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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看着不象谁叫他!”瓦刀脸女人怒气冲天,“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往后还有什么指望头?我不能狼曳了来喂狗。你们说,咱们这个年还过不过吧?……”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也不想难为兄弟和侄子,便悄悄离开明亮的窗户,重新回到自己凉锅冷灶的看场小屋。可他刚进门,瑞田便端着饺子赶了来。
  瑞田虽然心里难过,脸上还装得欢欢喜喜,好像家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他往大伯的碗里拨着饺子,连声笑着说:“吃吧,吃吧!咱们父儿俩一块过年。”
  大伯是体谅人的人,也装得若无其事,催促着侄子说:“听话,瑞田!放下饺子回家吧,别叫你爹、娘怗记着。”
  瑞田走后,大伯哪有心思动碗里的饺子,他闷闷抽过一袋烟,还是摸黑奔了义连庄。他想看望看望自己的骨肉、亲人,也想跟他们诉诉委屈。
  在那间温煦如春,散发着女人气息的屋子里,他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出其不意的欢乐。建中叫着干爹,把他拥到烫得炙人的炕头上。建英嘻嘻拍着一双小手,扑到他的怀里,把嫩脸蛋蹭着他那很久没有刮过的胡子脸。女人的眼睛突然变得那么明亮,红晕升上双颊,显得神采焕发,光艳照人。她忙乱得拿东忘西,一边点火煮饺子,一边抿不住嘴地笑着说:“孩子们正念叨你,你就来了。”
  但是,合家团聚的欢乐气氛,虽然使人兴奋,使人陶醉,毕竟不能消除他对自己前景的忧虑和颓丧。
  “这回完了!”他消沉地自言自语,“往后各家种各家的地,我就真的成了废人!”
  “不怕!”女人说得十分干脆,不无责备地斜睨着他,“建中身大竖长,还种不了你那几亩地。叫我说,好日子就要开头了。”
  “连累你们,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史德运好像更加黯然神伤。
  “老是连累连累!”女人故意沉着脸埋怨着,却欢喜地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说,“建中快对上象了!你说是谁,就是你们老二家的瑞兰,这不成了亲上加亲!往后别老是你们我们的了。他就是不认干爹,还不认你这个大伯!”好像为了点燃史德运心头那把希望之火,女人的心境,显得那么乐观、振奋。
  建中也红了脸,一边埋怨着妈妈暴露了还在酝酿中的秘密,一边令人感动地说:“别愁,干爹!往后你看着:我喝稀的,也要你吃干的;我吃一口,要叫你吃上两口!”
  这场交织着欢乐和悲怆的谈话,史德运虽也感到喜悦,感到欣慰,可他就像寒霜打过的瓜秧,总也提不起精神。
  女人看着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不由嗔怪地抢白说:“你这个人,就是认死理!匣子里天天广播,号召老百姓搞副业。这不,建中学会了瓦匠活,你也不是没手艺……”
  史德运自暴自弃地笑笑:“就是那份过了时的手艺?”
  “我说你,怎么光钻牛犄角?”女人从眼眉底下瞪他一眼,很有些哭笑不得,“你不是常念叨,你那些师兄弟们,都在大城市当着什么什么技师,可见这手艺还有用。如今又不许割尾巴了,你就不兴跟他们联络联络,打听打听?”
  女人的话,到底点亮了史德运心头的灯。转年正月,他粜了省吃俭用存下来的五十斤麦子,女人也卖了圈里的克郎猪,凑足盘缠,他抱着趟趟路的想法进了京。他从北京带回半纸箱象牙和牛角。因为建中在瓦匠班里脱不开身,他就叫上瑞田、瑞兰,在看场小屋里办起了加工作坊……
  不过,当工艺品厂日益发展、四处扬名之后,每当他登台介绍经验,或者向参观、访问的人进行汇报,他都偷偷省略了女人的启发和支持,总是堂堂皇皇说着那些尽人皆知的真理。每当自己这样讲,他都感到苦恼,都感到违心的愧疚。不过,他从来也没想过要纠正,显然是并不具备足够的勇气。
  他曾遇到过一位专门刨根问底的记者,苦苦追问:“你就说,最初怎么想到要办工艺品厂?”而且请他尽量讲得具体些。
  这本来是脱口而出的现成话,却憋得他头上冒汗,终于无师自通地说:“说来说去,还是王书记找我谈了一次话……”那位记者显然不大满足,不过,所有讲到工艺品厂的文章、材料,从此便都赫然挂上了王得贵的大名。而那个真正给他指出明路、做过牺牲的女人,似乎注定进不得经传……
  尤其令人痛心的是,时至今日,这个女人竟成了给乡镇企业抹黑的人!每当想到这里,史德运都感到愤愤不平,弄不清这是哪家逻辑……
  等待需要耐性。可是,焦渴的思念和牵挂,终于使他的耐性达到了极限。史德运再也不等待,便忍不住找瑞田商量:“我想跟你大娘见见面。这些日子,不知她怎么过来的?”
  “在什么地方呢?”瑞田为难地想了又想,“来也来不得,去也去不得——唉,乡里总也没个准信。”
  史德运叹口气说:“我这心里越来越不安定,就怕夜长了梦多!”
  “那倒不必多虑,咱们手里攥着登记证。”瑞田这样宽慰着,忽然灵机一动,“就在乡政府吧!一来见面,二来也一起催催王书记。你说呢,大伯?”
  史德运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便点点头说:“那你还得往义连庄跑一趟。”
  “那是自然。”瑞田笑笑,很有信心地说,“别看建中变得那么蛮横,我还对付得了他。”
  史德运又嘱咐说:“这事别让你娘知道。”
  可是,瑞田还没动身,乡书记就来了电话:叫史德运马上去乡政府,说是有要事相商。
  史德运接到这个电话,就像久旱的禾苗逢了透雨,突变得精神起来。显然是王书记调解有了结果,磨难到头,苦尽甜来,他想起“好事多磨”那句俗话,心里暗暗笑了。
  史德运扔下车子,便急急忙忙推开了乡书记的屋门。出人意外的是,秀华带着女儿建英,已经提前坐在那里,好像正在等待他。
  女人清癯的面孔,仿佛又清瘦了许多,两个眼圈,也罩上了淡淡的黑晕。她衣着齐楚、讲究,显然一一都经过认真的挑选:湖蓝派力斯下身,配着月白短袖衫,看上去那么清爽、得体。这还是他们登记后一起去省城,女人亲自相中的,准备结婚那天穿。脚上是那次新买的皮鞋。头发精心细意梳理过,光洁得一丝不乱。她只是垂着眼帘,面容没有笑意,也看不出悲戚,保持着一种绝对平静的漠然。
  建英依在妈妈身边,也是上下一新,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的小脸蛋儿好像轻轻擦过胭脂,脑后扎着一对飘飘欲飞的蝴蝶结儿。发线显然下过一番功夫,分得又正又直。
  看到这种情景,史德运虽说有些诧异,却也放下了这些天日夜悬着的心。
  不过,正襟危坐的乡书记,脸上却失去一向保持的笑容,显出少有的严肃和庄重。他异样地看了看史德运,迟疑着好像不知如何开口。不过很快,他还是似笑非笑地说:“都来了,你们就先谈谈吧!有事再找我。”又向苏秀华点头示意之后,便默然离去了。
  这些日子尝遍了酸甜苦辣,史德运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定定望着垂头不语的女人,叹口气说:“你又瘦了!”
  “还不都是一样……”女人凄然一笑,只是温柔地抚着女儿的头,仔细正了正那双蝴蝶结儿,才指指对面的史德运,向女儿说:“妈告诉你:这不是干爹,是你的亲爹。记住没记住?要记住。快叫声爹!”
  孩子显然不大习惯,但还是按照妈妈的嘱咐,清清脆脆叫出了口。史德运毫无思想准备,一面欣喜、惊乱地答应,一面把女儿揽在怀里。
  他的心情是这样激动,眼里竟涌出了两眶泪。可是,女人的神情和举动,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这很使他惊疑,他那模糊的泪眼,像两只巨大的问号,只是惊诧而探询地凝望着这个梦寐思念的亲人。
  女人依旧垂着头,执拗地躲避着史德运的视线,冷静地说着自己要说的话:
  “英儿是你的,还是应该跟着你过。跟着你,我就放心了。”
  女人思虑得如此周密,当然使他十分感动。不过,她过分平静、冷漠的口气,又使他听着很不好受。他急忙争辩着:“不!英儿是咱们……”
  可是,当他从女儿身上抬起头,却看了女人那张表情凝固、冷若冰霜的脸,一双冷峻的目光,就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咄咄逼人地投向自己。因为惊骇和爱怜,他的心激烈地震颤着。
  女人并不容他开口,便冷冷地说下去:
  “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还是建中他们的日子长,咱们的日子短。多少年委屈了孩子,不能委屈他一辈子!建中要是活得不如人,不光我不松心,恐怕你也不忍心。一句话,咱们还是忍忍,离了吧!……”
  女人艰涩地说到这里,真像晴天一声炸雷,惊得史德运呆如木鸡。他那两只死鱼一般的眼睛,直直勾勾盯住她,一动不动。至于女人之说了些什么话,他已经听而不闻了。
  史德运僵硬地坐在那里。他那突然变得麻木的心,像是停止了跳动。直到女儿哭叫着把他摇醒,他才慢慢恢复了知觉。他颤颤地擦拭着女儿脸腮上的泪水,两只眼还是痴痴怔怔,不肯离开女人那张像大理石一样冰冷、漠然的脸。
  史德运这样的神态,好像没有引起女人丝毫的反响。她依旧垂着头,平静地坐在床上,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
  她沉默地思索着,忽而又抬起头说:
  “这都是我的主意,怨不得建中。要怨,你就怨我、恨我吧!建中有他的难处,久后一日,你就会明白的。”
  女人想想,好像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也不想听史德运的反应,便款款起身走出屋去,把乡书记请回来。然后,她又把早就预备好的结婚登记证,默默放到王得贵面前,淡淡一笑说:“我的事情完了,就先走一步吧!”说罢,她还是眷恋地回头瞅了他们父女两眼,便一径走了。
  史德运像是做了一场恶梦,心里又明白又糊涂。这与他的憧憬。希望,反差如此悬殊,不管感情还是理智,都使他绝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但是,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王得贵沉默了很久,才用一种充满感情的调子说:“表兄啊,你看见了!别怪我不尽心,实在是人家铁了心。磨破了嘴,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史德运轮眼翻翻他,只是不置可否地机械地点点头。
  “离了也好。”王得贵自我解嘲地笑笑,“如果闹出人命,怎么收场?如果你们真的成了,也不一定就那么美满。就不说舌头底下压死人,不是还有那句俗话:‘家花没有野花香’嘛!”他哈哈笑起来,又庄重地继续说:“为了保全你的名声,为了工艺品厂的前途,我看也是离了好。村支部不是讨论了你的入党问题,这也是个考验。一两天乡党委开会,我是要替你说话的。成绩摆在那里嘛,是不会成为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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