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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尚达志是在嚼一口生调萝卜丝时听到口中“咯崩”响了一声的,随即便感到右腮那儿有些空陷,他知道是牙出了毛病,便停了咀嚼,伸出两根手指慢慢去口中摸出两颗掉了的老牙。
  “咋了?”坐在老人身旁的旺旺见太爷爷忽然从口中摸出了两个东西审视,很是惊奇,忙凑过去盯着叫:“哟,是骨头!妈你在菜里还拌有骨头?我咋没有吃出?”
  旺旺的喊叫把边吃边想着要南下深圳开会的昌盛惊得抬起脸来,正在灶屋盛饭的小瑾闻声也紧忙跑了过来:“咋了,掉牙了?”两口子一齐惊问。
  “该掉了,再不掉倒是一桩怪事。”达志边说边把那两颗牙放到饭桌一角,“九十多的人了,一颗牙不掉不成了神仙?”
  老人镶牙的事是孙媳妇小瑾张罗的,那已是昌盛南下深圳开会的七天之后。小瑾专门骑上自行车去校场路把一个姓仲的老牙医请到了家里。老牙医进了尚家躬身和达志打了招呼之后,开始慢条斯理地在桌上摆放他那套镶牙工具,随之接过达志手中的那两颗掉牙反复端详比量着大小尺寸,这之后才让达志把嘴张开说要看看牙床。达志刚刚把嘴张开老牙医只看了一眼,一把镊子就“噹啷”一声从老牙医的手中滚落在地,跟着便见老牙医躬身朝达志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尚老先生!”达志被老牙医的举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愣了神盯住对方问:“我有何喜要恭?”
  “你大概还不知道,你又长出了两颗新牙,这两颗老牙是被新牙顶掉的。你不信可用舌尖在掉了牙的地方舔舔试试!”
  达志惊得双眉一跳,忙用舌尖去探,可不,果有两个不高的东西在牙床上的那个空间里立着。老天,九十多的人了还会长出新牙?这不成了妖怪?
  “爷爷张嘴我看!”一直站在一旁的小瑾这时好奇地叫道。达志只好又张开了嘴,小瑾仔细地看了一阵之后惊叹道:“果然是两颗新牙,不高,坦白生生的,和旺旺三岁时长的那些牙齿一样!嗬,真是奇了!”
  “这究竟是咋着回事?人到这个年纪了还会长牙?”达志语带不安地问着牙医。
  “这说明尚老先生体内活力很旺,要活高寿的!我做了一辈子牙医,这样的事连你算上只见识过两回。”
  “那一回是在哪里见过的?”达志急问。
  “那是民国十九年,在叶县县城南关见过一个姓廖的,也是长出了两颗新牙。那姓廖的后来活到一百零四岁,家里买有三顷地。”
  “哦?”达志的两只老眼瞪大了。
  “记住把这两颗掉下的老牙用白布包了,用麻绳绑好系到正屋梁上,”老牙医转对小瑾交待,“这是两个宝物,是它们引发了两颗新牙,千万不要丢掉,丢掉了就可能使那两颗新牙断掉,会破你们家的财气!把它们往梁上系时,最好焚两根香,烧几刀纸,算是对赐福给你爷爷和你们家的神灵表示一点谢意!”
  “我记住了。”小瑾爽快地答应。
  “我还有一句话不知你愿不愿听?”老牙医在把包好的镶牙工具往挎包里塞时有些吞吐地朝达志问。
  “快请讲。”
  “这老人长牙和女人一产三胎一样,在民间都称怪事,往往在让人欢喜的同时,也会让人落泪。”
  “你是说——”
  “有一乐就有一哀,当小心别让家里出事。”老牙医说罢,捋了捋飘垂的白须,迈着老年人特有的颤步向门外走去。
  达志被老牙医最后那句话惊得有些发呆,出事?我家能出什么事?旺旺的身体健壮,小瑾勤俭持家,昌盛忙着丝织厂里的工作,能出啥子事?老天保佑我们尚家人个个平安;保佑旺旺学业有成;保佑小瑾身子结实;保佑昌盛诸事顺遂,能早日把自家的织丝厂办起来,织出俺尚家世代人都期盼着的“霸王绸”……
  尚达志如今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在院里和室内。院子门口的那道高门槛已是他很害怕的东西,有几次他想迈过门槛再走到街上再走到隔壁的尚吉利织丝厂里去,可那道院门槛固执地挡住了他的脚,他抬了几次腿都没能迈过去。他现在才知道“人老怕门槛”这句话是对的。
  吃过早饭他照老习惯拄了拐杖在院子里散步,每走十来步就停下来歇息一阵。年龄像一个榨取力气的机器,每过一年就要把人身上的力气榨走一批,使得人活动的范围日益见小。老天爷似乎在玩一个游戏:人生下来后先让他在床上躺在室内爬在院子里呀呀学步,尔后放他到院子外边到大街上到田野里到大山上去跑,让他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就在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忘乎所以之后,再一点一点限制他的活动范围,先是不准他爬山,不准他越野,后是不准他上街不准他出院,最后完全把他限制在室内直到他重又躺在床上等着死去。出发点和终点都不过是一张床,你们人还有什么了不起?!达志仿佛听到了老天爷讪笑的声音。
  他在停步歇息的时候仄了耳去听隔壁尚吉利织丝厂里的动静——他如今常靠这个方法去了解厂里的情况。只要听到织机在响他的心情就好。尚吉利织丝厂自承达重新主政恢复生产以来,虽然产量时高时低很不稳定,但织机总算没停。承达当了常务副市长在工厂推行新的管理制度之后,尚吉利织丝厂的绸缎产量又有些增加,只是出口外销的情况仍未见好转。外国人为什么不像过去那样争着买我们的绸缎?是我们的质量不行么?
  “哐噹”一声,院门被猛地推开,小瑾走了进来。门咋能推这样响?她像是脸含怒色。咋着了?是为了厂里的什么事情生气?还是和昌盛闹了别扭?昌盛从南方开会回来后没见他们红脸争吵过呀?“乒!”是花瓶摔到地上碎裂的声音。干啥要摔花瓶?真是生气了?达志急忙拄杖向屋里走。
  花瓶的碎片躺了一地,小瑾那压抑的抽泣声从卧室里传出来。“咋着了,小瑾?”达志关心地问。他对这个勤俭持家的孙子媳妇很满意,他不愿看着她伤心。
  小瑾的哭声更大了,哭声里的委屈和气恨成份流露得更加清晰。
  “究竟出了啥事,快给爷爷说说!”
  “离婚!我要同尚昌盛离婚!”小瑾呜咽着叫了一句。
  达志一愣:啥子事闹得这样严重?这些年多少苦难临头时小瑾都没有产生过离开这个家庭的念头,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忽然提出了离婚?“昌盛做错啥事了?”
  “你问他!”
  “好,好,我找人去叫他回来。”达志说着颤巍巍地转身。小瑾一见爷爷走路那副艰难样子,又忍不住叫道:“爷爷,你不必去找他,你看看这个就会明白!”说着把一张白纸递到了达志手上。
  “这是啥?”达志越发莫名其妙。
  “诊断结论!”
  “诊断结论?谁得病了?”
  “我。”
  “哦?啥病?”达志急忙摸着衣兜里的老花眼镜。“淋病?淋病是什么病?是不是——”达志话到这儿突然噤口,无限吃惊地抬眼望着小瑾。
  “昌盛从南方回来的第三天,我就觉着不舒服,当时我没有在意,”小瑾双眼望着墙角,慢腾腾地开口,“今儿个实在难受,我就去了医院,医院一查就把我留下了,说我是全市发现的第一例性病!反复追问我是怎么得的。他们说女人得这种病无非是两个途径:要么是自己卖淫染上的;要么是丈夫嫖妓传上的!我是不是卖淫的女人爷爷你应该知道,我白天在织丝厂里上班织绸缎,晚上回来忙家务,我就是想卖淫,也没有时间——”
  “不用说了。”达志摆了摆手,腿开始打起了哆嗦。
  “我从医院里回来时才想起,昌盛他这些天一直在吃药、打针,他骗我说他嗓子疼有炎症,原来——”
  “不用说了,旺旺他妈。”达志再一次摆了摆手,身子一点一点地佝偻下去并最终跌坐到一张椅子里。好,尚家终于出了能人了!出了会嫖娼的男人了!列祖列宗,达志没有培育好子孙,尚门不幸呵!达志没有让你们看到霸王绸,倒让你们看到了淋病,达志是不孝之后呵……
  那天后响剩下的时间,达志没有再在室内和院内踱步,差不多一直坐在椅子里。旺旺放学回来的时候,达志说:“旺旺你去你承达爷家,今晚就住在他们那里,书包也带上,作业就在他那里做。”旺旺刚要说不想去,一看大爷爷脸上堆积的大团阴云,急忙遵嘱低头走了。这之后达志去了一趟厨房,把一个什么东西掖到了衣襟里,接下来便又坐到椅子里静等着昌盛回来。
  小瑾原本是想回娘家的,可一看爷爷那副样子,担心他一气之下身子出什么事,就没有走,坐在卧室里生闷气。
  昌盛的脚步在院门口响起的时候,垂首坐在那里的达志霍一下抬起了头。“爷爷好!”昌盛进屋打了一声招呼便挟着公文包往卧室里走。
  “昌盛,你过来!”达志平静地喊。
  “有事?”昌盛转身来到爷爷面前,“我刚刚陪着厂长会见了一对美国夫妇,你猜他们是谁?原来是栗温保的孙子,也就是城西落霞村栗丽的侄子栗振中和他的老婆,他老婆是一个美国女人——”
  “你坐下,我有话问你!”达志打断了昌盛的话音,指了一下面前的椅子。
  昌盛有些意外,不过没问什么就坐下了,对爷爷的话他一向不敢违抗。
  “把你的两只手放到桌子上!”
  “干啥?”昌盛惊诧了。
  “放上我看看。”达志的话音依旧平静。
  昌盛不明所以地笑着把两只手摊放到了桌子上,“爷爷你是不是要给我看手相?”
  “你平日摸东西时常用哪只手?”
  “摸东西?左手,用左手最多。”昌盛笑答。
  “最近这只手都摸过些啥?”
  “啥东西都摸过呀?!”昌盛越发糊涂了。
  “摸没摸过犯禁的东西?”
  “犯禁的东西?”昌盛呆望着爷爷。
  “譬如说妓女的身子!”达志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严厉,而且在这话音响起的同时,只见他呼一下从衣襟下摸出一把菜刀来,猛然提起向昌盛的左手指肚砍去。昌盛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急忙缩手,但是晚了,那把刀斜着砍上了他左手的五个指肚。五片鲜红的肉伴着鲜血和“梆”的一响落到了那张黑漆剥落泛白的桌面上。昌盛跟着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呀——”随即就见他右手抓住左手疼得在地上滚起来。
  达志慢腾腾地把菜刀扔到桌子上,颤颤地拄杖站起来说:“我这是故意伤人,你可以去公安局告我,让他们把我抓起来!”
  原本闷坐在卧室里的小瑾听到昌盛的惨叫,吃惊地跑出来,待看见昌盛满手是血的在地上滚动,骇得腿都软了。
  “拿一块白布给他包包,然后领他去医院让人家大夫消毒!”达志转对小瑾沉声交待。原本吓呆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小瑾,紧忙进屋找了一件白衬衣出来,三两下撕成布条,捏住昌盛的手包扎起来。
  “削去点皮肉,在指肚上留个疤好,你以后再玩妓女时,手指头摸上去会感觉更受用!”达志瞪住还在呻吟的昌盛恨了声说,“我叫你去深圳看看学学人家咋样办厂子,你倒好,先学会了玩妓女,你个狗东西,这东西你学得倒挺快!我们尚家世代男人都在为织出好绸缎操心费力,只有你敢把精力用到玩妓女上,行呀,尚家终于出了聪明能干的后人!你可真是为咱们老尚家争了光了!你个杂种!”
  “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昌盛忍了疼吸溜着嘴嗫嚅道。
  “鬼迷心窍?你为啥就没有让织绸织缎的事迷住心窍?你个不成器的东西!你是没有约束自己的能力!你看看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干成一番事业的人是放纵自己的?约束,约束自己,懂吗?”达志又朝昌盛挥起了拐杖,吓得小瑾急忙用自己的身子遮挡住丈夫。
  小瑾扶昌盛去医院包扎回来,达志还坐在堂屋里等着,昌盛一进屋,达志就抬手指了一下他刚摆好的祖宗牌位,说:“你给你爹、你妈和祖宗们说说,以后玩妓女想咋着个玩法,是跑到南方去找呢,还是把她们请到家里来?!”昌盛见状急忙“噗嗵”一声在那些牌位前跪下,羞愧至极地说道:“昌盛此后敢再向妓女们伸一回指头,就立马撞墙而死!……”
  当晚临睡前,达志又隔了门对昌盛、小瑾厉了声交待:“你们两个下身上的病,要悄悄地吃药,打针,找大夫开药,不能用真名!明天要把你们的衣被统统蒸煮一遍,从明儿个起直到你们病好,不许再接触旺旺!”言毕,才拄了杖一步一步向卧室里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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