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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玉兰的身孕是正羽所为无疑,但有时也不免让人恍惚。那天我去正羽家,半路上和正祥不期而遇。正祥穿一件很洋气因此我也说不出名称的上衣,牛仔裤,旅游鞋。据说这服装(指男人的)几乎都是从他开始,渐渐普及(或曰仿效)开。服装是一种潮流,也是新派或曰改革者的一种标志。老家传今天穿的旅游鞋想来也是其深远影响的结果。几年不见,正祥瘦了,也见老。我们寒暄一番,互相高抬几句,又为正羽作一番感叹,我就问到他当乡长的爸爸。
  “他?老糊涂一个!”
  我不明白。正祥的父亲,那位威严精干口若悬河的大乡长今年刚五十出头。
  正祥说:“他自从当干部之后就糊里糊涂,糊里糊涂地干了大半辈子。这些大小官僚没几个明白人。”
  正祥还是当年的正祥。我说:“你现在也是个官呀,听说你都快入党了。”
  他笑笑:“那是谣传。本人目前根本就没有入党的要求。”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给学校捐款,又上报纸又上广播又上电视,搞得那么轰轰烈烈?”
  他说:“那对我有好处。名气越大越好办事。”他掏出个厚厚的皮夹,从中抽出一张香水名片递给我,“凭这个,在安徽省,至少在合肥地区,我就可以通行无阻。他们糊涂也是好事。我要趁这个时机抓紧干事,抓钱。等共产党清醒过来,即使抓到我的头上,我不是党员,事情也会好办些。你也去看看玉兰?”他不会不知道人们的风言风语,可他竟毫不顾忌地跟我谈起玉兰,这小子!他问我听到什么风声没有,我佯装糊涂,他说他刚给玉兰送去些滋补品。我当时毫无思想准备,怕言多有失,正好他还要去迎接一个什么人,说改日请我吃饭,我们于是匆匆分手。
   
13

  正羽家也是新房子,六间。除取六六大顺这个吉利外,原安排老两口两间,孬二宝两间,正羽两间。实际主要是为正羽盖的。家里的意思正羽一两年退伍后就给他娶个媳妇,无论是玉兰还是谁。任你把普及大寨县说得辉煌壮丽,任你把阶级斗争说得惊心动魄,任你今天旱改水明天水改旱,三天一运动五天一斗争,农民们自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他们最神圣的使命就是生儿育女再让儿女生儿育女。眼下农村情况是好了,好到谁都雄心勃勃地要盖砖到顶瓦到边的新屋。但盖新屋的前三年和后三年,绝大多数人家还是得勒紧裤带。正羽家的房子盖得很不容易,他们本不应该盖那么多。正羽探亲回去后跟我谈到他家的新屋,叹了口气:“我大我妈是死要脸活受罪。”现在,两老人守着空空荡荡的六间大屋和一个孬儿子,让人看了心酸。
  正羽大取名家乐,我真想不出他什么时候乐过。他不抽烟,不喝酒,除下死干活,话也少有。当兵前,我常见他泥塑木雕般地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专心致志地望着荒凉的青牛山。是在想他的正飞呢?还是在研究山为什么长得这么高?
  几年不见,正羽大老多了。头发象衰老的牛,灰黄而又稀少。脸似缺少灌溉的黑土,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记录着家乡的冬春秋夏风风雨雨。他的眼睛也浑浊。一双老树般粗糙的大手,除了干活似乎就多余,整整齐齐地摆在两只膝盖上。我给他一支烟,他也就接过去,但抽得极费力,唾沫很快将烟浸湿了小半截。正羽妈本来就瘦小,这几年好象又缩了一圈。她笑眯眯地望着我。笑是做出来的,眼里有泪。我反复表达了对他们的敬意和慰问之情,又将带来的东西全部交待了。正羽大望望礼品,望望我,又望望青牛山,平平静静地说:“费你心给他们带回去吧,家里又没小伢子。”在他看来,水果糕点之类只有小孩子才能吃。他倒也问了我几句:“前头苦吧?”“那里吃米还是吃面?”“山上也有蚂蟥?”只字没提他的正羽。正羽妈也没提。大家平平静静地坐。仿佛我不是从前线回来,也不是正羽的战友,而是一个常来陪他们呆坐的邻居。
  我们三人正呆坐,玉兰进来了,端一盆洗过的衣服。她朝我微微一笑:“你回来啦?”然后就去后院晾衣服,象在自己家里。玉兰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有些憔悴,因为肚子已能看出大,动作也迟钝。她晾完衣服没再出来,许是从后门走了。
  “老三!老三!”孬二宝一路嚷着跑进门,“我听说你回来了,就请假。日他妈进窑里掏砖,别人怕热,离我还不行……”他在正祥的厂里,因为有力也肯出力,拿最高工资。
  我送给他一枚自卫反击战纪念章,他当场别在胸口,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又摘下我的军帽往头上一戴。他和正羽一样,也有颗硕大的脑袋,我的三号军帽只能顶着。“老三,把你的军装也脱给我烧两天。”烧即烧包,显摆。“把你的枪也借给我挂挂,我明天就上集照张相片,五彩的。”我说枪没带回来,探家不许带枪。他说:“唉!”他妈让他把帽子还我。我没好说军装不能乱借,只说太小了,你穿别涨烂了。“涨烂了我陪你!钱我存了好多。我妈说给我找对象用。老三,你回来正好,你把我带去当兵,我跟县里的大头脑都讲好了。我就用我兄弟那杆枪……”
  孬二宝一回来,家里立即充满活跃的气氛。他大斜眼看着我,脸上偶尔露出点笑意,但笑得凄苦。
  “孬子,”正羽妈说,“老三今个在这里吃饭,你去集上斩点精肉。”
  “穿军装去?”
  “军装就甭穿了,你不是有个纪念章了吗?”
  孬二宝又歪头看看纪念章,这才摘下军帽,还给我,不大满意地去了。
  “孬子都三十四岁了,什么时候孬好给他找个人,添个伢子,我们七房头也好有个根……”正羽妈喃喃地说,“他大一年没两句话,我又没本事,你大爷又死了。”我说大婶你放心,孬二哥是会找着人的。正羽妈点点头,又呆呆地想。
  一只鸡昂首阔步地走进屋里,突然扭过头看定我,脑袋一伸一伸,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玉兰可是个好姑娘呀……”正羽妈好象是对鸡说,她还想说什么,正羽大看了她一眼,就住了嘴。我本想把正羽和玉兰的事告诉他们,说他们家已经有了根了,想想又觉不妥。说还是不说,怎么说,得征求一下玉兰的意见。
   
14

  那次探家的核心问题是玉兰肚里那个不合时宜的孩子,因此我必须单独和玉兰认真谈谈。我想我还是晚上找她为好。那天吃完晚饭,正要出门,玉兰妈慌慌张张跑来找玉兰,说她在家受了气,不见了!
  玉兰今天是受了姐姐玉英的气。玉英前几年嫁进城,是全村第一个在城里做上合同工以及烫发以及穿高跟鞋的女性。年近三十的玉英,仍比村上所有姑娘包括玉兰都摩登。比如她用的包,就经过拎包、挎包、布带小挎包、闪闪发光的珠带微型挎包等一系列领导时代新潮流的变化。玉英最近工资又有增加,作为表示,给父母一人买了一套刚刚降价的中长纤维褂裤。她今天搭一辆顺路车回来,登登地走进门,一进门就发火:“你那头干得再好,她这头出你的洋相!也不知我家上辈子都作了什么孽!我二爷越老越没用。说你老吧,才五十二岁,在城里退休也退不掉……”玉英是白家的有功之巨。家里的单喇叭收录两用机,二老最爱听的《七仙女》、《打猎草》、《夫妻观灯》磁带,只付出厂价的黄山牌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双人电热毯,一套简易沙发,玉兰用的美发器,都是她黑早黑晚请单位上的驾驶员师傅送来的,她曾坚定不移地站在二老一边,赞成玉兰嫁给正祥,同时在城里给她物色了三个对象。有一个还是街道办事处主任的儿子。可那鬼丫头死心眼,也不知打了什么主意。现在可是八十年代,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是我滥用名词,你上过高中,应该看清形势,跟上潮流做上改革派。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婚姻自主,个性解放!街道上“人人喜”小吃部的玲玲两个月就谈了三个。正羽是很聪明,父母也厚道,家也不算穷,可姐姐我认真调查过,如今部队不从战士中提干了。他三年五载回来,还不是个农民?农民,人也是人,吃饭也吃饭,他回来后也可能成个正祥那样的万元户。人家正祥后退一步还有个铁饭碗,而且已经干出名堂来了。他有多少保险字数?你别吹毛求疵,字数系数都是一回事。人,哪有不往高处走的?姐姐我要不是嫁进城里,你们能全家进城看三天灯会?你们能上“好来兮”花五十块钱吃西餐?有钱你也不会吃,鬼丫头真不是个东西,肚子又叫人搞大了!你说,是不是正祥干的?是他,就和他打结婚证,马上结婚!他不干,我们就告他,管他什么多长不乡长,就是县长、省长,也能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要是你一时糊涂或是走路上被小痞子害了,就去打胎。如今这样的事情多,也没什么。我认识省立医院妇产科的范医生。上回陪“人人喜”的玲玲去打胎,就是范医生做的手术。在那里打胎的人多得是,还有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为玉兰的事玉英伤透了脑筋。鬼丫头什么也不说,又不愿打胎,真是人心摸不透!玉英今天回来,看也不看玉兰一眼,只跟二老发火,但嗓门很大,鬼东西在屋里能听得见。
  “家要败,出妖怪。她是巴不得把你俩怄死!”二叫驴是填满干柴的炉子,玉英是鼓风机。鼓风机一张口,烈火就往上蹿。二叫驴又举起那根枣木扁担,说今天她再不下结论就把她劈了,强如没这个丢人现眼的妖怪。没这个妖怪他还能多活几年。但玉英还是把他的手抓住。待二叫驴被老婆和大女儿按在简易沙发上,一口口倒出浊气,玉英又忙里偷闲地去玉兰窗口窥视,察看这一系列动作的效果。然而玉兰的房门开着,屋里没人!玉英先是想今天这工作又算白做,继而就想葬身八公山的堂姐玉芳,玉兰会不会步她的后尘?父女三个很快想到一起去,情绪和肌肉立即处于紧张状态。
  我也很紧张。我想玉兰也可能在正羽家。跑去一看,只见孬二宝在用木头做手枪。他说玉兰妈来过。“我不理她她就叫我孬子。孬,吃粥捞干的!”他伸手拔下几根头发,“你看,孬二宝哪根头发丝不是空的!她要是让玉兰跟我兄弟,唏!”
  我没工夫跟他啰嗦,一口气奔到青牛河边。今晚月亮依然大。桥上没人,桥下也静悄悄的。偶尔有鱼跃水,发出如珠落玉盘之声。不象有人在这里投过水。
  我又上山。这是玉兰和正羽幽会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以证明她对正羽的一片赤诚之心。
  山窝里雨水足,树也长得茂盛。老年人说,青牛山上本来就多树,解放初还有许多野物,狼也有,但我记事后,就只见拳头大小的田鼠在一览无余的山上如骏马般奔驰。连刺猬也少见。所以我和正羽那回抓的那只刺猬,我们川流不息地参观过之后,二叫驴就说赶快送城里动物园,能卖大价钱。结果终于没卖。结果终于死了。
  我径直往牛头上爬去。那里有一棵树。那是一棵杨柳,一棵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杨柳。玉兰和正羽都非常喜欢这棵杨柳。杨柳一般生长水边,虽婀娜多姿却弯弯曲曲。这棵杨柳高高地立在山头上,枝杆笔直,亭亭玉立,生机蓬勃。约两人来高处,突然生出许多枝条,形同华盖。玉兰在一篇作文中这样赞美它:“银妆素裹的冬天,象一道飞泻的瀑布,自天宇奔腾而下;狂声骤起的夏天,象一支饱蘸浓墨的大笔,在太空龙飞凤舞;即便是萧杀的秋天,也象一把火炬,在山头热烈地燃烧……”站在我们村里就可以看见这棵树,靠天吃饭的乡亲们常常用它判定风力风向。大家说它是河沿村的风水宝物,所以五八年那样革命热情比天高的年月也被顽固地保护了下来。我们常在这棵树下流连。我想,玉兰只要上了山,八成就在杨柳树下。
  杨柳树肃立在月光下,轻轻摇动的枝叶,象一串串珍珠,璀璨晶莹,树叶碰撞,如絮语。虫声唱答。原来它并不寂寞。树下没人。玉兰纵有一死之心。来到这树下,也会打消轻生之念。
  有响动声。我蹲下一看,是个人!“玉兰,玉兰。”我叫道。那人没回答,近前一看,竟是正羽大,我说:“大伯,你也来找玉兰?”等了好一会,他才说:“出来走走。”走走?我看他衣服也湿透了,八成还下青牛河摸过。这老人!
   
15

  在村口碰到嫂子。我问她看见玉兰没有,她说:“哼!”大约二十分钟前,她看见玉兰和一个男人站在一个僻静的草堆后面,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我问那男人是谁,“这还用问?正祥呗!”这倒出乎我的预料。我叮嘱嫂子这事千万不能乱说,嫂于不语。
   
16

  这时候,玉兰已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做针线。我和玉英前后脚走进门,二叫驴两口子跟着也回来了。他们一个个满脸大汗浑身泥灰,象刚从战场上下来般狼狈。一见玉兰在家,都松了一口气,没敢再发作。虽是一场虚惊,惊过之后自然会作些反省。我们村(即原大队,包括六个自然村)近年有好几个自杀的:上吊、投河、喝农药。以喝农药为多,因为那样方便、省事且成功率也高。老太太受不住儿女虐待,自杀一个,其他人家有忤逆行为的儿女就紧张一阵子;媳妇受不住婆婆谩骂,自杀一个,其他尖刻婆婆们就会收敛一些。这大约如前些年写在墙上的,不斗争就不能进步吧。
  玉兰的父母、姐姐心定了,又不敢再骂,暂时恢复到正常状态,对我也特别客气起来。我们说着说着,话题又引入他们家的轨道。事情没法隐瞒,二叫驴就全揭开了跟我讲。并让我这个和玉兰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好同学去劝劝她,说我是部队干部,又是前线来的,面子大,我十分乐意。这样,就可以单独和玉兰谈谈了。
  玉兰的卧室摆设简单,家具什物放置得很得体,如她平时穿衣。墙上贴了一些美人和胖娃娃像。玉兰后来跟我说,怀孕期间常看看这些画子,将来孩子就会聪明、活泼、漂亮。
  玉兰将针线放在一边,让坐后,关上门窗,说:“刚才我去看你,你不在家。”说完就顺下眼,细心地剔着指甲。
  我没好说我的心跳这才恢复正常,想了想,问:“玉兰,你还好吧?”问过又后悔问得孬。
  “你不会笑话我吧?”玉兰答非所问,依然低着头。
  “笑话?”
  “你回来两天了,还能不知道?”
  “知道。我在前线就知道了,正羽牺牲前什么都跟我说了。”
  她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我把正羽按了五个手印的遗嘱交给她。她一连看了好几遍。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她的手开始抖,嘴唇也哆嗦起来,继而,忍了许多天的眼泪如决堤般喷涌。她不愿让人家听见她的哭声,紧紧咬住嘴唇,又用双手捂住脸。泪水于是从指缝中溢出,丰饶地流过在窑厂的劳作中弄得十分粗糙的手背。那手背上还有砸划碰撞留下的新旧痕印。这些天,她上班就上班,回家就回家,默默无声,用下劲干活来压抑那深沉的、无法宣泄的哀痛!我也哭了,正羽牺牲时也没这么哭,如果她尽情地哭出声,如果她象我家乡的妇女们似的边哭边有板有眼地诉说,我可能会好受些。然而她已经抬起头,睫毛上挂着泪珠,原本清澈明净的两眼象被风暴搅混了的西湖水,眉梢也微微向下耷拉去,鼻翼在微微律动。
  “部队上都知道了?”
  我摇摇头。她长出一口气,说:“看在老同学的面上,求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说……正羽是个英雄。而且,出了名……”
  那声音,仿佛是从她仍在不住颤抖的胸腔里发出的。我这才明白正羽为什么大叫大嚷要活下来,为什么坚定地让我动员玉兰打胎。我又想起牛头上的那棵风水宝物,当年为了保住它,当生产队长的正祥父亲还差点被上司撤了职。玉兰应该受到保护!为我们,玉兰已经付出许多,不能再让她承受那难以承受的压力。我说:“所以,所以才请你赶快采取措施……”
  她眉梢向上一扬,复又恢复到寻常状态:“不。正羽已经牺牲了,这孩子是他,是他的。”
  “可是,孩子留着,你怎么办?”
  玉兰没说话,站起来,用手绢擦擦眼泪,转身走到床边,从垫被底下拿出一把钥匙,打开柜门。柜门一打开使我大吃一惊!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孩子的衣服、鞋子、袜子、尿布(有十几块毛巾大小的旧布应该是尿布)和各种玩具。衣服有大有小。最大的,能让四五岁的孩子穿。我后悔刚才不该说那样的话,那是对人类最真挚的感情的践踏!是犯罪!光这些衣服,玉兰该熬过多少不眠之夜!青灯、银针、绵绵不绝的线……她是在灯下陪伴着远在南疆的爱人,寄托着对他的不尽情思……不怪正羽打得那么勇敢,立功那么心切!她身上流动着他的血液。他心中耸立着她——那棵如飞瀑,如火炬,如华盖,如千万颗珍珠般的宝物。柜子里还有一张报纸,就是那张转载了正羽英雄事迹的日报,报纸已揉得有些烂。
  我的鼻子又有些酸。我坚强地克制了自己。我想我更应该在这样一个巾帼面前表现出那种阳壮的、顶天立地的军人气概。我冲动地提出把真相告诉正羽父母,让两位老人也高兴高兴,同时请他们给玉兰一些必要的帮助。玉兰却冷静地说:“不行。现在不行,可能三五年内也不行。什么时候跟他们说,我心里有数。”她还一再叮嘱我千万保密。
   
17

  记得有次打穿插,爬到一座大山的半中腰,正羽的脸成了猪肝色。他对我说:“真不如踩响地雷算了!”我早有这种想法,只不过比他更狼狈,话也懒得说。那时死反成了一种享受。玉兰现在就在这半山腰上,她还要艰难困苦地往上爬!而他的这座“山”直插云端,还不知“山”顶究竟在哪里。至于将来的婚姻、家庭和幸福,也不知她想过没有。不过我觉得还是不想的好。一般说,女人在生理上比男人更有耐力,心理上往往不如男人豁达。然而这不是挑担子,谁也无法代替玉兰去承受各种压力。我郑重地请她自己妥为保管那封信和正羽留下的那张条子,三五年或者更长一些时间,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再拿出来,以便证明那个男孩或女孩的真实身分。所以这样做,因为我还要上前线,万一效命疆场,亦无后顾之忧。我这人肚里一向能搁得住话,没想到十来天后,竟把秘密给说了出来!
  我们那里骂人,你即便口辣,祖宗八代皮呀肉呀的什么领域都敢深入,充其量不过是泼妇一个。就象一些庸俗的武打小说,虽然写得血肉横飞,也算不上有水平。真正会骂的,乍一听没什么,再一想却刻毒无比,所谓含而不露,绵内藏针。我嫂子没什么文化,骂人却堪称艺术家。有天为玉兰家的鸡吃了我家的菜,嫂子大发其火,碰上二叫驴那家伙又不认帐,于是双方开骂。嫂子骂“鸡”:“吃吧吃吧,我家的草绿茵茵的,吃饱了再做个帽子带回家,生个没名没姓的混蛋,填还你一大家!”二叫驴嗓门虽大,骂的是花架子,击不中要害。还是奶奶一发火,他俩才休战各自回家。我说嫂子:“碗是碗,碟是碟,你骂二叫驴,干吗要捎上玉兰?”“他们家没一个好货!”“玉兰可没得罪你呀!”“她敢得罪我!她能干偷人的下作事,我就能说!”我气得不行,怎么跟嫂子说呢?那天中午,嫂子专门给我做的辣椒炒肉丝我一筷头也没动。
  我泄露秘密不是因为嫂子骂玉兰,原因主要在孬二宝身上。孬二宝吹嘘他聪明的头发丝都是空的,其实他还是有点孬。
  我回家那时候,正羽父母的心思基本已转移到他们硕果仅存的儿子孬二宝身上去了。他老闷父亲一年说不出两句话,却在三十多里外一个穷得出名的山沟里给他说了个姑娘(我真想象不出他是怎么说的)。山沟里穷,按人往高处走的观念就有成功的希望。而那姑娘本身也孬:嘴从来闭不拢,看人时歪着头,眼珠并不转,直朝你傻傻地笑。笑着笑着,口水就下来,顺着低一些的嘴丫往下淋。姑娘很矮,却胖,两个瓠子奶头一直拖到肚皮上(这是孬二宝相亲回来自己说的)。相亲那天老家传也去了,一路给孬二宝左交待右交待,孬二宝说记不住,于是定了一条规矩,要孬二宝处处看他眼色行事。从山里凯旋归来后,老家传在孬二宝家喝得已有八成醉,又东倒西歪地来到我家。一进门又要我拿酒。说他办成了一件大好事,说我死鬼大爷也不如他。我们全家都高兴,于是又请他喝酒。正喝着,正羽妈来了,因为明天姑娘的父母来,让我务必去陪生亲。我一口答应。我大侄儿还提出买一挂炮仗,生亲一到桥头就放过去。老家传成了红人,自然也要陪客,第二天早上就留了肚子。然而生亲上午没来(说好上午来的。)下午也没到。大家就有点紧张。孬二宝咕嘟着嘴,穿一套崭新的衣服去窑厂掏砖了,声明生亲来了他也不回来。正羽二老又对着红白案上的菜发呆。天擦黑时,老家传不顾饥饿,瞪着眼睛赶三十多里山路去姑娘家“理论”。我们当时都在正羽家听信,玉兰、二叫驴和一些没请陪客的人也在等消息。正羽牺牲后,二叫驴也常来,仿佛过去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二叫驴连连叹气,怪正羽大用人不当。他去年在集上卖鱼和两个小痞子打架,老家传明明看见了也不上手,两人一向不睦。老家传回来了,一进门就闷头抽烟,任你问什么也不说。那边是出事了还是有变化,好歹你总得说呀。二叫驴开口了,一开口就伤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种善人哪能办成事!”我很紧张,怕他俩吵起来。大家也急忙制止,因为老家传现在正一心邪火没处出。但老家传没有发作。他点着第二支烟,猛吸两口,忽然一拍大腿,说事情就坏在他的感冒上!他觉得孬二宝吃相难看,曾交待搛菜时以他咳嗽为号。老家传嗓子痒,咳得慌,孬二宝搛得也就急。我听过类似的民间传说,那是关于一个孬女婿的笑话,说原因不一定在这里。老家传却一口咬定就怪咳嗽,难过得直捶脑袋:“我,我怎么对得起正羽呢?我他妈是个笨蛋,明明知道感冒了,偏让他听我咳嗽!我怎么对得起正羽呢……”正羽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婚姻要有缘分。事情成与不成,饭总是要吃。老家传不吃饭,跑回家,没头没脑把老婆一顿骂,说就怪她晚上睡觉不老实,让他伤了风。
  亲事又一次受挫,孬二宝三天没去窑厂上班,一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行动诡秘,让人摸不着头脑。第三天傍晚,他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前头抱个孩子,后头背个包,包里装四套新衣服,都是按孩子的身材买的。他说:“女人我是不要了,玉皇大帝他亲丫头我也不要。你们不是怕断根吗?”他把小孩的开裆裤扒开给二老看,“是个小细①,能衔种。”二老可吓得不轻,忙问孩子从哪里抱来的,孬二宝被缠得不耐烦了,说:“问什么问!问也是白问。”然后就去给孩子洗脸、梳头,搽上刚买来的香脂,还把四套(连身上穿的共五套)衣服一一试过。说也怪,那孩子也喜欢他,咿咿哑哑地直往他怀里钻。次日上午,孩子父母慌慌地找来,母亲肿着眼泡,父亲肿了双腿。这时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一齐好言相劝那两口子。他俩听说孬二宝脑筋不大清楚,又听说是英雄胡正羽的哥哥,连一句难听话也没说,但孩子还是要要的。孬二宝紧紧抱住孩子,就是不给。还说:“我打听过了,你家违犯政策,生了五个,一大窝,少个把两个算什么?”大家于是又劝,又哄,终于将孩子和另外四套衣服都让原主带走。孬二宝于是抱头大哭,哭得好些个老人妇女也跟着哭。
  
  ① 男孩。

  我那两天进城看两个战士的家长,回来才听说这件事。当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正羽家门开着,屋里黑洞洞的。我问有人吗,灯就亮了,是正羽妈开的。孬二宝睡在床上,正羽大呆坐在一边。开灯前,正羽妈大约也这么呆坐着。屋里有些凌乱,地也没有扫,桌上放着一大碗饭和两碟菜,完全没有热气。墙上挂着正羽加了黑纱的遗像。遗像是乡里放大的,相框很讲究。我站着问正羽,正羽望着我;坐下了,他还望着我。这是一张头戴钢盔的照片,因而更显得威风凛凛英气逼人。那是参加第一次战斗后团政治处的新闻干事给照的。正羽一向不大喜欢照相,但那回还是照了。他说是得在战区照张相,要不遇到什么情况而不走运,连张象样的照片也没有,让组织追悼会的人作难。那次战斗,我们打退越军的进攻,身为班长的胡正羽就带着他的八个人,闪电般地迂回到敌人背后,歼灭了五个溃逃之敌。我当时代理排长,一方面给他报功,一方面狠狠地克了他一顿。我们那天的任务就是坚守阵地,且不说他们贸然出动极可能被敌人的后续部队“包饺子”,且不说他们极可能遭到敌人炮击,光是越军漫山遍野埋设下的地雷,也可能给他们班造成重大伤亡。你总共消灭人家五个,要是把一个班都赔上,几乎是二比一,太不划算。然而他们实在走运,无一伤亡。那天照完相,他突然问我:“你知道岳飞说过一句什么话吗?岳飞说,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
  我明白了,他对我的批评不服。我说:“敢为是对的,但不能乱为。我知道你有种强烈的献身精神,也不怕死。但你应该对你的战士负责,也应该对你自己负责。你二哥是那样一个情况,你父母年纪也大了,为了他们,也不应该作无谓的牺牲。”他说也是。
  那天正好收到他表哥的一封信。他表哥是建筑包工队的工头,除了收小工们的红包和上至电视机下至水果糕点等各种礼物外,月平均收入两百五十元。正羽家盖房子他就慷慨地资助了五百元。表哥说,他探家时他们工地上正紧张,所以没能回来看他。表哥劝他早点退伍。并且说,根据他家的实际情况,本来就不该出来当兵。表哥出于对玉兰的考虑,他也很喜欢玉兰。信中还写道,从各个方面的情况看,玉兰是不会嫁给他了。正羽让我看完信,笑笑道:“这家伙是个暴发户,典型的小农意识!玉兰可不是他想象的那种人。我是有点急功近利。因为我总想,我应该对得起玉兰,值得她爱……”正羽语气坚定,目光炯炯。当时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那样的关系,还有点奇怪。他又问我普列汉诺夫这人怎样,我说是俄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思想家、理论家,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就给我背诵了普氏的一段话:“实际上,道德的基础不是对个人幸福的追求,而是对整体的幸福,即对部落、民族、阶级、人类的幸福的追求。这种愿望和利己主义毫无共同之点。相反地,它总是要以或多或少的自我牺牲为前提。”正羽不可能全面研究过普列汉诺夫。这段话或许是在什么报刊上看到的,或许是玉兰抄赠他的。他居然能随口背出,可见对此作过认真思考。
  孬二宝哼哧哼哧地躺着,睡得很痛苦,时而含糊地说两句。更显得死心,可怜。俩老人依然呆坐,我也只好参加发呆。
  墙上的闹钟敲了十下。正羽妈说:“老三呀,你老是上我们家来,一来就陪我们坐半天,真让人过意不去的。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不能为我家的事拖你的步。人活在世上,哪能没个三灾八难的!孬子他爹爹那可是个标致人,又聪明,就是家里穷,也是到四十一岁才结婚。现在呢,吃有吃的,穿有穿的,住有住的,政府对我们又好。人嘛,总得知个足……”
  她是在安慰我!我的喉头一阵阵直发热。“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正羽是以身许国了,玉兰,还有这两位老人又何尝不是?儿子牺牲了,为国家而死,光荣、值得。他们并未沉沦在丧子之痛中。他们甚至再不提起那可以给他们带来莫大荣誉和许多利益的儿子。他们在向前看。他们不过以自己微薄的能力在对家庭的幸福进行合情合理的追求。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于是把孩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们说了。
  “真的?这是真的?”当他们确认确实是真的,正羽妈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流。她撩起衣襟擦干,擦干了又流。“这姑娘,这姑娘……”她说,说了又笑,眼泪麻花地笑。这些天,我第一次见到她这种真正的不是装出来的笑。
  “烟呢?烟呢?”正羽大四处找烟。正羽牺牲的消息传来后,他们买了一些烟,招待来看望他们的烟民。烟就放在桌子上。但我已掏出带来的烟,说还是抽我的。敦厚如老牛般的正羽大竟眼一瞪,粗鲁地将我的手用力一推,强迫性地将一支烟塞在我手里,喃喃地说:“我倒是这么想过,谁想……”他没再说下去,擦擦眼睛揉揉鼻子,恭敬地给我点上火。
  正羽大没抽烟,又开始呆呆地想。正羽妈似乎受了他的感染,脸上渐渐又布满愁云。
  “这个三倔头……”正羽妈说。三倔头是正羽的绰号。“玉兰吃了多少苦呀!她年纪轻轻的,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呢……”
  那有了后代的喜悦不过象流星一闪,他们又在为玉兰操心了!我把玉兰的态度也绘声绘色地告诉了他们,正羽大只是咂嘴,正羽妈说:“三倔头来生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人家的恩情呀……”
  孬二宝早已坐了起来。他也把事情都听明白了。他扒了半碗冷饭,又将碗往桌上一放,说:“我家兄弟到底比我有本事!老三,我明个买五张票,玉兰、我大我妈,还有你、我,我们上合肥逛一趟。先去逍遥津,逍遥津里来了一头大象,王八儿腿有水桶粗!玩过逍遥律再上城隍庙。城隍庙你没有去过吧?新盖的,什么都有卖,他妈的半天走不到头!”
  我说不行。我晓得二哥你有钱,你还会请我们去淮上酒家大吃一顿,可那样说会坏事。因为孩子的真相现在不能暴露。为了正羽,也为了玉兰,千万千万注意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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