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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半晌午,乡里才来了人。
  乡约里正照例不会轻易在驾山沟旮旯的红崖底十八闾,只派下一名跑腿杂役。
  县治以下虽编了里闾,设有里正闾长,里闾却算不得一级政府,多半仍属自然村镇。里正闾长也不算国家官员,无有薪俸。既非宗法家族的族长,也非民间组织的团头社首。一般说来,是各村各乡公推产生,仿佛民主选举。办理处置些与官方有关的事宜,如催缴皇粮,抽派民伏,呈报案件,传达告示之类。既与官方有关,自然也就有些权柄。而权力毕竟是个好东西,运用之妙,存乎于心。
  比方今天,红崖底请到一名跑腿的杂役,这样的杂役乡里就养了不止一个。鸡犬之声相闻,周边村落百姓便都清楚这班东西的底细。懒汉痞棍,赌鬼无赖之类。催伏办粮抹得下脸,捆人吊人下得了手。
  且说这名杂役歪眉吊眼,腿脚却也齐全。有齐全腿脚,八里途程,偏骑一匹叫驴前来。来村并不到人们急切巴望前往考察的现场,照例先上闾长家,要吸烟,要品茶。要数落道路难行,品评山高林密。要挪揄闾长老婆的脚,要端详闾长儿媳的腰。是为摆谱。闾长心下惶急,面上还得堆笑。不好冷落上差,又不便显得自己不见世面不经大事。老百姓怕事,治理一方土地的官员正常也怕事,唯这班痞赖巴望有事。没事爷们儿吃喝什么呢?
  摆谱已够时辰,闾长脸色已很难看,这杂役才来在现场。里正要他来考察咨询一些案情,他也不敢过于草率。上差到来,老百姓远远闪开了围观。有人围观,上差就拿班作势,煞有介事。倒背了手、踱步;斜了脖颈,观察;仰面看天,似在思索;念念有词,一本正经。
  在张才大门口,表演半天,只说了一句:
  这白灰圈儿怎么划得不圆?
  当门吊了一具尸首,两侧张才家还要出入,灰圈其实无法划得很圆。闾长却也只好唯唯。
  随后到赵二院里来。因为是赵二的院落,一则农夫们多数下地,二则妇女儿童惧怕赵二,只在门外和隔壁窑头远远观望,院里就宽敞冷清。张才已经嚎啕嘶哑,毒日头下直撅撅跪在母亲身边。赵二原拟傻老婆一具尸首挂在别家大门上,想不到别家一具尸首挺在自家当院庭。房檐下唬了脸,凶巴巴地立着。杂役已觉晒得慌,只草草绕行尸体一圈,算视察完毕。赵二却放出话来:
  瞎驴绕磨,装神弄鬼!俩铜钱买的茄子,比鸡巴都黑紫!你能做了主张?人死在我的院里,臭了我的院,你做得了主,你把尸首给我背走!
  杂役原也知道赵二,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同行是冤家,痞棍怕无赖。便没有发作,只笑一笑,道:
  赵二!我知道你,想拿个死老婆讹赖人家,这回失算了吧?你小看了这寡妇啦!
  一句话击中软助,将赵二刹时打哑。杂役胜利视察完毕,扬长离去。这杂役本也不准备这样回击赵二,都因为心中有气。假若只是赵二老婆一条命案,张才家为息事宁人,少不得安排打点。虽属贫家小户,没三钱银子,一贯铜钱谅也拿不出手。如今,两起人命,两败俱伤,成一件硬头官司,等于白跑到这山沟一趟。为看风景吗?红崖头恶森森,死人臭烘烘,什么风景。在闾长家狠狠地吃五六碗面,上驴走人。
  十八闾派人呈报上去,乡里派员前来视察。走一回过场,费许多鞋底驴掌,闾长还得亲自到乡里。出村办公事,不比担茅粪下田,不可短打,还须长靠。方中长衫,装束一番。衣冠楚楚了,就又不可徒步,也备一匹驴,赶了来镇上。
  从红崖底山沟外行五里,上了官道。向南县城方向四五里,展豁的平川上人烟辐凑,是本县著名的苌池镇。里正出自镇上名门侯氏,宋朝以来,一门科考高中过四名举人。城堡似的院落大门口,高竖年代不等新旧不一高低却一律直插半空的旗杆。现时里正虽未中举,也是一第秀才,县大堂上可以长揖不拜。
  等候家丁通报过,闾长在侯家客厅见过了里正侯爷。打躬作揖,执礼恭谨。里正侯爷礼贤下士,脸上有笑纹,还欠了身子让座。闾长略一讲述,里正就止了他,道:
  “我派的人回来已讲过了。无须细述。你闾出了人命,着即来报,甚好。”
  侯爷举手加额,向南面县城方位高高一揖,才又道:
  “本县大者爷上任以来,官清如水,吏政廉明,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你闾一日两条人命,如何解释?况且近来荒旱无雨,大老爷已传下话来,要邀集士绅会同僧道不日来我乡藏山胜境大王庙祭神乞雨。此举关乎全县十数万生灵口腹,民心安定。你闾上吊投崖,是何道理?”
  闾长作声不得,侯爷也半晌无语。
  再三恳请指教,才请到一套方略。人命固然关天,好在只是赌气自尽,并非好杀殴杀。民不举而官不究,死者两照看来也无告官道理。惹不起什么官司,调停处置,各领尸首掩埋便了。好生办理吧!
  里正侯爷讲的方略甚好,闾长回村具体处置却十分烦杂,难以一贼而就。
  事情有着落前,尸首依然不离寸地。须得关照两家事主各自看管尸身,免得狼叼狗啃老鼠夜猫糟践。张才母子情深,自然甘愿守护母亲。关说赵二。赵二果然难缠。
  我去看那傻老婆,我院里破家值万贯,丢了东西咋办?我偏不去看!我那老婆虽傻,胳膊腿子齐全,吊在他家门上,短少半件,看我不找他算帐!
  那么,张才母亲死在赵二院里,不一样道理吗?赵二偏又说:
  是她跳在我家院里,不是我去他家炕头强背了来。猫撕狗拽,那叫活该!
  胡搅蛮缠一回,闾长无法。只好张氏宗族里晓以大义,许与报酬,才请到热心本家愿去赵二家里陪伴张才,复有天胆二汉在张才家大门口监护吊尸。
  夜深人静,白日看热闹的妇孺胆战心惊:迷信婆娘见神见鬼,敏感儿童一惊一乍。家家门户严紧,屏气息声。闾长家这才灯烛高照,连夜紧急议事。宗族长者,刚正良民,照顾到于姓田姓,三结合了老中青,俨然一个村民委员会。乡里叫闾长回村调停处置,闾长既上过乡里一回,就拿了鸡毛当令箭。
  讲了全县形势,又介绍当前工作中心。十八闾命案好在不曾惊动县衙,不然破坏形势,干扰中心。罪过非轻。里长侯爷派员深入调查研究,已明确判定属两家赌气,造成人命自尽。既非好杀,又非殴杀。着各家领回尸首安葬就是。大家以为如何?
  大家都说好。只怕赵二不肯领尸;他若不肯领尸,张才也务必不肯。热尸热丧,不能人士为安,生蛆流脓,腐烂恶臭,这村子还能住人吗?
  吵吵半夜,不得要领。
  第二天,闾长汇总里正指示和村民议事会意见,自己拿一个主张来通告张才赵二。叫两家各自领了尸体回去。出了人命,闾里方面均已察看现场,一致判断村邻赌气,草率自尽。责任自负,两不相干。速速办理后事,余情不间。
  张才自然一百个同意。母亲肝脑涂地,死在别家院里,不能发丧,心下如何安帖。但惟恐赵二不遵调解,他家院里清爽了,自家大门上仍吊一具尸体。如何是好?母亲刚烈,以命抵命,才争得了眼下局面。轻易安葬了,岂不白送一条命。
  赵二果然不肯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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