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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和卓远的判断一样,在美国旧金山万国商品赛会上,尚吉利织丝厂参赛的四种产品都没有获奖,整个南阳参赛的产品中,获奖的只有一项土产——邓州的烟叶。
  但参赛本身已经给尚吉利织丝厂的生产带来了巨大影响。买主的大量增加使尚达志手中的钱迅速变多。有了钱,达志又很快购买了八台机动织机;在西侧邻居家买了六间房子;又增雇了工人,使织丝厂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在远近州县,尚吉利织丝厂的声望越来越高。
  就在尚家人喜上眉梢的日子里,一位举止儒雅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在一个上午走进了尚家院子。他说他是开封一所学校的老师,专门研究古代的神秘文字,听说尚家院里有一块石头上刻了无法辨识的图案,他怀疑它和原始文字有联系,所以特地跑来看看。达志听他说明来意,立刻领他到前院竖着的那块石头前。那人站在石头前对那图案看了好久,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些拓片反复对照比较,最后慢吞吞地开口对达志说:中国现在已知的有五种神秘文字,一叫“红岩天书”,刻在贵州关岭布依族、苗族人居住的晒甲山悬崖岩壁上,有数十个符号,大者如斗,小者如升,呈铁灰色;二叫“巴蜀符号”,发现于从四川出土的一些春秋战国时期的器物上;三叫“东巴文字”,发现于云南纳西族人居住的地方;四叫“岣嵝碑”文字,存于衡山,刻在石碑上,似篆非篆;五叫“仙居蝌蚪文”,刻凿在浙江仙居县淡竹附近一个高达百余米的高山陡壁上。你们这块石头上刻的图案,和“红岩天书”的个别符号有些近似,我个人的看法,它有可能是一种原始文字,表达的是当年人对世事的一种看法,即认为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互相交织有联系的,人扯动一个地方,另外一些地方就能感觉到;一个地方发生了变化,另外一些地方也会随之发生改变……达志有些惊异地听着,觉得这人说得有些道理,世事也的确是互相交织有联系的,武汉发生了辛亥革命,南阳也跟着换了当官的人;官府、政界发生了变化,我们尚家的丝织业也跟着出现了转机。先辈们把这个原始文字刻在石头上竖在门口,是不是在提醒我们后人,搞丝织不能只看着丝织,还要注意观察、关心周围的各种世事?……
  达志那天很热情地招待了那位老师,把那位老师送走后,他在内心里告诫自己:从今以后,你心里想着丝织,但眼睛一定要看着整个世界!……
  这件事过去两月之后的一个中午,邮政局忽然给达志送来了一封全用外国字写的信。达志那阵正在检修一台织机,他诧异地在裤子上抹去手上的油泥撕开信去看,满纸的外国字一个也不识得,他慌慌地追上那送信的邮差,求他给说说信上写的什么,那邮差摊开手说:“我也是查了英汉字典后,才勉强明白信封上的两行字是:中国河南南阳尚吉利织丝厂经理先生收,余下的我确实也看不明白。”达志不知信上写的啥,很焦急,恰好那两天卓远应邀去邓州蚕桑实业中学堂讲学,也不在家。无奈之中,达志想起了靳岗教堂,那里有外国人,只有请教他们了。达志当即就顶着北风向靳岗教堂跑,半下午时到了教堂。向守门的讲了自己的请求后,守门的进教堂叫来了一个外国教士,达志辨出,这教士就是当年和他外甥威廉一块去自家机房的那个英籍教士格森。达志说明了来意,格森有些鄙夷地不甚高兴地伸手接过了信。起初看信时还在嘴角浮了一丝讥笑,但看着看着,那讥笑被一缕意外替代,末后又换成了恭敬,只听他软了声用流利的汉语说:“尚先生,这是美利坚合众国的费城一个叫汤姆逊的商人写给你的一封定货信,信是这样写的,”说着,就直译成汉语念了起来:
  
  尊敬的南阳尚吉利织丝厂经理先生:
  您好!
  我是汤姆逊,美国费城皇冠绸缎公司的经理,我前些日子在旧金山的万国商品赛会上,看到了贵厂出产的丝绸产品,我非常喜欢其中的银灰捻线缎和炼白山丝绸,十分希望能从贵厂买到这两种产品,如蒙应允,我首批拟买进银灰捻线缎500匹,炼白山丝绸500匹。付款办法、交货时间和质量标准,不久我即派人专程赴贵厂洽谈。
  我十分殷切地盼望着您的回音。回信或回电请寄:中国上海外滩路87号美国皇冠绸缎公司驻中国办事处艾韦尔特先生。
  谨致,并祝工厂发达!
                 您的朋友汤姆逊

  “谢谢,谢谢!”达志极力掩饰住心中的高兴,向格森鞠躬致谢!他告辞出了教堂大门没多远,便忍不住将压在喉咙口的一阵笑声放了出来:嘿嘿,嘿嘿嘿……这是第一笔外国的大宗定货!它说明我的绸缎质量和世界水平相差还不是太远,倘使太远他们就不会买了!哦,我们尚家人的心血到底没有白费!爹,你看见了吗?这是一大笔外国定货,一千匹!外国人到底重新注意到了我们的产品!你可以放心了,虽然眼下我们的绸缎还不能在世上称霸,但起码离那个目标又近了一步。爹,这一笔定货卖出,我差不多又可以添置机器和工人了,这一回,我要买最新的机器,哈哈,世界,世界到底注意到我们尚家了!……
  顺儿在安泰堂号了脉买了药出来,靠在廊下的柱子上闭眼歇了一会,这才沿着街边慢慢地往回走。
  她这些天总觉得浑身乏力,她先以为是因为给美国商人赶定货,连续加班加点照看织机累的,便也没有在意,每日仍坚持着上机房,直到今后晌在织机前头晕身软得厉害,她才来了趟安泰堂。刚才大夫说她是血亏,需要吃一段中药补血。
  街两边的不少人家已在门前挂起了风灯,黑暗已开始在街面上游动,该是停机下班的时候了。顺儿想赶快回家做饭,但脚踩下去却有些发飘,依旧走得很慢,待她进了自家院门时,织房里的织机已经停了,工人们正在西院的大伙房里吃饭,丈夫还在机房里忙活。她走进自家三口人的小厨房,看见儿子小立世正在锅灶前生火,弄得满屋子是烟,便急忙放下手中的药包走过去。
  达志的娘是去冬得病去世的。老人的死给顺儿肩上的担子又加了分量,如今顺儿每天除了和其他织女们一样上班之外,还要挑水、做饭、扫地、缝衣服、缝鞋,家务活全靠她做。她的身子原本就瘦弱,这种劳累自然难以承受得了,她很早就觉出自己身子总是困乏,可一直没有在意,现在到底落下了个血亏。前些日子,达志见她脸黄瘦得厉害,曾劝她不要再进织房,可她说自己不上机就又须增雇一个女工,要开支工钱,仍执意坚持上机,达志没有办法,只好随她。
  晚饭做好一家三口坐下来吃时,立世在灯光下看见娘的褂子前襟上又挂破了个口子,就指了娘叫:“看!”顺儿笑笑说:“吃罢饭再补个补丁就得了。”正大口扒饭的达志,闻言注意地看一眼妻子的那件土布做的旧褂子,一时想起,自打顺儿嫁过来后,还从没给她做件像样的衣服哩,唉,织绸缎的老板的女人穿土布,真有些说不过去。他忽然想起,零售绸缎的柜台里,有一匹缎子还有六七尺长,是一个妇女买剩下的,于是就说:“立世,吃过饭你去前边铺子里,把零售柜台下的那块灰缎子拿来,让你娘剪剪做件衣裳穿。”
  顺儿听了,就急忙摇头:“我穿什么缎子?我整日在织机前忙活,穿那样好的东西给谁看哩?”
  吃了饭,达志去织房擦拭保养织机时,顺儿就换下身上的褂子,坐在灯下缝补起来。小立世见了,不吭声拿了前边铺子里的钥匙,去柜台里把那块灰缎拿了来,啪嗒一声扔到娘的怀里,说:“甭补了,前襟上弄个补丁多难看!”顺儿拿过那块灰缎在手上展开,轻轻抚触着,这闪着柔和光泽的缎子她何尝不喜欢?可她总觉得自己穿这东西有点太讲究,眼下丈夫常在外边同人交际,他穿好点倒是值得!早些日子那两个来签定货合同的美国洋人,看见丈夫穿着的一身土布,不也有些惊奇吗?她伸开手指量了量,行,这缎料够给达志做件马褂!她飞针走线把自己褂子上的口子补好,尔后拿过剪子,将那块灰缎往床上一铺,就照丈夫的身材尺寸咔咔地剪起来。
  达志在织房忙完,已是三星偏西了。他打着哈欠回到睡房时,仍坐在灯下走针的顺儿停针咬断线头,把大致上连缀起来的马褂提起说:“来,他爹,试试看合不合身?”“咋,不是说给你缝件褂子吗?”达志一怔。“俺穿这么好的东西有啥用处?你整日在外边跑,穿好点不也长咱尚家人的脸?”顺儿说着起身走过来。“你呀!”达志又感动又生气地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谁知身子虚弱又坐得太久的顺儿没能经得起这一拍,只听她哎呀轻叫了一声,身子便软软地向地上倒去,达志见状急忙伸手扶住问她:“咋了,你咋了?”顺儿努力笑了一下,微弱地说道:“头有些晕。”“你呀,再不能这样不顾自己地累了!”达志边说边心疼地把她抱放到床上,小心地伸手为她脱着衣服,当顺儿那瘦得可怜的胸脯在灯下现出时,达志心疼至极地俯身去吻了吻。这还是他第一次怀着爱和真诚去吻这毫无魅力的胸脯。当他的双唇抬起时,在顺儿那瘦小变长的两乳之间,有两颗晶莹的水珠在颤颤晃动……
  因为是首批外国定货,达志亲自把着质量检验关,力争用目前水平上最好的产品出口,以在国外市场获得信誉和声誉,从而让定货单源源不断飞来,使生产更快地扩大开去。
  如今,达志为了管理方便,已把厂子分成了三个车间,一个是织前准备车间,包括络丝、上浆、整经、穿经、卷纬等工序;另一个是丝织车间;再一个是织物整理车间,染色、印花、增重、轧光等活儿都放在这里;此外还有一个管动力机的机房。每个车间和机房都由一个技术最好的工人领班,小立世则负责全面,不停地在三个车间走动,以了解情况,和车间领班一起处理遇到的事情。达志自己管着质量检验和售货、进料、记账等事。
  一日头晌,达志在检验一批新织出的银灰捻线缎时,发现其中几匹上有一根或几根经丝的外形白度不同,颜色与其它经丝不太一致,他正琢磨造成这种疵点的原因是不是在于使用了纤度偏差和匀度稍差的生丝时,在前边店堂里站柜台的一个工人跑过来喊他,说有一位官家的太太在前边店堂里等着见他。达志闻言不敢怠慢,就急步向前店走,进店一看,却是一位自己不认识的穿着华贵漂亮的年轻女人。“请问夫人是——”
  “我叫紫燕!”来人傲然地自我介绍,“栗温保大人告诉我说你们这儿的绸缎好,我今儿个特来买几匹蓝缎和紫绸,呶,这是他给你的信!”说着,将一个印有南阳镇守使署的信封递了过来。
  达志接过信封取出信笺,只见上边是两行树倒枝飞似的墨笔大字:
  
  尚老板:请交紫燕两匹蓝缎和两匹紫绸带回。
                   栗温保

  达志的眉头轻轻一跳,不给钱要货还这样厉害?这种蛮横的口气略略使他不快,但他想起当初栗温保对自己免税给予支持的事,忙又含了笑说:“好,我这就去仓库里看看还有没有夫人要的这两种绸缎,因为给美国人赶大批定货,已经有些日子没再出这两种货了。”
  也是不巧,仓库里恰恰没有了这两种绸缎,达志有些抱歉地回到前店对紫燕说:“夫人,能否换成别的颜色,蓝缎和紫绸刚好没有了。”
  “不,”紫燕坚决地把头摇摇,“我就喜欢这两种颜色!”上次草绒在清和客栈大闹之后,栗温保干脆明做明来,把紫燕娶成了二夫人,另在老箭道那儿买了一处房子。紫燕因为如今是正式的副镇守使夫人,所以说话就很带一股气势。
  “那夫人说咋办呢?”达志心上也很有些生气,他自然早已由她的名字知道了她的身份,但对方的那种语气实在令他不快,不过,他的话语还是平和的。
  “你能不能后晌就加班给我织出来,我急等着做衣服穿哩!你大概不知道,社旗镇山陕会馆几天后有庙会,我得穿了新衣去看庙会哩!”紫燕漂亮的双眉一扬一跳地叫。
  “那恐怕不行!”达志心中的不快在迅速膨胀,语气中也抑制不住地露了出来,“我的厂子正在为外国客商赶织定货,忙得很,你大概不晓得,不按合同交货是要罚钱的!还有,就为两匹缎子和两匹绸子去调色印花也太不值当。”
  “嗬,这么说,俺们是没有外国洋人重要了?”紫燕嫩白的嘴角一撇,撇出两股不满和讥诮来,“洋人是爷?”
  “不能那样说,”达志还没有遇见过说话如此傲慢和不讲理的女人,一时有些气急,竟一改一向隐忍的脾性,冷了声说:“请夫人说话放尊重些!”
  “哼!”紫燕两只秀眼凶凶地一斜,转对随来的女佣叫:“我们走!我们祝尚大老板厂子兴隆!”临出门时,“哐”地把门一带,声音响得吓人。
  “他爹,你咋能惹她?”吃了几付汤药身子有了些力气的顺儿,这两天开始在院里帮助做些整经的轻活,这当儿闻言走进店堂,在丈夫身边不安地说,“听人讲,她如今在栗大人面前说一不二哩!”
  “管她!”达志隔窗望着外面街边正上马车的紫燕的背影,仍气鼓鼓地说。
  “你忘了爹临终时嘱你的话了,”顺儿低低地提醒,“你忘了‘忍’了!”
  “唉——!”达志长长地叹口气,声音里露出了些后悔。为了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他岔开话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这厂子兴起来了,可咱的小绫还在受苦,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如今想让她回来是不行了,不过该常去看看她,在银钱上给她和她婆家些接济。”
  “我早就想去看她了,”一说到女儿,顺儿的眼圈便红了,“今黑里吃罢饭,你要是有空,咱们就——”
  “好吧,记住给她捎上点她喜欢吃的东西。”
  小绫正坐在院里洗衣服。堂屋当间的灯光懒散地踱过来,照亮了木盆里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物,照亮了小绫那一双在搓板上来回晃动的手。她洗得太用力太专注,没有注意到爹和娘已从洞开的院门里走了进来,就站在她的身边。
  “绫绫——”顺儿含着泪喊了一声。
  小绫抬起了头,因为光线太暗也因为没想到,有一霎她没认出来人是谁。
  “我和你爹来看你,给你带来——”
  顺儿的话没说完,小绫“哦”了一声,猛然站起身子,双目直直地盯着爹娘,最后把目光完全停到爹的身上,只听她颤了声说:“你来干啥?你们来干啥?你们不是已经有了丝织机嘛?守住机器多好!”
  “绫绫……”达志伸出手想去抚摸女儿,但小绫迅疾地闪开身子,猛地扭身向屋里跑去。
  “哟,是亲家公、亲家母来了,快,快请进屋!”小绫的婆婆这时发现了达志和顺儿,忙不迭地向屋里让。这女人如今看到尚吉利织丝厂的兴盛劲,早丢了往日对尚家人的那股冷淡,极力想和这门亲戚套近乎。
  “她婆婆,这是给亲家你们带的一点银钱,多少是俺们的一点心意;这是给小绫带的一点穿的和吃的,这孩子日后全靠你们关照啦……”顺儿进屋坐下,急忙把带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嗨哟,用不着,用不着,俺们在吃上穿上从来没让绫绫亏着,我就她一个儿媳,俺待她比待亲闺女还亲哩!”那婆婆一边笑逐颜开地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把桌上的那堆礼物往胸前拢了拢。
  达志一直没有开腔,只是拿两眼紧紧看着通里间的门帘,他看见小绫就跑进了那屋,他盼望着绫绫会掀帘出来,会走过来偎在他的怀里。绫绫,爹对不住你,爹让你吃苦了,爹知道你气恨,可你知道爹多么想你吗?知道爹和娘在怎样记挂你么?爹给你带来了一匹蓝绸一匹灰缎,你做衣服穿吧!爹还给你带来了你最爱吃的油炸糖陀螺,你出来吃吧,爹爱看你吃东西时的样子。你长高了,可还是那样瘦,是不是饭食不好?放心吧,孩子,以后每隔一段日子,我会送些银钱过来,让你婆婆把饭食弄好。如今我手上宽裕了,我要把过去欠你的都补上,让你把日子过好……
  通里间的门帘却始终没动,更没有小绫的身影。那位婆婆终于注意到了达志的目光和神态,于是紧忙走进里屋喊:“绫绫呀,快出去,跟你爹娘说说话!”
  没有回答,甚至连一句哼也没有。
  “嗨,这孩子,使性子呐。”小绫的婆婆红着脸从里间走出来,摊了摊手。
  达志的头垂了下去。呵,绫绫,看来你是不原谅爹了……
  坐在一边的顺儿早把丈夫的伤心样儿看在眼里,她知道再这样坐下去,丈夫就会因为心里难受失态,那就会让亲家母难堪,她于是强忍了自己的眼泪,起身去搀住达志的胳膊说:“咱们先回吧,改日再来。”
  达志蹒跚着随顺儿向外走,身子的重量几乎全移在了顺儿肩上。镰刀似的月牙儿早落了,巷子里好黑好暗,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那模样儿像在白河的泥滩里跋涉,走得那样艰难。
  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几乎在他们刚走出亲家的院门,小绫就奔出来跟在了他们后边,一直看着他们进了尚吉利织丝厂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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