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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刚刚开始

作者:张炜

  一个秋天,一个平平常常的黄昏,外祖母去世了。当时我正在读一本残旧的书,书上的字迹突然模糊起来。我听到母亲在隔壁喊了一声。她带着哭音喊起来,“你们快来呀,快来呀。”
  屋里只有我一个人,父亲出门了。我赶紧跑过去,这时我看到外祖母闭着眼睛。
  母亲慌乱地给她穿衣服,梳头发。我哭喊着外祖母,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母亲说:
  “你外祖母没有了,你知道吗孩子?”
  我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泪水一下子涌出。外祖母那李子花一样的白发乱得很,母亲梳了一下又一下,它好不容易又像往常一样了。母亲给外祖母洗了手和脚,让她平躺在床上。
  ……就这样,维护了我整个童年的外祖母,就在那个黄昏与全家分手了。这一幕我永远不能忘记。我们家里从此消逝了她的身影。整个小茅屋显得这样空旷:再没有了她拐杖捣地的声音,也没有了她缓缓行走的声音。一个人可以带走这么多东西,带走了一切温暖和安怡。
  我放学回家,回到了一个空荡荡的、无比寒冷的房间里。这儿简直毫无意趣。母亲和父亲坐在那儿,有时互相看一眼。他们不说什么。好像他们是谁也不需要的人。屋里像冰一样。而那个长久烘烤着这个家的人已经到了别处,她永远离开了我们。
  过去我觉得外祖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老人,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辈。现在我才知道这想法多么错误。她可不是一般的长辈。她原来是幸福的全部……
  最初的悲哀过去之后,母亲开始一遍又一遍讲着外祖母的事情,尽管支离破碎,可还是十分吸引人。父亲虽然一度与外祖母的关系不大融洽,但这会儿也怀念起来。他表示了极大的惋惜,自觉不自觉地进入了那种回忆的场景。好像一个故事才刚刚开始,这就是关于外祖母的。我觉得在这个小茅屋里,一种全面追溯的气氛突然降临了。
  外祖母走过了怎样的道路,这是我最急于知道的。她是一个多么不凡的女人哪。她的不凡一直贯穿着她的一生,直到死亡的时刻,她都是不凡的。我原来以为她是一个普通的老人,那是多么大的误解啊。我真是太幼稚了。回想起来,首先是她的沉默,像谜一样的沉默,引发了我极大的好奇。直到我长大了,有了较强的分析能力时,还在破解着这个谜。这种追溯和破解就是从外祖母逝去的那个时刻开始的。
  妈妈说外祖母刚走进那个赫赫有名的大院时,还是一个不足十岁的丫头。她长得很弱小,只能干一点轻活儿。她是在那个大院里一点一点长大的,可是个子始终没有长得太高。她没有留下照片,但妈妈说她那时是一个让人没法忘记的姑娘。外祖父从城里读书归来常常和她在一起,后来就再也分不开了。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主仆的隔阂。他们偷偷好起来,所以后来就引出了那段悲惨的故事。
  我记得懂事以后曾抚摸着外祖母头上的银发,看到了一个很大的伤疤。这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答。后来,就是外祖母去世以后;母亲才从头至尾告诉:“那是你老姥娘干的。她知道你外祖母和外祖父好,就用捶布槌子打了她一下。老人大概想打死她。当时都以为她不能活了,血流了满身,几天还昏迷不醒。有人想把她埋了,草草了事。你外祖父一直搂着,哭个不停,给她把脸上的血一点一点洗净。他给她洗啊,抹啊,把脸擦得干干净净;到最后他才发觉,你外祖母鼻子里还有一点气儿。就这样他找来了医生……
  “她头上带着一块伤,重新活动在这个大院里。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父亲、母亲早已没了踪影,谁也说不明白她是谁家的孩子。有人说她是两个过路人寄养在这儿的,还有的说她是两个讨饭的人留下的。反正你外祖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苦命女人……你外祖父知道,要在这个大院成亲是不可能了。他起了私奔的意,暗中做着准备。“那天晚上是个刮大风的日子,没有月亮。你外祖父急匆匆包好了东西,从大院边角小门那儿,领着你外祖母就跑了。他们一口气跑了好远,藏下来,直到码头上开船的日子,才雇了马车到了龙口,连夜坐船逃到了海北。从那儿以后,你的外祖母就再也不想离开外祖父一步了。你外祖父是个有志气的人,他在海北城里学了医生,又跟上自己的老师去了国外。“这样你外祖母就不得不苦苦等他了。几年过去他学成归来了,那个高兴啊。他们想自己开个医院……这时老家没什么音讯,他们也无心打听;后来从一个海北的老乡嘴里听说那个大院的主人去世了,这才领上你外祖母过海回来。他们继承了产业,在当地小城开了一个医院。这是全城第一家能给人动手术的医院。
  “你外祖父携外祖母回来时,许多人都出来看稀罕、欢迎他们。他俩穿着新式制服,从码头上一出来,人们就嘁嘁嚓嚓议论起来。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穿着打扮的人。那天你外祖父好神气,他站在高处,作了即兴讲演。他追述了这座小城的历史,追述了他的上一代与这座小城种种平常或不平常的关系,说得十分动情。小城的人既兴奋又奇怪,他们都模模糊糊感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新时代到来了,而这一切正是由一对漂洋过海的夫妇带来的……
  “他们估计得不错。从那儿以后小城里就热闹非凡,不少人跃跃欲试。不久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政党和组织。你外祖父是一个最活跃的人。原来他不仅是个好医生,还是一个出色的活动家。你的外祖母开始为他担惊受怕了。有人在街上贴帖子,威胁你外祖父。你外祖母悄悄把帖子收起来,藏下,好像这样那些威胁就不存在了似的。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叮嘱男人,要小心,要当心……你外祖父总是笑一笑。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他主要时间用来行医,有时治病也不收费。那些好队伍最缺的就是医药,他千方百计援助他们。他交了很多生死朋友,他们都是你外祖父的知己,都仰慕他的人格。当时整个城里最有影响的一个人就是你外祖父。你外祖母不停地为这个大院操劳,因为男人已经顾不得这个家了。
  “每年的春天,你外祖父都要组织一个剧团,上演一些新剧目。他还鼓励你外祖母扮一个角色,她死也不肯。后来在你外祖父的反复怂恿下,她才扮了一个丫环。一句台词也没有,只站在一个角落里,手拿一个摇扇,默默地站上五分钟。这就是你外祖母常常讲起的一段往事,好像很值得自豪。她对我说:‘你看看,我天生就是一个丫环的命,演戏也只能演一个丫环。你爸说我演的丫环可好哩……’
  “一个秋天的下午,你外祖父骑着马从外面归来时,遭到了埋伏。敌人暗杀了他。敌人是疯了,害怕了,下了这样的毒手。这是我们家最难捱的日子……你外祖母在男人遭难以后,在风声最紧的时候,像个男人一样撑起了这个家。她抹干眼泪,想的是怎么活下去,怎么拉祉一家人往下过。那天晚上,她把家里的金银细软、值钱的东西,都包裹好,往墙外一个朋友家里扔,一直扔了半夜。天亮时分,果然有人来抄家了。那简直是一伙强盗。他们搬走了家里好多东西。那是你外祖父家里经受的第一次抄家。还好,你外祖母及时把一些东西转移了……日子太平下来,你外祖母又重新把它们取回来。她说这些东西可不是他们的!……”
  母亲的述说总是让人阵阵神往。有时我听得也很紧张。尽管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我知道外祖父他们做的是高尚的、了不起的事业。我没有见过外祖父,就常常发挥我的想象力。我觉得那是一个时常沉思的、神情肃穆的人。母亲告诉我,自从外祖父遭了难之后,外祖母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她在经过那次一般人不能经受的沉重打击之后,一下子沉默了。她弱小的身躯把一切都承担起来,抚养女儿,把一个大家庭搞得井井有条,她几乎再也没有了叹息的工夫,也不再流泪。她只是衰老得很快,慢慢有了白发,有了皱纹。她走路步子很碎,在院子里来来去去,很少停歇。在她跟男人一块儿生活的那些年里,见过的事情太多了。她知道比别人更多的秘密,可是从来不说。那些深夜,外祖父和他的朋友们连夜开会,很多重要事情都是这样决定的。后来,当外祖父遇害之后,敌人一次又一次来刺探、询问,外祖母总是把他们领到一个客厅里,给他们沏上一杯奈,用不急不慢的声调解答着,巧妙地把他们领入迷宫。
  外祖母只在海北读过女子学堂,没有多少高深的学问。
  我曾在母亲面前嘲笑过外祖母,说她识的字大概还没有我多呢!这样说时,母亲看了我一眼,到一个老座钟罩子后面翻出了一些竹叶纸。那是一叠写得漂漂亮亮的楷书,“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我摇摇头。“这就是你外祖母写的。”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可怎么也想不到……后来我才知道,她不仅跟外祖父学写毛笔字,还学到了真正的知识。男人就是她最好的导师。所以在可怕的一天来到时,她能以自己的智慧、以顽强不屈的意志,应付外祖父遭难之后整个家庭所面临的一切繁琐和混乱……整个海滨城市的空气都是冰冷的,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这个庭院的生活。这个古老的大院究竟藏了怎样的秘密,是小城人十分关注的。院里的两个女人不怎么上街,偶尔出去,就招来很多好奇的目光。外祖母不亢不卑地和街上的人说话,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许多人都感到了。
  我长大了才明白,正是外祖父视死如归的气概,深深地影响了身边的外祖母,还有后来的母亲。再也没有比外祖父更值得让人钦佩和敬仰的了。这一段回忆,这一段幸福的珍藏,足以让她们抵挡未来生活中任何的困苦和不幸。
  我还记得,外祖母有时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目光落在一张书桌、一本书上……反正那是外祖父遗留的一件东西。那种深情的、费解的目光啊!今天我才明白了,那等于注视对方的那双明亮的眼睛,等于与他交谈……这时候母亲从不走近她,也不与她说话;母亲让她在那儿坐着,一声不吭地呆上一两个小时。
  到了外祖父的忌日,她就领上母亲往外走,走上很远很远,一直走到那座城市的西郊。当年那片染上外祖父鲜血的松林,已经长满了长长的茅草。她们在那儿烧纸,默默地站一会儿,无声地诉说。一年又一年,这成了一个固定不变的节目。
  有一年她们来到那片松林,发现不知什么人先一步到来过,并放了一束鲜花。外祖母和母亲看着它,眼里涌出了泪水。她们很久很久没有哭了。父亲是在寻找外祖父的时候结识了母亲的。那时父亲还多么年轻,他刚刚出现在这座城市里。外祖父和这个年轻人彻夜交谈。母亲后来和父亲好了,有些忐忑。因为她从外祖母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不安,问外祖母,她不作声。只是到了后来,外祖父遇难,她的事情也快要最后决定的时刻,外祖母才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她说那个年轻人没有什么不好,不过,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母亲赶紧问:“看到了什么?”外祖母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这个人不会给你幸福。”
  外祖母说到这里,把女儿揽到怀里,拍打着,抚摸她的头发。接下去的谈话,母亲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外祖母告诉母亲,自己这辈子跟上了一个最好的男人,她又勇敢又正直,是世上再也难以寻觅的好人了。她就是跟上这个男人以后,才知道过日子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了世上有光亮,有明天,知道了一个人该去爱什么恨什么。可是这个男人还是扔下了她——他离开人世的方式永远没法让一个女人接受。这是她感到最痛苦的事情……外祖母接上说,她多么不愿耽搁女儿的婚事!所以她一直不敢说出心里的担心。可是她愿自己的女儿有多得多的幸福,绝不能让其再经历和自己差不多的结局……母亲马上从她怀中挣脱了,大声喊着:
  “你是说他也会像父亲一样,遭到……”
  外祖母摇摇头,“我是害怕。我老觉得这个人将来要遭什么事儿。他不会顺顺利利陪你走下去,陪你走到底。我不过是担心……”
  母亲闭了嘴巴。她知道外祖母的预感是非常准确的,因为外祖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她跟外祖父没有多久,就觉得男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离开,再也不回来……她这个担心一直使她战战兢兢,后来终于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
  母亲一遍又一遍从头思索外祖母的话,甚至在一段时间里跟父亲断绝了来往。那时候的父亲英俊潇洒,像一个骑手突然出现在一片草原上,所有的目光都去注视他。他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息闯进了这座城市,闯入了母亲的生活。
  母亲压抑着炽烈的情感,仍在思索外祖母的话。这样事情拖延了足足一年。
  母亲害了一场大病,咳个不停,脸色焦黄。一开始人们都以为她得了肺病,再后来经过诊断又否定了。这就更加让人担心。都以为她活不成了,城里人都说大院内的那个姑娘完了。软心肠的女人为母亲流泪。外祖母带着她四处求医。到后来什么名医也无计可施,外祖母长叹一声:“你找他去吧。——把他叫到我们家里来吧。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命啊。”
  第二天父亲就来到了这个大院里。
  母亲的病好了,脸上有了红晕,也有了微笑。
  外祖母是这个家里沉默寡言的、对下一代人来说有点威严的一个长辈。她的慈善并没有因为沉默而减少一丝一毫。那时候父亲常随港上的轮船到外地去,回来时总是捎给外祖母一份礼物。外祖母都把它们放在一个箱子里。
  母亲暂时忘却了外祖母的预言,但外祖母并没有把那一切扔到脑后去。后来,当父亲也遭了可怕的变故时,母亲哭个不停,外祖母却很少流泪。她镇定非常,最后用一句话使母亲止住了哭声:
  “不用哭了,你跟上这个男人过日子,就得作好准备——你该早有这个心劲儿。”
  母亲抬起了头。她吻了吻自己的母亲。
  外祖母这时候脸上的皱纹一道连着一道,已经真正衰老了。她和母亲日夜商量事情,最后她们决定离开这个没有了男人的大院。
  父亲是小城胜利后才被捕的。他为了胜利付出了一切,最后却蒙受了不白之冤……
  也许就因为有了外祖母,母亲才会挺住。她们乘坐一辆马车来到了一片渺无人烟的荒野上,投奔了一位老人——他曾是大院里一位忠诚的男仆,前些年听从外祖父的劝告,离开了大院。他在荒原上垦了田地,搭了一座茅屋。她们就这样过起了清贪而孤单的生活。
  我出生后就一直跟在外祖母身边。在我眼里,外祖母比母亲更亲;唯一使我不太满足的,就是她总是沉默,很少跟我讲故事。现在我才知道,她心中的故事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多太多了;她只深深地把它藏在那儿。她不愿因为什么而勾起那些辛酸沉重的回忆……
  外祖母最后留给我的,是最清晰最活鲜的一个场景。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母亲大声惊呼的夜晚。那是外祖母离去的一刻。从此关于她的回忆也就开始了。我把从母亲和父亲那里断断续续了解到的一些情节,在脑海里衔接起来。我渐渐走近了一个弱小的、却是异常坚强的女人。她身上良好的禀赋不知会有多少遗传给母亲和外孙。我一遍又一遍追忆这样的形象:她坐在茅屋前的阳光里,拄着拐杖,向着南方遥望。那个方向正是我们离开的那座海滨小城的方向,她在那儿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和最辛酸的岁月,她在默默怀念那段时光。
  父亲就是那时归来的。他在大山里负过了苦役,人已经变得完全陌生了。我害怕这个男人,总躲着他……
  外祖母从此常常把我揽到怀里,嘴里咕咕哝哝说点什么。她夸奖我的头发,又夸我的皮肤和眼睛。她在夜间紧紧搂着我。我曾问起外祖母,那个曾经打伤她的捶衣槌是什么样子?外祖母用手比划,说那是一个红硬木做成的挺好的衣槌。她说在那个家里,所有器具都好得不能再好。那是个多么古老的家族啊!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慢慢长大了。今天回忆这一切,我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轻易地忽略了一些奇迹。外祖母实实在在经历了一些不平凡的岁月。她就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她身上就滋生奇迹。她走过很远的路,弱小的身躯承担过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她从出生到去世,多少困苦、多少没法忍受的东西,都一个人默默地咀嚼了。她抚养了孤独的女儿,照看了外孙,引导了他们往一个好的方向成长,并且率领着茅屋里一点微薄的力量,开拓出自己的一份生活。在这片荒野上,她使一座小茅屋蓬蓬勃勃,富有信心;她使这座小茅屋冒出了浓郁的炊烟。如果说我们这座小茅屋还有个后来、还可以迎接伤痕累累的父亲归来,那么我知道,这主要是因为有了外祖母。
  我后来去看过外祖母的坟。它在离我们小茅屋并不太远的一块沙地上。老远就能看到那儿生了一棵弯弯的松树,坟上长满了荒草和一丛发亮的什么——走近了,原来是一片开得蓬蓬勃勃的金盏草。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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