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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知道那夜到底有多少人听到她恬不知耻的哀号。虹恩沮丧地在荒凉颓废的花园中漫步,一个人赏雪,这次也没法子再缩在棉被里逃避现实。因为阿尔萨兰已经提出声明,倘若敢再这么做,他会烧了她的锦被,由他的身子来接替,替她暖床。
  “野蛮人。”
  轻柔的白雪细细拂掠她火红的粉颊,无声无息,融入大地。
  他是不是想把她训练成像风花雪月的女人?他当年是不是正是如此对待她们?当她好不容易硬著头皮,向一直对她疏离排斥的风花雪月请示这点时,立刻引起公愤——
  “你什么意思,特地拿这事向我们炫耀吗?”
  “少故作虚心求教状,你骨子里明明就打着特地上门示威的主意,还敢装白痴。”
  甚至还有人被她气哭了。
  “别以为王爷对你特别,你就可以独霸他一辈子。你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新鲜货,热头一过,迟早会腻。”
  “你何必专程来讥笑我们这些可怜人?名分你有了,王爷你也占走了,还想怎样呢?”
  就这样,把她七荤八素地给轰出来。不明白的事,她还是不明白。
  这个家的每个人,似乎都很排斥她。她一直努力地想要改善,结果弄得满头包。屡败屡战,当安神父这样鼓励她时,她还志得意满地表示颇有同感,而现在,她的力气已经快要枯竭了。
  她以为这里会是她长居久安之所,她真正的家、最终的归属。她是不是想得太美了?远方长廊角落边的一个佝倭身影引起她的注意。
  “二总管?”
  他像被逮着的偷儿似的,立刻自脚炉上跳起来。
  虹恩看看脚炉,瞄瞄二总管。他一想到之前曾悍然打退她替下人加顿消夜、多发脚妒炭结的提议,立刻狼狈地恼火大骂——
  “我只是年纪大,天一变就犯手足酸痛的毛病才用脚炉取取暖,没别的意思。”
  “我也没说你有别的意思。”她有气无力地垂头叹息,准备转身。“对了,二总管,这几天我家里有派人上门来过吗?”
  二总管绷着脸瞪她许久。“不知道。”
  “那有没有人托了什么东西来给我?”
  “我哪晓得。”
  “你不是总管吗?”
  “我只是总管,又不是玉皇大帝,什么事都一清二楚!”
  虹恩也懒得再教育,说了只是白费力气,微微点头便向冷清的枯林离去。
  “呃……”二总管原想说些什么,却在她回头的刹那全吞了回去,僵出一副冷傲表情。
  “要治酸痛,光用火烤没有用,你有空差人到城西石家药铺,请石五哥来替你推拿吧。他推拿手艺很好,对风湿极有效。”
  “我又不是什么名流巨贾,哪请得到那种京城名手替我推拿。”哼。
  “告诉他,是兰王府的虹恩请他来、他就会到。”
  二总管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小小的身影便已落寞远去。他不是不肯告诉她娘家亲戚上门的消息,而是王爷有令,谁也不敢违逆。更何况,人现在正在王爷书房里
  “虹恩要你替她弄这些做什么?”
  一整包修改过的精绣锦袍被阿尔萨兰开肠剖肚地瘫在桌上,彷佛企图搜出其中私藏的罪证。他冷淡地一张张抽换着手中丑不拉叽的图稿,全是教人如何梳理发合。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照虹恩交代的去做。”禧恩抖成一团地回应。
  “她就交代你这些?没别的?”
  “没有,真的没有。”禧恩快被他轻柔的质询吓出肥油。“她上门那天我早就睡了,话是托我家者门的仆役传达。她就只这两样而已,其他的我全不知道。”
  看着桌上一件件修改为虹恩娇小尺寸的衣袍,忆及上回带她出门前对她仪容曾有的抱怨,阿尔萨兰蓦然顿悟——
  裁现在已经是兰福晋了,我不希望目为自己处置不当,而害你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鸡婆的小丫头,尽会多管闲事!
  禧恩被他突然愤甩图稿的狠劲吓一大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真可怕,要不是虹恩舍身代嫁,这个恐怖男人就是她丈夫了。一辈子跟这喜怒无常的猛兽在一起,一辈子被籍制在她阴森邪门的气焰下……禧恩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你想托虹恩探什么消息?”
  禧恩当场僵住,瞪向他面窗远眺的巨大背影。
  “没……没探什么消息啊,就只是替她送东西而已。”
  “是吗?送得还真是时候。”
  他怎么知道?“哪有……这……这些衣服和图稿花了我好大心血——”
  “才能赶在初一前夕特地送来?”他侧脸悠悠一笑,令禧恩浑身血液冻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就说些你知道的吧。”他渐惭沉淀回惯有的冷魅态度——每次一思及那个小苯娃,就搞得他情绪失控。
  “每月初一,断头杀手总会砍下一名少女的脑袋,这事你大哥应该说过很多遍了吧?”
  “我……不清楚我大哥的事。”
  “却很清楚他要你传达给虹恩的回信。”他沉下温和的笑容,眼神一锐。
  “说。”
  禧恩抖得差点瘫软在地。“我大哥……只说……要虹恩留意一下身边的人。他很想念她,也……很担心她,所以想找机会见见她,顺便和她谈谈家里近来的状况……”
  留意身边的人?
  阿尔萨兰轰走禧恩,立刻冲往虹恩的院落。
  那一家子全是无耻废物,成天尽想利用虹恩替他们的脏事护航。偏偏那个小混蛋一脑子烂豆腐,给人卖了还热切地替人算钱,白痴一个!
  行经大半庭院,一阵警戒涌上心头,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虹恩不在府里,他直觉地感应到。人呢?
  “来人!”阿尔萨兰沿着虹恩的院落方向一路怒喝,不见此处随从上前因应,反倒招来远处的护院赶来应侍。不必进入虹恩房里,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塞在暗处的随从尸体已然说明一切。
  他还是慢了一步!
         ※        ※         ※
  “你们确定能及时送我回来吗?云这么厚,恐怕快有大风雪了。”虹恩在疾驰的马车内焦急追问。
  “格格别担心,一切大贝勒自有安排。”快马驰骋的侍卫们一边哄劝,一边火速赶路。
  大哥到底有什么“生死攸关”的事,竟花钱买通兰王府侍卫赶投胎似地带她出来?是不是阿玛的身体又出状况?还是额娘出事了?或者是她出嫁后家中无人负责打点年节送礼的人情程序,使得家人得罪了同僚,惹祸上身?
  “奇了,怎么还出不了城?”
  五名护在马车周围的侍卫愈奔驰愈纳闷,似乎老在同一处荒郊野地打转。
  细雪纷纷落下,逐渐绵密,融在地上的雪水像泥沼般黏抓着一行人的马蹄,拖得他们无法加速前进。
  “不行,照这样下去咱们会绕不出去,回克勤邵王府请大贝勒另行定夺吧。”
  另外四人应声同意,便决定掉个方向离此诡异之地。
  “怎么了?”马车突然转个大弯,晃倒虹恩。
  “格格请放心,小的现在正要——”
  一阵似风的呼啸声袭来,仿佛伴随着吹落球果的微响,一切又归于宁静。
  “你们正要怎样?”怎么不说话?
  她奇怪地听着马蹄,却不闻回应。
  “喂!”
  为什么都不出声音了?她焦急地掀起帘子,只见前方马夫姿态怪异的背形。哪有人这样骑马的,整个上身都伏到马背上去了,这样怎么看路?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才向处伸出小手,立即被侧边一只大掌将她整个人猛然拉出马车外,狂暴而迅速地卷至另一匹飞驰的马背上,硬被埋头压入一副硬黑胸怀。
  放手!这是在做什么?是谁?
  她顽强地推打反抗着,拒绝如此无礼冒犯的举止。虽然不具任何攻击效用,却使得马匹驰骋得愈发暴躁。
  “不要乱动,虹恩!”
  阿尔萨兰?完了!
  她慌乱地在他胸膛的压制下咕哝解释,否则他的疑神疑鬼,铁定会惹出另一波战役。
  “放开我,我快不能呼吸了。”难过的娇嚷全闷在他怀里。
  “别看。”他硬将她往胸怀深处压下,快马奔腾,无视风雪的狂舞。
  他在干什么?虹恩的脑门快被憋爆了。
  直到十多哩路之后,阿尔萨兰才放慢马步,松开虹恩让她喘息。
  她发誓,如果他再这么动不动就整她以溢心头之恨,她绝对会……她一定要……严正地对他发出强烈警告,这已是她所能想出最激烈的抗议行动。
  “你这么做……实在很过分。”咳,喉咙干嘶得几乎出不了声。“我这次可没有不告而别,我在房里留了张字条,也交代过侍卫要转告你——”
  “闭嘴!”想到自己的下属竟然背叛他,突然间,全世界的人都变成了不可信任的混蛋。“我不要再听你屁话连篇。”
  她拒绝接受他的任何威胁。“你必须要听,因为我说的是实话,我从没骗过你。”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他粗暴地籍住她的下巴。
  “是你听不进我的话。放我下去,我要跟他们去见我大哥。”
  倏来的火气差点冲爆他的额上青筋。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老被她搅乱了情绪与步调,也许是她太笨,是他见过的人中笨得会令人吐血的绝顶愚蠢,才会让他如此反常。
  “你不会去见你大哥。”
  “我会。”见他冷静平和下来,她赶紧乘胜追击。“我是光明正大的去和他谈要事。”
  “什么要事?”
  “喔,我也不知道,可我大哥传来的消息确实是说有生死攸关的要事。”
  他慢慢地握回马鞭,省得双掌会掐在她脖子上。
  “什么样生死攸关的事,必须让你逃往京城外的荒郊去谈?”
  啊,对呀。这一张望,她才发现他们正由城郊返回城中。“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大哥做事向来不按牌理出牌,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
  “也许是别有用意,嗯!”他几乎额头抵额头地狠眼轻问。
  “有可能……”,他这样……好可怕,为什么不干脆对她发脾气?
  “我以为我上回讲得够阴白了,你和你大哥已经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干。”
  “萨兰,别这么残酷,他是从小最爱我疼我、和我一起长大的兄长。”
  “对,一个和你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
  “你在想什么?”她骤然不悦。
  “想你跟这个从小最疼你爱你的男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阿尔萨兰——”她的愤吼登时转为惊叫。
  “小心哪,我们现在可是在马背上。”他慵懒地拉住差点往后翻倒下马的小身子,却不拉她坐直,将她上身危险地箝在半空。
  “快……拉我坐正好吗?”刚才他是故意的!要不是他突然抽走一直让她背靠着的铁臂,才不会如此狼狈。
  “我还以为你一直很想推离我远一点。”
  虹恩难堪地气涨了小脸,挣扎地抓着马鞍爬起未,自己努力坐稳。
  “我原谅你,萨兰。你没有和家人相处的经验,自然不能谅解我的用意。”
  “我谢谢你了。”还真宽宏大量。
  “可是你必须要收敛你这种蛮横自我的行为,也得试着接纳我的家人。你如果不学着接纳他们,你当然也就无法接纳我。”
  “我干嘛要接纳你?”都已经住进他府里、成了他的人,还谈什么接纳!
  “因为我是你的……家人啊。”她打死都不会让他听出她被那句话刺得有多深。“当然了,不只是你要改变自己,我大哥他们也得试着调整心态,不能老把你当仇人看。这事我会好好和他谈。”
  “你是不是真的太闲了?”他眯眼瞪她的神情,活像面对一盘发馊了的面条。“你就不能找些别的事来做吗?为什么一定要事事牵在我身上转?为什么非得拿这些屁话跟我谈?”
  “这样……会令你很困扰吗?”
  困扰?是啊,应该是很困扰,接下来他只消一句话,就可铲除她对他死缠烂打的恶习,从此再也不会被她干扰,再也不必听她无用的唠叨。可是——
  矛盾的静默持续着,虹恩甚至听见自己生硬咽下口水的声响。
  “我明白了……”她从没想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会是个烂人的聒噪婆娘。“我会慢慢改进的。”
  她明白了什么?他甚至什么都还没说!
  接下来的路程上充满难以忍受的寂静。他身前的虹恩垂着头,不知是何表情,不知是何心情。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却很明白这该死的不是他要的状况。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个……”虹恩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一抬头,就愕然对上他恼怒的神色。
  “干什么?”
  “喔,没什么。”她马上低下头来咬嘴唇。“我只是想到……我好像忘了谢谢你特地出来找我。没事了。”他很想告诉她,不必连说句话也小心翼翼,不用这么委屈地噤声不语。可是心里奇怪的感觉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从没有人如此向他道谢。
  这根本无所谓谢不谢,他只是出来追讨他的所有权,又不是什么震古烁今的英勇事迹,这句感谢既无聊又多余。
  但他却不由自主地收紧手臂、将她密实地贴在怀里。兰王府外重重包围的官兵却打断了这份宁静。阿尔萨兰不动声色地将马转入另一侧胡同,抱着虹恩蹬上连绵的屋顶,观望对面的兰王府动静。
  “萨兰……”
  “嘘!”全被包围了。照这六、七十人的阵仗来看,他们是打算把鬼府整个给掀了,势必逮到他们要抓的人。原来这就是虹恩大哥打的主意,先将她掉走,再来逮他下狱。哼!
  “你大哥还真会替你设想。”
  “什……什么?”“你自己不会看!”他这一转眸,才发现箝在身旁的小人儿脸色一片惨白,抖个不停,两只小拳头紧紧环抓着他的衣袍。“怕吗?干嘛不早说?”
  她已经抖得无力和他辩白。傍晚的冷风在她四周呼啸狂卷,似乎想将她扫跌下去,摔个稀巴烂。
  “看你大哥干的好事,先是拐人,后是围捕。你要我认这种人做亲戚,岂不是教我去送死?”他故意忽略她的极度惊恐,继续观看。“我们今天是无法进家门了,走吧。”
  他单手扛起虹恩,在屋顶上飞奔。虹恩死命抱住他的颈项咬牙闭眼,不敢想也不敢看。
  他轻灵的身手像风,敏捷如影,一闪即过。她只感觉到入夜渐狂的风雪,一直转向奔跃的疾速,除此之外,没有声响,没有落地的脚步,若不是他炽热的体温,她真会以为自己现在正被鬼扛向冥府。阿尔萨兰以哨音唤来远方坐骑,直奔西安门。
  “萨兰?出了什么事?”正在教堂后用餐的安神父大惊。
  “兰王府被官兵包围。”
  安神父一时震住。“你的身分……被发现了?”
  “不是,是虹恩她大哥为了少女血案的事要逮捕我。”
  “人真是你杀的?”
  “杀……杀什么?”虹恩欲昏欲吐的低吟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先坐下来,虹恩!”安神父连忙翻找架上瓶瓶罐罐,抓了个小盒子在她鼻前抹抹。“你是怎么把她弄成这样的?”
  “带她上屋顶观测一下敌我情势罢了。”
  鼻前与脑门清凉的香气压下了她的呕吐感,晕眩渐渐消散,元气也耗竭大半。
  “萨兰,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飞檐走壁。你单独行动时,任性无妨,当你身旁带个人时,就得多为对方想想。”
  “虹恩,真有那么难过吗?”他瘫在大椅上仰头冷睬,一副流氓判官审案的调调。
  “我还好……”只是气若游丝。
  “你看。”他马上向安神父无赖地挑眉。“我可没有强人所难。”
  教堂前方拍门的声响中断了安神父的教诲,一开门,立即闪人一个黑影直冲萨兰跟前。
  “王爷,事情不好了。”是二总管。
  “我知道官府包抄的事。”
  “更糟的是,御猫贝勒、无卿贝勒的府台外也有官兵埋伏,一有可疑人物现身,不仅会当场被捕,还会牵连两位贝勒爷。”
  阿尔萨兰终于沉下脸色。
  “对方是怎么知道他们俩与这件事有关?”
  大伙的视线不约而同斜视至虚脱的虹恩身上,她尴尬得不知如何辩解。
  “王爷,怎么办?您若无法和元卿贝勒取得联系,一切计划就全完了。”
  为避免走漏消息,坏了少女阵的法阵,阿尔萨兰向来都在初一当夜,才得知要砍的是哪家少女的脑袋。如今他进不了元卿府第,如何探知目标为何?凭他的功力,潜入元卿府第不成问题,麻烦的是,这等于让对方有机会证实他们确实是一伙的。
  “你们要不要改天再行动?”虹恩忍不住插嘴。
  “好啊,改天行动,隔日就可以替元卿送终。”
  “什么?”她不懂萨兰到底在密谋什么,但这副自嘲的淡漠笑容显示着事态严重。
  “王爷初一若不按时行动,元卿贝勒的法阵就会被破解,后果就是布阵的人会丧命。”
  虹恩不懂什么法阵、什么计划,但诡异的邪气已然弥漫四周。阿尔萨兰每月初一究竟在做什么?真如大哥所说的,在砍人头吗?
  “这一切,全托你的福啊,虹恩。”
  虹恩大惊。“我并没有把你们的关系告诉大哥!”
  “我也没这么说。不过我很庆幸没听你的吩咐,接纳你大哥那个王八蛋,否则我现在早被他逮人牢里,严刑逼供。”
  “他不会那么做,除非……”她的喉头突然异常紧绷。“人真是你杀的?”
  整座偌大空间充斥着这句再轻柔不过的细语。
  她不敢问出回,他却已由她的眼瞳看见疑惑。告诉她吧,让她见识一下现实的残酷,让她自天下太平的美梦中清醒,让她再也没有蠢笨的活力、满脑子无聊的使命,让她彻彻底底看透世界的丑恶与劣根性——最后,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我不希望因此害元卿丧命。”
  虹恩一愣,看见萨兰脸上有着同样的错愕,仿佛也被自己突来的坦诚震慑。
  这份回应如火光般点亮她的心。
  “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我们称不上朋友,只是行事上的伙伴。”他厌恶地站起身望向幽暗窗外,拒绝多谈。
  阿尔萨兰还是有感情的,否则他不会在意朋友的安危,不会在她每次出府时都急急将她追回。虽然这只是小小的在乎,却可能成为日后深深的牵绊。
  “我帮你联系元卿贝勒。”
  “虹恩!”安神父没想到她会一同牵扯进来。“你不明白事情状况——”
  “我的确不明白。”她老实一笑。“可是我和萨兰的朋友有危险,总不好袖手旁观。”
  “你难道还听不出来他们的计划根本是惨无人道的……”
  “你打算怎么和元卿联系?”阿尔萨兰巍然霸立她跟前。
  “放心,我自有办法,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她笑着使劲在额边抹上更多清凉药油,辣得她眼睛刺痛。需要一点东西来镇定神经。
  阿尔萨兰只瞄了二总菅一眼,他立刻倾身上前。
  “兰福晋,小的跟您一道去,有个照应。”
  “也好。”她赶紧趁自己还没后悔之前动身上路。
  “啊,我……有件事得特别声明。我可以替你帮忙联系你的朋友,可你也得答应我,别出手伤害我大哥。”
  阿尔萨兰瞪她许久。“行。”
  “那……我走了。”她勇敢地朝他牵起嘴角,似乎在期盼什么似地巴在门边。
  他无意给她任何无聊的回应,却在瞥到她嘴角微抖的刹那,忍不住傲然丢下一句:“自己小心。”
  真是愚蠢的叮咛。更愚蠢的是,他竟对她霍然舒展的眉头感到满意。看到那副娇小背影离去时,忽然想一把抓回的冲动是怎么回事?他不想让这些脏事沾污她双手的念头又是怎么回事?
  他闭眼深呼吸。他的自制力又开始混乱,仿佛某种难以根治的绝症,一思及虹恩就开始发病。
  “你要把天使也拖到地狱去才甘心吗?”
  阿尔萨兰愤然狠瞪安神父,他却不惊不惧,默默凝视回去。
  “虹恩一心一意要给你全新的生命,你的回应就是拉她一起陷到你的罪行里。”
  “我没有要她替我做任何事!”
  “她却愿意为你舍命。目前她还搞不清楚你犯的罪,痴痴傻傻地全力帮你,如果她搞清状况了呢?你要她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她所做的抉择,由她自行负责。”
  “她真诚地将一颗心双手捧给你,你却如此践踏在地。”
  “省省你的口水吧,我不是来这里听你训我人生大道理!”
  安神父凝望他的背影,仿佛透视到他焦躁的心。“你跟那些丢弃她的家人一样可恶。”
  “少拿我跟克勤郡王府的混蛋相提并论!”
  “可是你们全都一样鄙劣。她的家人拿她当代嫁到鬼府的工具,你则拿她当代替你下地狱的牺牲品。她想要的不过是个家,这个梦想却被你们利用得彻彻底底。”
  “我没有利用她,而且我也已经给她一个家。”
  “你并没有给她一个家,而是给她衣食无虞的牢宠。”安神父更加逼近。“萨兰,快点收手,否则你所犯的罪孽,都会报应在她身上。你要如此对待一个爱你的人吗?”
  这句话,冻住他的灵魂。
  同时间,虹恩正火速赶往克勤郡王府,搬出禧恩助阵。禧恩约略听了她的计划,立刻兴奋地答应,将虹恩改装为丫环,送往元卿贝勒府邸。
  “我忘了今晚的幽会?”元卿在文士满座的厅堂外愕然一惊。
  “是啊,外头那位丫环是这么传话,说她家格格等您好久了。”小随从恭敬禀报。
  “是吗?”这可奇了。他原本只觉得有趣,一到大门听着来者声音,即知大事不妙。
  “元卿贝勒,我家格格一直在西安门洋教堂等您,都快亥时了还不见您人影,怕是您忘了,特地差我来一趟。”萨兰怎会差虹恩来?不论如何,事情一定出了差错。
  “我的确忘了。小顺子,将外衣拿来,我要出门。”
  “喳。”衣裳之外,自然也照他暗示地把该带的东西附上。
  一抵达教堂,元卿立刻与阿尔萨兰进入内房密谈,虹恩只能守在外头,无法参与。
  子时一刻的梆子声才响起,大批人马杀往教堂的喧哗立即涌上,在教堂门口爆出巨响。
  “开门、开门!再不开门老子就撞门了!”
  “大哥?”虹恩一听这阵怒喝,差点吓破胆。“他怎会追到此处?我明明已经很小心——”
  “兰福晋,快随我来。”二总管马上将她拖入密室。
  “可是——”
  “去吧,这里由我应付。”安神父在门前一笑,安抚了她的心,乖乖离去。
  “叫你开门,拖拖拉拉地在摸什么?”门才开了个缝,大贝勒当场猛然一踹。“我已经将这里团团包围了,你们谁也别想溜出去。”
  “请问深夜来访,有什么事吗?”
  “你不用再装了,洋教士,我的人马确实盯见了元卿贝勒鬼鬼祟祟上你这儿来,你的阴谋已经完了!”
  “我没有什么阴谋——”
  “还敢狡辩!我有确切证据,元卿贝勒、御猫贝勒正是少女断头事件的主谋,而你,八成就是共犯!”
  “我?”安神父张口结舌。“我并没有——”
  “搞不好正是你这邪教在行妖术,所以滥杀无辜为祭品!”大贝勒凶猛一喝。“给我搜!把这教堂里的人全押进地牢里。”
  “喳!”轰然振奋的巨响突然被内房里悠然的浅笑声打断。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哪儿来的不识相家伙,如此坏人雅兴?”
  “乖乖束手就擒吧,元卿贝勒!连同你房里的人,也一块给我滚出来!”看他还能嘻皮笑脸到几时。
  “怎么,摆出个逮捕犯人的阵仗欢迎我,也太给我面子了吧。”优雅的身子缓缓步出,飘飘然仁立门前,一杯美酒掬饮在手。
  “你继续装胡涂吧,老狐狸。看我大刑伺候之后,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逮捕人总得有个理由。请问,你的理由为何?”
  “你今夜在此密商的阴谋就是理由!”
  “我的阴谋?”
  “阿尔萨兰,滚出来!躲在别人背后算什么英雄好汉!”别以为搬个贝勒爷挡在前面他就不敢动手。
  “手脚放干净点。”元卿不悦地挥开大贝勒打算缚住他的大手。大贝勒这一闪,才愕然发觉这家伙武功底子不浅,轻轻一挥就攻向他腕骨要穴。
  “既然如此,休怪我无礼。”大贝勒手势一比,官兵们立即抽刀包围,准备决一死战。
  “元卿贝勒。”安神父慌了。
  “我投降。”无卿悠哉举起双掌。
  全场人马一愣。
  “啊啊啊,等一下。”他好心阻止官兵们转而闯入房里。“别这么粗鲁,我替你们把人请出来不就得了。”
  “少跟老子玩花样!我早已……”大贝勒见到房里人影现身时,失神咆哮。“禧恩?!”
  房里的人怎么会是他家的死胖妹?
  “哎,都怪我出门不小心。才会被你大哥盯上,坏了咱们的好事。”元卿不胜感慨地拥着圆圆的小身子入怀。禧恩的表情和脑子一片空白,荣登极乐仙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把话给我说清楚!”大贝勒几乎吼翻整座教堂。
  “我倒想请你把话说清楚。”元卿搂着禧恩邪邪勾起嘴角。“你说,我和禧恩格格幽会犯了哪条王法,得派大批人马围捕?”
  大贝勒哑口无言的瞬间,阿尔萨兰已在城南砍下第八颗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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