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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蝉蜕   转学、兴趣、后母、联考


  高三刚要开学时,父亲没有说明原因,突然又把志学叫来,替我转学到台中省立第一中学。我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余波,也是必要的安排。一句话都没问,洒脱地离开台北,到得台中,住进学校宿舍。
  最使我难舍的是小妹,我们之间还是一张白纸,虽说心中嵌满她的倩影笑语。到了这感伤的时刻,我却只能把这一腔离情,硬生生的咽下肚里。别时,宫家大伙无不议论纷纷,讶异父亲的不近情理。我悄悄地偷看了她一眼,她若无事然,好象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我离开她家大门时,在人群中也没有找到她的倩影。
  在台北时实在太忙了,忙于察看父亲的脸色,又忙于等待机会,跳过墙去。来到台中,时间才真正属于自己。这一刻,我发现已经面临了人生的抉择--马上要考大学了,究竟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呢?
  当时的制度是将大学的科系区分为“理、文、农”三组,每组有不同的课业与教材,由高三起,分组授课。我必须先决定读哪一组,然后才能分到适合的班级。
  我决定学音乐,当我在心情郁闷的时候,就有种大声呼啸的冲动,唱歌便成为最理想的发泄方式。宫家老二也喜欢唱歌,但他唱的是情歌。我们经常有意无意相互比赛,看谁的吼声能把屋顶震垮。
  但真的对音乐发生兴趣,则是看了几部有关音乐的电影。其中“翠堤春晓”一片最令我着迷,从初中第一次看到后,每次电影院重演,一定少不了我这个观众,一看我就想做个音乐家。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也有机会决定自己的未来。
  当然我也仔细地研判过其它的可能性,只因台中一中的升学辅导在高二,我没赶上。所以只能根据自己所知道的科目考虑。老实说,我对大学的认识十分有限。
  政治是我最怕的一种人类行为,我家进进出出的达官显要见得多了。每个人在人前及人后,都戴着几副不同的面具,为了争夺权利,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我很欣赏《列子》所载的故事:帝尧为了寻贤禅让,到了首阳山,遇到一位贤士,帝尧要请他去做官。这人听了,忙逃进山中,到溪边洗耳朵。一位放牛的看到了,问他在做什么,这人说听了帝尧要请他做官的话,污了耳朵,特此清洗一番。放牛的一听大怒,忙把牛牵到上游,嫌洗耳朵的污水脏了牛胃……自古到今,厌恶政治的显然不止我一个人。
  经济也是我讨厌的,父亲是清官,家中差堪温饱。我从小没有零用钱,虽常以为苦,可是眼见初中时,那些同学都毁于金钱,因此对钱颇为反感。另外还有一些无形的影响,例如我常听人赞佩父亲的人格操守,听多了,清廉便成为我的一种价值标准。
  此外,外交、社会、法律、历史等学科,都与我的个性相违,刚浮上台面便被淘汰了。数学本是我所喜爱的,可是自从我的“基数论”被代数老师羞辱后,心里觉得很别扭,也就对数学失去了兴趣。后来又碰到家中巨变,无心学习,程度越差越远,数学课本终于成了标准的“天书”。
  由于我好动又好奇,从小见到任何新事物,总是缠着大人东问西问,不到弄个明白不休,最后总是换来白眼。再若是看到能动的机械,就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驱使着我非把它拆开不可,这也是我惹祸上身,常常挨打的根本原因之一。好在拆多了,经验丰富,家中的东西一坏,我总能修好。更妙的是,每次修完了,准会多出几个零件来。
  记得最令我困惑的,是个上发条的老式留声机,不论我怎样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始终找不到机器里面那个唱歌的“小人”。直到有一次,我偶然发现把唱针插在火柴盒上,划过唱片上的回纹,火柴盒居然也能发出声音来。我才知道唱片的纹路并不平滑,使得唱针振动,声音是盒子共鸣所发生的。
  我的修理技术得到肯定,是因为一个德国制的闹钟不走了,店家说不能修。我便彻底把它解体,发现原来是动力发条断了,那种发条是钢制的,弹性极强。我想尽了办法,胶不上,黏不住。最后只好学铁匠,把剩下较长的一半发条,丢在厨房的“煤球”炉子里,等到烧得通红,将一端搥得叠回来,再钩住固定的柱子。终于,钟给修好了。只是有一个缺点,一天要上两次发条才行。
  父亲有支四五口径的手枪,无意中被我发现了。花了些功夫,我能很熟练地把它分解、还原,而且经常上油、保养。我常幻想,如果遇到强盗,有枪在手岂不威风?于是我将子弹上膛,并把保险扣上。这些“技术”完全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而使用枪的“观念”却丝毫没有。有一天我正偷偷地把玩,突然被妹妹发现了,她叫着说:
  “我告爸爸去,说你在玩枪!”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枪对着她,恐吓她说:
  “你敢告?我先打你!”
  “你不敢。”
  我为了吓她,便扣着扳机说:
  “我开枪啰!”
  “你开吧!”她毫不在乎。
  我一扣扳机,保险闩着,扣不动,我便拨开保险钮。这时心里突然一动,为什么上了保险呢?再把枪膛拉开,一颗子弹平躺在膛中!
  剎时,我浑身上下直冒冷汗,手脚发软,竟然滑倒在地上。妹妹以为我在陪她玩,自己装死,带着胜利的微笑走了。自此以后,我一见到枪就心惊胆跳。
  前面提过,我自己动手做“油印机”,做反射式“放映机”,还设计过玩具水枪以及很多有趣的机械。可是当时社会环境配合不上,父亲认为只有读书重要,这些雕虫小技会“玩物丧志”,在家中绝对禁止。
  有一次我做得太过火了,那是在初三,我学会了装收音机。但由于台湾是戒严地区,所有的通讯器材都受到军事管制,有钱也无处可买。我发现父亲汽车里有个直流式真空管收音机,从来没有人用过,于是我偷偷地把能拆的零件都拆了下来。一面参考书本,一面动手,将之改装成一部“交流式超外差五管收音机”。
  靠着这五只真空管,我做了不少电子实验,那一阵子对电子简直入了迷,见到任何电器都想要,得不到便偷,包括宫家也是我偷窃的对象之一。每天不管去哪里,总会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我发现“矿石耳机”并不需要“天线”,那时我所能找到的耳机,都是电磁式的,一片铁片下面是个感应线圈绕着的磁蕊。当直流电通过感应线圈时,磁蕊便会产生磁力线,使铁片振动。空中的电磁波是交流的,矿石具有整波的功能,能将空中的电波分割成为直流半波,立即可以收听。
  当然,除了耳机外,还有选台、天线、音量增益等问题。但是我对矿石耳机有兴趣,唯一的目的是希望做一台超小型的收音机,以便上课时偷听。矿石耳机不论怎样设计,因为音量小,分频都不理想。而我所用的器材都是军事报废品,经常不是这里坏便是那里失灵。最可恶的也就是这种“不可测”的因素,非常浪费时间及精力。
  有几次,我猜想是耳机坏了,便把耳机拆了下来。那里面的线圈比头发还要细,一不小心,线一断,可就真正报废了。拆了几次,技术熟了,我认为耳机虽小,里面的空间还可以充分应用,便设法把矿石固定在耳机里。
  这种小工程可大不易,首先是矿石的灵敏度不稳,良好的接触点非常难选。终于我用两个小弹簧解决了,再要把小弹簧及矿石装进耳机的空隙里,真有如骆驼穿针!差不多忙了一个多月,我锲而不舍,最后成功了,一只耳机,外加一根下垂的短短天线,就可以收听距离最近的广播电台!
  完成后,我拿到学校去“现宝”,同学们争着把玩,一不小心,把那根脆弱不堪的天线给弄断了!那时的挫折感,简直不能以言语来形容。完了!再做一个?我实在没有耐心,而且也没有足够的材料了。
  无意中,我把已经坏了的耳机放近耳边,没想到竟然还有音乐声!不错,果然是电台播放的音乐!为什么天线断了还收听得到呢?为了要找出原因,我又把它拆开,原因没找到,只是再还原时,耳机却彻彻底底的报销了。
  我实在太忙了,没有再做第二个,其实不用天线的理由很简单,电磁线圈本身就有电感,只要离电台近,就会有足够的电力推动耳机。很可能我当时所做的耳机,是世界上最小的收音机。天下所谓的发明,不也就是排列组合出来的吗?
  不久,我的房间变成了“实验室”,为了要试验“磁场”,我把偷来的电线围绕在墙壁四周,通以电流。由于没有电流负载观念,一接电,就把家里的保险丝烧断了。
  因为天天修保险丝,我发现到家中电源一根是火线,一根是地线。我用一支很长的钢筋,深深地埋进地里,作为自己的地线,再接上家电的火线,另成一个回路。这一来,不论我怎样用电,电表始终不动。有时两根电线的负载处冒起青白色的火弧,家里的电灯就一明一暗有如鬼火,接下去就传来父亲大骂电力公司的吼声。
  这些实验叫我又兴奋、又害怕,由于我曾被电击过多次,深知那种痛苦。为了防止家人无意中撞进来,我便在房门的把手上,贴了二片铜片,各接上电源。只有我知道,在铜片之外的位置比较安全,摸到铜片准会被电击。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会有什么后果,只认为这样就不会有人进来了。一天,我放学回家,突然见到房门洞开,屋子里干干净净的,所有偷来的宝贝、多时的心血,全部失踪。当然免不了还挨了顿狠打,连一向温柔的阿香也对我怒目相视。
  玩够了,也玩怕了,我对电的兴趣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去想它。
  到了考虑未来前途的当儿,这些情景也都点点浮上心头。是否该学机械?电子?为了什么?这些在我经验里,摸摸就会了,还用得着学四年吗?此外,在当年除了好奇之外,我只是利用这些“技术”来制造自己所需要的“工具”,再应用工具做我喜爱的事物。重要的是后者而非前者,那我去学技术做什么?
  所以,我决定不学理工,农、医科则是连想都不曾想过。剩下来的,只有我真心喜爱的音乐、美术、文学三科,一时之间“鱼与熊掌”难以取舍。
  考虑再三,我认为画画不用学,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我的老师,只要有鉴赏力,我可以自画自学。文学也是一样,或许写作需要些技巧,可是在学校从来没有一个老师教我如何作文。每次上作文课,老师只是出个题目,便由各人埋头去写。最后本子发下来,上面几个红笔圈圈,加上一个分数,了不起有两句不痛不痒的评语。这又代表了什么?那有什么可学?又学得到什么?
  记得毛姆着的《一生必读之十大名著》中,说到作品成败的关键,并非文字的写作技巧,而是生活的体验。生活体验是无人可教的,我只要用心体会就是。
  只有音乐,那是令我感到陌生的世界,“她”超然于生活经历之外,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抽象的、绝对的精神境界。区区几个音符,就可以让我热情奔放或是心酸凄楚,好象在宇宙的某一个地方,有个力量操纵着,一切感受都由不得己。
  人的生理结构很微妙,听觉的功能或许不是最强的,但却随时可以提供外在的一些动静状况,好提醒视觉去观察。我们可以闭上眼睛,拒绝看任何东西,却无法阻止声音侵入我们的耳朵。不仅如此,听觉中枢还直接连通反应中枢,以致人对声音特别敏感。
  动物生存的威胁常来自环境的变化,或者是其它生物的攻击。这些情况经常会产生震动,发出音波,所以动物便发展出听觉,以利于生存。又由于音波的传送比较不受地形及环境的影响,所以由声音辨识出是求偶或是警兆,远比视觉来得容易。人类承袭了动物的生理结构,对声音的感受直接了当,并能毫无保留地传输到大脑的神经中枢,瞬间导致人的感知。
  宇宙中时时刻刻都有各种能量的变化,以致声波充斥在空气中,无休无止地传播着。有的声音需要听觉辨别,以作利害的判断;有的则无关紧要,对我们毫无威胁。为什么在这些变化中,人能够下意识地随时作出正确有效的分辨呢?
  听觉中枢有种功能,就是当某一系列声音一再重复时,“感觉阀”会自动提高,使听觉神经不受其干扰。而变化不断的声波代表着新发生的状况,其感觉阀低,故能保持敏锐的感受,立刻被听觉察知。
  于是,音乐家出现了,他们利用声音直接撼动人心的力量,选择了能使大脑细胞产生共振的谐和音,使人在音乐中得到共鸣的感受。又由于“感觉阀”的生理结构,所以必须加上各种变化。然而太多的变化又会让人分神,故变化中要有规律,使人容易熟悉,产生亲切感。所谓亲切感,实际上就是大脑神经已经有了导通的神经通路。因为已经导通,所以电阻低,意识中枢的电势就很容易流经该区。
  人对事物的兴趣,就是指意识导向阻力最低的有利状态;人对事物的了解,则是该事物与自己相关的信息。有些事物虽然了解得很透彻,却不见得能引起兴趣,因为一成不变的信道,又会提高感觉阀。好的音乐都有适度的变化,既符合规律性,又能维持感觉阀的灵敏度。从对音乐的分析,我发现它与人性有绝对的关系。
  我不敢说当年就是这样想,但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我认定由音乐可以了解人性。基于自己的遭遇,我急欲追求对人性的认知,所以,我决定学音乐。
  同时,除了探索人性外,我还想学一些创造的方法。从小我就被逼着思考,全靠自己解决问题,长年累月下来,养成了用脑筋的习惯。习惯养成后,思考变成了一种“反应”,脑筋动得很快。有了这个长处,我发现自己什么都能学,而且学得又快又好。但是,模仿是一回事,每到想创造些什么时,脑中却是汪洋一片,无从下手。
  我直觉地认为,绘画只是模仿大自然,文学也不过描述人间事物,只有音乐完全是创造。所以一定有一种“创造的方法”,否则如何把那些无机的音符,组织成为动人心魄,歌之泣之的“天籁”?
  音乐属于文组,因此我选择了高三戊班,专攻文科。
  台中一中的师资比我在台北所见的要好,也可能是进了高三,远离了家庭纠纷和无谓的烦恼,所以开始注意到老师的素质。
  比如说一位姓王的历史老师,他讲课时常把自己的看法与书本上的观点相互分析、比较。记得最清楚的一件历史公案,是历史课本上说汉朝王莽“礼贤下士,布衣终生”是“伪善”,王老师批评说:
  “什么是‘伪善’?在人前和人后,在过去和现在表现得不一样,这叫做‘伪’;如果有一个人的‘善行’是‘伪’,当然是‘伪善’。而王莽‘礼贤下士,布衣终生’,这句话分明是说,他在人前人后,一辈子从生到死都是这样,怎能叫伪善呢?”大家听了,都觉得有理,王老师继续说:
  “不论是什么人,要人人赞美是不可能的,我们要有判断力,不能盲目相信史书,因为史书只是少数人的记述……”
  这些话对我的帮助非常大,个人行为的可信与否,应以终生的表现为依归,不必在意别人一时的批评。记得母亲也常常用这个观念来教导我,但是我觉得很难做到,因为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不知道怎样才算正确。
  还有国文老师,他把上课的气氛弄得很轻松,常常讲解些课外的题目,帮助我们了解课文。尤其在作文时,他从来不出题目,任凭各人发挥。同学若写不出什么,画个大押,他也不以为忤。但遇有值得夸赞的文章,他一定提出来讲评一番。
  一中的自由学风很盛,我们宿舍里有一位同学,在床头挂了个“钟摆”,每天埋首研究“自由落体”,不幸他后来被家人强迫进了医学院。还有甲组一位同学杨维哲,他把大学里有关数学的课程全都自修完毕,常为人所津津乐道。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一天,几个同学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说在台中戏院隔壁楼上有几个美国人,他们一边往楼下撒钞票,一边对捡钱的人拍照。同学们无不愤然,爱钱本是人的天性,美国人怎么能自以为有钱,便利用人性的弱点,拍照侮辱中国人。
  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多久,几乎全宿舍的同学都被惊动了。事不宜迟,大伙不约而同地,都往市区跑。
  谁知一到校门口,就有位教官等在那里,把着大门。仗着人多,同学们开始起哄,有位同学向教官解释了经过,然后大声问:
  “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难道眼睁睁地看外国人侮辱我们?”
  同学们一阵叫好,教官想了想,说:
  “好,要去我们一起去,排好队,一切听我指挥。”
  同学们立刻响应,自动排好队伍,准备出发。
  正要走时,又有同学跑回来,说事情已经解决,几个老美被警察请走了。
  幸而没有闹成大事,但是过不多久,那位教官却被调走了。
  另外一次,是“刘自然事件”爆发,全国哗然,同学们也群情激愤。起因是一个美国人在台湾杀了人,结果美军当局却使用“治外法权”,硬判杀人的美军无罪。
  在我以往的印象中,美国人都是些自命财大气粗的暴发户,胳膊上老“挂”着一个身材娇小、打扮怪异的廉价吧女,吊儿郎当的到处招摇。
  当时台湾的观光业并不发达,在台的“老美”实际上只是些待遇不高的水兵。但因用的是美金,台湾生活程度又低,所以其享受骄人,每每令国人自惭形秽。
  我们原是自尊自信的民族,有自己的价值观念。只因目前国力衰弱了,需要美国盟友的协助。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就应该牺牲自己的基本信念,丧失国家的主权。人会死,国会亡,江山也会易容,但没有任何人甘为人之奴。
  同学们知道学校绝不容许大家去惹事,便打算偷偷地与其它学校联络,约好时间,准备一同上街游行。
  我们还在商议中,有位外号“小教官”的教官,深夜把我叫去,劈口就说:
  “你不要把台北的那一套给我带到台中来,我不是好惹的!”
  我猜是为了刘自然事件,故作不懂,问道:
  “我把台北哪一套带到台中来了? 请教官讲明白一点。”
  “你想来闹学潮,是不是?”这是当时司空见惯的“白色”管教公式,小教官先把“黑帽子”给我扣上。
  我一听,满腔怒火都激发了。从小到大,老是碰到各种不平,这次开会我的确是参加了,也说了几句话,但绝对算不上是闹学潮。我立刻抗声道:
  “教官!请你不要血口喷人,什么叫闹学潮?”
  小教官哼了一声,说:
  “你怕我不知道?你家住台北,为什么到台中来读书,一定没干好事!”
  我只觉得热血上冲,脱口而出:
  “好!你敢侮辱我的人格,你去叫宋新民来,问问他我为什么来台中!”
  这话一出,把小教官给搞胡涂了,在学校还没有人敢对校长这样指名道姓的。他的气焰突然低了,小心地问我:
  “请问宋校长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以前是我父亲的部下!”总算父亲可作挡箭牌了,挨了多年的打骂,这时抬出来,心中不无感慨。
  “啊?那请教令尊是……”
  “朱怀冰。”其实我并不知道父亲到底有多大。
  他立刻换了一副面孔,说:
  “朱老将军,是的,是的,党国元老,党国元老,那你要多为令尊想想才是啰!”
  这是生平第一次沾到父亲的光,从此小教官对我另眼相看。
  原来不只是我而已,小教官采用各个击破的技俩,大家都被他约谈了,只不知是谁通风报信的。总之,这次事情就此过去,台中一片平静。而同学们余波未息,有的决定要投笔从戎,以便捍卫国家的尊严;有的则颓丧失志,决定自我放洋。至于我,心里多多少少感觉到这种屈辱绝非一日之寒,我一定要追究根源。

  寒假时我回到台北,一进家门,就见到一位女仕,很自在地坐在客厅里。我虽然有点奇怪,因夜路走多了,这些小事也没加理会。
  父亲下班回来,见到我只点个头就进房去了。吃饭时,那女仕就坐在父亲旁的“客座”上,还常常给父亲挟菜。敏姐也没看到,只有妹妹还在。我心中纳闷得很,又不好问。静静的吃完,父亲和那位女仕进去了,我忍不住问妹妹:
  “那个女人是谁?”
  “那个女人是我们的后母。”妹妹冷冷地说。
  “后母?为什么我不知道?”这种鲜事恐怕只发生在我们这个不可思议的家庭中。
  “爸爸就是怕你知道,才送你去台中读书的。”
  “奇怪!为什么怕我知道呢?”
  “我怎么晓得,姐姐也结婚了,她先搬出去,爸爸才结婚的。”
  “姐姐结婚了?”
  “是爸爸逼的!她走时才可怜哩,没人理会,也没有人帮忙。好象一只小蚂蚁,一天搬一点东西,好几天才搬完。”
  “爸爸什么时候结婚的呢?”
  “你去了台中,姐姐嫁了以后,后母就进门了。”
  “那么快?”
  “你不记得她了?她以前穿军服,常来找爸爸。”
  “是那个女政工?”我记起来了,她来过几次。每次来时,都身穿军服,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好象是向父亲请教什么军国大事似的。
  “是我们的妈妈。”妹妹提醒我。
  我忘不了敏姐对待我母亲的态度,自己曾是受害人,当然绝不能和敏姐一般。想到这里,我立刻站起来,说:
  “我去叫她一声。”
  “你是好意,可是要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哩!”我听出弦外之音,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多少选择。
  我敲门进去,她坐在父亲身边,我意味深长,故意说:
  “妈!对不起,刚才我不知道你是我妈!”
  她看看我没有开口,父亲就说:
  “你出去吧。”

  中学毕业了,要考大学,父亲叫我留在台中,准备考试。
  音乐要加考术科,我对铜管乐器很有把握。在成功中学,我是军乐队开队元老之一,各种乐器都玩过。至于学科,班上曾举行模拟考试,我的成绩不差。当时台中一中的升学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所以心理很笃定。
  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邪风,宿舍里盛行请“碟仙”,传说济公曾开示,明年一定反攻大陆。加上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众口铄金,似乎灵验异常。我有过“观音菩萨”的教训,更认为这种碟仙有如儿戏,始终不信,天天与同学辩论。
  碟仙的玩法,是先在一张纸上写些中文字及英文字母,再用一个碟子,反扣过来,在碟沿画一个箭头,这就是全部的道具。玩的人由一到四个不等,其法是先祷告祈求,可以指定神尊或是鬼魂,再不然任凭机缘。
  玩的人各伸出食指,轻轻按在反扣的碟底上。据说碟仙一来,就会带着碟子移动,等它停下来时,将碟沿箭头所指的文字,逐一记载下来,便是“神灵”的指示。
  传说中举凡交友、升学,碟仙都有求必答,有答必验。很多同学想知道心目中的女友,而中文人名用字不可能在一张纸上写全,便以英文字母代替。妙的是所问到的女友名字,经常不是Mary便是Lucy。因为中学生所知道的英文名字有限,连编都编不出新花样!
  我与同学们争辩得几乎伤了感情,我不懂为什么这样简单的道理,居然还看不明白?如果仅以娱乐的立场分析此事,本来无可厚非,总比年轻人上街闹事好。但如果在理性上,硬要相信碟仙显灵是实,我认为此人智力大有问题!
  为了免费唇舌,我们决定采用科学方法,亲身试验。共有六位同学志愿参加,我们慎重其事的斋戒沐浴,花了三个夜晚,轮流上阵,虔心祈求。
  最后,大家一致认定,除了个人的心理作用外,碟仙根本不存在。但有一位信心极深的同学,到了最后一刻才来,他指责我心存成见,所以碟仙不愿意来。并坚决表示,只要他代我参加,一定能成功。
  果然他一上阵,碟子便满桌飞驰,我分明看到他眼睛搜寻着字,手指并控制碟子运转。但他发誓赌咒,一口否认。
  依我对他的了解,他没有任何理由来骗我,尤其不可能用这么幼稚的手段。再说,大家都牺牲了温习功课的宝贵时间,为的是追求真理,他更没有理由专门来作对!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果真是我有成见吗?
  我早已养成一种习惯,每当遇到不能了解的事,就会不由自主地潜心观察,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的确,要指责他有意搞鬼,的确是不公平。他虽然闭着眼睛,瞇出一条微微的细缝,但眼皮却一动也不动。我知道有些人睡觉时,眼睛不能完全合上。这种情形很难伪装,除非是长时期养成了习惯,否则眼皮难免会眨动。
  于是,我要求他将眼睛完全闭上,他则认为已经闭上了,只是天生不能闭得很紧。我试着用手在他眼前晃动,他说感觉得到光影,却不知道是什么。
  其次,我发现他的反应很快,只要碟子一动,他立刻加速“跟上”,将碟子又推进一小段距离。很显然,只要有两个像他一样的人同时来玩碟仙,若其中有一个人的手不慎颤抖了一下,另一个人就会放大一倍。如此一来,碟子自然而然就不断地移动了。
  我作了一个试验,偷偷叫其它的人把手拿开,然后把碟子推了一下,果不其然,只需要他一个人,碟子就“兴奋地”往前冲。不过,由此也可以证明他并非存心搞鬼,因为当他的加速度终止后,碟子又停了下来,他则痴痴地静候着。
  同学们在一旁观看,也能理解这种现象。只要玩的人相信,便会认为碟子的运动就是碟仙的神力,于是随着碟子的动向,各出其力,大家都有贡献。
  然而,这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碟子会停下来,且指在字上。一再反复试验下,这一点也有了合理的答案。
  当碟子开始移动后,玩的人都跟着紧张起来,大家都预期将会停止,各人的手指就有意无意地抬了起来。更妙的是,这时全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碟子的动向上,而忘却了人的因素。我紧盯着那位同学,要看看他的反应如何,只见他本能的张开了眼睛。
  他也很警觉,知道在做实验,马上又把眼睛闭上。其实这样已经够了,在那一瞬间,碟子附近的字形,已经映在他脑海中。下一步则是他的意识作祟,因为他已认定将停在何处、或者不停,所以不需要刻意做假,就可以将手指提起来。
  虽然这个理论大家争论了很久,但没有人否认在玩的时候,多多少少有种猜测的心态,至少希望碟子落在“有可能性”的文字上。就是这点“合理的”希望,使得人的手指有了“抬起来”或“继续加速度”的分别,也决定了碟子的运动方向。
  尤其是当一个人自以为他有这种能力时,他的期望与关注必然较他人为强。有意识的主导可以说是欺骗,而无意识的行为却容易以讹传讹,混淆视听。
  为了证明这种无意识的主导行为,我坚持要将参与者蒙起眼睛,只有在大家都看不见的情形下,碟子还能停在文字上,我才愿意承认有碟仙的存在。
  大家都同意了,由于从来没有人慎重的要求把眼睛蒙起,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但是这位同学很有信心,同意试验。在多次的试验下,碟子完全乱了章法,跑跑停停,一直不能“到位”。
  这次的试验证明了这位同学不是存心欺骗,但是我却看到了事件的另一面。世上有很多自以为是的人,或为了引人注意,或为了私人利益,尽管无心为恶,却非常坚持己见,常使得信念不坚的人,无从客观的分判是非。
  这种后果的严重性,远比有心为恶者为大,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世人有明辨是非能力者太少,绝大多数都是随声附和。尤其是这种值得信任的好人,不论他说得有理无理,人都宁愿信其有,反而常常使真理蒙尘。
  到了大学集体报名的前一天,宋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准备得如何,我说很有把握。宋校长说:
  “不要太有自信啊!去年本校还有好几个人没考上!”
  “起码我的术科可以拿高分……”
  “术科?你为什么要考术科?”
  “音乐要考术科的。”
  “音乐!!”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怎么得了?怀公不骂死我了?”
  我吃了一惊:
  “音乐有什么不好?”
  “糟了!糟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以为你……”他急得说不下去了,停了会儿,又说:“怀公知不知道这件事?”
  “这是我自己的前途,爸爸也管不了!”我振振有词。
  “唉呀!邦复,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还不知道怀公的脾气吗?他把你交给我管,对我嘱咐了不知多少次,说你天分很高,要你学理工……”
  “为什么一定要学理工呢?假如人人都该学理工,还要别的科系干嘛?”
  “唉!你不要跟我辩,问题在我怎么对怀公说呢?”
  我不愿为难他,明知跟父亲提了,一定通不过,到此时也只好说:
  “那么让我自己向爸爸说吧!”
  宋校长立即拨了长途电话给父亲,说:
  “怀公,邦复有话对您说。”他把烫手蕃芋丢给我。
  我接过电话,说:
  “爸爸,我在填大学报名单,我要考师大音乐系……”
  “什么?”电话里的吼声震耳欲聋。
  “音乐系!”我肯定的说。
  “叫宋校长来说话!”父亲很了解我的倔性子。
  宋校长也听到了,一脸的无奈,拿起电话,只是喏喏连声。过了好一阵子,宋校长转过头来问我:
  “你有没有第二志愿?音乐是绝对不行的。”
  怎么办呢?我脑中空白一片,从来没有想过第二志愿的问题。既然音乐被否决了,就学艺术吧!不幸的是,父亲仍不同意,再换文学也不行。我放弃了,便对宋校长说:
  “麻烦您问问爸爸吧,只要是文组,由他决定好了。”
  父亲坚持我考理工科系,宋校长解释说现在实行文理分组。我已选了文组,理组的功课没有学,不可能考得上。
  父亲不明白为什么要文理分组,却坚持除了理工外,不许我读大学。
  宋校长急得满头大汗,我则死心塌地,不读大学也罢。
  最后,宋校长想到一个方法:
  “怀公,您是党国元老,为国家贡献良多,我们学校每年有十个名额保送军校,能不能让邦复从军报国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父亲总算答应了,宋校长也笑了,我也无可无不可。还是我的预感正确,当我决定要学音乐时,就有点难以相信,我居然能够决定自己的前途。
  同学听我说要保送军校,都表示遗憾,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潇洒地拿起篮球,一个人走到球场,在众人的读书声中,投起篮来。
  有位教官看我成天打球,便好心劝我,说快考大学了,应该利用时间多读点书。我告诉他,我已经保送军校了。
  教官问:
  “你打算进什么军种?”
  “当然是空军。”我并没有认真考虑过,只是在直觉上,空军死得比较痛快。
  “不可能,”教官摇头说:“你有近视,进不了空军。”
  我楞了一下,说:
  “那就海军吧。”
  “也不行,海军也要视力好,你只能进政工干校。”
  “政工干校?”篮球滚得老远,我也顾不得捡了:“政工干校我不去!”
  “为什么?政工干校有什么不好?”
  “从军就是为了打仗,搞什么无聊的政治工作?”我不能说我见过一些“搞思想”的人,被他们吓破了胆。
  教官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恐的神色,不再多说,摇头而去。
  我回到寝室,和几个同学谈起这件事,大家七嘴八舌地出点子,但是谁都没有方案。最后,有个同学建议说:
  “文组你父亲不同意,理组也不可能,可是还有农组可以考呀,至少你只牺牲生物和解析几何,一共一百分,才六分之一而已。”
  “农组?”我觉得总比政工好:“可是农组学什么呢?”
  一时大家都呆住了,因为宿舍中没有人报考农组。
  我想起《铁骑银瓶》中的新疆大漠风光,养马总该是农科吧?我问:
  “有没有养马系?”
  大家都笑了,有人说:
  “有畜牧系,一定可以养马。”
  “好,就这么决定了,我考畜牧系。”我的反应一向很快。
  “其它的呢?你总得填别的志愿。”
  我喜欢吃西瓜,学学种西瓜也不错,大家猜了半天,认定农艺是种西瓜的。因此我便决定了三个志愿,第一是台大畜牧系,第二是台大农艺系,第三是台中农学院农艺系(那时台中农学院尚无畜牧系)。
  这次父亲没有反对,因为照他的说法,一旦我们反攻大陆,老家珞珈山下还有块地,学农至少回去还可以耕田。我一生的命运,就如此这般地决定下来了。
  大学联合招生的窄门很难挤进,总共六百分,我却有一百分肯定交白卷,我不相信会考得上。别人都在死啃活拚,我则听天由命,每天悠哉游哉,照样打球玩耍。
  考完试,像是应付完了公事,我已准备好去当兵,心理非常轻松。十多年的学生生活,像是一场恶梦,我不知道学到了什么?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学?我也不知道别的同学是怎么想的,彷佛人人都是为了考试,考试的目的还是为了下一次的考试。
  在无尽的考试中,我考怕了,白天还好,我可以靠打球、看小说来忘掉它。但是在梦中,一切可由不得我控制,永远是考试!考试!而且千篇一律,永远是清一色的结果,缴白卷!缴白卷!
  我这一生似乎注定要在苦海中挣扎,白天如同漫长的恶梦,一层又一层的巨幅布幕,把我紧紧的里住,束缚得透不过气来。入夜更是无休无止的恶梦,重复着所有难以摆脱的、令我心神狂乱的恐惧。
  虽然生活中的一切都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支配着,由不得自己作主。可是隐隐约约中,我总觉得我迟早会醒来的。只有在醒了以后,我才可能有真正的生命。
  不幸的是,我居然考上了,考到了台中农学院的农艺系,离我养马的志愿只差了十分。这时方才有点悔意,早知道恶梦未了,多拚个十分又何妨?
  更令我失望的是,农艺系种稻不种西瓜,这大学四年显然又是苦海无边。别人考上大学都在欢天喜地的庆祝,只有我,反而恼恨不已。
  台北市在这些年间,整个朴实的风貌都被高大而杂乱的建筑蛀蚀殆尽。南京东路成了市虎的竞技场,松江路也在拓宽。后面长春路原来平平坦坦的一片稻田,如今好象被耗子啃过的大饼,零零落落的,残砖碎石散布一地。
  不仅是景物不再,人事亦非,宫家搬到新店去了。她们的新居在一个小丘的半腰,丛林遮掩之下,一栋老旧的木屋,屹立在历经风雨冲刷、落石处处的斜坡上。
  宫伯母知道我考上台中农学院,她眉毛一扬,对我说:
  “没考上台大,不算进大学,你明年再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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