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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如果生活中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话,那么无论是痛苦,无论是灾难,都已经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潜藏在这种注定发生的潜流里边了,只是在等待时机成熟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往往是由人的一点不良情绪,或者是一段恩怨,或者一件偶然发生的又不是那么尽人意的事引起,如果把握不好,容易被人逐步演变成一场灾难,小到伤害个人,大到毁灭一个民族,这就是屡见不鲜地在历史中发生过的事情。灾难发生和结束之后,人们无可奈何地将一切推给了历史,人从历史上踩过去,历史变得又沉又重。
  琦一在上班之前,去到十二楼看小龙,小龙刚起床,好像夜里做恶梦了,一脸的恐惧味道,见了琦一,就对琦一说,我爸就明天……明天我爸就没了。
  小龙的神情哀伤绝望到了极点。琦一搂着小龙的头,不知说什么好。
  琦一说,明天你到我家里去,跟我在一起,好吗?
  小龙说,我奶奶怎么办?
  琦一想了想,说,那我们一齐去跟奶奶在一起。
  小龙很激动,一下抱住琦一,泪水像水一样地流下来。
  琦一抚摸着小龙的头,说,小龙,你要相信你爸爸,他是个好人,真正有罪的人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一个讲良心,讲义气,善良的人,有时是会遭罪的,但是做人是一定要讲良心,要善良的……否则,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就毫无一点希望。
  小龙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琦一,说,倚,除了我爸,我奶,我就觉得你亲……
  琦一点点头,说,这就是我们的缘分,是不是?将来咱们既是邻居又是好朋友,是不是?
  小龙支吾着说,我能不能当你的儿子?我从来没见过我妈。
  小龙的目光充满坦诚和渴望。
  琦一怦然心动,一股酸楚和怜悯从心而出。琦一说,可以,我能有这么好这么懂事的儿子,那真是太好了。琦一捧着小龙的泪脸。看着小龙,泪水不由流下来。
  琦一走在大街上时,才蓦然发现这一天的阳光和天空中所呈现的气象与过去什么时候的某一天很相似,但是她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哪一天,太阳很明媚,天空很蓝,有微风在吹。但是琦一心情很压抑。她仰起头对着蓝朗的天空长吁了一口气。
  琦一走到书市时,她第一个看见的就是那一位胖胖的书摊老板,她又早早地摆开书摊,将头从里边伸出来,热情地与琦一打招呼:哎,来来,又有新书啦,你这些日子在减肥吧?怎么一下瘦成这样了?你本来就瘦,又减肥,这个世道目前是肥的瘦的都一齐减肥,减肥成了一种时髦!昨天一女的,减肥减得晕倒在街道边,你说这值么?你看我,胖点,怕什么?过日子没有一副强壮的身体,能顶住生活中的许多事吗?三下两下就被生活折腾瞎了。美这玩艺,就看你怎么认识,完全是一种感觉。
  琦一对她笑笑。不知道说什么,也觉得胖老板经常说一些很精辟的话,并且自说自答。她活得很快话,很明智。琦一对胖女人油然起敬。
  琦一突然想到一句常被人用的话——劳动是永恒的美丽。
  不知为什么,琦一每每念及这一句话,心里就生出神圣的感动。她觉得能这么认识劳动创造的人很伟大,劳动蕴含着人的智慧,人的生命质量,人的美丽在劳动中呈现,变成永恒。
  胖女人拿着一本书,说,新来的,上次那本,说一个女人莫名其妙地爱上一个压根就不该去爱的男人,最后遭到悲惨结局的书,你一走,当天卖了二十八本,创历史记录,可是奇怪的是买这书的都是些男人,我挺纳闷,我就在琢磨,男人是不是想多了解些女人,想看看女人是怎么犯傻又是怎么倒霉的?胖女人一脸的玄惑望着琦一。
  琦一想了想,说,弄不清楚,可能这就像女人爱看男人写的书是一回事吧。
  胖女人说,那不一定,我就不爱看男人写的书,那么自以为是,那么极端,女人在他们眼里不是美的不食人间烟火在人群中难以寻找到,要么就是变态,扭曲,一个个像母夜叉,像怪物似的。男人懂女人吗?一个女人一生中能找到一个懂得她的男人,那就是三生有幸,烧了高香了!你说这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儿多么简单,何必弄得如此复杂将男人女人之间的情感悲剧搞得触目惊心,真是!
  琦一接过胖女人手中的新书。
  胖女人说,这本书挺玄乎的,讲预言和未来世界,能够预测你未来的遭遇。你看书上说的,预示你在未来岁月中的遭遇……它将永远改变你的生活……
  胖女人望着琦一,说,你说玄不玄?胖女人神秘地笑了。说,哎,真是难说啊,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未来的世界又是什么?过好眼下的生计,才是最重要的!
  胖女人说,买一本吧,琢磨琢磨,未来究竟告诉咱们什么?
  琦一真买了一本,不为未来世界的问题,也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胖女人挺好,挺辛苦,如果不买一本,怕她扫兴,因此琦一常买她的书。
  胖女人笑眯眯地把琦一送走。
  琦一身后传来胖女人不知疲倦地宣传新到的书内容的声音,说得很神秘,却又恰到好处,让聪明人必须清,让傻瓜不信不行。
  琦一背对着胖女人,笑了。
  编辑部里丁旦、老黄、钱青青都在,神情都有点异常,让琦一感到有些意外。
  刚一坐定,乔总来找琦一,说有事要谈。
  琦一就跟随着去了。
  乔总在走廊里转过身,一脸的神秘对琦一说,办公室里人多,就在这里说吧。
  琦一说,随便。
  乔总说,今天上午就宣布编辑部总编和副总编任命一事,方社长要来。
  琦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什么也不问。
  乔总说,第二件事,刘力一早来了,交了一份辞职报告,她的情况你清楚吗?
  琦一说,什么情况?
  乔总想了想说,比如说,她个人婚姻情况,还有她离婚后的一些情况。
  琦一说,她的生活情况跟她的辞职没有关系,兴许她有她的打算和对事业的选择,辞职并不是一个人随随便便就决定的事,她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乔总说,我只是打听一下,别无其他意思,我只是有点担心,怕她因为那封揭发她受贿一事,赌气辞职,这样多不明智,不能因小失大,那事况且已经查清楚了,跟她没关系……
  琦一说,可能她的辞职跟这也没关系……
  乔总说,那就好,你代我劝劝她,一定要慎重行事,她也不小了,闹点爱情故事,很正常,工作事业还是顶重要的。
  琦一点头称是,说,你的好意,我一定转告。
  乔总说,第三件事,也是目前最让我头疼揪心放心不下的事。
  琦一望着乔总一脸的苦涩,说;什么事?
  乔总前后看看,说,老谍与小冬的事!
  琦一说,怎么了嘛!老谍对一个小姑娘做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了,他还想干什么?要整死人?什么年代了!
  乔总摇摇头,说,我思来想去,主要是为小冬着想,小冬把工厂的工作辞了,目前找工作又难,老谍又在从中作梗,弄得到处都不敢要小冬,昨天经济日报的老冯来了,我想把小冬介绍到他报社工作,没想到我话刚一出口,人家一口拒绝,说,这种利用男人又告男人刁状的女孩,我不敢要。你说,这事怎么传得这么快,好像到处都知道了,都认为小冬是那种坏女孩……
  琦一很生气,面孔也红起来。琦一说,小人真是不可得罪!
  乔总苦着脸,说,就是呀!这事全是让老黄给搅乱的,小冬什么也没告诉过老黄,老黄却胡编乱造,弄得老谍将一肚子仇恨撒在小冬身上。
  琦一愤怒地说,乔总,咱们暂且不谈老黄小冬怎么了,咱们谈谈问题的实质,是谁制造的这一起事端?谁制造了事端又要想开脱自己的罪恶?谁是制造陷害小冬的凶手?这些问题不搞清楚,一味地责怪老黄怎么了,小冬怎么了,然而真正的罪犯却在一旁理直气壮,作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混淆视听,搅乱一些庸人的思维,为什么这些人没有正义,没有公正,不站在真正受害者的一边,斥责有罪的人,问题究竟是谁胡乱搅和?弄到今天这种局面?
  乔总见琦一越说越激动,就急了,说,你小声一点,我是为这事跟你商量来的!你看你!
  琦一沉默,望着乔总。
  乔总说,不管你怎么为此事生气,抱打不平,我都能理解,你跟我一样,都是想使小冬少受点冤屈和伤害,出发点都是善意的,可是我们用直截了当的方法,反倒会害了小冬,小冬毕竟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吧,她仅仅是一个借调来打工的,可是我们都是作父母的人,是为了小冬的未来着想,一是能让她继续留下工作,找机会调进报社,另外让她委曲求全一点……你去找小冬做做工作。
  琦一说,你是怎么想的?我做小冬什么工作?
  乔总说,我们先来个缓兵之计,让小冬跟老谍说点道歉的话,好稳住一点老谍的情绪,老谍要调到社里去工作,他不会放过小冬的……
  琦一愕然,她对老谍要调到社里去工作很惊讶。
  琦一说,老谍调到社里干什么?
  乔总说,社长办公室……
  乔总说,算了,等一会儿就宣布了,坚持一点组织纪律吧。
  琦一说,你把对小冬的事说完啦?
  乔总说,不是说了吗,让她就委曲求全吧,跟老谍说几句好话,道个歉,让老谍别老叮着她不放,往后她还要工作,还要做人,这样……
  琦一听明白了乔总编的话,她气得浑身都发抖,她盯着乔总那张善良而悲哀的面孔,半天才说出话来。琦一说,乔总,我跟你工作了二十年了,我一直敬重您的为人,在咱们报界圈里,像您这么好的人不多见,可是我没想到,您在老谍的问题上,是如此的软弱,狼狈……
  琦一将后两个字咽了回去,她觉得这样对乔总说话已经太过分了。
  琦一说,这简直是,鸡跟黄鼠狼道歉,房主跟小偷道歉,被害者跟害人者道歉!公正在哪里,良知在哪里?荒唐!让一个受了伤害的小姑娘,去跟一个恶毒伤害她的人道歉!亏你能想得出来,做人的原则在哪里9道理在哪里?看来我是应该接受当编辑部主编的劝告,好人当官干点好事、善事和有利于人的事,难怪那些人视官如命!我算是明白了,什么样的皇帝就会有什么样的臣民,什么人当官就会有什么样的局势!
  琦一愤怒地对着乔总,说,你这些事别跟我商量,我既不是领导又不是什么,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与我琦一无关,说不定我也会像刘力那样给你呈上一份辞职报告!
  乔总扭曲着面孔,痛苦地望着琦一。
  琦一转身走开。
  琦一进了办公室之后,钱青青刻意地看了琦一一眼,见了琦一愤怒而苍白的面孔,心里顿时明白了许多,她立刻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她长叹一口气,说,好戏还在后头呢!
  人们都不明白钱青青突发的怪声气,都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包括琦一也看了她一眼,她一时还不明白钱青青高兴什么。琦一心里烦极了。
  琦一立刻跟老木打了一个电话。老木说他正在跟一个外商交谈,让琦一原谅,并等十分钟后老木打过来。
  琦一发怔地坐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小冬从门外进来,琦一吃惊地望着小冬,小冬的神情很古怪,像生了大病一样,既恍惚又惊慌,她望着琦一,欲言又止。
  琦一一时不知道该跟小冬说什么,她只是望着小冬,希望小冬对她说什么,可是小冬像一个病人一样痛苦地望了她几眼,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来,就转身出去了。
  琦一就发愣在那里,小冬的古怪表情,给琦一留下很深的印象,半天在脑子里抹不去。
  这时老木的电话打来了。
  琦一就直截了当地求老术帮忙,帮一个小姑娘在他的公司找一个合适的工作。
  琦一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回避在旁的人,在旁的人都听明白了,琦一在为小冬找工作。
  琦一说,这姑娘的品德知识在各方面的修养,都没有问题,能胜任你们公司文秘工作……
  老木说,没问题,如果她愿意去南方,就让她在我的公司做办公室工作,如果她愿意就在此地也行,我已在A城开了分公司,也需要办公室人员,再说,你介绍的人,我肯定很放心,就用不着考核了。
  琦一说,考核也不要紧,公事公办吧,我看她没问题。
  老木说,免了,考核时十分苛刻,就当我开一次小后门吧。
  琦一在电话里直感谢老木。
  老木说,你这样就太见外了,你是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一切,更何况你是在帮助一个有求于你的小姑娘,我能不帮吗?我们公司最大的特点,用人严,工资高。老木笑了。
  琦一很感慨,说,人与人是多么地不一样啊,同在一片天空下,同呼吸一天的空气,差异却是这么大……有时觉得自己那么地无能为力,特别是面对某些问题和某些人时,感到自己是那么地弱小,尽管良知,正义,信心都没有问题,可是还是那么地无奈……
  老木也许听出了琦一的哀叹的弦外之音,他说,有什么心事或者想不开的事找我聊聊,反正我很想与您再好好谈谈,你今晚上出来吧,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见面。
  琦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琦一搁下电话之后,心情好多了,她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应该立即将这事告诉小冬,好让她高兴高兴。
  琦一到乔总办公室去找小冬,小冬不在,屋里老谍老方,记者部的老梁,乔总在,显得气氛很热烈。
  乔总说他打发小冬去工厂了,去取校样稿。
  琦一回到编辑部,不知为什么脑子里总晃动着小冬刚才那种古怪的样子。小冬要对她说什么?
  关于小冬,后来琦一才知道,乔总与她在走廊里谈话之后,乔总见琦一不愿意找小冬说,就亲自将小冬叫出来,也是在过道里对小冬说了他的想法,并再三解释说这只为了小冬好,让小冬看在他的一张老面子上,跟老谍道个歉。小冬当时愣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还太年轻,再说,她目前的处境十分不利,她看着乔总的一张苦瓜脸,就同意了。乔总安排小冬当着老方、老梁,对老谍道歉。不管当时小冬心里有多么委屈和多么不愿意,但在乔总那种软硬兼施的劝说下,到底跟老谍道了歉,而且当着社里的领导和编辑部新上任的领导。
  小冬说,谍老师,我年幼无知,如果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
  老谍当时是一副宽容大度,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对小冬说,没啥,好好工作,好好做人,好好地做人嘛……,无事生非地诬陷入可不好。
  这样,就等于小冬主动地当着社里领导的面,洗清了老谍的罪恶,然而,小冬真正成为了陷害老谍的罪人。
  后来,琦一原谅和理解了小冬,小冬还太小,小冬太善良,太善良的人容易被邪恶打倒,何况她面对的是这些城府深深的老世故们,她能坚持住吗?即便是坚持住了,又能坚持多久呢?一个可怜的姑娘,要生存,要工作,要在世人面前做人,她不妥协行吗?
  小冬在对老谍说完那些乔总教她说的话之后,突然感到了惊慌,她感到了裤子被人扒去暴露在众目之下的那种惊慌,特别是听到老谍那句拖得老长腔调有意强调的话——好好做人嘛!无事生非地诬陷人可不好嘛!
  小冬立刻觉得有如万箭穿心,心痛难忍,她立刻觉得受骗了,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脱光衣服强奸了。
  小冬站在原地发抖,几张男人的脸都发出一种温和谅解的笑意来。
  乔总轻松而慈祥地对她说,你去工厂把校样稿取回来。
  小冬想去见琦一,想对琦一哭诉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想当着琦一的面打自己的耳光。想对琦一说,她被真正地强奸了。
  小冬走了。
  宣布任命的会议就在编辑部里开。开会之前刘力来了。刘力看了一眼琦一,俩人心照不宜地对望一眼。
  会上方社长宣布了编辑部总编和副总编任职人的名字,这就如同在编辑部里扔下一颗大炸弹,顿时炸得人们魂飞魄散。
  总编,是记者部调来的老梁担任。老梁起身对大家点点头,说多多关照之类的话。副总编丁旦。丁旦愣着大眼,不知所措。半天才说,这是不是有点侵犯人权呢!
  方社长念完任命,接着就宣布老谍调社里任副社长,话音一落,大家都震了。老黄和钱青青的反映最强烈,俩人顿时就变了脸。
  老方和乔总知道这种会议越短越好,开长了会出事的。任命匆匆宣布完,老方、老乔、老谍、老梁速速撤去,留下编辑部一档子晕头转向。
  这是大家实在想不到的事情,总编从别的部调来,副总编是丁旦,这的确太出乎人意料,也包括丁旦本人。更大的震动还是老谍调社里任副社长一事。
  老黄僵着青黄的面孔,梦幻一般地坐了一阵,然后他走了出去,让人感觉他在梦游。
  老黄走后,钱青青哭了。先小声抽泣,然后哭出声来,大家面面相觑。
  刘力故意睁大眼睛,看看琦一和丁旦。刘力说,恭喜升官啊!
  丁旦歪着面孔,像害牙痛似的,说,你如果不是早早打了辞职报告,说不定总编就落在你的头上。
  刘力大声叹息道,多情的太多情,无情的大无情!不想当官的倒当了官……
  钱青青明白刘力在嘲弄她,她就压住了哭声。
  刘力对琦一说,我等辞职报告批准后就走,去日本,打倒日本鬼子去!
  丁旦惊奇地睁大眼睛,说,真的呀,你真厉害!
  琦一说,你考虑好啦?
  刘力万事休的样子,耸耸肩,说,任何事情都在尝试和实践中得出真知。
  琦一说,那……?她欲言又止。
  刘力知道琦一想问左七的事,就说,留住一段真情,留住一种美好,我要远行啦……留住……
  这是一首叫《留住》的通俗歌曲中的词。
  琦一无奈地摇摇头。
  就在这时,一阵古怪的尖锐的乱七八糟的叫声从楼下传来——有人要跳楼啦!
  是编辑部的黄有恒!
  十八层高哟!摔下来连个完整的玩艺都没有!
  于是楼上楼下,人如潮,声如海啸,层层围住了报社大楼。这幢十八层高的大楼,是一个联合办公大楼,有妇联的,有工会的,有政府扶贫机构的,有名目繁多的各种文化公司的。
  人们都仰望着楼顶,望着楼顶上被阳光照耀着的老黄。此刻,高高在上的老黄,正经历着干目所视、众目睽睽的洗礼。
  老黄的身影在楼顶上阳光下,显得瘦小又单薄。
  这时老黄已经变调的嗓音发话了——乔德良,方可龙,你们给我听着!
  大家听明白之后,就回下头来,四处寻找这两个人。
  这时乔总和老方都已赶到,正仰望着老黄。
  老黄说,你们两个听着,你们如果不秉公办事,不把你们犯下的错误纠正过来,让真正胜任总编和副主编的人到岗位上工作,我,黄有恒就从这里跳下去,以死抗邪!以死抗恶!你们把一个真正的人渣坏蛋推举到社长办公室,让他来当副社长,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们将成为报社历史上的罪人!如果你们不立即纠正错误……
  乔总编一听,脸拉得又长又黑,哭丧着脸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能作什么主!
  老方又气又吓,不知如何是好,他连连摇头,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有人下海,有人挣钱,干什么不行,偏偏有人想当官,还跳楼,这都什么年代了!他压低嗓门说,怕上面的老黄听见了。
  老黄在上面又吼道——方可龙,乔德良,你们俩个老混蛋,立即回答我!否则你们要为我的死付出代价!
  乔总对老方说,怎么办?
  老方说,拿话筒去,我来对他说。
  再说这幢联合办公大楼,地处A城市中心的繁华热闹地段,也正处在十字路口,来往的车辆,行人,早已看到了这十八楼上喊着要跳楼的人,而且楼上的喊声凭空传得很远,于是往这里拥挤的人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老方把话筒安在嘴上,仰起头对老黄喊道——黄有恒,你听我说,你要冷静,别冲动,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你下来,有话,有意见,好说好商量……啊?
  老方的语气尽量放得平和些,他怕说重了,老黄扑地一声飞天而降,他会成为罪人的。
  老方说,老黄下来吧,从楼道里下来……有些问题,是可以纠正的,我们可以听取群众的意见嘛,再说,工作有分工不同嘛!
  老黄说,放屁!你们狼狈为奸,官匪一气,你明明知道谍云飞的下流为人,还一次次重用他,你们是什么用意!
  老方哭丧着脸,对着老乔说,你说两句。
  这时老黄喊道——你们让开,我跳了!
  就在这时,钱青青在人群中暴发出一声惨烈的哭声,是那种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
  钱青青双手捶打着,哭喊着——老黄啊,你可千万别啊……人活着还是好啊,这种世道,坏人当道,好人受气啊,你又何必想不开呢?几十年都过来了……再说,我们已经不能分开了呀,老黄,你想一想我啊……
  琦一过去抱住钱青青,钱青青已哭得摇摇欲坠。
  丁旦和刘力听了钱青青刚才的话,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明白了钱与黄的猫腻,但又不敢当众露出神色来。
  琦一说,钱青青,忍一忍,不能对老黄说这些,他死要面子,听了你的话,不跳都得跳了。
  钱青青一愣,止了哭,一头撞进琦一怀里,压着声呜呜地哭。
  琦一紧紧搂着钱青青,心里难过极了。
  就在这时,联合大楼的下面的十字路口,传来一声刹车的尖叫声,接着就是人的惊呼声——压死人了!
  人们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了,人们开始纷纷朝十字路口拥去。
  这时有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男的,他说,是报社的人,女的,她手里还抱着报纸呐!
  小冬在过马路时,被车撞了,因为那时人们都在注意十八楼上的老黄,包括小冬。他们忽视了交通安全。在小冬奔向报社的那一瞬间,一辆红色宝马轿车撞倒了她,并从她身上碾过去……
  人们看到的是小冬躺在血泊之中的样子,报纸和校样稿散落了一地,有的泡在血里。出事的司机已被吓瘫。急救车正穿过人群朝这边开来。
  第一个走向小冬的是老谍,他弯腰抱起地上的小冬,鲜血顿时染红了老谍的衣襟,顺着裤子往下流。
  琦一突然冲出人群,大吼一声,你放下她,你滚!你不能再玷辱她!
  人们都惊呆了。琦一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兽,像是要从野兽口中讨回她的孩子那样,疯狂了。
  最为震惊的是报社的人,因为琦一在报社工作了十几年,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含蓄谦抑,对人和善平稳,人们没想到琦一在此刻完全变了一个人。
  琦一猛烈颤抖的手臂指着老谍,凄烈地喊道——你放下她!
  老谍此刻被琦一吼得不知所措。
  琦一一转头,怒视着丁旦,说,你,你去接过小冬,赶快送医院,不能耽误时间!
  丁旦一个弹跳到老谍跟前,从老谍怀里接过小冬。
  车已经开到出事地点。
  丁旦把小冬放进担架中,然后随着救护人员上车,接着刘力,乔总,钱青青,最后爬上车的是老黄。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老黄身上,人们全乱了,谁也忘了问老黄怎么又下来了。
  随车的医护人员面目肃穆地说,怎么这么多人?老黄和钱青青立即说,万一需要输血,我们都行啊!
  车从老谍身边开过时,才发现老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臂下垂,浑身是血,面孔毫无血色和表情、像一个在战场上受了致命伤,又被缴了械的人,彻底地失败完全地绝望了。
  大家的目光从车窗里投向老谍。
  小冬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
  两天之后,是将小冬送往火葬场的日子,报社编辑部的人来与小冬告别。琦一一直在照顾着小冬的父母,小冬母亲已经昏死过去两次了,老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女儿的去世,对两位老人打击太大。
  当报社的人散去之后,琦一发现老谍来了,他在小冬的身旁放了一朵洁白的玫瑰花,垂头久久地站立,琦一看见老谍的双肩在不停地颤抖。
  老谍在无声地痛哭。
  当老谍转过身发现琦一时,明显地怔了一下,随即迅速地走了。
  琦一望着老谍的后背,发现他老得很厉害。
  琦一想,上帝啊,你究竟想让人干什么?在你制造的迷魂阵中,人究竟找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但是琦一相信,善良是不同程度地潜藏在人的灵魂里的一种东西,有的人的善良是天然的,骨子里的,灵魂里的,伴随着他的生命的,随时随地都可以拿得出来的。有的人的善良,是飘浮在他们情绪里的,像一种装饰品,可能会因情绪好而产生一些善良或者给予人一些善举,一旦这种情绪遭到破坏,善良会离他们而去,他们会露出原来的真实面孔。
  一个面孔,失却善良,良知,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常常为一些熟悉的面孔突然变陌生而惊恐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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