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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归途   美国、打工、雪地、父丧


  我把能够变卖的都卖了,包括那支心爱的小喇叭。所有的钱凑起来大约有一千三百多块美金,还不够买回台湾的飞机票。幸好那时敏姐在美国洛杉矶,姐夫任职领事馆。我决定先去洛杉矶,找到敏姐再想办法。
  九月初,我到了洛杉矶,由于事前没有通知她,加上多年未见,她几乎不认得我了。我说明了经过,她则认为家里这封电报必有隐情。因为几天以前还有朋友谈及家中情形,说父亲退休后,在继母的怂恿下,以七十多岁的高龄,居然开始做起生意来了。谁都想不到,父亲一生视财物为粪土,竟然晚年失节。
  可是若父亲安好,那叫我回去做什么呢?敏姐认为既然要做生意,就要资本,她听说继母到处宣传,说我在巴西作画发了大财。如果专程叫我回去投资,我是绝对不肯的。必然是以父亲病危作为理由,先骗我回去,再设法说服我。
  我先还不信,立即发了封电报,请父亲寄些路费来,同时写信给几位在台的亲友,请他们代我打听一下。
  结果证明敏姐的判断完全正确,父亲来信说病已痊愈,叫我留在美国,不要回台。而亲友则一致表示父亲身体很好,只是为了做生意,到处借钱。在字里行间,每个人都暗示着对继母的不满。
  敏姐看了父亲寄给我的信,她指出那不是父亲的笔迹。我记得大约在一年以前,父亲曾写信说明,因为他的视力不好,家信概由继母代笔。日子一久,我根本没想到这些代笔信很可能已不是父亲的意思,以至于在盲目冲动下,拋弃了在巴西的一切。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该怎么办呢?
  回巴西吧?不论有没有必要,八百多块美金的机票从哪里来?再说,学校的退学手续已经办了,我好不容易申请到的一点助学金也没有了,以后的生活要靠什么维持?还有,我该如何面对艾洛伊莎?难道告诉她,我是个自由人,想走就走!现在,我需要她,想回到她身边,我就回来了?
  回台湾是不用考虑的,国外生活再苦,却是海阔天空,心情畅快得很。大家都劝我留在美国,我也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只是我很不甘心。打从中学起,由于我恨英文,不仅不愿意学,而且还信誓旦旦,将来绝对不去美国。
  考虑再三,我列出各种有利的理由,设法说服自己留在美国。工作、语言、文化背景、生活习惯等,倒不是问题,甚至于,为了我追求的目标,更有深入的必要。好在在这个时代,美国不论在哪一方面,对人类社会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迟早我都要了解她,多少困难都必须排除,否则,我不够资格自命为人生真理的探索者。
  孙振先是我在巴西认识的朋友,也是学农的,这时刚好他来找我姐夫办事,一见到我,他乡遇故知,立即邀我去他家住,并热心地帮我找工作。他太太叫露西,是实践家专毕业的,做得一手好菜,也非常好客。他们住在好莱坞区,在日落大道与高原街交叉口附近一所小巧精致的木屋内。
  他所从事的工作是一种很特殊的服务业,专门为别人照相。客人只要打电话到他公司预约,定好时间,老孙便依约准时去拍照。这样也可以称为“工作”?我实在佩服美国人的生意头脑,只要有需要,就有生意,就有钱可赚,利人利己。
  敏姐本已说好介绍我去一个加油站工作,但老孙极力反对,他说在美国找工作很容易,不妨找个比较理想、收入多的。所以当他去修闪光灯时,顺便问老板要不要工人?刚好工厂缺人,便叫我去考试,考完立刻录用。
  由于事先没有准备,更没想到刚到美国就有了工作,如何上班立刻成为首要问题。我没有汽车,也不会开,甚至于根本没开过。然而在美国,尤其洛杉矶是有名的专为汽车族所设计的都市。这里的居民除了未成年的小孩和行动不便的老人外,人人有车,有些人甚至还不止一辆。
  第一天上班是搭公车去的,由住家的好莱坞到我上班的伯本区,开车不过十分钟,可是转两班公车,却花了我三个小时。老孙一再叮咛,说等公车很难,可是怎样也想不到,竟难到这个地步。
  我决定要买部车,钱虽是问题,老孙还可以借我,麻烦的是要先学开车。在美国时间就是金钱,有什么方法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同时解决买车、学车、开车三件事呢?
  我的看法是,先买车再学开车,因为我怕麻烦别人。老孙不赞成,说在美国如不先学会开车,没考上驾驶执照,出了车祸可是吃不了兜着走。我争不过他,只好在他的指导下,先在一个公园里学了十几分钟,自己觉得相当不错,但是老孙认为还差得远。
  我心急如焚,等不及了,便去找姐夫,说是要考驾驶执照。姐夫以为我会开车,便带我去一个地方,说认识那里的考官,说不定比较容易过关。
  因为姐夫是外交官,家里经常举行酒会,邀请一些“大人物”。以一个驾驶官而言,一辈子也没有几次机会可以和那些大人物来往。所以姐夫乐得送个人情,有酒会时,也顺道把这位考官请去,做做国民外交。结果两个人成为好友,也方便了我这个考生。
  果然那位考官非常卖帐,尽管我的技术欠佳,所幸他手下留情,七扣八扣还得了七十多分。感谢姐夫和他的关系,我通过了考试,成为汽车俱乐部的新会员。有了驾照后,再以分期付款买了部流线型的“柯威尔”二手车。车一到手,第一件事便是以八十里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了一阵子,享受一下“行动自由”。
  那时已是深夜,等我想到该去姐夫家表达谢忱时,已在高速公路上失去了方向及距离感。直到买来地图,按图索骥找到姐夫家时,我才知道刚刚已经开到内华达州了!
  那次的冒险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就像一个未曾在刀山上失手的人,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在刀尖上打滚。
  上班的伯本,是一个住宅兼工业区,位于好莱坞北方约十余哩,工厂及办公室林立。而我住的地方,就在中国大戏院旁边,刚好是好莱坞的商业中心。所以,每当上下班时,与车辆流向恰恰相反,高速公路上经常畅通无阻。
  由于时间充裕,我又念念不忘往日未竟的梦想,便参加了一间著名的绘画函授班,按步就班地学画。但时间还是太多,再说音乐也好,绘画也好,其实我真正不能忘情的,却是电影。今天误打误闯,来到了好莱坞,为什么不乘机求教一番呢?
  就在住处不远,我看到一家甚具规模的影剧补习班,宣传看版上,挂了不少电影界有名的人物。我决定去修习编导,明知道自己的英文很差,好在学的是观念和原则,所以硬着头皮,又做了老贡生。
  由学习中,我发现美国专门培养技术人才,不论是绘画或是电影,都有一套一套的公式。照理,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长处,教者应该因材施教。事实上不然,在函授绘画班上,我很快就看出“对方”只是一种机构。我完成一部份课业,他们就寄来一些资料,内容与我的程度、学习的优劣无关。
  以商业立场而言,这是无可厚非的,可是这所函授学校标榜“因材施教”,说每个学生会有一个名画家亲自指导!我也选了一位名画家,且是一位中国人。我常在画稿旁写些意见,请老师指正,可是从不见回音。
  电影班更好不到哪里去,编导班共有二十多人,由一位“名导演”(导过电视剧Smoking Gun )授课。这位老师吊儿郎当,最喜欢指导亲吻的戏,常找些演员班的学员来实验,每每一堂课就在吻来吻去中结束了。
  可是,我也有收获,那是这位老师无意中透露的。
  记得是有位学员问他一个问题,我没有听懂,导演老师说:
  “不必担心,这个有公式!”
  那位学员又连续问了几个问题,答案都是:
  “有公式!”
  只怪我英文不好,难道是上数学课吗?
  下课后,我去问那位同学,什么公式不公式的。
  “我是问他系列戏剧与单一戏剧的发展技巧,他一讲我就懂了,他是说一切都有一定的公式,连单一剧都不例外。”
  “戏剧是创作,怎能有公式呢?”
  “现在是商业,要大量生产,所以只要会用公式就好了。”
  “那他为什么不教这些公式呢?”
  “啊,用不着,书店就有。”
  “那我们在这里学些什么呢?”
  “学什么?等机会呀!”
  “等什么机会?”
  他很奇怪地瞪了我一眼,才发觉这个东方人是个白痴。
  “等他提拔呀!哪天他拍戏需要帮手,就会在我们这里找。”
  原来如此,这一来,我也懂了,真要学电影,还不如上电影院。一部好片子,里面有学不完的宝贝,所有的艺术,都只能自己在实际生活中去体验。因为艺术不是知识,只能依感官的观察与意识的表现,而不是可以藉概念的学习得到的。

  我工作的地方虽号称工厂,其实是间小店,专门装配及修理各式闪光灯。店名叫“诺曼企业”,只有老板、一位女秘书、工程师及四个技工。当时所规定的最低薪资是每小时一元七角五分,我们工厂采用工时制,我每小时可得两元五角。工作多时,每月可以赚到八百多元,比老孙的收入还高。
  人生是多么的不公平!同样的我,在巴西拼命工作,不过月入数十美金。只因国家富强,便人人沾光,为什么人们不先努力使国家富强呢?
  工厂里熟练的技工,平均每天可以装配及测试一个闪光灯头,我一去就发现他们的工作方式很不合理。等我把各种情况弄熟了,便自行设计了一条生产线。一个月后,平均每天可以生产十个灯,甚至有一天我创造了生产十七个灯的记录。
  老板名叫诺曼,年纪和我差不多,他很欣赏我的工作,每个月自动给我加薪一次。到了第三个月,已加到三元五角一小时。他告诉我,那是技工最高的工资了,以我的能力应该还可以再加上去,但是必须先通过工程师鉴定考试。我看了看考题,知道毫无希望,也就心安理得安分地工作下去。
  诺曼又开始教我设计电源供应器,原先是由一位工程师负责,一个月只能设计一台,而且常常在测试时爆炸。最初我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胜任,一个星期后,我完成了一台。测试之下,一切良好,那位工程师愤而辞职,此后即由我来代理。
  我以为美国人讲究效率,加上诺曼做事合情合理,士为知己者卖命,我那个改不了的老毛病又发了。
  我们的产品设计得很差,外形不美,而且又大又重。这种闪光灯多半是供应给一些流动的家庭摄影师,他们每天背来背去,巧拙轻重之间有很大的区别。我研究后发现,以现有的材料,体积至少可以节省四分之三,重量可以减轻五分之四。
  哪知诺曼坚决反对,他说我不懂做生意的门道,顾客要求的是“货真价实”,只有做得又大又重,买者才肯出高价,我们才有利润。
  同事们也对我抱怨有加,因为我们是计时论酬,工作效率提高了,工作时数便相对的降低,钱也就少赚了。叶落知秋,以一个小小的工厂,只有几个人,大家成败与共,才有安定的工作机会。老板不求改进,满足于现状,工作人员则只顾自己的利益,不为经营者设想。长此以往,怎能在市场上与他人竞争呢?
  同事中有位名叫彼得的小伙子,个子很高,喜欢打篮球,和我兴趣相投。他每天装一个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有一个星期天,他邀我去打球,我们一矮一高,组成一队天龙地虎,倒颇引人侧目。
  休息时,我正在喝沙士,突然听到他说: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在‘喝’碳酸饮料。”我以为他在教我英文,所以特别强调“喝”这个字的“现在进行式”。
  “不,我是指在公司里。”
  “啊,混日子。”我才知道又是老问题。
  “如果你想多赚点钱,我绝对支持你,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我敢担保诺曼不会再给你加薪了。”
  “我知道,我只是尽责任。”
  “狗屎!你的责任是一天做一个灯。”
  一来我不愿跟他争,二来我再有理,用英语也讲不出,只好说:
  “可是我‘不会慢’!”我想说的是“慢不下来”。
  “狗屎!‘不会慢’,没有这种事。”
  “真的。”
  “狗屎!狗屎!”
  连续几个狗屎,把我惹毛了,我用着半生不熟的英语,发起高论来:
  “做得多,公司赚了钱,公司就会大,公司大,我们大家有好处。”
  “你在做梦哩,公司再大,诺曼也不会多给我们一毛钱。”
  “至少……”我不会说有“面子”,改口说:“有希望。”
  “狗屎!我们唯一的希望,是自己有钱。”
  “怎么能自己有钱呢?”
  “等机会呀!机会到了大捞一笔,谁不是这样?”
  “可是国家……”我想说这样国家就很危险了。
  “什么国家?国家就是要帮我赚钱的。”
  不同的意识型态,加上我受限于语言,再谈下去只会伤感情。或许他的想法有点极端,但我所接触过的人,不论在巴西还是在台湾,这种论调好象是种流行的时尚。看来极端的应该是我,至少,我不合时代潮流。
  美国的人口比中国少了五倍,可用的土地则大了十几倍。再加上他们没有历史包袱,没有不断的天灾战祸,又承袭了欧洲的工业文明。人在富裕之余有这种自私自利的思想,原也符合人性。可是为什么中国人也有这种想法呢?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如果有能力的人只为自己谋利,那整个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呢?
  美国人没有国家观念,是因为国家形成的时间短,又得天独厚,还没有经历到国破家亡的惨痛。就像人在青少年时期,不知天高地厚,一切欣欣向荣,充满希望。然而,一近中年,生老病死的际遇纷至沓来,双亲或尊长不是大限将到,便是病痛缠身。至于自己,不成家固然不可,成了家,各种负担宛似无止尽的梦魇。
  美国目前还是一个年轻的国家,美国人正是时运当头。唯有等到国力耗尽、资源枯竭之时,才会重新整理他们的经验,认识到人间真相。

  立妹在新墨西哥州立大学教心理学,寒假时邀我去玩。多年不见了,她结了婚,生了个乖巧的女儿。往事好象天边的浮云,虽然是亲兄妹,基于特殊的家庭状况,我对她的了解却是模模糊糊的一片迷雾,连想象都着不上力。
  我乘着灰狗巴士,横跨了加里佛尼亚、内华达、亚利桑那三州,沿途见识到美国的峡谷与大漠。在这个时代里,中国人在种种原因下,宛如世纪初的犹太人,天各一方、骨肉飘零。我心中感慨万分,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与她叙旧。
  那时车外下着大雪,一望白茫茫无际的大地,心中冉冉浮起幼年时的北国风情。母亲在我的心底,一直是一个枯瘦如柴的影子,成年躺在病床上干咳。那种咳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既夹杂着无比的痛苦,又代表着无助的挣扎。
  由于台湾没有雪,失去了联想,回忆之窗也就紧紧地关闭着。这时,在灰沉沉的天空中,一些轻灵细白的雪花,缓缓地游移到眼前。甫接触到车窗上的玻璃,就依附不去,由一朵朵六角形、伸展着纤毛的小精灵,顿时化为一片半透明的光影。
  透过光影的芒彩,一幅一幅鲜活的景像,突然跃入眼帘。
  记得在北平时,母亲完全不像是个病人,她常带着立妹与我去北海公园溜冰。还有一个瘦长的身影,也同时出现在回忆里。我们叫他三舅,他很会唱歌,我记得最清楚的,也是他经常唱的一首:
  “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那静静的黑夜里,想起了我的故乡……”
  一样的是雪花飞舞,不一样的,却是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温馨。
  我们在北平的家,记得是当时市长徐惠东先生借我们暂住的,我们住在前院,后面还有一进,徐市长的三位舅子就住在那里。
  二舅喜欢喝啤酒,我不喜欢那香涩而辛辣的感觉,但为了找他们要小说看,经常要小小的忍受一下。三舅也喝酒,他一喝就唱,一唱就被撵出去。
  永远是白皑皑的雪地,永远有三舅的影子,似乎和母亲冻红的双颊、无声的缄默密切得分不开来。
  在那神秘的回忆之窗中,唯一的例外是一团炉火,母亲紧紧的抱着立妹与我,三舅则靠在窗棂上。静静的,正如同封冻的、停驻在我眼前的光影。
  三舅的歌声响起了,永远是同一首,他低低的哼着,我好象也听到了母亲的哼声。一片暖意,一种我很少感受到的祥和,渐渐地化为虚无……
  接着,一片茫然,我搜竭枯肠,却再也记不起什么了。巴士到了新墨西哥,一见到立妹,别的还没说,我开口就问她:
  “你记不记得,我们住在北平时,有位三舅……”
  “当然记得,他很会唱歌。”
  “后来呢?为什么我想不起后来怎样了?”
  “后来他从军,打日本人去了。”
  我在立妹家住了两天,好象去过白沙空军基地以及一些名胜。但是我却什么都不记得,对妹夫的印象也很淡。因为那寒得彻骨的风雪,早已把我召回过去的岁月中,回忆像一团浓雾,黏黏地、绵绵地占据了我整个的心。

  电影及绘画函授目前都是纸上作业,为了充分利用在美国的学习机会,我急需一些实际经验。在朋友的介绍下,我又参加了一个业余的戏剧团体“东西剧社”(East West
  Player),是由一些爱好电影艺术的东方人所组成。他们在洛克斐勒基金会的支持下,经常在一个教堂中排练,并在各处演出。
  东西剧社的成员不多,大约有二十余位,因为相处不久,名字都淡忘了。只记得负责人有三位,日本籍的麦可,一位中国女仕及一位韩国人。在我离开以后不久,他们几个都到好莱坞跑龙套、演电影去了。
  我才加入就发现他们并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不过是想打入美国的娱乐界而已。由于美国社会的结构,白种人主导所有的利益集团,好莱坞自不例外。但是各族群的自主意识不断的升高,急于参与白人社会。为了安抚他们,美国政府制定了一些律法以保护少数民族。这些保护法规不是针对个人设定的,东西剧社的成立就是想以团体的力量,来分享一些保护的利益。
  我曾向麦可建议,与其只是参加好莱坞的演出,不如提供一些素材,让他们重视东方传统的文化,大量生产有关的产品。麦可不同意,他认为凭表演我们还有机会与之一争长短,谈文化则美国已经到达了世界顶峰,东方是望尘莫及。
  我最后一次参加的活动,是一个“东西方服装展览会”,场面相当盛大,有不少中、美“明星”助阵。到了现场我才发现这个活动完全是某一服装公司,利用东西剧团的名气,推销自己的产品。为什么一个有志于戏剧艺术的团体,经费已经有了着落,却不务“正业”,甘愿为五斗米折腰呢?
  在老孙的介绍下,我也见识到了这里的“留学生社会”,我之采用这个名称,是因为他们是很特别的一群。他们既不能溶入美国社会,又与早先来美的“老华侨”泾渭分明。基本上留学生都受过高等教育,在美国拥有理想的职业,生活条件相当优渥。但是在心理上却是矛盾深重,对自己的国家以及美国社会,都是既爱又恨。
  他们最难以忍受的,是子女们在美国社会的成长过程。自由放纵的社会对孩子们而言,正是如鱼得水。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既无力也不能干涉。
  美国人的社会表面上看来很开放,其实他们极其孤独。每个人在工作之余,除了家庭就是一些私人的交谊,外人很难介入。这是因为他们从小就养成了独立的精神,认为个人的自由大于一切。
  中国人一向过惯了团体生活,经常要串门子、闲话家常。即使到了美国,这种习惯一时也改不过来。结果是一到假日,“老中”们总要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或打麻将、或结伴出游。自然而然,父母也希望孩子们能打成一片。
  可是,孩子们却很难适应,他们最怕的是讲中文,加上年轻人的特殊文化与社交,使他们与父母的距离日行日远。
  我所认识的朋友中,有两家人正好是两种典型、一样心理。一家姓史,一家姓李,先生们都在一个石油公司任职,且都入了美国籍。史先生认为在美国的生活是临时的,迟早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国家,所以很强调孩子们的传统教育。而李先生一方面认为自己是美国人,却又希望儿女知道自己的根,以免成长后迷失在西方社会中。
  那时我们的话题常绕着ABC 打转。所谓ABC 是指“美国出生的中国人”。据他们说这样的孩子在成长后,既不能被美国社会认同,又不愿承认中国的背景,心理上极不正常。所以对如何让下一代幼小的心灵中,建立起自尊自信的认知,谁都没有答案。
  由史、李两家的问题,我更体会到国家的重要性。更明确地说,应该是文化的重要性。也就是说,国家赖以存续的思想文化,才是人们生活的泉源。
  什么是国家?美国难道不是国家吗?为什么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经过千辛万苦,做了美国人之后,却希望他的子孙保留中国文化思想呢?
  我不认为一个国家的政体有多么重要,除了政客们拥权自重之外。国家实际上是一群拥有共同文化认知之个体所组成,人与生活习惯是主体,政体只是权与利角逐的结果。能令人民团聚在一起的,只有思想文化。
  只是我们这可怜的一代,在政体长时期的斗争下,外力入侵,文化破产。人民对国家民族失去了信念,只得追求一己的幸福,终至飘流海外。到最后,连期望在子女身上保留那一丝的怀念,都困难重重。
  美国是个朝气蓬勃的社会,以个人能力或才智而言,美国人、中国人或巴西人并没有多大的分别。然而美国有先天优良的条件,社会制度又让人民得以充分的自我发挥,再加上各代的移民大半都经历过原来社会的排挤或迫害,所以很能珍惜这种难得的机会。
  但是,我也看到了美国的隐忧,新生一代的美国人,把自由视作理所当然的“人权”,把自然的资源视为私产,恣意滥用,挥霍无度。在好莱坞的日落大道上,每天都有成群的年轻人,穿著怪异,或驶飞车呼啸而过,或麇集在酒吧间,以麻醉品互娱。不错,那是他们的自由,在不需要奋斗的生活中,无法体验真正的痛苦,他们需要快乐,却不知道快乐是什么。
  此外,在饱暖富足之余,人们淫欲的念头油然而生。商人为了谋利,大量利用声色广告,极尽挑拨诱惑之能事。借着自由之名,人人放纵于肉欲,而且津津乐道。不要说一般人,连自制能力一向很强的我,也禁不住心动神摇,方寸大乱。

  有一段时期,我常常后悔轻易的离开巴西,与艾洛伊莎失之交臂。美国社会既有人种歧视,又有语言隔阂。不仅生理的压力难以解决,生活上的紧张也无法疏解,每天只是工作、学习,环境把人紧紧的控制着,容不得任何人自行作主。
  我原以观光名义入境,在此是非法工作。不论我是否打算长期留在美国,都必须先取得居留权。根据律师分析,我学的是农,又没有足够的农场经验,因此希望非常渺茫。有人建议我去办假结婚,只要一千多元就可以,这种事我也做不到。
  有一天,无意间在杂志上看到一则计算机做媒的广告,我心中一动,正如同艾洛伊莎所说的,普天之下绝不可能有一个完全符合我期望的人,更别指望谁会在哪里等着我。如果决定留在美国,何不干脆与美国人结婚算了?既然我没有时间及机会交女友,唯一的良策就是请计算机作媒了。很可能有一位与我一样的女怪物,不仅与我想法、观念、兴趣雷同,至今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再如她也想利用计算机找一位知心怪物,那岂非大好的良缘?
  就算我不打算留在美国,若能找到一个知心的人,又有什么不好呢?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理想的对象,不必管对方是中国人、巴西人或美国人。不去找,永远不可能得到,若要找,就要用一个有效率的方法。
  通过朋友介绍,接触的范围及选择的条件都有限,我虽然不知道计算机作媒可行性如何,但是参加的人多,选择的机会一定比较大。再说,见识一下这最时髦的新玩意,不论成败如何,总会得到一些经验。
  花了一百多元,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填了一大张复杂的表格,我参加了一家计算机做媒俱乐部。一个多月后,计算机通知我已找到了理想的对象,我约她共进晚餐。一见面,她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是不是一定会跟她结婚,我说一定不会,她听了,回头就走。
  第二次则是连面都没见就吹了,在电话里,她一直纠正我的文法,我当然希望有个认真负责的英文老师,但是面都还没见着,谁知道她下一步要纠正我什么?
  我到俱乐部去抱怨计算机不灵,他们说是我资料填错了。重填资料时,我才发现那些条文式的内容,都是些具体的数字以及简单的说明。
  比如说:“你是不是希望对象很美丽?”相信没有一个人会说“不”的,但计算机又如何去判断一个人美丽与否呢?再如另一个问题:“你认为自己是不是有吸引力?”该怎么回答呢?难道也有人说“不”吗?
  至于我所关心的文化素质,偏偏在问卷中找不到影子。虽然有下类的问题:你喜欢音乐吗?喜欢艺术吗?喜欢运动吗?但这些话能代表什么?音乐学院里的同学没有一个不喜欢音乐,可是我一见到佐治,就受不了。
  除了这些是与否的问题外,还有的就是一大堆数字,如身高、体重、胸围、臀围等等。总之,问题是不少,却没有一项能代表我这个怪物所要知道的。
  要想根据这些来决定婚姻大事,岂非缘木求鱼?我当初居然信以为真,甚至在第一次填资料时,还真以为这是所谓的“科学方法”。
  反正已经上了贼船,我决定再试一次,计算机挑了两个月后,又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在那个周末早上,我便打电话与她联络。对方好象很惊讶,我首先告诉她,我是中国人,是计算机介绍来的。她立刻说好极了,约我马上去她的公寓,见面再谈。
  到了她的公寓,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个小男孩,我说:
  “我来找XXX。”
  “就是我呀!进来!进来!我先去换衣服。”
  她进了内间,我环目四顾,沙发上、地上、架子上到处是书,都与社会、经济、政治以及哲学、思想等有关。这倒不错,我们应该不愁没有话题。此外,她还有个非常昂贵的音响,只是我看不到一张古典音乐唱片。
  不一会儿,她换了女装出来,短头发上还夹了一些发卷。她身上散放着浓烈的香水气味,令我头昏脑胀。
  “走,你会打保龄球吧?我带你去。”
  “我不会打保龄球。”
  “啊?”她好象不相信似的:“没关系,保龄球馆就在附近。”
  “开谁的车?”
  “你开,我会告诉你怎么走。”她说话时截金截铁,动作也颇有男人之风。
  我知道当时在美国有所谓的女权运动,因为我不了解西方社会的背景,无法表示意见。在中国,封建时代的女性确实没有社会地位。民国以后风气渐渐开放,虽然难免有工作及待遇的区别以及基于生理、心理的顾虑外,实际上并没有刻意的性别歧视。
  人的性别决定于大自然的排列组合,为了争取女权,连动作行为也效法男性,我不能表示赞同。异性之间的吸引力,多多少少是来自不同情趣的调剂,我怎能接受自己的女朋友和男人一模一样?这一剎,脑海中又浮现了艾洛伊莎那千娇百媚的神情,深恨自己跑到美国这种地方来。
  上了车,我还在暗自盘算,应该用什么方法,将话题导引到彼此都有兴趣的事物上时,她已先开口了:
  “你多大年纪?”
  “今年三十岁。”
  “你学的是什么?”
  “农艺。”
  “大学毕业没有?”
  “有。在台湾读的。”
  “你生过什么病没有?”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淋病不好意思启口,也不知英文怎么说。事实上,不管哪一种病,我都不知道英语字汇,这不能算是欺骗吧?
  “没有什么严重的病。”
  “好,你结过婚没有?”
  “没有。”
  “很好。”她满意地说。我发动了车,正想问她要怎么走,她又问:“你家里有几个人在这里?”
  “没有。我们怎么走?”我怕插不上口,忙抢着问她。
  “什么?啊!很好。向前一直走。”几件事一气呵成,她显得很有魄力。
  我最怕这种调查式的问答,想改变一下话题,便说:
  “你对社会学很有研究吧?”
  “现在不谈那个,你喜欢旅行吧?”
  “是的。”我很识趣,谁知道?说不定她真是在做调查工作呢!
  “很好。你喜欢音乐吧?”
  “是的。”
  “很好。你喜欢……”
  不等她说完,我必须求证一下她所说的音乐是否与我所说的相同:
  “慢着!我指的音乐是古典音乐,是二十世纪以前的。”
  “啊?那些老古董?”她不屑地说。
  “是的,我是老派的人。”我必须让她知道这一点。
  她想了一会儿,决定撇开这个讨厌的问题,又问:
  “你每个月收入多少?”
  “大约八百元。”
  “嗯,好。你工作多久了?”
  我实在厌烦于这种谈话,怎么办呢?她想了解我,这是她唯一熟悉的方式,我没有理由拒绝。即使以后不再见她了,为了礼貌也应该应付下去才是。我想到车已开了很久了,不如先到保龄球馆,打打球也比这种采访有趣,于是问她:
  “球馆到了没有?”
  她蓦然醒悟,四下张望了一阵,说:
  “过了头了,转回去吧。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哩!”
  我实在受不了了,她仍然咄咄逼人地追问不止,我们在同一条街上转了三圈。最后我干脆把车子停在路边,不耐烦地说:
  “现在你问吧!”
  她可能自知有点失礼,便说:
  “我很满意,该你问了。”
  “我没有问题。”
  “什么?你没有问题?你不想了解我?”
  “这样的问答又能了解什么呢?”
  “难道你不觉得这样最有效率?”她大为惊讶,天下居然有我这种笨人。
  我无法回答,效率?难道我们在做生意吗?这时,街头有游行队伍经过,我看得出是反越战的活动。我突然灵机一动,她的政治立场应该是自由派,在那时,美国近代的政治人物我只知道一个尼克森,那是台湾舆论界最推崇的一个。如果她喜欢,我便表示反对,反之亦然。以她的个性看来,不大可能妥协,于是我问她:
  “你对尼克森的看法怎样?”
  “尼克森?哼,他是个失败者!”
  好极了,我极力反击,我说他是英雄,世界的救星。我们和谐的关系彷佛冰山一样,瞬间就崩塌了,争了一会儿,她说:
  “你送我去前面那间美容院吧,我要去洗头发。”
  “好的,我在外面等你。”
  “不必了,我会找朋友来接。”
  感谢尼克森,否则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脱身。

  到了八月,家里又来信,说父亲垂危,临终前想见我一面。
  这是团结中国社会的基本力量,父母如果不能在去世前见到他们的儿女,可以称之为死不瞑目。当然逝者已矣,谁也不知道瞑不瞑目有什么分别。但是做子女的,长期在“百善孝为先”观念的灌输下,总不希望在脑海中存着一副永远睁着双眼、憋着最后一口气,老态龙钟的亲人的模样。
  在一般人的眼中,我父亲待我太过严厉,使我丧失了童年快乐的时光。可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不幸的遭遇、苦痛的过去,正是我一生中最丰富的资本。在当时我确曾怨天尤人、痛哭流涕,深恨命运对我不公平。到如今,我亲眼见到很多在父母呵护下成长的青年,一旦面临了无情的、竞争惨烈的社会,在没有心理准备下,弱者被强者残酷地欺凌,强者与强者则无休无止地做殊死战斗,以往赖以依仗的庇护呢?而今又在哪里?
  历经了幼年深巨的痛苦磨练,我才成为真正的强者,除了我自己,天下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撼动我分毫。这种坚强的心理建设,不正是父亲的恩赐吗?不正是中国历代的先贤大德,累积了几千年的宝贵经验,赋与传统文化的精髓吗?
  从功利主义者的立场来看,我一无所取,没有金钱、地位、事业,甚至连家庭都没有。然而,那些并不是我所要追求的,从古到今,人生生死死,又有几个勇于摆脱世俗的牵绊,禀持着明确的原则,迈向理想的未来?
  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缺点,有时候也会迷失方向。但在黑暗里,在迷雾中,我总能借着过去痛苦的经验,找到一线光明。也能利用千锤百炼的理性,克服自己,继续前进。
  直到这一刻,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唯一所能禀持的原则,就是不断地观察、学习。此外,更要摒除私心,顺应环境变化,最后希望能找到一种放诸四海皆准、有助于所有人类、彻底解脱痛苦烦恼的方法。
  既然父亲要见我最后一面,不管目前情况如何,我都必须回去。
  我向诺曼辞职,他大吃一惊:
  “你是不是嫌薪水太少?我可以给你加薪,我们的工厂正在扩充,忙得要命,所以忽略了你的问题。”
  “谢谢你,是因为我父亲病重,要见我最后一面。”
  “见你一面?见到你,他的病就会好?”
  “我想不会,他已七十九岁了。”
  “那你回去干什么?”
  “这是我的责任,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那你要去多久?”
  “很难说,可能回不来了,未知的因素太多了。”
  “我不懂,你自己想想,这样做太冒险了。”
  “我没有选择。”
  “当然有,你不必回去,你看,我们的事业一天天在成长,将来也有你一份。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哪里有只为了回去看看他,而不顾自己前途的事?”
  他不了解中国人,就像我不了解他一样。最后,他只好摇着头,送我两百元美金作为路费,还加了一个脚注:
  “就因为这样,你们中国不可能强大起来。”

  一回到台北,我就赶到医院,父亲已经又瘦又干,双目深陷,但却睁着双眼,躺在病床上,一动都不动。我走到他面前,说:
  “爸爸,我回来了。”
  彷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历经艰辛的跋涉,他缓缓的把呆滞无神的眼珠移向我这边,注视了很久很久。突然,最后一点生命的火花燃起了,干涩的眼眶中泛起了一丝泪痕,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颤抖着乌黑的嘴唇,用着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吃过饭没有?”
  我大声说:
  “爸爸,我吃过了。”
  他仍然看着我,苍老而枯皱的脸上,显出无比的劳累,却又平静而安祥。他可能有很多话要说,也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总之,在这一刻,一切都显得多余。渐渐地,他疲倦地阖上了眼睛,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睁开来。
  我们把他接回家中,他如同植物人一般,不吃不喝,全靠点滴维持生命。一个月后,终于与人世永别。
  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呢?他赋与我生命,教育我以文化,最后,他却成了一具枯骨。我是否也将步着他的后尘,在昏黄的晚景中期待着游子,一代一代地就此传衍下去?所传的又是什么?是生命?是文化?抑或还有其它我尚未了解的?
  我们两代之间有一道很深的鸿沟,那是时代在人际关系上所刻下的痕迹,没有是非对错,只留下淡淡的惋惜。
  父亲没有留给我一文钱、一片土,但是那看不到摸不着的影响以及人生的价值观,却如同生命的本质一般,与我同存。他并没有死,“死”只是一个很通俗的概念,代表一种生命力的移转。当毛虫结成蛹后,会变化成蝴蝶;当蝴蝶羽化了,又变成一粒粒精巧透明的卵。生命从来不曾“死”过,只是不断地开展。
  人的生命期比较长,除了生命的更续之外,还有在生命过程中累积的许多认知。这些认知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也不是书本中可以提炼出来的。唯一的管道,即是每一个人自己亲身的体验。
  “死”只是代表一个过程的终止,人体虽然化为尘埃,人的经历却永远存留。环境永远在变化,而生命需要生存,生存的经历便是生命生存最有价值的借镜。
  人类千万年来所积累的认知,在一代一代之间不断地传衍,汇为长河、巨流,难道这不是一种生命,难道只有与草木同朽的身体才算是生命?
  生命到底是什么?如果用逻辑来推论,正因为人“有”生命,所以人一定“不是”生命。人只是一种具有生命的机体,机体当然与生命有别。再进一步看,人有生命,人又有认知,是否“生命”与“认知”同是“人”的属性呢?
  如果是的,那么在认知的立场,生命的意义就比较容易了解了。在大自然的进化中,许多现象基于环境的变化,随起随灭,消逝得无影无踪。唯有能永存在大自然中的现象,可视为“有意义”。而生命需要知识以增进延续生存的机率,所以,生命的意义可以说就是不断地追求、传衍所获得的认知。
  目前,我的认知是:父亲的责任告一段落,以后就轮到我了。
  办完父亲的丧事,我才发觉当前的第一个责任,就是维持家计。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个责任已自动地落在肩上,再也潇洒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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