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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75)

  1.芳玫一下飞机就给薄荷打电话。铃响了几声,才有薄荷的声音,细声细气地说,我不在家,请留言。芳玫不知道对着一只没人味儿的答录机有什么话可说,犹豫了几秒种,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
  芳玫一个人在街上走,只看见满街的建筑工地,到处都是脚手架,泥石堆,施工时候的噪声,只走得心烦意乱,又什么都不认识。芳玫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拐弯处一幢相熟的商楼也平白不见了,空着一大片凹地,积了一池脏水,拿竹篱芭胡乱围了一圈,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半点以前的痕迹,只觉得这城市再过十年二十年还是一只开膛破肚的鸭子,裸露在外面的电线电话线煤气管水管就象这只死鸭子的肚脏,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芳玫吃了一脸灰,终于找到个新楼的堂吧坐下了,叫了杯水,眼睛也吃了许多灰,开始发涩,芳玫抬手把宝蓝色的隐形镜片取了下来,放进了镜盒。拖沓了有一个钟头了,又给薄荷打过去,这回倒有人听电话了,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芳玫一阵慌乱,又听见薄荷在旁边笑,忙说:“薄荷,我回来了。”
  没有人说话。
  芳玫也不知道薄荷在想些什么,又说了一句:“我是芳玫啊,你在听吗?”
  薄荷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说:“芳玫啊,我在想,你会不会象以前那样,又是约在Friday西餐厅?”
  芳玫也笑了一笑,说:“也没什么地方可去,除了Friday西餐厅,三年前你在那儿送我走,两年前还是在那儿你又把我送走了。”
  “现在它已经不是西餐厅了,店老板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薄荷说:“现在它叫Friday吧,而且我已经搬到它楼上来住了。”
  2.芳玫坐了好一会儿,薄荷还没有来,芳玫走出去看楼上的阳台,每一个阳台都一模一样,银白铝合金窗深蓝玻璃,里面的人能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见里面。芳玫不知道哪个才是薄荷的。
  Friday吧没什么大变动,只把原来的披萨啤酒招贴画换成了月份牌,用的也都是细瓷描金边的中式茶具,摆设却还是西式的,倒是原来放杂志架的地方现在多添了套桌椅,挤兑得房子越来越小,原来供乐队演奏的小舞台现在做了垃圾桶,一个大原木翻斗,供顾客们撒野时扔酒瓶子进去,里面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瓶子底,碎玻璃末闪闪发光。
  酒吧里没什么生意。流行就是这样,保龄球流行时整晚都没有一个球道空着,迪斯科广场流行时满地都是人,挤得下脚的地方也没有,网吧氧吧流行时谁都要去点几下鼠标吸几口纯氧,酒吧咖啡馆也有过流行的时候,这些到现在都成为了过去式。到最后人会知道,只有在自己家里才是最好,即使只是坐在沙发上不断地换电视频道,即使只是歪在床上看几页书泡杯热红茶,那也比在这些闹气腾腾的场所混大半夜,最后还是一个人寥落地在大街上走要好得多。既然到最后总是要回家,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是在家里呢。
  CD机里也不知道放的什么音乐,大概是许美静之流,单独的女声衬得酒吧愈发冷清。再差的酒吧都有自己的特色,就象王家卫的第一部电影和他最后的一部电影,每一部电影都会出现硬币点唱机,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剧中人剧外人都要回肠荡气一回。点唱机和点唱机音乐就是牵制情感细线的一点颤动。这就是煽情。芳玫并不希望Friday吧的特色就是许美静干枯的声音。
  芳玫怀念起五号在时的热闹了。五号是当年Friday西餐厅老板娘的浑名,当时芳玫和薄荷在街上闲逛,走累了就顺便拐进了路旁的一家西餐厅歇脚,各自要了茶水,开始讨论才买的一瓶浅蓝颜色香水。芳玫和薄荷当时都没什么想法,经济上宽裕,又没有嫁人的意思,赚的钱放在那儿,随随便便都费在吃穿的用处了,只要图一时痛快。
  两个人正说着,一个女人平地里冒出来,水气暖暖的一张嫩脸,扬着手里的一瓶香水来对芳玫薄菏说:“我这香水怎么样?”
  芳玫薄荷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薄荷爱打闹,装着一脸惶恐说:“这,这不是夏奈儿五号吗?很贵的哦。”
  女人就得意地笑,甜蜜蜜地说:“这是我男朋友送的。”
  一个十六七岁小女孩说这话倒是正常,一个三十多岁的徐娘说这话就显得太肉麻了。
  “不错不错。”芳玫和薄荷拼命压抑住肚子里的笑,直把脸绷得比哭还难看。
  “我请你们喝红酒。”女人说:“我可是头一回见到你们,以后要常来啊,我老觉得与你们两位小姐有缘呢。”
  芳玫薄荷临走,女人还在后面追着加了一句:“周末我们餐厅有演出的,可一定要来啊。”
  芳玫和薄荷从西餐厅出来,直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一个陌生女人,跳出来向另两个陌生女人夸耀男人送自己的香水,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么古怪的事情和这么古怪的女人了。
  以后芳玫薄荷却常去这家西餐厅了,点几例不上菜牌的乌冬面吃,背地里管那个嘴甜又会做生意的老板娘叫五号。表面看五号颠颠倒倒,其实是个精明女人,什么都算计得清清楚楚的,与人交际,说话应酬都是非常老道。芳玫薄荷也算是五号平空勾搭来的熟客。五号在时西餐厅倒总是放芳玫薄菏喜欢的Stevie Winwood,这也是芳玫薄荷选择Friday做根据地的原因。五号虽然显简单了些,却也知道善解人意。
  后来芳玫薄荷时常见到一位秦姓老板,生意人,算是西餐厅的半个当家,主持事情都井井有条的,慢慢地也就知道了他与五号是一对情人,后来秦先生的正室来闹,闹得天翻地复的,把秦先生叫回去了,股份也抽了回去。五号一个人经营不来,西餐厅每况愈下,惨淡了几个月,店就转手了。
  往事只是日历的前一页,可以翻回去看看,不过抬手的工夫,细想往事,却恍如隔世了。
  芳玫坐得心里烦燥,薄荷还没有来。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吧台前坐了很多女人,清一色的没有年纪的女人,五颜六色的头发,手指间长长短短的烟支。有些女人是心甘情愿做小的,就象五号那样,也许就是因为有了爱情。芳玫只怕那些女人一回头,中间就有五号的脸转过来,浓艳的一张老脸,划满了皱纹和愁苦。
  3.薄荷一直以为芳玫这第二次出去可是真不会再回来了,哪知道芳玫还是回来了。三年前送芳玫走真是生离死别,芳玫却是个恋家女人,很快就回来了,呆了没一年又觉得外面海阔天空,又出去了,现在不知道她这次回来,究竟是不想再走了还是别的什么的。这样反反复复,谁也不知道芳玫到底要干什么了。
  薄荷一直回避芳玫当年出去的原因,就象回避她们为什么总约在Friday一样,这是她们两个人的隐私。芳玫和薄荷的隔阂是在Friday里产生的,而且成为了这两个女人之间永远也不会再弥合的一道界线,她们仍然是要好的女朋友,仍然讨论些息息相关的私人话题。但是从来共用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都不会再成为知己,从来都不会。
  一切都是五号招出来的事情,五号招来了那支三流乐队。什么是三流民间乐队,如果说唱片公司签了民间乐队中略好些的五六个,那么全国各地就有几十万个这样的三流乐队,他们在不断地创立,分裂,重组,他们的结果只有两种,要么是会被签上,这样的机率大概是几十万分之一,要么就是没什么用处了。景峰就是这样一支三流乐队的主要成员。芳玫和薄荷起先嘲笑景峰的语言,景峰说,我要封闭了。芳玫就故意问,什么是封闭啊。景峰就说,封闭就是关上门苦练工夫的意思。芳玫就说,哦。
  总之,芳玫和薄荷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景峰更没出息却又自以为是的男人了,这是一比较就能比较出来的事情,芳玫和薄荷都是漂亮女人,又很会包装自己,身边围绕着无数温文尔雅的小男人,或者出手阔绰的小老板,但是吃多了肉会觉得青菜好吃,而且会真的爱上了青菜。峰回路转。毕竟景峰是一个表面上看很新鲜的青菜,更何况芳玫和薄荷也正值情窦初开。但如果你从一开始只想着要玩别人,那么结果只会是你被别人玩了。
  景峰和芳玫薄荷坐在青年广场喝醉了酒的原因是五号的态度,她一反往常,甚至还有些恶狠狠,说:“景峰,你们的音乐太吵,顾客不喜欢。”
  景峰说:“如果你的顾客只是为了要听他妈的什么浪漫轻音乐,那你干吗不放唱片,找我们来做什么气氛?或者你干脆买个古典钢琴放在地中央找人来弹好了。”
  无论如何景峰还是有些在乎大众的观念,毕竟音乐做出来也是要得到认可的,于是景峰很沮丧。这时候薄荷已经灌下去两瓶啤酒了,眼珠开始闪闪发亮。啤酒厂永远都没有工人下岗,问题少年和问题少女们就能养活整整一家啤酒厂。现在是新时代了,新时代的女性,新时代的爱情。没有人再羞答答地询问你爱不爱我,你到底爱不爱我了。景峰借着三分酒劲摁住薄荷乱亲一气,薄荷也有些情绪,格格格笑得花枝乱坠。旁边的芳玫只气得手脚冰凉,虽然还不能肯定自己是真爱上了这个男人,总也是希望自己的魅力能多过自己的女朋友,即使是自己最要好的女朋友。芳玫冷眼看了一会儿,也做不了什么,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景峰笑了笑,对薄荷说:“没别的,如果你爱我,就和我上床好了。不然,你也尽管走好了。”薄荷也笑了一笑,抬手就给了景峰一个耳光,但她随后就和景峰上床了。从此以后薄荷一直在想,为什么不是二十二岁,我他妈的在二十一岁就失身了,那个男人却连我失身的日子都不记得。
  薄荷一直知道芳玫是喜欢景峰的,但芳玫从此再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半点她的想法,而薄荷还真爱上了景峰,毕竟景峰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所有的女人都会在爱情的成败中成熟。薄荷和芳玫一直以为自己对于这样的事实是妥协了。事实却是尴尬,万分的尴尬,再过几年几十年,仍然是尴尬。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奇怪,放着那么多男人不爱,偏偏就是爱上了同一个,放着那么多漂亮女人不爱,偏偏就是爱上了哥们的老婆,男人还好些,大都只是爱着,一个人痛苦着,而女人多半就会做出些过火的事情来,就象芳玫和薄荷,她们曾经认为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比对方的存在更招人恨了,这恨却也象云烟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芳玫很快就去了八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而薄荷另找了个情人,她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又迷恋上了一个新欢。那真是一件很伤人的事情。
  4、薄荷并不厌倦齐明的身体,而且还努力迎合着,薄荷已经很会寻找身体的感觉和动力了,不象三年前,她第一次和景峰睡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手忙脚乱脱衣服,脑子里只是,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
  但男人一穿上衣服就非常不同了,就象齐明,齐明穿上衣服就是节目部的主任,严谨的一个老男人。薄荷有时候兴致一来,跑到齐明的办公室,从后面拦腰抱住齐明,齐明回过身装模作样地轻叱一句“疯丫头”,手却不闲着,上上下下乱动,嘴是咬着薄荷的唇,眼珠却溜溜地转,一有动静,身体立刻就弹开去了。
  男人辛苦了一辈子也只为了要几分钟的快感而已,而女人绞尽脑汁使尽手段,也不过是要男人说那么一个寡淡的爱字。薄荷一直以来的生活都是一塌糊涂,从来就是爱上了一个男人,而这男人总也长久不了,也不知道爱了多少回了,就是有爱,这爱也是越来越稀薄了。
  薄荷是个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女人,要爱就爱得彻底,别的事情什么也不管了。齐明却是个瞻前顾后的男人,什么都要留后手。薄荷有时候也恨自己爱上的是这么一个男人,自从爱上他以后,就把自己都丢了。
  齐明一来,就熟练地按下传真机,推着薄荷往床边去,薄荷只觉得男人越老就越没情趣,却也无可奈何。刚一会儿,就有人打电话来,叮铃铃的响声在房间里来回走。齐明一时间僵在那儿,只把眼睛看牢了那只传真机,身子动也不动了。薄荷看着齐明的表现,冷笑说:“你怕什么,还以为是在台里啊。”
  铃响了几声传真机就接过去了,录音说完,对方却没有说话,咔嗒一声把电话挂了。齐明才缓过来,急着紧着付出他的爱了。
  “我再不要做那档什么狗屁的经济大视野了。”薄荷趁着齐明完事后抽烟的工夫说。
  齐明抚着这个年轻女人的漂亮腰身,好言好语地说:“我是舍不得你去做直播节目,整天都要坐班,卖给电台了似的。”
  “你倒应该在学习文件精神的会议上说这话。”薄荷冷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不就是为了方便你自己吗,你想要来了,我就录完了节目在家好好侍候你。”
  “你是这么认为的?”齐明说。
  “总之我是不做了。”薄荷说:“就让我去天天辛苦好了。”
  “你脾气真是越来越大。”齐明说。
  薄荷翻了个身,不说话。想起早上翻报纸看到的新闻: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续弦了一个老太太。老头身体好,总要干那事儿,老太太却是个只爱钱的货色,老头儿晚上要与老太太做爱,老太太说:“要做爱,拿一万元钱来。”老头情急,说:“明天就给你,今天先做行不行。”老太太不愿意,说:“什么时候拿钱来就什么时候做。“老头气急败坏就一刀把老太太杀了。
  薄荷想到这儿脸上带了笑。齐明见了问:“你笑什么。”
  薄荷不搭话,又把脸绷紧了。齐明却不罢休,不让不饶追着问,薄荷直笑得喘不过气来,眼眶里却淌下眼泪来了。
  薄荷是越想自己越没意思,爬起来穿衣服,抬手就把传真机给关了,芳玫倒又打电话来了,薄荷接完电话对齐明说:“我要出去,你呆一会儿也走吧。”
  齐明苦着脸,说:“什么人这么重要,我们也是难得一次嘛。”
  薄荷不理,齐明又板过薄荷的肩涎着脸说:“难道这个女人还比我重要?”薄荷挣脱开去,睨了齐明一眼,抑制不住满心的厌恶。
  “以后你别随便接我的电话行吗。”薄荷往洗手间走。齐明倒有些生气了,重手重脚地把水杯把床头柜上一放。薄荷在洗手间里看镜子里的自己,叹了口气,又磨蹭了一会儿,洗了脸,随随便便找了件大衣穿着下楼了。
  5、芳玫一见薄荷就大叫:“你住在这楼上下来还那么慢。”
  薄荷陪着笑脸,说:“我主动交待好了,要打发我那个情人嘛,你知道那是很缠绵的。”
  芳玫差点把茶水喷了一地,说:“你说话怎么越来越色情了?”又说:“不过你这情人还真有本事,连你的私人电话也敢乱接。”
  “他丫也配。”薄荷恨恨说,手划过芳玫的肩,却没有落到那双瘦削的肩上,在半空中打了个手势,倒把侍应叫了过来。
  “你这么厌恶他,怎么还可以容他近你的身。”芳玫说:“这么多年了,你也别老口是心非了。”
  薄荷笑了笑,舒展了身子,就象泥一样软在椅子上了。芳玫看在眼里,又说:“哪一个?是不是上回电话里说的那个。”
  “哪能,是齐明,我们节目部的主任。”薄荷说。
  “找了半天还是找了你们一个系统的,你也不怕人家老婆追上门来打。”芳玫说。
  薄荷正昏昏欲睡,笑了笑说:“怕什么,他老婆在美国呢,手也够不着啊。而且我也没有打算要占她的位置,她要回来了,我还让她。”
  “说得好听。”芳玫说:“只怕她回来了,你还不肯让。”又说:“当年我们总说五号和她的情人只有钱,现在想想他们中间还有爱情的成分吧,你和你们这主任怕只有性了。”
  “都两年没见了,见面没几分钟你就这么攻击我。”薄荷生气。
  “你总是这样,乱七八糟地过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正正经经地结婚生个儿子。”芳玫说。
  “你还是先把自己料理好了再管我吧。”薄荷说。
  “我结婚了。这次就是要来告诉你的。”芳玫说,眼睛移过去看吧台上的小姐。薄荷笑了一笑,也没有再说什么。
  “你说这Friday吧怎么到处都是女人啊,叽叽喳喳的倒象是上千只母鸭子聚在了一个浅水塘。”芳玫说。
  “母鸭子倒好,只是这酒吧现在还真是个鸡窝了。”薄荷说:“来往的都是艳妆的女人和诡秘的男人,我住在这楼上,每天晚上都听到动静,模式还都差不多,昨天楼下还有个女人拖着男人嚎哭不止,闹到三点多钟,我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总是男人狂笑,女人痛哭,为什么不倒个个儿。”
  芳玫摇头,说:“成了鸡窝你还叫我来。”
  “咱们跟这地方有感情嘛,再说那有什么关系,怎么看你也不象嘛。”薄荷说。
  “我是不象,可你象啊。”芳玫说笑。
  薄荷跳了起来,与芳玫打闹一通,两个人就想起多年前的事情了,逛街,香水,Friday西餐厅,五号,景峰和他的乐队,青年广场,啤酒,一些该发生或不该发生的事情……一瞬间。
  两个人安静下来,都有些感动。
  芳玫叹了口气,说:“也只有两三年的时间,我已经不再热爱那种一大帮子人聚在一块儿喝酒聊天的生活了,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那时候多天真,还容易冲动,一冲动就指点江山,除了自己其余的人都是傻逼。”
  薄荷看着芳玫的脸,说:“你从来就不甘心过每天都一样的生活,你还记得吗,你说过你不会一直呆在这儿的,小地方让你伸展不开手脚,你要出去拼一把,你要驾着法拉利跑车来看我。那个时候你只有十九岁。”
  “还记着这话啊。”芳玫笑:“小时候树立的雄心壮志,谁知道要实现它原来有那么难。”
  “我最了解你了,你总是要出去的,就是景峰,即使你真正得到了他的爱,你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你要的,什么都牵制不了你,你是为了你自己出去,而所有的人都以为你是为了摆脱一场爱情的纠葛出去,你让我背着这个重负很长时间了。”
  “你分析很久了?”芳玫说:“我又没有怪过你,我从来都没有因为你和景峰好就怨恨你,你何必自己为难自己,而且多年来一直在为自己和景峰做的事情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薄荷说:“这和景峰也没什么关系。景峰不重要。知道吗芳玫,你和我是两种女人,一种是只要钱,一种是只要权,你是那种只要钱的,你出去多半也是为了要赚钱,我是只想宽松一些,少惹些是非,挣扎了几年做个小官,手里能掌握几个人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你不一样,你终究还是要出去的,你的心都在外面……”
  “好了好了。”芳玫叉开话题:“我又不想跟你吵,你在电话里怎么不凶巴巴,口口声声地说想念我,要我常回来,我回来了你却这么声讨我。”
  薄荷闭了嘴,过了会儿又说:“总之我说过,景峰不重要。”
  “你有景峰的消息吗?”芳玫突然说。
  薄荷迟疑了一下,说:“你是知道的,我早就不和他来往了,也许他也不在这个城市了,你想见他?”
  芳玫凝着脸,说:“我这次回来主要就是要见他。”
  薄荷淡然说:“电话也忘了,哪儿找去。”
  “电话号码我有。”芳玫说,从手袋里掏手提。“把景峰叫来吧,我想见见他,你也别走,我希望我们象过去那样,坐在一起愉快地聊聊天。”
  “你和你的旧情人约会怎么要叫上我。”薄荷说:“你会失望的,我们不会再象过去那样了,自从你走以后,什么都不一样了。”
  “怎么是我的旧情人,景峰可是你的旧情人。”芳玫说:“你怕见他?还是又有什么私下里的小花样。”
  薄荷苦笑了一声,拦住芳玫的手说:“好好,我来打我来打。”
  电话接通,薄荷喂了一声,边说话边冲芳玫使眼色:“景峰吗,我是薄荷,芳玫回来了,一起聚聚……”语调平常地说了一通,关上电话说:“约在西街的餐馆,走过去只要几分钟,我们现在就过去,景峰过会儿就到。”
  芳玫舒了口气,从化妆包里找出管遮瑕膏,细细致致往眼部抹,说:“奇怪,别人夫妻反目都成仇,就是在街上碰见了都要别过头去,怎么你和景峰倒象是朋友一样,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
  “还不是为了你,我又并想见他。”薄荷皱眉,又说:“景峰的老婆也一块来,景峰结婚了。”
  芳玫吃了一惊,手抖了一抖,指尖的遮瑕膏从眼角处划出去,一道白印子,就象一道深深的皱纹。芳玫忙不迭地抽面纸出来擦。
  6、景峰坐着,倒也坦然。对面两个女人,花枝招展的,对景峰来说也没什么影响。时间是锐利的刀,把人的感觉一刀一刀地割下来,人慢慢承受着时间的折磨,什么感觉也没有了的时候,就痛苦地死。景峰显老了很多,几年前的风流气质可是一丝一点也没有了,现在景峰是一个家常男人,不张扬地坐着。
  景峰的老婆却是冰雪聪明,任何女人都能从自家男人的身上嗅到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尽管那气息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一年,五年,十年,但只要那个女人又重新出现,那种气息就会卷土重来,起初还只是似曾相识的,淡淡的,象只虫子一样爬来爬去,让人不舒服,到后来,不舒服就会越来越强烈,变成再也不能忍受的煎熬。
  现在薄荷就坐在景峰老婆的对面,薄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似曾相识的气息,景峰的老婆一落座就干干净净地冲着薄荷一笑,笑得很丰富。女人间的战争是蕴含很多内容的,只是眼神的交战,也能够耗尽女人们的心智和气力。但她忽略了另一个女人,芳玫。
  景峰把菜单往薄荷处推,薄荷客气,把菜单又推给景峰的妻子。但谁也没有推让很久,菜循序渐进地上来,但是男人和女人都没有动它们,菜就象是短暂的摆设,漂漂亮亮地堆集在那里,而且还在不停地高起来。江南一直就有糜烂的习俗,吃的穿的都只要场面上好看,每套行头都是非常见得了人的,没人看见的房子却是一个糊着薄墙皮的空壳子,家徒四壁的光身子。
  芳玫幽幽地说:“景峰结婚也不打个招呼,我就是在千里之外也会赶回来喝喜酒的。”
  景峰得体一笑:“省了你们的份子钱,谢我才对。”
  薄荷在旁边冷笑,说:“景峰现在做什么呢?”
  景峰又得体一笑:“做些文化事业。”
  薄荷笑,说:“难道你以前做的不是文化事业?卖唱也是文化嘛。”
  景峰也不生气,脸上挂着和出场时候一模一样的笑,再没有提自己的文化事业,景峰老婆却投过来一眼,毒毒的一眼。
  冷场。再没人说什么了。
  景峰老婆站了起来,轻轻柔柔地说了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间。”刚离座,景峰的手提响,景峰嘴里说着对不起,也站起来去外面接听了。
  薄荷就与芳玫暗地里讨论说:“你看景峰现在就象是一锅温吞开水,这温吞水还是半路出家的温吞开水,脸上是笑嘻嘻的,眼神里全都是当年的狰狞,修炼得还不到家。”
  芳玫说:“温吞水怎么也找了个人见人爱的小娇妻。”
  “景峰就是靠这个小娇妻起家,景峰也是个俗人,男人要么是巴子,赤手空拳打天下,要么就是靠女人发家。有什么意思?”薄荷说。
  “女人靠男人倒是大家公认的,男人怎么不好靠女人了。靠女人容易么?别人看不起倒也罢了,自己还看不起自己,日子才最难过,没有男人会永远靠着女人的,总还是要靠自己。”芳玫说。
  薄荷摇头,看看门外,又说:“芳攻,你信不信,景峰后来听的这个电话一定是他的小娇妻从外面打来的。”
  芳玫一愣,说:“这有什么必要,做得这么难看,还要不要男人做人了。”
  薄荷说:“就是要让自己的丈夫做人,才从外面打进来,场面上才好看,依着你我的脾气,一定是在台面上脸色就难看了。”
  芳玫说:“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没筋没骨的,直往她男人身上靠。”
  “芳玫你还这么刻薄,妻子不往自己丈夫身上靠,难不成还靠别人去。”薄荷说。
  “靠当然是可以,也不能在众人面前这么肉麻嘛。”
  “这靠也是有讲究的,你芳玫总不能也去靠吧,这么说吧,就象猩猩遇敌时拼命拍打自己的胸一样,其实这是一种威胁和恐吓,你看不出来?”
  芳玫只笑得岔气:“薄荷这两年你就学会了算计人,就是人家老婆护着爱着自家的男人,你也要去骂几声。”
  正说着,薄荷听见电话响,一看屏幕,显示着台里的电话,就知道是齐明打来的,这次不知道为着什么,借着几分酒意恨恨地把手提关上了。心里想,还真招之即来呼之即去啦,也不管明天会怎么样了,今天就自主一回了。
  一会儿景峰回来,说:“我们还是先回去了,她喝了点酒胃疼得厉害。”
  芳玫说:“景峰你早就魂不守舍急着要走了吧。”
  景峰就说:“结婚这么长时间了,再怎么也两看相厌了,哪里还有什么魂不守舍。”
  薄荷说:“景峰你那宝贝老婆真不好惹,两个人又专连档演戏出来蒙人。”
  景峰一脸笑:“胡说。”
  薄荷又笑,说:“景峰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一个腿肚子上的泥巴还没有洗干净就急着穿皮鞋的农民,那些黄烂泥硌着你的脚,让你穿着好鞋也感觉不到舒服。”
  景峰还是一脸笑:“胡说。”
  薄荷厌了,嚷嚷道:“散了吧散了吧,早点回家。”芳玫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与景峰纠缠一通,又开了罐啤酒,喝光了酒才放景峰走。
  芳玫薄荷客套地把景峰夫妇送上车,转过身又走了一大段路了,芳玫突然就说:“薄荷,你说是不是应该好好敲他一笔,他现在赚钱多嘛。”
  薄荷看了芳玫一眼,没说话。
  7、薄荷陪着芳玫在街上走了一圈,两个人没什么话说,薄荷腰背又酸疼得厉害,只想早点回去休息,芳玫却在兴头上,见着什么都要评点一番,薄荷犹豫了几次,还是没说出口。
  “薄荷你有什么意思,你一辈子都呆在这儿,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芳玫优雅地绕过一棵行道树,就象一个真正的异乡人那样,又回头注视了那棵树很长时间,好象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树。
  “我不需要知道。”薄荷说:“很多女人奋斗了一辈子,年纪大起来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还是一个安稳的家。谁都会选择自己的家乡做养老的地方,即使这个地方给了他们非常惨痛的回忆,他们总还是要回来。”
  “你会老死在这儿的,再过五十年你还是这样,什么也没有干出来。”芳玫说。
  “我要干出点什么呢?”薄荷心平气和:“什么才是你认为的那种干出点什么,倒是你,这么在外面漂着,也不知道漂出什么来了。芳玫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心智却还是个孩子,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厌倦了那种生活,你回来要再找回年少时候的感觉,可你永远也找不到了。”
  “我从来也不往回看,我从不回味过去了的事情。”芳玫强辩。
  正争执,走过一家肯德基的连锁店,白炽灯照得餐厅象不夜城那样诱惑人,与其他餐厅不同的是它的顾客都是流水帐,从早到晚,每时每刻都有生意,就是一纸杯的饮料,顾客都能从这杯饮料里喝到一种简洁和克隆了的节奏。
  “我要进去,里面肯定有我们认识的人,我们当年几乎认识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是吧,薄荷,这么小的地方,一定有。”芳玫一脸潮红:“以前我们总是聚在肯德基喝茶,那时候没那么多pub和咖啡馆,我们有什么事都约在肯德基,把肯德基的座位都占满了。”
  芳玫上了台阶直往里走,薄荷迟了一步,没有拉住芳玫,芳玫就象是一阵风那样飘进去了,薄荷迟疑了一下,也跟在后面进去了,迎面而来一股奇怪的奶香气。
  芳玫走得飞快,薄荷紧跟在后面,只看得见她走动起来飞舞的裙祉,象还魂的蝴蝶。有很多小孩子,脸上聚集着蛋白质,注意力只放在星星表、滑雪老头或者红绿书包上,有很多十六七岁的孩子,染着头发,坐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抽烟、调情,薄荷看了他们很久,服务生不知道去哪儿了,餐厅里有很多烟雾,每个人都把烟雾吸进鼻孔里去了,有很多单独的男人或者女人,撕咬着鸡块和鸡翅,腾出头来看这两个女人,她们没有端着装满食物的盘子,她们的眼睛空空荡荡,她们大概是要找什么人吧,但她们好象什么也没有找到。
  薄荷只觉得很丢脸,这样来来回回地走,象要演示什么似的,薄荷停在了地中央,看着芳玫上了楼,一会儿又下来,拐进了地下室。
  薄荷推开了玻璃门,站在台阶前的平台上,没由头地笑了笑,仰头看天,天已经阴了,暗色的人影在商业街上缓慢地移动,广告灯都亮起来了,象是给满脸疙瘩的街道上了一层厚粉底,什么都好看起来了。
  芳玫终于出来了,站在薄荷旁边,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不是还要去迪斯科广场找一遍?”薄荷说:“我真不明白你忙忙碌碌地窜上窜下到底是要找什么,一切都物是人非了,现在我看这些曾经喜欢过的地方和做过的事情却觉得它们喧哗,嚣张,并且使人厌倦。”
  “我出去之前,你还记得吗,我们抽了一整包皮尔卡丹,餐厅里不让抽,我们就坐在露天餐室抽,外面还下着雪,我们的手指冻得通红,我们抽了一支又一支,只到雪下到这么厚……”芳玫比划。
  薄荷却有些不耐烦了,幅度很大地倾过身子看钟楼上的钟。
  “我要走了。”薄荷说。
  芳玫急了,说:“你陪着我嘛,景峰走了,你也要走。”
  “我有一大堆事。”薄荷说:“真的。”
  “好,你再陪我去吃一碗乌冬面,我就放你走。”芳玫说,眼睛认真地看薄荷。
  薄荷有些心动,很想陪着芳玫去吃这碗面,但不知道为什么,回去的念头更强烈些,薄荷只想及早回去,洗干净身体,躺在昏黄灯烛下喝杯茶,好好地睡着,薄荷很想立刻就实现这种舒服。“不了。我还是要走了。”薄荷说。
  “我只盼着你走出去十步远就跌个大跟头。”芳玫恶狠狠地说。
  薄荷吃惊地看着芳玫,眼睛睁得很大。
  “你知道吗,始乱终弃这个词汇,薄荷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发展好,这一切,你和景峰,混乱的性,你所说的爱,你的生活,你生活中那么多男人,你所有的一切都和你的脑子你的所作所为一样,一片混乱。我知道你和景峰,你们都不能给对方将来,你们注定要分开的,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谁不是这样呢。”薄荷笑:“景峰,我,我们都生活过了,就是有乱,这乱到如今也顺了,该断的地方断,该了的地方了了,可你还生活在昨天,你可以领着特区的工资到这里来消费掉它们,你也可以独自坐在酒店里吃着西式大餐体味自己很高贵,但你找不到钱以外的东西,直到夜晚来临,你都不知道你这一天都干了什么,你想走一条捷径,但从来没有什么可以两全,你没有想过捷径背后还意味着其他,让你接受不了的其他。芳玫你乱得已经找不到线头了。
  我知道你怨恨我,芳玫,我没有想到恨会被你好好地收藏了三年,又在现在这种场合爆发出来。我以为我们都不会捅破薄纸的,我以为我们都会把恨埋一辈子。
  芳玫,我也知道,你并没有结婚,我不想去猜到底你是怎么了,我知道一个女人在外面单独地生活意味着什么。如果你结婚了,你的丈夫应该陪同着你,他不会让你一个人在飞机上颠簸,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一个人去见朋友,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当你说你结婚了的时候,我只是笑了一笑,现在我把它说出来,是为了要伤害你,让你感受到羞耻。
  你不敢爱,你没有爱过,你也不会被别人爱,即使有那么一个男人爱上了你的身体,你也会考虑他是不是值得,你是一个为了结婚而要结婚的女人,你对结婚饱含了希望,所以你不会结婚,至少不会这么快。”
  芳玫什么也没有说,芳玫转身就走,决绝地走。桔黄的衣裙,还有芳玫桔黄的头发,就象是晚香玉最后的一缕香,努力地要从绿中间挣扎着美来,却只显现出凋谢前的一丝惨凉。
  薄荷看着那丛桔黄,渐渐地远,消失在人群之中。薄荷向着芳玫相反的方向走,再没有回过头,那真是一幅电影里才有的场景。薄荷遗憾的是没有看到芳玫最后一瞥的眼神,那会是什么样的,混乱?屈辱?或者哀伤?天全黑了,霓虹照耀着长长一条街道,亮如白昼,很多人都有了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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