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现代小说,当代小说,当代文学,当代作家,现代作家:周大新 - 消失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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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中国人主动地轰隆隆拉开自己久闭的国门的举动，令全世界吃了一惊。人们一时都把目光朝中国扭过来，想看看这个一直关门过日子的家庭的内部究竟是一个什么境况。于是申请到中国旅游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秋天的一个晚霞斑斓的黄昏，美国纽约唐人街中段的梦宛绸缎店里，满头白发的栗秉正把儿子振中叫到身边低了声说：“隔壁卖瓷器的景家儿子，今天飞去中国大陆了；我在想，咱们也应该回去看看，听说以后国内也欢迎外边的人进去做生意，咱们卖绸缎的，过去依靠的就是大陆，不回去摸清情况怕是不行。顺便，也好把你奶奶的心愿了却了。”
“我跟振中一块回去。”振中听罢父亲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站在一旁的艾丽雅已经先表了态。振中于是笑笑：“好吧，我明天先去中国驻美使馆问问。”
三天后，振中和艾丽雅便来到了中国使馆办签证。
一切顺利。
拿到签证后振中高兴地把艾丽雅抱起，一直抱到汽车里。
“我现在只剩下了一个担心！”艾丽雅那刻坐在车里望着飞速而过的街景说。
“担心什么？”
“担心我们在中国期间他们不让我们作爱。”
“你胡说什么？”振中猛拍了一下方向盘。
“你不知道，我读过孔子的书，可以说孔子是中国人的代表吧？他给我的感觉是一本正经而且永远板着面孔。他认为女人难养，他主张男女授受不亲；我还听说，中国人反对男女接吻，他们认为那有失庄重。在一个接吻都不允许的国家里你能想象他们会允许——”
“好了，好了，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一知半解先扔开，你下去买一束鲜花！”
“买鲜花干什么？”
“我们先去公墓，把咱们要回中国大陆的消息告诉奶奶！”
振中和艾丽雅到达公墓时天已正午，公墓里一片安详肃穆。所有的灵魂都正在午睡，只有树叶在微风里摇出催人欲眠的响动。振中和艾丽雅轻步走到奶奶草绒的墓前，深深地鞠躬。奶奶去世前曾一再说她很想把遗骨运回故土，但那时中国的国门尚未敞开，这样的事谈何容易？
振中在墓前鞠了躬献了花之后，又轻步走到不大的墓碑后边，从墓碑的底座下摸出了一个很小的防潮防锈盒子。
“这是什么？”艾丽雅满眼惊奇，“我怎么不知道墓碑座下还藏有东西？”
“中国人办有些事时，是不让家中的女人知道的。喏，你看，这里边只装了一枚铜钱，这是奶奶从少女时就穿了红绳戴在胸前的东西。奶奶去世前叮嘱过我，如果今后有回大陆的机会，就把这枚铜钱带回去，埋在栗家祖坟里，奶奶说这枚铜钱会带着她的灵魂一道回去。”
“哦？”
“奶奶，我们走吧。”
艾丽雅觉得她真的听到了一声叹息。她急忙扭身四顾，四周除了安静没有别的。
“你听到了吗，奶奶的叹息？”她紧张地向振中身边靠了靠。
振中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手拉了艾丽雅一手拿着那个盒子，快步向公墓大门走去。
那天晚上，纽约唐人街中段的梦宛绸缎店没有再像往日那样店敞灯开迎接晚间的顾客，受雇的几个店员早早奉命关了店门下工，下工前都有些意外地看着店主一家四口静坐在桌前。
“你们明天就要走了，”栗秉正抿了抿鬓上的白发望着儿子。儿媳慢腾腾地开口，“我很想让你们再听一遍你们的奶奶临终前的那番话，那其中有不少是对你们回国后的叮嘱。”双鬓也有了白发的阿倩，在丈夫的话音里起身拿过一盘音带插进了录音机里——
……我的胸口难受……主八成是要带我走了……走吧……我愿意跟你走……主……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再受罪……我这一辈子接受了你的不少回照应……你给了我很多……儿子……儿媳阿情……孙子……孙媳艾丽雅……我现在就是缺一个重孙子……但我知道人不能对主要求太多……我应该知足……秉正……要相信主无所不在……无论多忙都不能忘了进教堂……只有主会保信你和全家……这一点你要记住……咳、咳……
振中在奶奶的咳嗽声里仿佛又看到了奶奶坐在轮椅里的模样，看见奶奶摇着轮椅向他走来，看见奶奶摸着他的下巴叫着：这小东西也长胡子了！看见奶奶俯在艾丽雅的耳朵上说：早点怀个孩子吧……
……我这把骨头……看来要埋在美国了……我多想回南阳看看……看看落霞村……看看福音堂……看看卧龙岗……看看白河滩……看看我和秉正住的那个栗府后院……看看织绸缎的尚吉利大机房……看不见了……这一切都看不见了……我死后……你们有谁要是能回到南阳……记住把我身上的这个铜钱……带回去……这是我的娘从我生下来就戴在我身上的……带回了它也就等于带回了我的魂灵……它是我的保命符……我的骨殖就不要动了……让它留在美国吧……只要我的魂灵回去了就成……记住把它埋到栗家祖坟上……但不要埋在你们的爷爷栗温保身边……我估摸他已经死了……离他远点……我可以宽恕他……可我不愿接近他……不愿……我的胸口又难受了……我憋得难受……还有……你们要是回到南阳……一定要去看看一个叫尚达志的人……要是他还活着他也该老得像我一样了……你们的爷爷愧对过他……你们要做绸缎生意……免不了要和他打交道……我憋得难受……咳咳咳……
振中再一次看见奶奶在病床上翻滚，看见奶奶在艰难地喘息，看见奶奶抓着父亲的手咽了气，看见父亲俯在奶奶的身边哭，看见奶奶的两只眼还在大睁着瞪着房顶……奶奶，我明天就带你回国，回到你日思夜想的家乡去……
振中和艾丽雅是第二天上午登机的。纽约机场的上空那一天云淡风微，振中在登机口朝送行的父母挥手时忽然听到一声奶奶熟悉的咳嗽，他吃了一惊，他急忙观察前后的乘客。一定是我听错了，把别的乘客的咳嗽声当成了奶奶的。
但当他在座位上坐下飞机开始滑行时他又听到了一声叹息，这叹息分明是奶奶发出的。他再一次吃惊地环顾左右，左右都是面露喜色的乘客，没有谁会发出叹息。他默然地从包里掏出奶奶生前让带回去的那个保命符，他惊奇地看见那符上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水珠。奶奶，不是你在显灵吧？你不要吓着我们，我和艾丽雅都没有见过灵魂的模样。你只需安心地不声不响地跟着我们就成，我们一定会把你带回南阳……
“振中，到了中国他们允许我和你睡在一起吗？要是分开睡我可是有点害怕，奶奶是不是一直在跟着我们？”
“放心吧，你看看窗外。”
飞机正在云海上滑动，蔚蓝的海水不时从机翼下露一下面孔。
我正在接近中国。中国，我就要见到你了，我是一个你还不认识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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