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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特赦战犯的消息是在春天的一个早上抵达西安战犯管理所的。那阵子栗温保正拄着拐杖在管理所操场边的草坪上进行例行的散步。他因为年龄在所有战犯中最高而享有一种特殊待遇:早上不参加集体晨操而独自散步。草坪边是长长一行绽出嫩叶的垂柳,轻微的晨风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把那些柔韧纤长的柳枝摇来摆去。他知道这一行柳树一共有二十一棵,知道这片草坪宽十四米长三十一米零十五公分,知道不远处碧波荡漾的那处水面叫莲湖,知道远处耸立的那座砖塔叫大雁塔。从北京功德林监狱转到这儿已经十几个年头过去,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已非常熟悉。
  他是看见几个工作人员抱着红纸、红布喜笑着向礼堂走去时才意识到:今儿个可能有什么事情。恰在这时他听到了喊他吃饭的声音。提前开饭?真有啥大事不成?
  在饭桌上他才第一次听到特赦的消息。此前,管理所里也有人被赦放出,但栗温保从来没敢想这样的事还会落到自己头上。当“特赦”两个字由耳朵向心里缓步踱去时,他停下了扒饭的筷子:真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到南阳了?可以见到我的女儿丽丽了?这么说我可以活着见到故土了?他觉出自己那日显懒惰的心脏又开始快跳起来。回家了,可以回家了!
  在早饭后的特赦典礼上,栗温保虽身在会场听着主持人宣读特赦令,心却早已飞到了南阳城。那是白河,那是独山,那是卧龙岗,我又看见你们了,看见了……
  典礼过后给每个人发了生活费。栗温保接过钱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想给女儿、女婿买点东西;还有外孙们,他记得女儿有次来信说她有一儿一女,也该给外孙和外孙女各买一点礼物。他最后在管理处的商店里买了两丈蓝底黄花的花布和两条“金丝猴”牌香烟。女售货员听说他要给外孙买礼物,没有问他的外孙多大年龄就自作主张地从货架上拿过来几把玩具手枪,说:“男孩子们喜欢这个,你买一把送他他保准高兴!”栗温保一见那逼真的玩具手枪,面孔立时有些发白,像看见怪物似的急忙推开说:“不,不要这个!”……
  栗温保是在一个炊烟缭绕的傍晚回到南阳城西落霞村的。和女儿一家的见面并不像他原来预料的那样生分。陌生的女婿忙着为他端茶送水,长成小伙的外孙子宁安和长成少女的外孙女宁贞将他扶进扶出,女儿一会儿忙着为他收拾床铺一会儿忙着炒菜做饭。当全家人在晚饭桌前坐下女儿把一碗滚热的黄酒递到他手上时,他感到一向干涩的眼眶有些湿润起来。这种久违了的家居生活令他感到分外温馨。他用目光抚摸着桌前的每一个人:我的晚年有这样一个晚上就心满意足了。在他慢慢地呷着香甜的黄酒时,女儿告诉他,如今已实行抓革命促生产的政策了,农村的粮食产量开始回升,家里分的粮食差不多够吃了……他默默地听着,不时把头点点。女儿的许多用语他听不太明白,但他愿意听女儿这样絮絮地说话。女儿的话语如温暖的水流在他苍老而枯皱的心田缓缓淌过……
  他睡觉的时候觉得胸口那儿有些发闷且有些微的疼痛,他以为是旅途劳累的结果并没有在意。
  第二天吃过早饭,栗温保执意要和女儿一家人去地里干活。栗丽一听笑了,说:“爹,你这样大年纪了,能去干啥活?是怕俺们挣的工分少,不够养活你?放心吧!”栗温保缓缓摇摇须发全白了的头说:“我知道你们能养活得起我,可爹本来是个农民,多少年都没下地干活了,今儿去干一点,心里也好受。”栗丽见父亲执意要下地,也就没有再拦,叮嘱儿子宁安慢慢扶了姥爷往地里走。
  那天生产队里的社员们都在锄麦地里的草。栗温保到了麦地,拿过外孙的锄头只锄了两锄就大口喘息开了——他这样高龄的人,如何干得了这种活儿?宁安见状要扶他去田埂上坐了歇息,他不肯,说:“锄不动我就用手拔吧。”说完便蹲下身去,但没拔一袋烟工夫,又咳喘得不行了,只好一屁股坐在麦城里。宁安去搀他时见他脸上竟有了泪,便诧异道:“姥爷,你这是何必?又没有人逼你来干活呀!”栗温保哑了声说:“孩子,姥爷伤心不是因为累,是觉得这人生怎么说完就完了呢?……”
  第三天清晨起床时,栗温保觉得胸口的闷感还没有消除。但他仍坚持这些年已养成的习惯:外出拄杖散步。落霞村还沉浸在清晨的宁静里,只有几声鸡鸣搅在盘旋而升的晨雾之中。他沿着村边的小路向田野走去,这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让他一下子忆起了久远的过去。那时,我挥着羊鞭在这儿放羊;那时,我和草绒在路边上嬉戏;那时,我挥着镰刀在这儿割草……
  东天的红霞浓起来了,太阳转瞬之后就腾入了空中,于是远岗近坡的面目越发分明起来。我曾在那个岗坡上打过兔子,我曾在这个岗凹里和伙伴们比赛过翻跟头,我曾在旁边那块地里拣过麦穗,我——
  叭!一声短促的响声将他的思绪截断。老土桩猎枪!几乎在那响声刚火的瞬间他就做出了判断。他对这种装铁砂的猎枪的响声是太熟悉了。谁这么早就出来打兔子了?“嗨,娘的!”一个年轻小伙提着支猎枪骂骂咧咧地从近处的岗凹里走出来。“扑空了?”“你是——噢,是温保爷爷吧?昨儿个听说你已经回来——”“这么早就出来打兔子?”“我昨儿个傍黑撵一只兔子到这儿来,估计它没走远,所以就——”“让我替你看看,来,把枪给我!”栗温保兴致勃勃地扔掉拐杖朝小伙伸出了手,这一霎,他又体会到了许多年前当猎人时心里的那份急切。“你行?”小伙有些迟疑地把枪递给了他。“放心——”他提起枪有些踉跄地向前走。眼有些花了,但不要紧,只要它没走开……
  看见了,你原来藏在这儿!狡猾的家伙,尽管你筑了一个假窟做掩护,但你躲不开我的眼睛。你感觉到我看见你了?你抬起头了,哦,是一只白色的小兔,像刚从雪里出来,白得耀人眼睛。
  他站在一个土埂上把枪举了起来:你跑不掉了!准星看不清,不过我保证能打住你!是打你的脑袋还是腰身?但几乎在这同时,他扣扳机的手指开始哆嗦: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你该放掉它!放掉它!他把举起的枪又放了下来。你快跑吧,跑吧!他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去赶走那只白兔,但他忘记了他是站在一个土埂上的,他的一只脚刚一伸出,整个身子便失去重心向前栽去,他在身子落地的那一瞬间,感到胸腔里有一个像钟摆一样的东西发出了咋的一声,随后便没有响动了。在意识尚留的最后一刻,他命令指头扣动了枪机:“叭!”走吧,你!跑远点!他仿佛看见有一只白色的兔子箭一般地向远处奔去。
  那是一只白兔。白兔在这响在近处的枪声里一下子从藏身处惊起,它在慌乱中显然没辨出枪响在哪儿,它竟然迎着倒地的栗温保撒腿奔来,直到它又闻到一股气味,才陡然停步,这时它发现它正站在一个倒地的一动不动的人身边,它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才又撒腿箭一样地向远处的山岗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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