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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卓远蹒跚着走出专员宿舍院时已是繁星满天。一直等在大门外的月儿看见爷爷出来慌忙上前搀住老人,于是空旷的大街上便有轻重不同的脚步声徐缓漫开。街边的墙根处不时有秋虫的鸣叫传出,仿佛在提醒行人这是一个凉爽美丽的秋夜,你不该视若无睹地随便走开。
  “见到蔡专员了?”月儿轻声地问爷爷。
  “见到了,唉。”卓远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今晚去见蔡承银是为了达志一家,他期望专员出面能尽快把尚家三口人放出来。达志、立世、昌盛三人自那天被游斗后一直关在既不是监狱也不是拘留所的红卫兵司令部里。
  “专员怎么说?”
  “唉……”卓远再一次叹了口气,叹气声被从身后的来风向前吹出很远,以致几只秋虫的鸣叫声被这一长叹惊断。蔡承银看来不是不想管,卓远看出蔡承银对尚家人被关押怀着真诚的关心,但要立刻制止这件事他显然也有困难。他一再说:我会再一次同红卫兵们商量,请求他们将尚家三口人放出来。商量?请求?在中国这个尚未实行法制的国家里,如果一个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也不能下令放出关押的人,那说明事情真的变得严重了,说明那些关押人的人有了更大的仗恃。他刚才说批斗尚家人只是运动的第一个浪头,那么说还有第二、第三个浪头?下边的浪头将指向哪些人?将冲往什么方向?他最后送我出门时说的那句话让人挺费解:你还有多少古书?书架上放不下就该送送人嘛!他为何突然谈到古书?为什么说要让我把书送给别人?这是不是一种警告?难道下一个浪头是针对古书的吗?会有这样的事?古书作为一种文化遗产,作为人类文明发展的记录,它会惹着谁呢?不过如今人们常用的一个词是“封资修”,会不会有人把古书扣上“封资修”的帽子而作为攻击的对象?可能!完全有可能!要不然蔡承银不会在分别时突然提到古书……
  那晚到家时卓远已断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把雅娴和月儿叫到身边说:“明儿你门把咱们家当初躲日本兵的那个地洞收拾干净,铺一层干石灰,我预备把家里的珍贵书籍放进去藏些日子。”
  书是第二天下午开始往洞里藏的。卓家数代人积存下来的两万余册书籍中珍贵的书实在不少,要把这些书挑出装箱或捆绑好再装进洞里远非月儿和两个年过八十的老人所能胜任的。月儿于是从师专人事处叫来了男朋友左涛相帮,两个老人负责挑选,月儿和左涛负责装箱、捆绑、提进洞里。四个人直干到当晚快半夜时才算忙完。
  忙完后卓远很有些高兴,加上见天色已晚,就拍着左涛的肩膀说:“今晚别回去了,就住在客房里吧,反正床和被褥都有的是。”左涛扭脸去看月儿,见月儿也没有反对的表示,就点点头说:“中。”
  两个老人大约因为疲累很快就沉入了睡眠,月儿和左涛却都久久没有阖眼。卓家如今的客房其实就是早先月儿父母的睡屋,和月儿的卧室有一扇门在通着。尽管眼下那扇门有一根结实的枣木闩在插着,但隔着门缝彼此都可以听见对方的动静。平日里左涛和月儿虽有些亲吻和抚摸的举动,但两个人这样隔门脱衣而睡的情况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环境里要不让彼此去想象对方在床上的睡态和模样有点不大可能。而这种想象只会把彼此刺激得毫无睡意激动无比。最后是左涛先耐不住这种激动了,月儿听见他轻轻地起床敲了敲门,月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月儿是那种特别害羞的姑娘,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以她内心深处的愿望,她是真想去抽掉那根门闩的,但她知道一旦抽开了门闩就意味着什么。在她的意识里,她是认为那件事必须到结婚后才能做的。她于是咬牙忍住了心中想去开门的冲动,把两个手指塞进耳朵里不去听那敲门声。
  可敲门声并没有停息,咚咚的声音固执地钻进她的耳朵,而且有越来越高的趋势。月儿担心左涛这样持久的敲门最后终会把爷爷、奶奶惊醒,于是起身穿着短裤和胸衣轻跑到门后小声说道:“别敲了,让老人们听见?”——“求求你,把门开一个缝!”左涛的声音是那样可怜。这句充满感情的低低的恳求像一股强大的水流,一下子把月儿那正在变软的忍耐长堤冲得七零八落。她是哆嗦着手去拉动门闩的,枣木的门闩不知出于何故,在滑动时突然呻吟似的响了一声,把月儿吓得打了一个冷战。门闩刚一抽开,左涛就闪进来准确地抱住了月儿那索索乱抖的身子。
  接下来是一长串没有什么章法的慌乱动作。月儿事后能记起的细节只是一个——当左涛快活地刺进她的身体时,她在痛楚中听见他高兴地说了一句:是爷爷的那些破书成全了咱们……
  最早的一声鸡啼传来后月儿推醒酣睡在身旁的左涛,让他回他的床上去睡,自己紧忙收拾床上各种零乱的东西。这之后便开始穿衣起床预备去做早饭——她一向是边做早饭边读英语,她对自己的学习一直抓得很紧,当然这种好习惯是卓远平日给她培养成的。
  开始熬稀饭时她坐在灶前打开了英文版的《欧洲简史》,开始按计划去读完三页的内容。但那天早晨书本上的英文单词全变成了光滑无比的泥鳅,她的目光稍稍一碰它们便倏然溜走,她很难把它们组合成句子并弄懂其内容。在那些英文单词滑走的同时,昨夜和左涛在床上的那些场面却像摄成的照片一样一张又一张不停地摊放在她面前的书上。她被那些照片弄得脸热心跳血流加快,她望着灶膛里那红黄色的火苗忽然意识到,待一会吃早饭时如果让左涛也坐在饭桌前,她很难保持着镇静从而不让爷爷、奶奶看出他俩的关系已发生了文质性的变化。得让他先走!想到这里她急忙起身离开灶屋向左涛的睡房走去。你赶紧穿衣回学校!她这样边想边要抬手去敲门,但借着晨光隔了门缝一看左涛沉酣的睡态,她忽然又有些于心不忍,就让他再睡一会吧!待会儿吃饭时小心不让爷爷、奶奶看出什么就行了。
  接下来月儿开始全心做饭,尔后服侍两位老人起床洗漱,待到了吃饭时间才去敲响左涛睡的客房的门。月儿这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四个人在饭桌前坐下端起饭碗时,月儿一直在小心地观察着左涛的举动和两位老人的神情。还好,左涛掩饰得不错,仍和他往常以朋友身份来吃饭时一样。两位老人显然也没看出月儿和左涛的异样,神态如往。看来并没有泄密的危险。但月儿根本不知道,另一桩危险其实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她和她的家庭逼近。
  几乎就在卓家四口人端起饭碗的同时,红卫兵司令部里一支以破四旧立四新为任务的队伍也正在集合。他们今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卓远的书房,因为他们不用打听也知道,这全城里保存旧书、旧画最多的就是世代做学监、督学的卓家。
  这支以一面红旗为前导的队伍到达卓家门前时卓家四口人的饭碗刚刚放下,左涛还正在用雪白的手绢揩抹自己的嘴唇。月儿是最先听到门前纷乱的脚步声的,她自然不知道这就是危险,她匆匆地向门口走去想看个明白。她还没有走到院门口就有响亮的口号声涌进来:破四旧、立四新,彻底砸毁封资修的旧东西!她只是怔了极短的一霎,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转身往回刚走到书房门口,一群红卫兵已冲进院中并迅速围在了书房门前。
  接下来是红卫兵的一位年轻司令对月儿和闻声出来的卓远、雅娴、左涛宣读“关于查抄封、资、修反动图书的通告”。卓远听罢挥挥手说:“你们进书房自己去看看哪些是封资修的东西,发现了就拿走吧。”他因为已把最重要的书籍藏了起来而显得十分平静。红卫兵们干是朝书房一拥而进。卓远和月儿都以为,红卫兵至多是在书架上尚存的书中挑一些拿走作罢,爷孙俩都低估了年轻的红卫兵司令的查抄经验。片刻后只见那年轻司令走出来说:“卓远,你别同我们耍滑头,你的书架好多层都是空的,这表明你一定是把有些书籍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你必须立刻交待明白把那些书藏到了哪里!!否则,后果你该明白!”卓远、月儿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大意,没有对搬空了的书架做点遮掩。但事已至此,月儿急中生智地说:“有些书我们发现有封资修的内容,已自己动手把它们烧了。”“在哪里烧的?灰烬在哪里?”红卫兵并不轻易上当。“就在这院子里,灰烬已用水冲掉了。”月儿咬牙把谎说下去。那红卫兵司令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并不说别的,只把他们举来的一面红旗竖在当院,指了左涛叫道:“我知道你父母都是工人,你是无产阶级的儿子,你虽然将要做卓家的女婿,但我相信你不敢在红旗下说谎。你过来,面对红旗说说你所了解的情况。一旦我们发现你在红旗下说了谎,你就成了真正的叛徒和无产阶级的败类,到那时,你就会像地、富、反、坏、右和资本家一样,成为我们专政的对象!你应该知道,专政对象的滋味并不好受!”左涛面色有些发白地走过来站在红旗下,惶惶不安地看了那司令一眼,哆嗦着嘴唇只说了一个字:“我……”“你该知道说了假话意味着什么!”那司令慢腾腾地提醒。左涛先是绝望地看了一眼月儿和卓远夫妇,随后便开始不停地吞咽唾沫。月儿和卓远夫妇都紧张地看着他。坚持住,涛!月儿在心里喊。她这时方意识到早晨起床时该喊醒左涛让他走的,倘是那样就绝不会有此刻这一幕。左涛在吞咽了差不多两分钟的唾沫之后突然开口吃力地叫道:“月儿、爷爷、奶奶,我们犯不着为那些破书——”“左涛!”月儿惊慌地想要打断左涛的话。但是晚了,左涛已经抖着手指了藏书的地洞呻吟道:“书都藏在那下边……”
  底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红卫兵们立刻扑向了那个地洞,他们迅速揭开了月儿精心遮饰的洞口,欢呼着进洞把卓远视为珍宝的书一摞一摞抱出来扔在了卓家门前的大街上。火迅速地点着了。那些因保存年代过久而发黄变脆的书页在火焰中像蝴蝶一样飞舞,连缀书脊的麻线被烧着后发出的糊味飞快地沿街向远处飘荡,一些硬壳封面被烧裂时发出的啾啾爆响像鸟叫一样动听。
  明版的《资治通鉴》,妈的,还有这玩艺!封建的,扔进去——
  宋版的《四书》、《农桑辑要》,老封建的货色,扔进去——
  康熙年间的《南阳府志》,什么东西,扔进去——
  民国版的《盐铁专营史考》,资本主义的黑货,扔进去——
  翻译丛刊《日本战后复兴详说》,崇洋媚外的,扔进去——
  俄文的,修正主义的东西,扔进去——
  法文的,这书还会有好货?扔进去——
  一本本书像木柴一样被扔进了火堆里,在近似啜泣的燃烧声中,转眼间便变成了轻烟向空中飞走。月儿所能做的,只是站在那里心疼至极一连串地说:不,不,不,……她仰头看着那些被风吹远了的白烟,绝望地举起双手,那模样极像是想把那些书的远走了的魂灵拉住。她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爷爷。她扭头看见爷爷在奶奶的搀扶下目光发直地盯着那些飘摇的火苗。老人没有说话,却忽然推开奶奶的手,径直向火堆走去,老人的脚已被火舌舔住,衣襟也已开始着火,却仍然在向火里走。爷爷——月儿浑身一悸,没命地向老人扑去……
  月儿在医院照护着爷爷输完液,听着爷爷的呼吸转为正常之后,又叮嘱了一番相熟的护士好生照顾,这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向家走。
  城市已在几颗睡眼迷矇的星星注视下沉入安静。整个大街上只响着月儿那沉重的脚步声。一拐进世景街口,一股残留的焚书的糊味就又钻进了月儿的鼻孔。于是白天的情景又鲜明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慌忙抬手捂住又开始揪疼的胸口。
  那堆灰烬还在,她围着那堆灰烬走了一圈。这就是那上万册书籍的骨灰。听到了吧,你们,我知道你们是含冤而死,我听见了你们的抱怨,我明白你们其实并不对谁构成危险。我明天会把你们埋入土里,你们安息吧,剩下的事该由我来做了……
  月儿慢慢地打开院门,她已让小瑾表嫂把雅娴奶奶接过去住了,今晚她将一人住在这个空阔的扔满书页的大院里。她返身要去关门时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一声低哑而熟悉的喊:“月儿……”这时她才注意到原来左涛一直站在院门一侧。她的身子猛一颤,呼吸立刻变粗了,她的两手一会儿攥成拳头一会儿又松开,她在黑暗中向他盯了许久。可惜左涛看不清她的神情,他只是感觉到她的呼吸又慢慢变缓。“月儿,我……”“是想进来?”月儿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我……”左涛在吞吞吐吐中迈过了门槛。
  月儿在前左涛在后,两人慢腾腾地向月儿的睡屋走。“月儿,那些书……”
  “就是那些破书?烧了就烧了呗。”月儿推开睡屋的门,拉亮了灯。
  “这么说你想开了?我还怕你想不开生我的气呢!其实要那些破书有啥用?能当饭吃?封资修的东西,烧了只能少惹祸,你说是吧?”
  “我累了,咱们明天再说。”月儿用长长的睫毛盖住自己的双眸,两只手抖颤着解开衣扣和裤带,脱下了衬衣和长裤,只穿着三角裤和背心向床边走。左涛的双眼立刻被月儿那雪白的身子吸住,他显然没想到月儿会在他面前如此随便。一定是因为有了昨夜,女人原来只需要经过一夜就彻底抛弃了羞怯。
  “你要愿在这儿睡就赶紧上床,不愿在这儿睡就去隔壁,我可是要拉灯了。”月儿躺在了床上说。
  “我……当然……愿……在这儿睡。”左涛因为意外的惊喜和激动,话说得不太顺畅,不过他脱衣服倒挺麻利,三下五去二便只剩下了一个裤衩。他刚一走近床,月儿就啪一下拉灭了灯。
  “月儿……你真好……我原来真担心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个……消息了……他们明天要开‘破四旧’表彰大会……让我上台发言……”他边说边把手放在月儿的腹部,他感觉到月儿的身子与昨晚相比,失去了柔软和灼热,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他体内迅速涌来的冲动遮盖了。他慌慌地替月儿脱下了三角裤,搬开了她的双腿,尔后便急不可耐地去扯自己的裤衩,忙乱中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当儿原本一动不动的月儿已轻轻抬起右手去床头桌上摸了一把锥子。当他快活地在月儿腿间跪下就要俯身时,只见月儿突然跃起上身,右手持锥狠狠地向他裆间那个挺起的东西戳去。“呀——”左涛发出一声尖利得瘆人的惨叫。
  就在左涛捂着裆部在床上打滚的时候,月儿拉亮了电灯。她边穿着衣服边平静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请你这辈子别做男人了吧!”但她假装出来的平静转瞬间便被左涛那怕人的滚动和满身的血迹吓没了。她先是面孔变得煞白,随后双腿一点一点变软,她最后也扑在地上哭开了……
  没有多久,月儿的睡屋里就围满了邻居。这个奇特的场面让邻居们做了许多猜想,但没有一种猜想符合真实情况。当满裆是血的左涛被人们抬往医院之后,月儿还在久久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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