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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大红的案头烛火茕茕,热烫了她红绸巾下的脸庞,也热烫了她的心,才刚拜过堂,她被送进新房,而新郎倌则出去接待宾客。
  她真的成了他的新娘了。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是梦,是千真万确的事,心跳如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胸腔,过了好久仍无法平息。
  红烛一寸一寸燃烧着,也一寸一寸烧灼掉她引以为傲的耐心,好久了,新郎怎么还不回来?是被哪个客人绊住了吗?还是不胜酒力醉倒在哪张喜筵桌上?慢慢的,担忧啃蚀着娇羞雀跃,终至完全吞噬殆尽。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红烛是被冷风吹熄或自己燃尽不得而知,她也没有发现,因为她正沉浸在她的思绪中,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是否该出去看看?然而礼教不允许她离开新房,不允许她擅作主张,僵硬的四肢不敢稍加乱动,她甚至连掀开头巾的勇气都没有。
  突然门外传来声响,欢欣迅即充满全身血液,她屏息凝神倾听。
  “小彩,你看,新房内没火光了耶!她会不会睡了?”
  啊,不是新郎倌的声音,大概是哪个丫环吧!她有些失望,但丫环说话的声音在悄然无声的新房四周显得格外清晰,她无法不听见。
  “嘘!你小声点,新娘睡了就好,别吵醒她。”
  “不过她也真够可怜,进门第一天,新郎倌就睡回以前的房间,把新娘丢下不管。”
  “唉,谁教我们少爷的痴心举世无双,即使新婚也不愿让去世的少奶奶受到冷落……”
  什么?丫环的对话像钉子一枝一枝钉进她的心坎,他不会来了吗?
  “不过这个新进门的少奶奶怎么办?难不成只能终日独守空闺?那也太可怜了吧!”
  “不会吧,龙家还要传宗接代呢,怎么可能会一直不同房?”
  丫环的声音越飘越远,还是她的耳朵再听不进任何一言一语都无所谓了,她终于明白枯等多时的原因,也终于惊觉她当初的想法太单纯,他对他亡妻的痴恋仍是坚如磐石的。
  她仍坐在新床上没有丝毫移动,黑暗吞没了她,脆弱惶恐在暗夜里一点点一滴的进驻心房,她的未来怎么办?她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麻痹变冷,左胸口的那块地方好像也是……
  像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鸡鸣声响起,提醒她已穿着嫁衣坐了一天一夜。
  那个早晨好冷。
  夏葵蓦地睁开双眼,瞪着头顶上的花雕床梁,一声压抑的低吼在喉咙,不到一秒钟立即爆开:“这是什么该死的王八蛋古董床!”
  坐起身,瞪向房内的古董家具、古董花瓶,甚至连镜子都是古董铜镜!
  “这是什么世界?为什么我要睡在这间房间?外面一大堆漂亮舒适的房间,为什么我儿子偏要安排这种房间给我?为什么我又再次作了这种怪梦?为什么我会没有睡着的感觉?为什么我该死的不能再继续睡觉?”像要呐喊出所有的不满,她的声音直逼云霄。
  捞起枕头旁边的闹钟——在这里它反而是最怪异突兀的东西了——六点四十分,夏葵再度大吼:“就因为我要下楼煮饭给儿子吃吗?就因为今天是老爸的开刀日吗?”
  “啊!”终于给她吼完了,夏葵喘着气,自问自答:“对!因为要给儿子作饭,因为今天老爸要动手术,所以要起床!”然后她拖着没睡好的身体,认命的跨下床。
  她扯扯头发,“天啊,怎么又是这种怪梦!”
   
         ☆        ☆        ☆
   
  “我要换房间!”七点,夏葵拿着锅铲、穿着围裙,对着正走向餐桌的龙韬大声提出“意见”。
  龙韬笑了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为什么?”
  “我不喜欢那个房间。”她简单答道,转过身继续煎着萝卜糕。
  自从住进“龙园”后,她坚持替龙韬打理一切生活琐事,吃穿全由她一手包办,才不管这占地数百坪的龙园里有一堆仆佣可供差遣,更懒得理会一堆规矩的限制——什么在家不能光脚丫、不能衣着不整;吃饭不能说话、喝汤不能有声音……天啊,住进第一天她就怀疑这里是监狱。
  当下她马上对所有人声明:她不是三岁小孩,绝对有能力照顾自己,不需要人伺候,并以此为由把一群佣人全数遣出“松居”,只要有人固定来清扫就可以了,否则即使健壮如她也无法单独整理“松居”偌大的居家环境。而那些严苛又繁琐的规矩自然随着佣仆离去,再不会有人在她犯了什么错的时候,正经八百、义正词严的纠正她了。
  “龙园”坐落在郊区,建筑架构分成三部分:外围的花园绿地;中间呈字形的主屋;后方的仆佣居所。
  主屋又分成三部分:坐北朝南的“梅居”:龙家现正在美国经营国际业务的老爷、夫人的居所。
  位属东方的“松居”:龙家继承者的居所——也就是龙玄骥的居所。
  位属东方的“竹居”:龙家未成家儿女的居所及客房,现在住着龙青骥及龙赤骥两人,不过他们在市区有自己的公寓,会不会回老家端看个人心情。
  龙韬慢条斯理的喝着豆浆,等到夏葵端着煎好的萝卜糕转回身,他才温温的问道:“然后呢?”
  夏葵闻言放下盘子,香软的萝卜糕因而弹跳了一下,“儿子,你没听清楚我的话吗?”
  面对着夏葵愤怒渐积的脸色,龙韬仍笑得悠闲自在,“你昨晚睡不好吗?”
  夏葵双手大张撑在餐桌上,低下身脸孔斯近龙韬,面目凶狠的勾起唇角,“极限!儿子,一天睡不好觉我顶多不理人,但第二天再睡不好觉,我的脾气就会变得很差,物极必反你听过没有?我不但会理人而且还会很想找人打架——不光只是吵架而已,而那房间让我连续十多天都睡不好觉!连董薰都不敢惹连续三天睡不好觉的我,所以你给我小心点,听好,昨天作的怪梦是我的极限——我、要、换、房、间!”
  “好。”龙韬回答得干脆,笑容也丝毫改变,只除握着杯子的力道重了不少,他已听到他要听的重点。
  夏葵一点头,哼了一声算是满意他的回答,正好起身,转回炉火前继续煎蛋。
  “你作了什么怪梦?”
  “没什么,”夏葵边把葱花与酱油加进锅里边回道:“只不过是一个古代女子出嫁的情形,她嫁了一个仍深爱着已去世妻子的男人,她在新婚时空等了一夜。”
  夏葵煎好蛋端上桌,有些好笑的说道:“你不觉得那个怪梦跟我的情形有些雷同吗?”
  龙韬低着头吃早餐,看不见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闷闷的应了声:“嗯。”只不过夏葵老早就又转回身做起三明治了。
  “不过啊,”夏葵传回声音,“我肯定不会像那个女子一样逆来顺受,要我乖乖等一个人回心转意,我干脆先红杏出墙算了。”说着,她觉得有些好笑的笑了起来。
  “你会吗?”龙韬问得极认真。
  夏葵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寻常,手里还握着一把小黄瓜就转回身看着龙韬,在他早熟脸孔上的是复杂的矛盾表情,像是希望如她开玩笑般的红杏出墙,但又强烈的希望她留下。
  “我不知道。”夏葵诚实的答道:“我与你父亲的婚姻并不是建立在爱情上,但我相信我们都是懂得负责任的人,只要相安无事,我们是不会轻易离婚的。”她以为龙韬担心的是她会离开的问题。
  她走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宠溺的揉揉他的头,“放心吧,不论以后是何种情况,你已经是我儿子了,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如果你爱上了他呢?”他在她怀中传出声音。
  夏葵放开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鼻,撇撇唇,“不会吧?那么冷漠高傲的人我怎么可能——”
  “如果呢?”他截断她的话,眼里有着一定要得到答案的坚决。
  夏葵又看他一眼,没拿小黄瓜的那只手习惯性的搔了搔头,想了想,再用力想了想,最后苦着一张脸有些抱歉的说道:“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到底想问什么耶,就算我真的爱上他就爱上他嘛,那又如何呢?”
  “你难道不会希望他也爱上你吗?”他的语气急切,身体更是紧张的自椅上弹坐而起。
  夏葵为他的举动挑起了两道眉,嗯,她这个儿子果然也是怪胎一族的成员,“我不知道,这种事不是说了就算的,反正事情真的遇到了再说嘛,我又还没爱上他,想这么多只是自寻烦恼罢了。”
  龙韬瞪着夏葵有些无辜的脸,像是想看出她是否在说谎,半晌,沉重的叹口气,有些颓丧的坐下,“算了,我忘了你已经改变了,就如你所言,到时候再说吧。”
  到她出门要去医院时都还在想: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        ☆        ☆
   
  “啊!”夏葵张大眼叫出声,不论音色或音量都像极乌鸦短促的叫声。
  龙青骥蹙眉,烦躁不耐的看着夏葵瞠目结舌的直瞪着他,“你在叫什么又在看什么?”
  夏葵直走到他身前,还是很惊讶的看着他,理直气壮的回道:“我这是在表达我的诧异。”
  “哈哈,”夏葵咧开嘴笑得有些促狭,“你终于现身了呀?还是不小心让我给撞上的?”莫怪她会如此惊讶,从法院公证后她就没见过他的人影,连在龙园住了十几天都不见他回来,这时他会出现在龙园的车库里,就像天下冰雹般突然。
  龙玄骥压下每见到她就会被激起的怒意,打开车门冰冷的说道:“上车。”
  “干嘛?”
  “你不是要去医院吗?”
  “是啊!”她走向她的宝贝机车。
  炫亮的黑色重型FZR看在龙玄骥眼里又是一阵气急败坏,这像什么话?一个女孩子家骑那么大的机车,压都压死她了!“你不准再骑那辆车了!”
  “碍着你啦?”她扬高头不驯的回道,今天她可没有再像公证那天的脾气,除了老爸和儿子,现在只要谁敢惹她就必须有和她单挑的心理准备。
  几乎话一出口他就马上后悔了,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做了数天的心理建设,为何一碰上她,他的自制力就如春阳化雪般迅速被消融殆尽?龙玄骥深吸口气,“我会载你到医院。”
  “干嘛?”她的口气仍是很冲,想到她手长脚长的,不骑重型机车难不成要她骑小绵羊?那她肯定会违反交通规则——头手超出车外,就像大人骑小孩的小三轮车般可笑。
  “你父亲今天要开刀,不是吗?”
  “那关你什么事?”她背正背包,拿起安全帽准备戴上。
  “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探望他。”
  拿着安全帽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瞪着他看了半晌,“啊!”乌鸦叫声响起。
  夏葵震惊的忘了自己的硬刺,走回他身边摸向他的额头,龙玄骥立即撇开脸,但她已经知道。“你没发烧呀!”
  “上车。”龙玄骥不想多说,也不想再花力气和她扯下去,打开车门,他自行进到驾驶座。
  夏葵想了想,也好,反正她也正愁着找不到他谈事情,刚好趁这机会和他谈谈,她坐进车内。
  一坐进车内她就劈头问道:“你吃早餐了没?”
  像是很不情愿和她说话似的,龙玄骥冷冷的道:“你不必管。”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耶!”夏葵摇摇头,自背袋中摸索出一个三明治,剥开半边塑胶袋递到他面前,“喏,拿去吧,你一定是没吃早餐才会脾气跟我一样差,早餐是一天最重要的一餐,不吃是不行的。”她的语气像老师在教导学生。
  龙玄骥看怪物似的瞪了一眼距离他不到三十分分的三明治,不说话也不接下,继续开他的车。
  “喂,”夏葵看他不拿,将三明治推向前一点,“拿去呀!”
  龙玄骥仍冷凝着一张脸专心开车,其实在心里他早气翻了,这女人怎么搞的?管他吃不吃早餐!
  夏葵的脸色一敛,“你不吃是吗?那好。”她缓缓收起三明治。
  猝不及防,夏葵跨身猛地握住方向盘来个大回转,龙玄骥反射性的急踩煞车,轮胎摩擦路面的尖锐声音破空而响,车子在路面滑行了数公尺,惊险的在一个强烈震荡后顿住。幸好这里还是郊外,此时也没有其他车辆行进,否则一场连环事祸怕是免不了的。
  “你该死的在搞什么鬼?”龙玄骥握拳重重敲了一下方向盘,惊悸犹存的爆出大吼。
  夏葵笑眯眯的将三明治再次拿出,剥开塑胶袋递到他面前,“休息一下,先吃早餐吧。”
  “你到底有没有大脑啊?你知不知道刚才我们差点就命丧黄泉?”
  夏葵无丝毫悔意的点点头,“所以你还是吃早餐吧。”她的意思很简单,他如果乖乖吃早餐,那他们就能一路平安的到医院去;如果不吃……嘿嘿,自己斟酌斟酌吧!
  “你——”龙玄骥半晌说不出话,她做这种惊悚动作只是为了要他吃早餐?
  夏葵看了看他的表情,“如果你想打架就下车吧,我奉陪。”
  龙玄骥果真铁灰着脸下了车,又大又响的关门声显示他的心情有多恶劣,夏葵微勾唇角也跟着下车,哈哈,总算有理由可以大打一架消消她近来的坏心情了。
  到了车外,龙玄骥背靠着车门紧闭双眼,一手环胸一手按着太阳穴,表情是极度的阴郁,但他没有卷袖子也没有摆出打架的姿势,只是冷冷静静的靠在车门上。
  夏葵跨出攻击型步伐等着,好半天龙玄骥还是维持原样一动也不动。
  “你到底要不要打架呀?”夏葵不耐烦的叫起。
  龙玄骥放下手,重重的叹口气,“三明治呢?”她简直是生来克他的,他只是不吃早餐就耍出这种手段,其他更严重更不顺她意的事不知会变成什么样?说不定他会早几年去天国和绯露相会——被她气死后就可以了。
  “嗄?”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不是要我吃早餐吗?”
  “你不想和我打架呀?”她有些沮丧,但转念一想,反正本来就只是要他吃早餐而已,不要奢求太多,于是她走回车上拿出三明治给他。
  看着龙玄骥满脸不甘愿的吃着三明治,她不自觉的漾出一抹笑,不是她自夸,当老师两年以来,她可从来没让任何一个顽劣的学生给气哭过。事实上,她总有办法把那些学生治得服服贴贴的。是啦,她承认有时是有点不择手段,但她可从来不会用暴力哦!蛮力倒是用不少就是了。
   
         ☆        ☆        ☆
   
  再度坐上车后,车行了一段路,夏葵在心里整理好原先要谈的事,打破沉默的说道:“我有两件事要和你谈谈。”
  龙玄骥没答腔,她于是说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我儿子要转学到我的学校,没误差的话会成为我的学生。”她开心的微笑起来。
  “他同意吗?”龙玄骥双眼直视前方,面无表情的问道。
  “你不同意吗?”夏葵偏头看他。
  龙玄骥忍着不发脾气纠正她爱顶嘴的毛病,薄唇抿成一直线,“只要他同意,我没意见。”
  夏葵有一会儿没出声,再开口说话时却是浓浓的疑惑,“你知道吗?我总觉得我儿子对人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你是哪里惹到他了?”
  握着方向盘的手倏地收紧,像忍不住想掐住夏葵纤细的颈子,她竟然敢触动他心口的伤疤?这件事和绯露的死在龙家是禁忌,连他父亲都不会轻易提出,她竟然像在谈论天气般问出口。
  “我不知道。”话从齿缝挤出,是想到她并不知情才没爆发脾气,天晓得他今天已经受够她的气了,他一辈子的怒气似乎都集中在遇见她后显现。
  “你不知道?”看来是缺少沟通的父子,夏葵想了想再问道:“他这样子有多久了?”
  “不知道。”
  夏葵挑眉,“那你知道些什么?”
  龙玄骥一个急转靠向路边再度紧急煞车,也亏夏葵反应极好才没有一头撞上挡风玻璃,她不以为意的瞪着龙玄骥,反正她也常做这种吓死人的事,她只是想知道她又扎到他哪个痛处了。
  “我警告你,”龙玄骥转身直视夏葵,“收起你的好奇心,不要再试图过问我的私事。”
  “这哪算你的私事呀?我是在替我儿子担心,你们父子间的感情那么疏离,要是影响到他以后的心智发展还得了,现在的青少年问题多数是家中环境造成的,说不定他会因而误入歧途,做出——”
  “够了,”龙玄骥吼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小韬会疏远我,我也无能为力啊!”
  “笑话!”夏葵双手环胸不平的骂道:“你身为父亲,却把儿子放在家中十多天不闻不问,连最基本的义务都没尽到,你还敢说你无能为力?”
  “你什么都不懂就别乱指控!”
  “对!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才更应该解答我的疑惑!”
  龙玄骥在夏葵坦然的眼神下绞痛了那长久以来的伤口,转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深深叹气后说道:“我不否认我也有错,但你也见过他和我相处的情形,从他懂事以来对我就是全然冰霜的态度,我不以为他会希望我在家和他多相处一分钟。”
  “难道你就这样任着你们的感情冰封,最后甚至形同陌路?你难道不想试着努力改善你们之间的关系,他毕竟还是你儿子啊!”
  龙玄骥苦笑,那笑里有着无力与苦涩感,“你太天真也太理想化了,很多事情不是随便说说就可以做好的。”他转动钥匙启动车子上路。
  她突然觉得心底有一块地方被戳了一下,他的哀伤让她感到莫名的不舒服,“是你太消极悲观了,要不是你……算了,反正这事可以慢慢再谈,我还有第二件事。”他的表情让也不忍再剖挖伤口。
  龙玄骥若有似无的叹了声,“说吧。”
  “我老爸开完刀之后我要接回他和我们一起住。”
  “那是当然。”
  她有些诧异他竟回答得如此果决干脆,前些天那个说她动机不单纯的人,竟没有声色俱厉的拒绝她?毕竟他们什么事情都没谈妥,还是,他并非她想象中的那般不通人情?
  “你放心,我老爸的医药费我会还你,只不过要久一点。”
  他看了她一眼,但立即隐去眼里的讶然,“没那必要。”
  他知道她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微信社交给他的报告他其实只念出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他的亲身体认——她的心思直接而坦诚,即使嫁给他的动机是为了钱,也必是光明磊落的心态。之前他在银行替她开了一个户头,要他弟弟在接她回龙园时将存折交给她,但这一个礼拜以来,户头里的钱不减反增,微信社的调查报告上说她把自己的原有的积蓄也存了进去,就像是要平均分摊家里开支似的,她一点便宜都不愿占。而现在他只是诧异她比他以为的更加坦荡率直。
  “我知道你不把那些钱看在眼里,但不表示我可以视而不见。”
  该说的还是要说,该还的不能不还,借钱的人情有很多种,说是卖了她也好,但以婚姻关系借钱会让她比较好过,毕竟在婚姻的名目下他们不算外人,否则要向解轩那个有钱的公子哥儿揩一笔还怕他不借吗?董薰就是看准她这一点,才会要她和龙玄骥见面的。
  但她可不是一个贪图财富、光会坐享其成的人,她老爸就是信任她这一点,才没多加质疑她的决定——他们夏家人别的没有,骨气最多。
  如此说来,促成她和龙玄骥这桩婚事的幕后翻云复雨手,竟是她自小信任的两个人罗?她只是在命运转轮下的无辜牺牲者?或者还有其他不可避免的因素将她和龙玄骥牵扯在一起?啊啊,多耸动啊,这样想着想着便觉得好笑起来。
  龙玄骥不解,“如果你执意还我钱,那你和我结婚不就是多此一举?”
  “我不觉得。”她有她的坚持和逻辑,而其他不合逻辑的事就当作命中注定的吧。
  龙玄骥以为她至少会解释一下,没想到她只用这么简单的话就说明一切,他拒绝道:“你不必还我钱,那是你从这桩婚姻里得到的唯一好处。”
  夏葵挥挥手,懒得争辩,反正钱是一定要还就是了,管他收不收,“说到结婚,我知道你十分不高兴和我结婚,这桩婚姻又是从速食店生产出来的,但既然我们还得相处在一起,我希望你如果有什么不满就提出来沟通,‘沟通’你懂吧?就是两个人各自提出自己的意见后再妥协,别老是一见到我就摆一张臭脸,命令我这命令我那的,说实在话,你那无理取闹的脾气让我受不了。”
  “当然我也会尽量改正我的脾气,毕竟两个人相处要学会互相包容,我只希望我们至少能和平共处。”她又补了一段,觉得他其实才是这桩婚姻的最大牺牲者。
  在她的长篇大论结束后,他又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你果然是个老师。”
   
         ☆        ☆        ☆
   
  望着手术房前的绿色手术灯,夏葵一迳沉默的看着,不曾移动。
  自夏文罡进去到现在已经三个半小时了,除了断断续续进出一些护士外,夏文罡的手术小组仍不见跳影。走廊上还有一些其他正在动手术病患的家属,每个人莫不忧心翘首企盼,祈祷门那头的亲人没有危险,安然度过这一关。
  她和龙玄骥到医院后不久,夏文罡就必须先进手术房做一些之前的准备工作了,所以龙玄骥和她老爸并没有太多的交谈时间。她老爸还是千篇一律的只会说那句要人家容忍他女儿坏脾气的老话,龙玄骥客客气气没多说话,两个人像观棋不语的真君子,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干脆借故溜出病房,留他们两人去做起手无回的大丈夫。
  就在那时,她碰见了龙赤骥,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故意的,他告诉她龙玄骥不但已代她全数付清医药费,还要身为医院行政主管的他替她老爸多找几个资深的心脏科医生,务必使这次手术的成功率提升至最高。虽然是别家医院的人,但凭龙玄骥的外交手腕,这种事像从桌上取桔子般容易。龙玄骥还吩咐他不准多舌告诉她这些事,一切事情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被顺利推动进行。
  除了惊讶与感激外,她还感到疑惑——他干嘛不让她知道?这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吗?
  更令她深思的是直到现在,他仍没有提出离开的要求,他只是静静陪着她坐在手术房外一句话都没说,她不禁纳闷——他不是大忙人一个吗?干嘛跟她在这里傻傻的等?
  董薰与解轩也有过来看她,一见龙玄骥在,两个人像偷到鱼的猫儿般既暧昧又快速的离去,临去前告在他们要“做生意去了”,这是那两个偷仔发明出来的说词,用以掩饰暗地里的勾当,还说将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好好爱护夏葵”,要龙玄骥好好照顾她。去!只要那对夫妻不来烦她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好运道了。
  所以到最后还是只有她和龙玄骥两人坐在手术房外。
  于是她开始对龙玄骥这人的印象有了修正,他并不若他外表给人以为的冷傲无情,那只是他的保护色,他其实有体贴负责的一面,只是不擅表达,也不愿别人明白,像苦行僧似的断绝与别人的亲近。或许丧妻的打击改变了他的外在举止,他儿子对他的疏离也让他更形封闭自己,但他内心的温柔却怎么都不会失去的。他其实只是一个孤独又倔强的人啊!
  这么想着,她不禁同情他起来。
  她已是第三次坐在这个位子等待父亲完成手术,由于母亲早逝,对生命的起落他们父女皆看得很开,她也不会因为父亲是她仅剩的亲人就伤恸欲绝。夏家训条之二:做最大的努力尽人事,其余听天命——无愧于心便可。
  这样算冷酷吗?只是看事情角度的问题罢了。龙玄骥也曾失去心爱的人,他将痛苦藏于心、形于外,日日夜夜苦苦纠结;而她和父亲皆认为,怀念可以,但过往的伤痛不必一直放在心底折磨自己,那不仅自己痛苦,往生的人也正受着被牵绊的苦——如果连死了都还无法放下心,那未尝不是一种辛苦?
  她和龙玄骥,乐观与悲观、往前走与向后看的差别而已。
  所以除了默祷之外,她其实心绪波动不大,但现在——说来奇怪,他留下陪她这件事就让她莫名的体悟到什么是安心的感觉。
  她依然目不转睛的看着手术房外的灯,却不自觉的漾出淡笑。
  龙玄骥不着痕迹的观察着身旁的夏葵,比起一般家属的焦心如焚,她显得不可思议的祥和宁静,仿佛所有事都可以云淡风轻的用平常心待之。与初识那日见到冲动易怒的她;结婚当天似猫般慵懒又难以捉摸的她;方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她;正气凛然光风霁月的她……她究竟还有多少面貌会令他惊异?
  可以肯定的是,每个面貌都令他不得不印象深刻,像个霸道又骄傲的女王昭告她的权力,在他心中逐渐建立她的领地,不由得他有任何异议。
  等等,他是怎么了?他不过是尽义务的陪她在这里等着夏文罡动完手术,何时将所有心思放在她身上,开始思考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该是这样的,他不打算对他儿子选定的母亲选花费不必要的心思。这是最初与最后的交集。他这样告诉自己,只要完成他答应的事,让她父亲平安动完手术,她与他便可以分道扬镳,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
  手术房外的两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思等待手术完成。
   
         ☆        ☆        ☆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夏葵把刚锯好的一段木板放到旁边,看向走来的龙韬说道。
  龙韬拿着一包钉子与榔头走向她,“我回答了。”他看也不看她的放下工具,走到她旁边替她扶住木板的一边,绿荫在他俊雅的少年容貌上筛点出暗灰的阴影。
  夏葵没拿锯子的那只手叉腰,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龙韬,“那算哪门子回答?‘不为什么’不是回答。”
  他对上她的眼,眼里净是倨傲,“那什么才是回答?”今天他没去补习留在家里帮夏葵造狗屋。
  夏文罡完成手术住进加护病房后,终于在今天转到普通病房,若以为夏葵总算可以放下一颗心稍作休息,那就太不了解她了。她是那种精力旺盛的好动宝宝,要她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就像是把一只老虎关进柚栏内,是非常不人道的事。而现在仍是暑假期间,除了恢复夏文罡开刀期间请假的下午时段空手道教练工作之外,她只偶尔到学校值班。
  她已搬离那间古色古香却古怪的古董房间,住进新房间之后一切平安,再没有光怪陆离的梦境扰得她不得安眠,所以在精神特佳又空闲的现在便开始动起松居的主意。她一直觉得这幢三层楼的屋子太过冷清,便决定大肆整顿一番,第一步即多添几口“家人”,反正龙玄骥那个一家之主仍不舍露脸,按照排名,即是由她当家作主,管这龙园的保全设备多顶尖,她硬是找了一个帮忙看家的名目准备养一群狗,而养狗之前自当是替它们造个挡风遮雨的屋子。
  连带的,她也终于可以好好问问龙韬关于他们父子间问题的症结所在,既然从龙玄骥那边问不出个所以然。
  夏葵平静的与龙韬对视,“儿子,我不是在跟你抬杠。”
  “我也不是。”他是摆明了不想谈这话题。
  叹口气,“好吧。”她弯下身继续锯木板,真是拿他没辙,因她无法对这个儿子使出什么狠辣的招式——说过了,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她总觉得很对不起他——原因仍旧是烧掉钨丝的灯泡。
  她沉默的锯了一会儿,“那我换个方式问,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她不死心没犯法吧?
  不让龙韬有机会反对,她直接说下去,“你疏离他的原因是因为他老不在家?”
  他背过她拿起刨刀开始刨木倏,使其滑顺,半晌才传回:“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那不就是龙玄骥因为儿子疏离他所以干脆不回家?嗯,这对父子的说词一致,“那有没有可能是失去母亲的伤痛让你迁怒于他?你觉得他太无能,无法保护你母亲?”这是一般小孩可能会有的思考逻辑。
  他抬眼看向她,悠闲的刨木动作中,一双深邃晦暗的眼瞳完全不像十一岁小孩会有的,“我会这么对他,是他咎由自取的结果。”
  “为什么?”几乎才一脱口,她便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不为什么。”他垂下眼,满意的轻抚被刨得光亮细致的表面。
  果不其然,夏葵在心里暗自呻吟,“好吧,我们不谈原因,你要如何才会原谅他?”她把木板全都锯完了,开始动手帮忙刨木。
  “你何必如此在意我对他的感觉,莫非你爱上他了?”他不答反问,犀利的眼锁住她的一丝一毫。
  “奇怪,你好像很在意这件事,你希望我爱上他还是不希望?”
  她的问题得到了一阵长长的沉默。
  她看他一眼,转身摊开狗屋的简易设计图,边装钉起基本的梁架,边自顾自的说起话:“我一直在想,你会要我嫁给你爸爸一定有一个很特殊的原因,绝不是单纯的你喜欢我而已。你似乎在等着某件事的发生,然而又很不愿真的发生,那件事该不会就是我爱不爱上他吧?”
  “你一定会爱上他。”
  夏葵为他过于肯定的语气挑高了眉,“然后呢?该不会是他怎么都不会爱上我,我只好带着一颗无比破碎的心离开吧?”她说着因觉得好笑而真的笑了起来——多像电视和小说上的爱情肥皂剧啊!
  “这一点都不好笑。”
  他冷冽的语气让她停住笑,愧疚感搭乘升降机迅速爬升至到最高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呃……对不起。”她甚至还搞不清楚她为何得向他道歉。
  龙韬摇头,把刨好的木板叠放成堆,接着开始装钉木屋,“你不必道歉,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嗄?她又挑高眉,这是什么跟什么?该道歉的人不是她会是谁?又为了什么该道歉?天啊,跟这个儿子说话简直像在走迷宫,七拐八弯的走了一大段路还不知道出口在哪个方向。
  “好吧,”她今天怎么老讲这句话?“回到最初的问题,你真的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原谅他吗?”
  他用力一敲木板上的钉子,面容是打一谈话便屹立不摇的冷冷的表情、冷冷的音调整,问道:“你希望我原谅他?”
  “当然啊!”
  他深黝的眼睛定定注视她一会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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