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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顿思想作风的小会开完以后,工作队员分配到外屯工作。他们十五个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干啥都有劲。他们不吃晌,也不坐车,各人背个小小铺盖卷,冲风冒雪,奔赴四外的屯子。
  萧队长带着老万,留在元茂屯。他日夜盼郭全海回来,亲自到那小马架跟前去转过两趟,两回都是门上吊把锁,人还没有回。萧队长告诉郭家的紧邻,叫郭主任回来就上农会去找新的工作队。萧祥回到农会里屋,这儿又是满满堂堂一屋子的人。张景瑞把门上的“闲人免进”的红纸条子撕下了。老孙头学样,连忙走到外屋的门边,恨恨地把“主任训话处”的徽子撕下,把它扯碎,扔在院子里。他说:“姓张的这狗腿子主任,我们扔定了。”
  人们的劲头又来了,又好像头年。萧队长找着一百二十多个贫雇农男女,愿意重打锣鼓另开戏。他出席他们的大会和小会,跟他们讲解《中国土地法大纲》,教会他们算剥削细账。他一面调查,一面学习,同时又把外区外县的经验转告给他们。这样的,农会上人来人往,一连闹了一星期。一天,头年帮萧队长抓韩老六的老初在会上叫道:
  “现在是急眼的时候,不是唠嗑的时候,说干就干,别再耽误了。
  大伙都随声应和:
  “对,对,咱们就动手,先去清查合作社。”
  老孙头也说:
  “先抓张富英这王八犊子。”
  张景瑞笑着说道:
  “吃那一皮鞋,要算账了。”
  萧队长站在炕沿上叫唤道:
  “别吵吵。干是要干的,可别性急。干啥都得有头行,有骨干,依我说:要彻底打垮封建、翻身翻透,咱们贫雇农还得紧紧地抱住团体,还要坚决地团结中农。咱们成立一个贫雇农团好不好?”
  像打雷似的,大伙答应“好呀”。正在这时候,站在外屋的人叫道:
  “郭主任回来了。”
  炕上地下,所有的人都掉转头去往外望。郭全海出现在外屋的门口。他头上戴一顶挂破了的跳猫皮帽,瘦削的脸蛋,叫冷风吹得通红。脚似乎是踩在门坎上,他比人们高出一个头。他笑着,越过人们的头顶,瞅着萧队长。萧队长招呼他道:
  “快进来吧。”
  老孙头弯起胳膊肘子,推开大伙,一面叫唤道:
  “闪开,闪开一条道,叫郭主任进来。”
  人们闪开道。萧队长这才看清他全身,他的一套半新的青斜纹布裤袄,上山拉套子,给树杈挂破好几十处了。处处露出白棉花,他的身子,老远看去,好像满肩满身满胸满背遍开着白花花的花朵似的。萧队长笑说:
  “郭全海,你这棉袄,才漂亮呢。”
  郭全海说:
  “在庄稼院,这叫开花棉袄。”
  站在炕沿边的白大嫂子说:
  “郭全海,今儿下晚你脱下来,我给你连补,我那儿还有些青布。”
  郭全海含笑瞅着她说:
  “不行,熬一宿也补不起来。”
  站在白大嫂子身后的一个扎两条辫子的姑娘笑着说道:“我去帮白大嫂子,咱俩管保一宿能补好。”
  郭全海瞅她一眼,认识这是小老杜家的还没上头①的童养媳,名叫刘桂兰。他没吱声。炕沿边的人闪开道,几个声音对郭全海说道:
  “上炕暖和暖和吧,郭主任。”
  ①没结婚。
  郭全海上炕,在人堆的背后,他和萧队长肩并肩坐着,脊梁靠在窗户旁边墙壁上,两个人细细地唠着。
  贫雇农大会还是在进行。他们明了誓,决心彻底斗封建。大伙推举了主席团,推举郭全海做贫雇农团长。
  三更左右,大会散了,人都走了。萧队长叫老万把郭全海脱下的破棉裤袄拿到白大嫂子家,请她们连补。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两人,盘腿坐在点着一盏豆油灯的炕桌子旁边,补着裤袄,唠着家常,直到小鸡叫。
  正在两个妇人给他缝补衣裳的时候,郭全海光着身子躺在萧队长匀给他的一条黄色军用毯子里,跟萧队长唠着。这个年轻庄稼人,最了解屯子里的情况,记性又好,心又不偏。八仙桌上的豆油灯里的灯油快干了,灯捻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萧队长起来添了一盏油,把灯捻拨亮一点,回头又躺下,头搁在炕沿,脸冲着小郭,问道:
  “你看这屯子的坏根斗得怎么样?”
  “根还没有抠出,根还有须呢。”
  “杜善人、唐抓子都斗垮了吗?”
  “斗没少斗,离垮还远。”
  “砍挖运动时,外屯外县起出好多枪来,你们这屯子呢?”“韩老六的枪,外屯起出了不少,本屯没起出一棵。”
  “韩家还能有枪吗?”
  “能算出来。韩老六拉大排的时候,连捡洋捞,带收买,有三十六棵钢枪,一棵匣枪。他兄弟韩老七上大青顶子,带走二十来棵,韩长脖、李青山上山,又带走几棵,韩老六的大镜面匣子也给带走了,加上外屯起出的几棵,我看韩家插的枪,没露面的,有也不多了。”
  “唐抓子有吗?”
  “他是抱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老财阀,不能养活枪。他胆儿又小,瞅着明晃晃的刺刀,还哆嗦呢……”
  “杜善人呢?”
  “‘满洲国’乍一成立,杜善人当过这屯子的自卫团长,兴许插过枪,听老人说:杜善人在老中华民国藏过洋炮,也有钢枪,可一直没露面。”
  萧队长笑着,对于这连根带梢、清清楚楚的说法,他最喜欢。他寻思一会又说:
  “元茂屯不能没有枪。枪起不尽,地主威风垮不了。不过,这玩艺还没露头,现在要起也起不出来。要是起不出,群众要松劲。先别提这个,先干群众能摸着看着、马到成功的事,斗经济,挖财宝。”说到这儿,萧队长想起他听到的工作队员的讨论,就说:“恨铁不成钢,是不行的。”
  郭全海说:
  “那还用说!”
  萧队长又问:
  “张富英这人怎样?”
  “是个破落地主。他当今,尽找三老四少,能说会唠的那帮人。他们说了算。有几句嗑的,都能上农会。李桂荣这人也是个坏蛋,溜须捧胜,干啥自己不出头,老百姓光知道张富英坏,不知道这家伙也是一样。张富英坏在外头,李桂荣坏在心里。张富英相好的破鞋烂袜,天天上农会,李桂荣相好的是半开门子,从不上农会。屯子里有的老百姓还说:‘李文书这点还好,不逛破鞋。’”
  萧队长问道:
  “李桂荣和谁相好?”
  “韩老六的小点子。”
  “这人头年我没有见过。”
  “谁?李桂荣?头年他不在屯子里,今年才回来。”“打哪儿回来?”
  “谁知道呢?有人说他从南岭子胡子北来队回来,又有人说,打长春回来。”
  听到这话,萧队长抬起半截身子来,用左胳膊撑着,问道:
  “谁说的?”
  “东门里老王太太说,李桂荣上她家串门,自己说的。”萧队长连忙起来,披着大氅,又添上点灯油,坐在八仙桌子边,从棉袄兜里取出日记本,用金星笔记下郭全海的后头几句话。萧队长记性原也不坏,但遇到当紧事,就用笔记下,心记不如墨记,他信服老百姓的这一句老话。写完他又上炕来,好像提醒郭全海似地说道:
  “你说这屯子里有没有卧底①的坏根?”
  ①隐藏。
  萧队长挑灯写字的时候,郭全海因为太困,闭上眼皮,迷迷糊糊了,没有听准他的话,反问一句:
  “你说啥呀?”
  “这屯子有没有暗胡子?”
  这回他听准了,警觉地睁开眼皮说:
  “怕也不能没有吧?”
  他的困劲过去了,睁开眼睛,听着萧队长讲述关里日特和国特打黑枪、放毒药、挑拨造谣的故事。临了,萧队长问道:
  “这屯子还有谣言吗?”
  “说‘中央军’到了哪儿这种谣言是没有了。可头几天,屯子里老爷子老太太都说:‘韩老六家的屋顶上开红花,院子里榆树开白花,世道又兴变。’这话远近传遍了。”
  “谁传出来的?”
  “听说是韩老六的小点子。”
  “她不是李桂荣的相好吗?”
  “可不是咋的!”
  “信这谣言的人多不多?”
  “连老孙头也信了。”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除开上年纪的人,年轻人也有信的吗?有?这事得好好调查一下。我早听说,李大个子上前方,出担架以后,元茂屯就没有锄奸委员,那还能行?咱们一面斗地主,一面还得整特务。地主是明的,特务这玩艺儿是暗的,可不好整。”
  “可不是咋的!明枪好挡,暗箭难防。”
  “咱们整特务,也得靠群众,你把群众发动好,群众的阶级觉悟普遍提高了,暗胡子就钻不了空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看这屯子里,谁能代替李大个子的职务?”
  郭全海寻思一会,说道:
  “张景祥兄弟,张景瑞,我看能行。”
  “赶明儿引他来谈谈。”
  这时候,小鸡子叫了。灯油又尽,萧队长没有再添油,灯捻哔哔剥剥响一阵,就熄灭了。挂着白霜的窗户玻璃,由灰暗慢慢变得溜明,窗外房檐下,家雀子嘈嘈地叫了。萧队长刚闭上眼皮,又睁开来,他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忙问郭全海:
  “睡着了吗?”
  “没有呢。”
  “明儿一早,把五个民兵的钢枪都收回来。你挑几个年轻的人当民兵,老初能当队长吗?”
  “叫他试试看。”
  两个人都没再吱声,一会发出了鼾声。天放亮时,老万上白大嫂子那儿拿回了补好的衣裳,他们还没有醒来。
  雪停风住,天放晴了。日头慢慢照到窗户玻璃上。老万坐在农会西屋南炕上,在明亮的窗台边,一面用红绸子擦着匣枪,一面低声哼歌子。一个长挂脸的小个子男子在外屋的门外探头探脑。老万问是谁,长挂脸赔笑进来回答道:
  “我要见见萧队长,我叫李桂荣。”
  老万仔细打量他。他穿一套破裤袄,戴一顶套头帽子。老万问他:
  “你是头茬①农会的李文书吗?萧队长还没有起来。”
  ①上届。
  李桂荣退出,老万也没有送他,仍旧低头哼他的歌子,仔细擦匣枪的零件。一会老孙头来了,老万笑着招呼他:
  “上炕,上炕暖和暖和。”
  老孙头上炕,盘腿坐在炕桌子旁边,笑着说道:
  “李桂荣来干啥的?”
  老万逗乐子,随口编一句:
  “他来告你的。”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
  “他来告我老孙头?我才不怕呢,我又没有溜张富英的须。张富英办农会,他当文书。张富英跟小糜子相好,他穿针引线。他当我不知道。老孙头我走南闯北,啥事不明白?他们当令,尽找些头头脑脑,杜善人、唐抓子,也能上农会,穷人说话不好使,你反正是人越老实,越吃不开。张富英腰里别个小腰别①,穿双大皮鞋,走道挎察挎察的,活像个‘满洲国’警察。”
  ①腰别:别在腰上的尖刀。
  “张富英打过你吗?”
  老孙头认为叫人打过,是丢人的事,他不承认,说:“他敢。”
  老万知道这件事,笑着顶他道:
  “他们说,他踢过你一皮鞋脚。”
  老孙头忙说:
  “你听他们瞎造谣,谁敢踢我?要是叫他踢过,我早坦白了。这又不丢人,坦白了倒是光荣。”
  老孙头把坦白光荣这些新字眼,乱用一通,说得老万笑起来,把东屋萧队长笑醒了。
  “谁呀?你们笑啥?”
  老万回答道:
  “老孙头来了。”
  “请他过来。”
  老孙头过来,坐在八仙桌子旁。瞅着炕上,萧队长和郭全海都起来。郭全海穿好衣裳,饭也没吃,出去收缴头茬农会的民兵的枪去了。萧队长一面穿衣洗脸,一面跟老孙头闲唠:
  “日子过得好不好?”
  “你反正是干的捞不着,稀的有得喝。”
  “还是给人家赶车?”
  “不赶车咋整?人呆得住,嘴呆不住呀。”
  萧队长想知道屯子里人对头年分地的印象,满不满意。“老孙头你两口子分的地好不好?”
  “挺好,种啥长啥。”
  说得拿着脸盆舀水进来的老万又笑起来。老孙头自己不笑,他心里老记挂告状的事,又凑近炕沿说道:
  “他们来说我什么?我正要告发他们。他们尽胡弄官家,头年萧队长走后,区上来人调查夹生饭,要找老百姓。张富英说,都下地了,屯子里光剩老爷子老大娘。区上的人说:‘找他们来也行。’张富英找俩老人来,老太太耳朵有点背,老爷子眼睛有点看不清。区上的人问:‘你们这屯有夹生饭没有?’老太太没有听准,回答道:‘我们这儿都吃小米子,没有大渣子饭。’区上的人又问:‘你们这儿有破鞋吗?’老太太这回听准了,叹了一口气,又回答道:‘哎呀,咱们几辈子尽穿破鞋,哪能穿好鞋?’区上的人又好笑又窝火,骂道:‘扯淡。’老爷子忙说:‘她耳朵有点背。同志,有啥问题,你问我吧。’这时候,张富英进去拉区里的人到西屋,那儿炕桌上,摆好了酒菜,张富英、李桂荣,外加唐屯长,陪着区上的人吃着喝着,把酒盅都捏扁了。他还要来告我呢,他自己有啥好样,尽胡弄人。”
  这时候,老田头来邀萧队长去吃早饭,顺便邀老孙头作陪。吃的是面条。老孙头一面吃,一面笑着说:
  “这顿面条,请得应景。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
  老田头说:
  “卖样子整了点白面。我老伴说:咱们要请萧队长。他这一来,大伙心里有仰仗,坏蛋都十指露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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