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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可怜后主还祠庙


  文祥对这些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衣红一伙人却听得入了迷。他们虽然喜欢看书,但书上都是一些死知识,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生动的辩论。加以平素老以为历史只是过去的数据,从没有用心学过。今天总算开了眼界,都兴奋不已,扯着文祥问东问西。
  对这些政治史,文祥也是一知半解,他被问急了,只好说:“谁叫你不相信计算机?你们这些问题,计算机都有详实的数据,如果有兴趣,还可以看记录影像。”
  “谁能相信计算机?”衣红嘟着嘴说。
  “那就奇怪了,你怎么又相信我呢?”
  “因为你是人哪!”
  “可是,我告诉你们的一切,都来自计算机呀!”
  “真的?”裤白显然不相信。
  “当然是真的,不然我又不是那个时候的人,怎么知道那些事?”
  衣红半晌无言,过了一会,才懊恼地说:“我们以后怎么再相信你呢?”
  文祥急了,抓着衣红的手说:“我看,假如我们算得上是朋友的话,这个问题,我们得好好讨论一下。”
  风不惧说:“没那么严重,来,找个地方聊聊也好。”
  四人走到一个雅座前,裤白又把左非右也找了来。大家正要坐下,左非右说:“先别慌,让我把景色点缀一下如何?”
  衣红首先反对:“又是那套计算机制造的幻境!”
  左非右说:“你看看吧!这里有哪样不是计算机的幻境?”
  衣红东瞻西望,最后指着灿烂的星空说:“你们看!大自然是真实的,那些星球是真实的,它们像钻石一样,多美丽!”
  左非右说:“错了,如果你真在太空中,就会知道这些星没有那么明亮。那是计算机为了让我们欣赏,特意用电离屏放大的效果。”
  衣红觉得受骗了,怪道:“你骗我!”
  左非右说:“我只是非右,绝对不敢骗你。”
  风不惧也说:“左兄说得不错,这点情是我们应该领受的。在这里吃的喝的,连我们的生命,都已经交给计算机了。我们反对计算机,并不代表我们否定计算机。”
  左非右高兴地说:“我也反对计算机,但是要反对它,先得利用它!找出它的缺点来,这是孙子兵法说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红姐,你总该先了解你的敌人吧!”
  衣红满心不愿,横眉竖眼地说:“喂!你这人是怎么搞的?一下子叫我衣妹,一下子叫红妹,又是红姑娘、衣小姐的!现在怎么又叫我红姐了?”
  左非右伸伸舌头,说:“你还没有批准我该怎样称呼你呀!说不定下次我会叫你姑奶奶哩!”
  衣红说:“胡说!你就叫我衣红!”
  左非右连忙鞠了个躬,说:“衣红!”又觉得不对:“这么叫很别扭。”
  文祥说:“我建议大家兄妹相称,比较自在。”
  风不惧说:“这样最好,不过最好都用实际年龄。”
  衣红说:“有谁不说出真年龄,我都叫他弟弟!”
  左非右说:“怎么算真实年龄?”
  衣红说:“从出生那天算起。”
  文祥说:“我三十六岁。”
  左非右慨然说:“我一定最大,老实说,我虽然没有整容,却在四十年前,自愿供临床试验,注射过皮质素。”
  一听到“皮质素”,文祥立刻联想起一件事。在本世纪初期,人造基因有了重大的突破,生物工程蔚为风尚。在二○一九年,还曾发生过一件轰动世界的妙事,在一个地方性足球比赛中,出现了一支球队,全队连球员带职员,一共二十五个人,每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无法分别。
  原来在上个世纪末,有一位大亨花了大把钞票,用自己的基因,培养了几十个化身。他们全住在一个偏僻的山区,有特定的生活环境,直到时机成熟了,才同时出来亮相。这真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如果希特勒再世,很可能几十万的希氏亲军,此时已经统治地球了。
  更可怕的是,在中国的苗疆,有人“养蛊”成功,一时之间人人谈蛊变色。蛊原是一种民间传说,理论上,它是一种带病毒的猎食性昆虫,在猎食的同时,会散布自身的毒素。在遗传基因的技术下,人更可以任意选用各种最强的毒素,就算虫尸已化做飞灰,仍旧能致人于死地。
  “难道你……”文祥记得有件惨案,但并没有把握,又怕伤害到左非右。
  “是的,就是我。”左非右神色自若,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近几年才看开的,这件事谁也怪不得。”
  衣红好奇地问:“原来你还有一段精采的故事,为什么没告诉我们?”
  “要听故事?”
  “当然。”
  左非右坚决地说:“那么,一切要由我作主。”
  衣红也答应得痛快:“没问题。”
  当下,左非右从身边取出两面很小的镜子,交错成十字形,放在桌面中央。又取出一个小盒子,上面还有小键盘。左非右键入了几个指令,四周突然大放光明,眼前竟然变成了道地的苗疆风光。
  原来左非右除了把真实幻境改换为实境外,还应用了多重感应的效果,个中的技巧很复杂,有这种能耐的人不多。幻境只能供个人幻想,是纯主观的世界;实境也只是增加了味、嗅、体觉三种因素。这三种感觉因素必须有特殊的设备,不似视听刺激,仅由微波载波,就可以传达。
  多重感应的难度更大,除了要自己设计,还要能融合主观与客观,使参与的人感受如一。这种设备与技巧,计算机并不提供,而能动手自行设计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本来大家以为左非右只是玩玩真实幻境那一套,没想到他竟然有这种本领,一时人人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景色设计得也相当不俗,眼下是一个香茅草搭建的凉亭,仅是茅草那股清香,就已令人心旷神怡。凉亭中央是个流光生辉的黄玉圆几,承载桌面的圆柱,笔直插入地表,似是整体浑成。另有五张凳子,上面铺着细致的滇席,围在圆几四周。
  亭子建在一处三面孤悬、斜倚翠壁的高台上,旁边有几棵合抱的老松,偃仆盘曲、苍劲欲飞。台外崇岩连嶂、高拔插云,山环成坞,中有梯田竹楼。这时正值申酉之交,远处炊烟袅袅,山岚叆叆,乱云叠浪之间,一切隐约可见。
  更令人称奇的是,空气中流布一股清凉爽沁,彷佛身在水帘之间。再加上山风不时相送,衣裾微扬,人人为之动容。
  裤白看得呆了,半晌,大叫一声:“哇塞!这是你设计出来的吗?”
  左非右腆腼地说:“我哪有这个本事?亭子是数据库中借调的。我只是把坐标轴定好而已,这风景一本自然,不巧此刻云雾太大,要等一下才看得到全景。”
  文祥说:“妙极了,这样就好,唉!太久了!大概有好几年了,我都没有机会享受这种自然风光!真感谢你,让我一温旧梦。”
  风不惧说:“做梦?梦中哪有这种气息?左兄,你这香气是那种字号?”
  左非右连忙说:“不!不!这些气息绝对是真的,可别小瞧了这点气息!就为了它,我不采用虚拟实境的假气味,自行设计了分子摄取器。这些空气分子,是从你们家乡原野上收集来的,经过分子分析,得到化学式,在现场再合成的。”
  衣红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象整个人都沉浸在感觉中,良久才说:“你们用心闻闻看,是不是有白沙瀑的味道?”
  风不惧也阖上眼,吸了口气,停了一会,说:“是的,好象偏千页崖的一边。”
  左非右有些诧异:“白沙瀑?附近还有瀑布?裤白,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裤白说:“我不喜欢水。”
  风不惧笑道:“原来你是问他的,上次他在瀑布下洗澡,差点淹死了。”
  衣红说:“左哥,能不能麻烦你把坐标向西边移一点,我最喜欢那个瀑布了。”
  左非右一听衣红改口叫他左哥,不禁大喜,立刻说:“没问题,我这个视角可以任意改变,你只要告诉我往哪里动就行。”
  说着,左非右重新键入指令,面前的景物随着移动,衣红不时在旁指挥。感觉上就像在一个透明的雅座里,连人带桌椅,直向一个越来越近、高挂在卷壁间的瀑布投去。
  这个瀑布景观很特殊,下面有个深潭,潭边有两峰亭亭夹立,青萼巉岏,攒沓而东,直向尽头延伸。两排山谷像铗子一般,把一根细长的白玉簪,正正地插在当中。
  再往里进,汤汤哗哗、鸣玉溅金,瀑布像一条银龙,竟自活了起来。山顶是个缺口,恰似有一整块白玉嵌合其间,接着,抖出来一片莹透的水晶细帘。倒卷下去,敲击到一块块横突的苍石峭岩,立刻激起漫天雪花,洒下串串珠络。
  山崖上,一条条银蛇竞走,半空中,一道道白光乍吐。顷刻间,寒碧可鉴的平潭,迸溅起丈许水花。轰隆之声,弥天亘地,竞起的雪涛,没有一刻平息。
  不仅几个人看得呆了,连在附近休憩以及走道上来往的闲人,也都围了过来。
  衣红兴奋极了:“左哥,我能不能跳下去游泳?”
  左非右还没回答,裤白已经吓得脸色如土:“不可以游泳!左哥,千万别让她游,她一下水,我就惨了!”
  风不惧也说:“别胡闹了,我们不是来渡假的!”
  衣红嘴巴一嘟,说:“风哥总是一副老和尚的面孔。”
  风不惧说:“师父就是怕你不听话,才把面具让我带来的。”
  五个人正要坐下,一位白人却不请自来,他一屁股坐下来,大方地说:“各位,请不要客气,坐呀!坐呀!”
  众人面面相觑,原来是那位实信会牧师,约翰格里生。
  左非右礼貌地说:“先生,我们正在开会。”
  约翰理所当然地说:“好极了,我先自我介绍,我叫约翰格里生,朋友都叫我约翰。噢!我的上帝!这里风景真好!可是又不像虚拟实境,管他呢!做梦就做梦吧!能享受时就要尽情享受!”
  文祥说:“这不是梦境,我们是在去火星的宇宙飞船上。”
  约翰笑道:“呵呵呵!在宇宙飞船上!下次做梦该去木星了!”
  文祥说:“真的,你不是在梦中,记得吧,我们前天还见过面。”
  约翰根本不理会他,一边享受着徐来的清风,一边熟练地指挥着:“把噪音关掉!风再加大一点,香味也不够浓!”
  文祥知道他已遁入幻境,还想把他唤醒:“约翰!这不是噪音,我是文祥,你不是做梦!这是真实的世界。”
  约翰给他这么一喊,有点胡涂了,他定睛扫了一下面前几个人,又看看眼前的风景。摇摇头,继续说:“把这些都关掉!计算机怎么老当机?唉!这种空气才叫空气,总算让我做到这么美妙的梦了,我要继续做下去!”
  衣红觉得大煞风景,对左非右说:“我看暂时收了吧,不然他不会醒的。”
  风不惧摇头说:“唉,你们不觉得这个人很可怜吗?他的要求是多么单纯!我希望能有那么一天,当我找到了我的美梦时,能够一梦不醒。”
  约翰听了,觉得非常奇怪,举起左腕,嘴对着计算机大声说:“我叫你把噪音清除,怎么无效了,是不是又把几个梦给混了?”他楞了一会,似乎是在听耳中计算机讲话,然后说:“我早跟你说过,这种设计不合理!你是我的奴隶,如果你不能告诉我,我在哪里,你有什么用?”
  在场诸人都知道约翰在抱怨什么,人既需要计算机的服务,偏又怕计算机控制了一切。在二○二四宣言中,就充满这种矛盾的情结。人类议会明确规定,计算机只能提供信息,为人服务。至于其它各种超过常识的认知判断,计算机一概不能涉入。
  就以当前的情况而论,计算机当然清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但是碍于规定,计算机就是不能说破。这种奇特的现象要追究到二○年代,那时社会贤达所关心的,是造梦的道德及法律责任。有人曾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在梦中乱伦,或者是抢劫银行,从法律的观点看,算不算犯罪?
  表面上看来,这是个幼稚的问题,人怎么能为梦中的行为负责呢?但进一层深究,它却是一个极为深奥的哲学课题。其中涉及人性、行为及现实后果等的互动关系,对人性而言,乱伦、抢夺等行为都是本能,如果容许人做这种梦,连带的就必须容忍这种本能。
  所谓做梦,就是放纵人的本能,任其赤裸裸地活跃在大脑记忆中。除了基督教强调原罪外,任何文明社会,都不可能将个体的梦境视做行为认知的准则。
  因此前述的问题当然不算犯罪,如果要算,在梦中人将永远充满罪恶感、无助感与挫折感。这一来,做梦不仅不是享受,反而变成痛苦的渊薮。
  然而在现实世界中,行为与后果是形影相连的,犯罪的定义,就是个人的行为,导致不利于他人或社会的后果。而人的行为来自心理的认知,在过去,梦是残缺的、片断的、短暂得不至于影响人的认知。今人既然刻意要做预设的梦,这种梦境就必须真实,这表示人必然会受到梦中事件的影响,因果相循,便有造成个人心理认知偏差的可能。
  人生最引人入胜之处,就在没有任何“人”知道人生的真假,只能根据事件的连续性猜测判断。然而,经过一代一代、迢迢长路的摸索,总会有些漏网的讯息。当人有了判断真假的能力后,就被称为“真人”。也只有真人知道怎样克欲制己,才能更进一步,进入“神、仙、佛”的真实境界。
  人生不能说破,梦境亦然。如果计算机可以提醒人们,何时是梦,何事为真,则不啻承认计算机高人一等。此外,这还存在一个技术问题,如果计算机真能告诉人们真伪,计算机就必须有绝对正确的判断力,而这种能力,连人自己都付之阙如。
  由法律问题,辩证到人生问题,大家莫衷一是。讨论到最后,倒是逐渐取得了共识,首先是犯罪的再定义,其次是执行的方式。其先决条件是:为了要使梦境与人生的标准一致,在梦中的犯罪行为亦应制止。
  以乱伦为例,当一个父亲与女儿通奸时,有几种可能性:一是一男一女之间纯生理性的行为,这种行为不算犯罪。一是因感情的依恋,导致生理的需求,这种行为可以疏导,也不算犯罪。只有第三种,父女之间的性行为,完全基于亲子关系者,才是犯罪。
  这是因为梦中有取代的功能,父亲如果喜欢女儿,可以把女儿的形象、性格等,复制为身份不是女儿的对象,那种性行为就不能称做乱伦了。但若父亲要与女儿做爱,唯一的原因,只是对方是他的女儿,这当然是乱伦,而且属于心理偏执狂!
  偷、抢等行为亦同,今日的社会,能量无限供应,物质复制易如反掌,任何人都不需要偷鸡摸狗,当然不再有犯罪的动机。万一有人以抢夺、杀戮为乐,自然需要制止,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算是犯罪。
  结论是,一旦人有了犯罪行为征兆,不论是真实人生或梦境里,计算机都可主动加以制裁,轻者暂使失去知觉,若涉及群众因素,尚可集中拘禁。
  除此之外,既然计算机并没有绝对正确的判断力,为了避免错误发生,造成不必要的困扰,特别明文规定,绝对禁止计算机提供判断性意见。
  约翰的怨言正代表了人生的无奈,计算机不能提供客观左证,人自己又无从判断。从表面上看来,他遇到的只是一个梦境与另一个梦境的混淆。而真正的意义,却涉及到人生的本质问题,只要不能确定眼前事物的虚实,人就永远分不清人生的真假。
  大家都很同情他,却都无计可施。文祥突然想到,约翰既是传教士,说不定可以用宗教信仰来打动他,于是他问道:“约翰,你为什么不劝劝这些人信教呢?”
  只见约翰面带讶异,自言自语道:“奇怪,这到底是真还是梦?我记得原先设定梦中不谈宗教的。”
  文祥一听大喜,这正是最好的切入点,便说:“约翰,你没有做梦。告诉你,我不信教,因为宗教只是人类文明进程中,一个在泥地上铺设石块的原始阶段而已。”
  约翰更迷惑了:“糟了,这将是一场噩梦,我记得跟人辩论过。”
  这时伫足围观的人更多了,群众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着黑色罩袍,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文祥想起,他正是约翰称为“恶魔”的神秘人。
  那人走到约翰前面,约翰一看到他,立时魂飞天外,梦也逃得无影无踪,他大叫一声:“糟了,上帝呀!魔鬼来了!”马上站起身来,拔腿就跑。
  风不惧见约翰走了,马上对左非右说:“能不能隐藏起来?太招摇了!”
  左非右这才想起,举起右手打了左脸一个嘴巴,说:“当然可以,用船上现成的设备就可以了。”
  他又输入了几行指令,只见光影一闪,甲板上又恢复了常态。在外人看来,只是衣红等几个人围坐一处,在计算机障眼法下,任谁都不知道个中别有洞天了。
  实际上,在那两面镜子的有效半径内,那种感觉依旧。左非右对四人说:“我已把有效范围设在半径两公尺之内,大家要记住,一是不要离开这个范围,再就是,不要让其它人走近。”
  衣红抱怨说:“早先为什么不这样?”
  左非右说:“红妹,这叫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衣红眼睛一瞪:“咦?谁授权你叫我红妹来着?”
  左非右得意地说:“红妹你呀!你刚才先叫我左哥的!”
  风不惧说:“快说故事吧,你到底参加了什么试验?”
  左非右要各人先点了饮料、点心,便开始讲故事。
  原来在二十一世纪初,基因工程技术已一再突破过往的成就,用基因复制出的人也已经十来岁了。其实,很多有钱有势的人,都已用自己的细胞,偷偷地复制了一个甚至好几个化身。有人做了实验,用牛头、蛇身、鹰翼、马尾合成了一个怪物。更有人以各种昆虫基因,大肆排列组合一番,创造出各种前所未闻的怪虫。
  最糟糕的是,有人在网络上,提供改变遗传基因的电脑程序,也有人出售各种器材设备。于是,就传出多起中学生利用基因工程,闯下滔天大祸的事件。
  其中有一件发生在美国,一个中学生无意中改变了一组病毒的基因,结果导致一种怪病的流行,死了上万人。另有一件则来自澳洲,也是学生惹的祸,一种食物的基因被改变了,牛吃下去并无大碍,而人的肝脏却受不了,久而久之,便形成肝癌。
  有鉴于这类问题日益严重,各国政府开始立法,严格限制基因工程的研究及应用。而立法程序的延宕,往往是一祸未平,一祸又起。在那段时期,中国西南部又因为中蛊人数众多,便有个人或单位致力于新药的研发。不久,一种也是利用基因工程的新药——腺呤酸胺——被研制出来了,因它又能促进皮肤细胞的新陈代谢,也称做“皮质素”。
  在多次的临床试验中,证实了皮质素的确对蛊毒有明显的疗效。左非右原来是电子工程师,在苗疆工作时,不小心被人放蛊,便自动请求测试新药,不料新药有导致脑水肿的副作用。后来虽然治好了,由于一些因素,还是列在“人类过失赔偿”的名单中。
  他既有技术,又享有特殊的优待,从此,他便游戏人间。至于那副尊容,也是故意保留的。这次遇到衣红,让他忆起了三十几年前的往事,便常插科打诨地逗弄她。
  衣红故意扳着脸,恨恨地说:“原来是吃我豆腐,看我们苗人好欺负!”
  左非右陪笑道:“红妹,我怎么敢?你想想,我曾被下过蛊,还敢欺负你?”
  文祥问道:“这么说,真有下蛊这回事了?”
  风不惧说:“当然有,只是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
  左非右说:“干脆,还是我坦白一番吧,否则姑娘又要怪我了!”他先喝了一大口果汁,清清嗓门,然后说:“那是在二○一一年,我刚从学校毕业,正赶上‘黄金世纪’的起飞阶段。在那时,计算机已经非常进步,袋中型的多媒体最拉风。我有个搞立体动画的朋友,说要到中国西南部少数民族那里去找灵感,拍一些实景,写一些剧本。
  “我对立体动画也很感兴趣,对程控也有点经验,而那位朋友只是个艺术家,对计算机一窍不通,于是他便邀我同往。
  “第一次到苗疆,事事都令我感到新鲜,最令我入迷的,是苗族同胞的服装,那么原始自然,而且色彩鲜艳,式样繁多。”
  左非右看了衣红一眼,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衣服,说:“其实,我们现在很少穿传统的服装了,主要是太麻烦。”
  “失去了传统的文化特色,你们和其它民族,还有什么分别呢?”左非右神色黯然地说:“我看上了一位傣族姑娘丁宁,仅仅她那一袭修长及地的连身裙,就把我的心给掳获了。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我认识了她的心,知道我们应该彼此相属。”
  左非右一直望着面前的寒潭,讲到这里,他两眼慢慢往上游移,最后停留在那条变幻莫测的飞瀑上,他的灵魂彷佛穿透了垂帘,飘向那不可知的远方。大家都感到一股凉意,随着不定的清风,偶而碰上的一股青草气息,五个人都钻进了回忆。
  停了一回,左非右低沉的声音继续传来:“我太年轻了,为什么人要年轻呢?那时,我不知道天有多大,只知道自己长得很帅!”是痛苦的呻吟,也是悲伤的呜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虽然我爱她,但是我在立体动画中,看了太多美丽动人的女孩,我认为未来的世界是我的,我有我的天地!至少,我要尽量享受人生!
  “那时还有一位傣族姑娘,长得出奇地美,她是我们新戏中的模特儿。我很喜欢她,不过那全然是肉体的贪恋,在我们那种工作环境下,性交其实是最普通的人际关系。除了她,我还有其它的交游对象。但是,我心里爱的,却只有一个人。
  “我错在太狂妄了,有了这么多艳遇还不知足。刚好当时各种壮阳药物泛滥,有一天下午,我到那位傣族姑娘家去,因为刚服了壮阳药,全身炙热难当,不料她家里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妹妹。”
  左非右又长叹了一声:“我能说什么呢?当然是我的错,但是,这种药物却是罪魁祸首,我强暴了她!而且竟然食髓知味,一再利用她发泄兽欲!最不应该的,我还欺骗她,说一定会娶她!”
  风不惧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说了声:“糟了!”
  左非右接着说:“不仅糟,糟得很,当她发现我只是骗她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已在我身上放了蛊,而且是一种最新型的病毒,除非我跟她结婚,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我半信半疑地到医院检查,医生证实我得了肝癌,而且是末期,已经扩散了,没救了。我知道自己错了,这事怪不得别人,既然死定了,总应该对丁宁实话实说。丁宁当然很难过,但是她说,蛊毒不是不能救,她劝我遵守承诺,结婚算了。我坚决不肯,那种关系只是肉体一时的欢愉,我再无耻,还相信婚姻是神圣的。
  “不得已,丁宁向族里的长老求救。那位长老倒很开通,说只要我能用三年的薪金,赔偿那位小妹妹,同时,在三年后与丁宁结婚,这蛊毒就可化解。
  “我同意了,就在第二年,因为动画已经杀青,新片要在新疆开拍,我便去了新强。在那里,听说贵州有位医生发明了蛊毒的解剂,但是很难找到受蛊的病人。我一时失算,自愿前往注射试剂,结果,肝病变是好了,却又得了脑水肿。”
  左非右陷入了沉思,半晌没有说话。
  裤白等得不耐烦,便问道:“那丁宁姑娘呢?你们结婚了吗?”
  左非右的声音,彷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低微得几乎听不见:“我参加临床实验的事曝了光,她觉得对不起族人,自杀了。”
  沉重的气压,在那深碧的寒潭上,凝聚了化不开的云气,是白沙瀑的黄昏时候了。天色宛如稠密的胶浆,把那纠缠不清的山峦,包裹得紧紧的。呆滞的人影前,只有一条灰白的虚线,还在缓缓地摇晃着。
  不知过了多久,裤白几近哀求地说:“左哥,能不能点支蜡烛?”
  大家一看,暮色逼人,咫尺莫辨,群峰森森地围绕着,瀑布早褪成浅浅的灰色,这时月亮还没有升起,云层也特别浓厚,清风开始低啸,料峭夜寒,让人忍不住颤抖起来。
  左非右移来了几盏古檠油灯,琉璃镀金的底座,上面托着兽面纹身的水晶浅池。朵朵灯花泛着亮丽的七彩,映着橙红的灯油,亭内立时生趣盎然起来了。
  文祥想冲淡哀伤,便问道:“你是怎么看开的呢?”
  左非右振作了一下,先问大家:“谁要来杯茅台?”此话一出,人人响应,连裤白也大声叫道:“我也要!”
  衣红瞪了他一眼说:“你能喝吗?”
  裤白说:“大不了一醉!只可惜我的生命太平凡了,连做梦都没有趣味!”
  左非右叫了酒,又点了些下酒菜,高举着酒杯说:“白小弟不必抱怨,人生总是得失参半,你或许觉得我的遭遇刺激有趣,而我却怀想能有你这样平安的岁月!我们做立体动画,目的就是要让人轻松自在地,坐在家里就可以经历到人生的各种悲欢离合。”
  风不惧仰头干了一小杯茅台,说:“你应该把你的经历做成动画才是!”
  左非右说:“唉!来不及了!那个医生,延误了我十年宝贵的光阴!”
  衣红跳了起来:“什么?他害你病了十年?”
  左非右也干了一杯:“不是病了十年,而是供他实验了十年!”
  四个人听了,都义愤填膺,衣红更是大抱不平,抢着问那庸医的姓名。左非右忙站起来,安抚众人,好不容易大家才安静下来。
  左非右说:“我不怪他,他是有私心,我却因此而得救了。”
  衣红说:“那是左哥你心肠太好,要是我,哼!绝不干休!”
  左非右感慨地说:“那时正值一股追求光荣的风潮,因为在过去,落后国家的媒体,不论是哪一种,都以报导政治人物为职志。他们明知媒体负有公正客观的社会责任,但是受传统影响太深,总以为政治是大众的事,往往摆在第一。社会上便养成一种政治高于一切的歪风,人人以从政为荣。
  “矛盾的是,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一边高唱民主至上,心里却又认定做官第一。直到二○一五年,在真实幻境市场导向下,大家才发现,政治新闻其实最不受欢迎,于是产生了新媒体觉醒。自后,不论任何行业,只要有突破性的建树,就能广招媒体的青睐。
  “我那位医师,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自是绞尽脑汁,一定要做点成绩出来,以便登上媒体,扬名立万,光宗耀祖。因此,他对外宣称我已经脑死!实际上是把我禁锢在地下室中,给我打点滴,而点滴中还加了吗啡。”
  左非右又喝了一杯,说:“真的,我不怪他,至少在吗啡的麻醉下,我不觉得痛苦。二○二五年,我醒过来时,是在一处‘勘戒所’中,全部身体器官都更换了。那时已是计算机纪元了,本来计算机当局要给我整容、换脑,由于中毒太深,记忆尚未全部恢复,我坚决不肯。就这样,直到第三年,计算机帮我找到了很多数据,我才逐渐认识自己。
  “一方面我觉得这段经历只是一些数据,就算曾经痛苦过,回想起来,也恍如梦幻一般。另一方面,它给今天的我带来了真实的认知。我很珍惜它,所以尽管我能够,而且有权利把记忆消除,但是目的何在?再从无知中摸索?再去犯错后悔吗?
  “后来我也曾寄情于梦中,丁宁回来了,我们在梦中结了婚,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正因为有了前面惨痛的经验,所以在与她相处时,更特别珍爱疼惜,那真是天堂一般的日子!”
  说到这里,左非右突然用力一拍桌子,愤怒地举起双手,仰天大呼:“为什么?为什么呢?在梦中,八个小时甜蜜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然后,我醒过来了!又是另外一个人生,原来我的丁宁,竟是因我而死的!她死了!走了!我罪深孽重,永世不能安宁!我心如刀割!虽然那只是短短的三分钟!三分钟!我熬不过去呀!”
  左非右痛哭失声,衣红、裤白也在一旁陪着饮泣,文祥与风不惧只是强自坚持,眼圈早已是温热一片了。
  左非右强忍悲痛,说:“总之,我受不了,我逃回苗疆,打算到丁宁坟前,告诉她我错了!
  “只是她的坟地在大巴山中,在保护区之外,当局对我很通融,放我回到大自然。我一入山,在山岔口就碰到一个糟老头,他脸上那串鼻涕,大概有半尺长。他一见到我,就说:‘拜托,求求你做我的徒弟吧!’
  “天下哪有这种事?我看他有些疯癫,没有理他,径自往前走。过了一会,却听到身后有人喘气不止,原来那老头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后面追我,大叫:
  “‘徒弟救命!救命!’我一看,他后面有只狗,正张嘴狂吠。我连忙捡起一块石头,把狗打走了。那老头好不容易喘过气来,说:
  “‘好徒弟,给我倒杯水来。’我听了心里有气,呸的一声说:
  “‘要水可以,别叫我徒弟!’
  “‘行,好徒弟,快送水来,我渴死了。’
  “看他这么老了,不值得和他计较,再看他一身脏兮兮的,我索性把水壶给了他。老实说,那壶水我也喝不下去了。我再向前行,老头又叫道:
  “‘徒弟!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还没吃饭哩!饿死我啦!’我走我的,他喊他的。渐渐地离远了,再听不见他那破锣声了。
  “等我找到墓地,拜祭完毕,看看天色已近黄昏,我急急忙忙赶下山。刚走到山脚,一眼就看到那老头蜷卧在地上,我本待不管,心中却又不忍,便走过去看看。谁知老头子全身僵硬冰冷,显然已经死了好一阵子了。
  “怎么办呢?当然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是做人到这种地步,也未免太绝了吧!至少,把他埋了也是应该的。可是,我身边没有工具,总不能徒手挖洞吧?再想想,如果附近有山洞就好了。妙的是,就在前面不远,居然有个挖好的土坑,我比了比,大小适中,有这么巧的事吗?我猜多半是老头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先前就挖好的。
  “于是,我把老头拖了过来,可怜他轻飘飘的,身上没有几根骨头。拖到坑口,我把老头丢下去,然后把坑边的土堆,推回坑中。累了半天,土刚刚埋过老头的脸,突然听到老头大叫:
  “‘笨徒弟!脸怎么可以遮起来?我又没做对不起良心的事!’
  “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老头已经坐了起来,面色红润,哪里像个死人?原来老头不是简单的人物,我这才老老实实的跪下去,磕了头,真做了他的徒弟。”
  “这老头到底是谁呢?”裤白问。
  “我师父自称逍遥子,他精通易理,能知过去未来。我曾问过为什么要收我做徒弟?师父说因为我丑,丑人不会作怪。这次他派我去火星,其实与你们的工作都有关系。只是时机未到,我不能多说。至于先前我对红姑娘多有不敬之处,也是因为见到姑娘一派天真,不禁令我想起丁宁,好逑是实,奢望却是不敢。”
  衣红慨然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姐妹,我以往对你也有误会,咱们一笔勾消吧!”
  裤白说:“左哥,什么是易理?”
  左非右说:“这个我们慢慢谈,他们不会有兴趣的。”
  文祥说:“别人我不知道,我可是有兴趣得紧。”
  衣红说:“我也有兴趣,你就说吧!”
  左非右说:“哪里能说就说?我跟师父就学了二十年,到现在也只懂一点皮毛。可是要说什么是易理,那倒容易,易理就是世事变化之理。”
  裤白听了,大失所望:“就这样?这还要学二十年?”
  左非右问:“你想不想有本事?比如说得到最高的能力?”
  裤白说:“当然想。”
  左非右说:“你说说看,什么能力最高最大?”
  裤白想了又想,每次要说却又觉得不是,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只好说:“太多种了,你要我说哪一种?”
  左非右说:“只有一种,最高最大的能力!”
  裤白想了想,说:“不可能只有一种!”
  左非右提示他:“比如说,不论做什么事,你都能先知道结果!”
  裤白闻言大喜:“那真是最高最大的,人能有这种能力吗?”
  左非右点点头,说:“易理就是能先知道结果的系统方法。”
  裤白说:“那我能不能考你?”
  左非右说:“别人不行,你可以。但是只此一次,同意吧?”
  裤白说:“好!你说,我今天会睡在哪里?”
  左非右说:“你指的是什么时候?”
  裤白说:“现在是世界时十五时,大概六个小时以后,应该是二十一、二点。”
  左非右说:“如果不睡算不算呢?”
  裤白说:“也算,只要你能说出在哪里就行。”
  左非右说:“因为时间还没有到,我不能先告诉你答案。人是毛病很多的动物,如果你相信,就会完全照我说的去做。如果不相信,你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避免与我说的结果一样,所以怎么说都不对。可是我又不能不说,否则怎么能证明事先已经知道呢?因此,我要说一个谜语,现在你一定不懂,但事后解题,也一定能符合当时的情况。”
  裤白说:“好,你说!”
  左非右说:“衣食住行。”
  大家猜了半天,谁都说不出所以然,裤白央求左非右宣布谜底,但他始终不为所动。最后,左非右说:“现在该文祥兄谈谈历史故事了,你们刚才不是要听吗?”
  衣红这才想起,大家想找个地方坐坐,原来是要讨论历史的。不料在打了个岔以后,几乎把主题都忘了。
  风不惧却说:“我们先谈件正经事吧,明天船就要到火星了,我们下船各自东西,都负有不同的任务。别人我不知道,文兄可能与我们火星之行有关,只是不到时候,就像左兄的谜语一样,怎么猜都猜不出来。总之,不论有没有关系,文兄曾提过,希望有机会去苗疆一趟,不知此话当真?”
  文祥说:“当然是真的,只要你们不嫌弃,我们约个时间,找个地方见面就是!”
  左非右说:“我来说罢,我这个预言一定准,因为不会有人赖帐。现在是七月,连我在内,我们五个人订在八月八日八时,在广西崇左著名的斜塔下见面,如何?”
  大家听了,都拊掌称善。然后,大概是紧绷已久的情绪要求松弛,众人便随意地谈天说地起来了。这一聊,一直聊到了二十四点。
  还是左非右提醒裤白:“怎么样?时间过了,我说得没错吧?”
  裤白不服气,说:“我们哪里都没去,一直待在这里,与衣食住行有什么关系?”
  左非右说:“关系可大了,你总承认,你是在‘這裡’吧?”
  裤白说:“当然,我想赖都赖不掉。”
  左非右说:“‘這’字的写法是‘辶’字加‘言’字,辶就是走,代表‘行’。‘裡’字是‘衣’字加‘里’字。‘衣’就是衣,‘里’是乡里,是‘住’处。又因为‘里’有田有土,可以耕种粮食,言要用口,有口就食,不是‘食’吗?”
  一听之下,各人表情不一,裤白非常不服气,大叫:
  “不算!不算!你这是阴谋!”
  左非右说:“我有什么阴谋?”
  裤白说:“你故意拉着我们聊天,早就知道我们不会走,不是阴谋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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