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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苏家从南门搬走以后,我就很少能够见到苏宇和苏杭,直到升入中学,我们才开始再次相见。我惊讶地发现,这对在南门时情如手足的兄弟,在学校里显露出来的关系,竟有点像我和孙光平那样淡漠,而且他们是那样的不同。
  那时的苏宇除了单薄外,已经很像一个成年人了。苏宇当时穿着一身蓝色的卡其布衣服,衣服在他身体迅速成长后,显得又短又紧。有一次苏宇没穿袜子,裤管因为短而高高吊起,让我清楚地看到了他暴露在外的脚脖子。苏宇进入高中以后,便和其他男同学一样,不再背着书包上学,而是将这天所学的课本夹在腋下。他和别的同学不一样的,是他从不大摇大摆地走在路的中央,他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路的最边沿。最初的时候,苏宇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倒是苏杭,头发梳得十分光滑的苏杭,双手插在裤袋里向女同学吹口哨时,他的风流倜傥简直让我入迷。我的这位同班同学拿着一本发黄的书,轻声细气地向我们念着书上的话:
  “黄花姑娘要吗?价格非常便宜。”
  他给我们这些在生理上还一知半解的同学,带来了社会青年的派头。我当时异常害怕孤单,我不愿意课间休息时一个人独自站在角落里。当看到苏杭在众多同学簇拥下,站在操场中央高声大笑时,我,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胆怯地走向了操场。那时我多希望苏杭冲着我响亮地喊叫:
  “我们早就认识了。”我走到了他的身旁,他没有去回忆南门的经历,但他没有让我走开,于是我仍然欢欣地理解成他接纳了我。
  他确实接纳了我,他让我和他们一起,站在操场上高声喊叫和欢声大笑。而在夜晚的时候,在昏暗的街道上,他会将自己嘴上叼着的香烟轮流地传到我手中。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在街上无休止地走动,当有年轻的姑娘出现时,我们就和他一起发出仿佛痛苦其实欢乐的呻吟般叫声:
  “姐姐呵,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战栗地和他一起喊叫,一方面惊恐地感到罪恶正在来临,另一方面我又体验到无与伦比的激动和欢快。
  苏杭让我们明白了晚饭之后走出家门,比呆在屋中更有意思,哪怕回去后会遭受怎样严厉的惩罚。同时他也教会了我们应该爱慕什么样的女孩子,他反复教导我们不能用学习成绩的优劣去衡量女孩,而应该从胸部的发展情况和臀部的大小去选择自己的爱慕。他灌输给我们衡量女孩的全新标准,自己却喜欢上了一个班上最为瘦小的女同学。那是一个长着圆圆脸蛋的小孩,扎着两根往上微微翘起的小辫子。她除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外,别的我们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动人之处。苏杭迷上这样的女孩实在让我们吃惊,当我们中间有人问他:
  “胸部?她的胸部在哪里?屁股又是那么小。”
  苏杭的回答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回答,他说:
  “你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不出一年这女孩的胸部和屁股都会大起来。那时她就是全校最漂亮的了。”
  苏杭追求的方式直截了当,他写了一张充满甜言蜜语的纸条塞在女孩的英语课本里。于是在那个上午的英语课上,这位女中学生突然发出了让我发抖的喊叫,然后呜呜地像风琴一样哭了起来。在我眼中应该是勇敢无畏的苏杭,那时候脸色如同死人一样灰白。然而一旦离开教室,他就迅速地恢复了以往的风流姿态。那个上午放学的时候,他竟然吹着口哨,走到了那个瘦小女孩的身旁,和她一起走去,还时时回过头来向我们做鬼脸。于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又开始哭哭啼啼了,她身旁一个丰满的女同学这时候出来主持正义,她挺着胸脯插到他们中间,同时因为气愤而低声骂了一句:
  “流氓。”我们看到苏杭一下子转过身来拦住这个丰满的女同学,他当时的脸色与其说是恼怒还不如说是兴备,他终于获得了一个表现自己勇敢的机会,我们听到他虚张声势地喊道:
  “你再说一遍。”那个女同学毫不示弱,她说:
  “你就是流氓。”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苏杭挥起的拳头,竟会真的打向那个女同学丰满的胸脯。那个女同学先是失声惊叫,随后捂着脸哇哇哭着跑开了。我们走到苏杭身旁时,他一脸惊喜地摸弄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告诉我们刚才那一拳打上去,这两个手指感觉软绵绵的。另三个手指没有得到那种美妙感受,所以他对它们就不屑一顾。然后他感叹道:
  “意外收获,真是意外收获。”
  我最初对女人的生理有所了解,完全依赖于苏杭的启蒙。我记得一个春天来临*囊*晚,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走在街道上。他告诉我们,他父母有一本很大的精装书籍,书上有一张女人阴部的彩色像片。他对我们说:“女人有三个洞。”
  那晚上苏杭神秘的口气和街上寥寥无几的脚步声,让我的呼吸急促紧张。一种陌生的知识恫吓着我,同时又诱惑着我。
  几天以后,苏杭将那本精装书籍带到学校里来时,我面临了困难的选择。显然我和其他孩子一样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是放学以后苏杭准备打开那本书时,我彻底害怕了。在阳光还是那么明亮的时刻,没有胆量投入到这在我看来是冒险的行为中去。所以苏杭说应该有一个人在门口站岗时,我立刻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下来。我作为一个哨兵站在教室门外时,体会到的是内心欲望的强烈冲击,尤其是听到里面传来长短不一的惊讶声,我心里一片尘土飞扬。
  我失去了这一次机会,就很难得以第二次。虽然后来苏杭常常将那本书带到学校里来,可他从没有想起应该让我也看一看。我知道自己在他眼中是无足轻重的,我只是众多围绕着他的同学中的一个,而且是最为微不足道的一个。另一方面也是我总克服不了内心的羞怯,没有主动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直到半年以后,是苏宇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片。
  苏杭有时候的大胆令人吃惊。那张彩色图片只向男同学出示,使他渐渐感到腻味了。有那么一天,他竟然拿着那本书向一个女同学走了过去,于是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女同学在操场上慌乱地奔跑,跑到围墙下面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苏杭则是哈哈大笑地回到了我们中间,当我们胆战心惊地提醒他,那个女同学可能会去告状时,他一点也不慌乱,还反过来安慰我们:“不会的。她怎么说呢。她说苏杭给我看了那个东西,这话她说得出口吗?不会的,你们放心吧。”
  后来无声无息的事实证实了苏杭的话是正确的。苏杭在这件事上冒险获得成功,导致了他后来在暑假间更为大胆的举动。在那农忙时节的中午,苏杭和一个名叫林文的同学在炎热的阳光下,游手好闲地走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我可以想到他们一定是在用最下流的脏话,来表达各自对某位女同学的喜爱。林文在那段时间里之所以成为苏杭最好的朋友,是因为他曾经拿一面小镜子在厕所里窥视女同学。可是林文的大胆行为并没让他看到什么,倒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当苏杭也想试试镜子的作用时,林文以过来者的老练劝阻了他,对他说:“在厕所里照镜子,只有女的才看得清楚男的,男的根本看不清女的。”就是这样两个人走在了乡间,他们在进入一个村庄时,只听到一片蝉鸣没听到别的任何声响,那时能够下地干活的人全在田里割稻子。他们走在树叶下面,所进行的话题使他们的身体比那个夏天更加热气腾腾。当初金光灿烂的阳光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仿佛是欲望泛滥成灾以后的情景。两个躁动不安的少年来到一处飘出炊烟的房屋前,苏杭走到那屋子的窗前,朝里张望了一下,随后林文就看到了他神秘的招手。林文的兴致勃勃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凑到窗前所看到的情形使他大失所望。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正坐在灶前烧火。但他立刻发现苏杭的呼吸变得杂乱无章了,他听到苏杭紧张地问:“你想看看真的东西吗?”
  林文明白了苏杭打算干什么,他指指那个烧火的老太太惊讶地问:“你想看她的?”苏杭的笑容有些尴尬,他发出了激动的邀请:
  “我们一起上。”能将镜子的用途延伸到厕所里的林文,在那时却迟疑不决了,他说:“这么老的女人?”苏杭脸色通红地低声喊叫:
  “可那是真的。”林文无法说服自己与苏杭一起行动,可苏杭因为激动流露出来的紧张不安,让林文感受到了心惊肉跳般的兴奋,他说:“你上,我替你站岗。”
  当苏杭越窗进屋前回过头来朝他不知所措一笑时,他就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比苏杭更有意思。
  林文没有站在窗前,苏杭扑到那位老太太身上去的情景,他可以在想象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作为一个哨兵,他认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离开窗口几步,从而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是否有人朝这里走来。接着他听到了一种来自于身体倒地的声响,仿佛还滚动了一下,接着是几声惊慌的嗯嗯声。虽然这位年届七十的女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太太明白过来以后,让林文听到了一个苍老和发怒的声音:
  “畜生,我都可以做你奶奶。”
  这话使林文失声而笑,他知道苏杭的冒险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去他听到老人仿佛忏悔般地喊叫:
  “作孽呵。”
  她无法抵抗苏杭的猛烈进攻,她的气愤因为年老力衰只能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就在这时,林文过早地看到了一个成年男子朝这里走来,这个赤裸着上身,手提一把镰刀走来的男人,让林文心惊胆战,他赶紧跑到窗口,于是看到跪在地上,拚命扯着老太太裤子的苏杭,而那个垂暮女人则抚摸着自己可能扭伤的肩膀,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什么。得到林文警告后,苏杭那一刻像一头得了瘟疫的狗一样,从窗口翻身出来。然后两人拚命地向河边跑去。苏杭不停地回头张望,他始终看到一个手握*兜哪腥嗽对蹲防础A*文在逃命的路上,耳边一直响着苏杭绝望的声音:
  “完了,这下完了。”那个中午,他们两人将那条通向城里的道路弄得尘土滚滚,他们把肺都跑疼了。他们满嘴臭气浑身泥土地跑回到了城里。中学老师里,举止优雅的音乐老师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他是所有老师里唯一用普通话讲课的,当他在风琴前坐下来教我们唱歌时,他的神态和歌声令我入迷。很长时间里,我都用喜悦的目光去注视他,他与众不同的文雅成为我心目中成年以后的榜样。而且他也是老师中最不势利的,他以同样的微笑对待所有的同学。我至今记得他第一次来给我们上课时的情景,他身穿白色衬衣和藏青的长裤,夹着歌谱走进了教室,用广播里那种声调庄重地说:
  “音乐是从语言消失的地方开始的。”
  习惯了那些土里土气的老师用土语讲课的同学,那时哄堂大笑了。
  第三年春天,也就是苏杭向我们展示彩色图片的日子里,在音乐课上,使所有老师深感头痛的苏杭,以自己的粗俗嘲弄了音乐老师的优雅。苏杭脱下了他的球鞋放在窗台上,双脚架在了课桌上,他尼龙袜子里散发出来的脚臭飘满了全屋。面对如此粗俗的挑战,我们的音乐老师依然引吭高歌,他圆润的歌声和苏杭的脚臭双双来到,让我们同时接受美与丑的冲击。直到一曲终了,音乐老师才离开风琴,站起来对苏杭说:“请你把鞋子穿上。”不料这话使苏杭哈哈大笑,他在椅子里全身抖动地回过头来,对我们说:“他还说‘请’呢。”音乐老师依然文雅地说:
  “请你不要放肆。”这下苏杭笑得更疯狂了,他连连咳嗽,拍着胸口说:
  “他又说‘请’啦,笑死我啦。真笑死我啦。”
  音乐老师气得脸色发青,他走到苏杭课桌前,拿起窗台上的球鞋就扔了出去。当他刚转身,苏杭就赤脚抢先跑到风琴前,拿起歌谱也从窗口扔了出去。音乐老师显然没有料到这一招,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杭从窗口爬出去,又提着鞋子爬进来。苏杭仍然将鞋子放在窗台上,双脚架上了课桌,然后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看着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令我崇拜的文雅,在苏杭的粗野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旁微仰着脸,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当初的神态犹如得到噩耗似的凄凉,过了良久他才对我们说:“哪位同学去把歌谱捡回来?”
  下课以后,很多同学向苏杭围上去欢呼他的胜利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也围上去,当时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凉,作为我成年以后的榜样,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苏杭侮辱了。
  没过多久,我就和苏杭分道扬镳了。事实上我和苏杭的决裂,只是一个人的内心体验。我在他眼中从来是可有可无的,当我不再走到操场中央,不再像别的同学那样围绕着他时,时刻意识到这一点的恰恰是我自己,苏杭似乎根本没有觉察整日簇拥着他的同学里,已经少了一个我。他依然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而我则隐入到独自一人的孤单里,但我惊讶地发现往昔我站在苏杭身旁时,所体会到的心情竟和后来的孤单十分一致。于是我知道了自己只是为了故作镇静和虚张声势,才走到苏杭身旁的。后来当我在心里指责哥哥孙光平巴结城里同学时,有时我会羞愧地想到自己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现在回想起来,我十分感激苏杭那天下午用柳枝对我的抽打。当时我是那么的吃惊,我根本没有想到苏杭会突然挥起柳枝,向我抽打过来。那时有一群女同学走到了我们身旁,其中有三个是苏杭当初竭力爱慕的。我能够理解苏杭那时的心情,可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我则难以接受。最初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他像吆喝牲口一样抽打起了我,我强作笑脸竭力躲避着。可他竟然穷追不舍,而且用柳枝猛抽我的脸,疼痛使我万分吃惊。当我看到那些女同学站住脚惊讶地看着我们时,内心的屈辱油然而升。得意洋洋的苏杭不停地回过头去向她们吹口哨,同时大声喊叫着命令我趴到地上去。我是那时明白他为什么要抽打我,我既没有趴下,也没有夺过柳枝,而是转身向教室的方向走去,我的同学们在后面欢叫,苏杭追上来继续抽打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击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我遭受耻辱的眼泪在那个下午模糊了我的眼睛。
  其实正是这一次遭受了屈辱,才使我半年以后和苏宇建立了亲密的友情。我不再装模作样地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生活。有时我也会因为寂寞而难以忍受空虚的折磨,但我宁愿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自尊,也不愿以耻辱为代价去换取那种表面的朋友。我是那时候注意起了苏宇,苏宇走在路边的孤单神态让我感到十分亲切。还是少年的苏宇,已经显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心事重重的模样。那时的苏宇还没有摆脱南门时父亲和寡妇那事所带来的阴影。我暗中注意苏宇时,苏宇也在悄悄注意着我。事后我才知道,当初自己表现出来的与任何同学都不交往的神态,曾经感动过苏宇。
  苏宇对我的注意,我很早就观察到了。苏宇经常抬起头来看着同样走在路边的我,那时中间走着我们的同学,他们都是三五成群,一伙一伙的边走边高声说话,*挥形颐*两人独自行走。可是苏宇在南门时的幸福生活留给我难以磨灭的印象,阻止了我产生和苏宇交往的任何想法。另一方面没有朋友的事实,让我很难设想一个比自己高两级的同学会走上前来表示友好。直到这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苏宇才突然和我说话。当时我们走在路的两端,当我向苏宇望去时,没料到他会站住脚,并向我流露了微笑。我无法忘记苏宇当时满面通红的情形,这位容易害羞的朋友就这样叫住了我:
  “孙光林。”我站在了那里。现在我已经无法还原当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一直看着苏宇。很多同学在我们中间走去,直到显出很大一个空档时,苏宇才走过来问我:
  “你还记得我吗?”我最初向苏杭走去时,所期待苏杭的正是盼望他说类似这样的话。这话后来却由苏宇主动说出。我当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点点头,说道:
  “你是苏宇。”这次交往以后,放学回家时我们在学校里一旦相遇,就会自然地走到一起。我经常看到苏杭在不远处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两人对走到校门口就要分手的事实都开始感到不安了。苏宇开始送我回家,他总是送到那座通往南门的木桥为止。苏宇站在那里朝走去的我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慢慢地走远。
  几年前我回到家乡重返南门时,那座老式的木桥已被水泥的新桥所代替。我站在冬天的傍晚里,回想着那些发生在夏季的往事。于是我怀旧的目光逐渐抹杀了作为工厂的南门,石头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上的水泥桥。我重又看到了南门的田野,长满青草的泥土河岸,脚下的水泥桥面转换成了昔日的木板,我从木板的缝隙里看着河水的流动。
  我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回想起了这样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苏宇在木桥上站了很久,那是夏季最初来到的一个傍晚,苏宇羞怯地望着南门的目光在晚霞里微微泛红。他用和那个傍晚同样宁静的声音,回忆着一个平静的经历。他在南门的一个夏日夜晚,因为太热不想放下蚊帐,他母亲就坐在床边替他扇风和驱赶蚊虫,等他睡着后她才放下蚊帐。当初苏宇有关他母亲的这段话,让我听了有些伤感。那时我已经很难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
  苏宇接下去告诉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个恶梦。“我好像杀人了,警察到处抓我,我就跑回家中,想在家里躲起来。结果父母下班回来后发现了我,就用绳子把我绑在门前的树上,要把我交给警察。我拚命地哭,求他们别这样。他们则是拚命地骂我。”苏宇在睡梦中的哭声惊醒了他母亲,母亲叫醒他时,他一身冷汗,心脏都跳疼了,母亲训斥他:
  “哭什么,神经病。”母亲的声音像是很厌恶,使苏宇当时深感绝望。
  少年的苏宇对少年的我讲叙这些时,我们两人恐怕都难以明白这揭示着什么。后来,苏宇死后十多年,我站在这座通往南门的桥上,独自回想这些时,我才逐渐看到敏感的苏宇,从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绝望这两个事实纠缠不清了。战栗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黑夜里发现了一个神秘的举动,从而让我获得了奇妙的感受。那一瞬间激烈无比的快乐出现时,当初的颤抖使我十分惊讶。这是我最初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用恐惧的方式来表达欢乐。此后接触到战栗这个词时,我的理解显然和同龄的人不太一样了,而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这位已经死去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
  ——恐惧与颤抖是人的至善。
  当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过激动不安的山峰,进入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后,发现自己的内裤有一块已经湿润时,不禁惊慌失措。最早来到的惊慌还没有引起我对自己行为的指责,只是纯粹地对于生理的恐惧。最开始我将那一块湿润理解为尿的流出,无知的我所感到羞愧的,还不是那种举动的不可见人,我为自己这个年龄竟还遗尿而忐忑不安,同时也有怀疑疾病来到的慌乱。尽管如此,出于那一瞬间身体激动不安的渴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复了这欢乐的颤抖。
  我在十四岁那个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门,走向城里的学校时,灿烂的阳光却使我脸色苍白。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将要进行一个羞耻的行为,我要解开黑夜流出物之谜。我那时的年龄,已经无法让所有一切都按照被认为是正确的准则行事,内心的欲望开始悄悄地主持了我一部分言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那流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在家中完成,我所能选择的只能是中午时刻学校的厕所,那时厕所将会空无一人。那个破旧不堪的厕所在我此后的回想里使我浑身发抖,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迫指责自己在最丑陋的地方完成了最丑陋的行为。现在我已经拒绝了这样的自我指责,我当初对厕所的选择让我看到了自己无处藏身的少年。这样的选择是现实强加于我,而非出于自愿。
  我不愿意描述当时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就是想到苍蝇胡乱飞舞时的嗡嗡声和外面嘈杂响亮的蝉鸣,就足以使我紧张不安了。我记得自己离开厕所,走过阳光下的操场时,感到四肢无力。最新的发现所带给我的,是迷茫之后的不知所措。我走入了对面的教室楼,是希望自己能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躺下来。然而我却惊慌地看到一个女同学在教室里做作业,女同学安宁的神态蓦然让我感到自己深重的罪恶。我不敢走入教室,站在走廊的窗口无限悲哀,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什么,仿佛末日已经来临。随后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女工,挑着木桶走入了我刚才离开的厕所。这情形使我全身发抖。后来随着对身体颤抖的逐渐习惯,我在黑夜来临以后不再那么惧怕罪恶。我越来越清楚自己干些什么时,对自己的指责在生理的诱惑面前开始显得力不从心。黑夜的宁静总是给予我宽容和安慰。我疲惫不堪即将入睡的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景象,往往是某件色彩鲜艳的上衣在浅灰的空气中缓缓飘过。那个庄严地审判着自己的声音开始离我远去。
  然而清晨我一旦踏上上学之路,沉重的枷锁也就同时来到。我走近学校对,看到那些衣着整洁的女同学不由面红耳赤。她们的欢声笑语在阳光下所展示的健康生活,在那时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好,自身的肮脏激起了我对自己的愤恨。最使我难受的是她们目光里的笑意偶尔掠过我的眼睛,我除了胆战心惊,已经无权享受被女孩目光照耀时的幸福与激动。这种时候我总是下定决心改变自己,而黑夜来临之后我又重蹈覆辙。那些日子里,我对自己的仇恨表现为软弱的走开,在下课的间隙里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呆呆站着。我避开了内心越来越依恋的朋友苏宇,我认为自己不应该有这么美好的朋友,当看着一无所知的苏宇向我友好走来时,我伤心地走向了另一端。我的生命在白昼和黑夜展开了两个部分。白天我对自己无情的折磨显得那么正直勇敢,可黑夜一旦来到我的意志就不堪一击了。我投入欲望怀抱的迅速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那些日子里我的心灵饱尝动荡,我时常明显地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两半,我的两个部分如同一对敌人一样怒目相视。
  欲望在黑夜里一往无前,那一刻我越来越需要女人形象的援助。我绝对不是想玷污谁而实在是没办法。我选中了那个名叫曹丽的女同学。这个在夏天里穿着西式短裤来到学校的漂亮女孩,让那些在生理上快速走向成熟的男同学神魂颠倒,他们对她暴露在阳光下的大腿赞不绝口,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对女性肉体还缺乏真正敏感的我惊讶不已。我十分不解的是他们为何不赞美她的脸,她的脸在我当初看来有*盼抻肼妆鹊拿览觯*有她的笑容才能让我感到甜蜜无比。她成了我黑夜时不可缺少的想象伙伴。尽管我对她身体的注意远不如其他男孩那么实际,我也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大腿,腿上散发出来的明亮光泽使我微微颤抖。但我最为热爱的依然是她的脸。她说话时的声音在任何地方传来都将使我激动不安。就这样黑夜降临后,美丽的曹丽便会在想象中来到我的身旁。我从没有打过她肉体的坏主意,我们两人总是在一条无人的河边走呵走呵。我伪造着她说的话,以及她望着我的眼神,最为大胆的时候我还能伪造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种近似于清晨草地的气息。唯一一次出格的想象是我抚摸了她迎风飘起的头发。后来当我准备摸她脸时,我突然害怕了,我警告自己:不能这样。虽然我有效地阻止了自己对曹丽那张甜蜜脸蛋的抚摸,白昼来到后我还是感到自己极为下流地伤害了她,使我一跨进学校就变得提心吊胆。我的目光不敢注视她,我的听觉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她的声音随时都会突然而至,让我既感幸福又痛苦不堪。有一次她将一个纸团摔向一个女同学时,无意里击中了我。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里,然后在男女同学的哄笑里满脸通红地坐下去,低头整理自己的书包。她当初不安的神态深深震动了我,一个微不足道的纸团会使她如此羞怯,我夜晚对她的想象就不能不算肮脏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完全变了。我多次发誓要放弃对曹丽的暗中伤害,我试着在想象里和另外一个姑娘交往,然而总是没过多久曹丽的形象迅速取而代之。我所有的努力都使我无法摆脱曹丽,那些日子我能给予自己安慰的,是我虽然一次次在想象里伤害她、可她依然那么美丽,她的身体在操场上跑动时依然那么活泼动人。
  我在自我放纵同时又是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时,比我大两岁的苏宇注意到了我脸上的憔悴和躲避着他的古怪行为。那时候不仅见到曹丽是对自己巨大的折磨,就是见到苏宇,我也会羞愧不已。苏宇在铺满阳光的操场上走动时文静的姿态,显露了纯洁和一无所求的安宁。我的肮脏使我没有权利和他交往下去。下课时,我不再像往常那样走到高中年级的教室去看望苏宇,而是独自走到校旁的池塘边,默默忍受自己造成的这一切。
  苏宇到池塘边来过几次,第一次的时候他非常关心地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苏宇关切的声音使我当初差点落泪。我什么都没说,一直看着水面的波纹。此后苏宇来到后不再说什么,我们站在一起默默无语地等待上课铃响,然后一起离开。苏宇无法知道我当初内心所遭受的折磨,我的神态使苏宇产生了怀疑,怀疑我是不是开始厌烦他了。此后苏宇变得小心谨慎,他不再到池塘旁来看望我。我们之间一度亲密的友情从那时产生了隔膜,同时迅速疏远了。有时在学校路上相遇,我们各自都显得有些紧张和不安。我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郑亮的,这个全校最高大的学生开始出现在苏宇身旁。郑亮发出洪亮的笑声和举止文雅的苏宇站在操场一边亲热地交谈。我哀怨的目光看到了郑亮站在应该是我的位置上。
  我品尝起了失去友情的滋味,苏宇这么快就和郑亮交往上使我深感到不满。但和苏宇相遇时,苏宇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忧伤神色还是深深打动了我,燃起了我和苏宇继续昔日友情的强烈愿望。可是在黑夜的罪恶里越陷越深的我,一旦要这样做时却困难重重。那些日子白昼让我万分恐惧,阳光灿烂的时刻我对自己总是仇恨无比。这种仇恨因为苏宇的离去而越加强烈。于是那个上午我决定将自己的肮脏和丑恶去告诉苏宇。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给予自己真正的惩罚,另一方面也是要向苏宇表明自己的忠诚。我可以想象苏宇听我说完后的惊恐表情,苏宇显然无法想到我竟如此丑恶。
  可是那天上午当我勇敢地把苏宇叫到池塘边,并且将这勇敢保持到把话说完,苏宇脸上没有丝毫惊恐,而是认真地告诉我:“这是手淫。”苏宇的神态使我大吃一惊。我看到了他羞怯的笑容,他平静地说:“我也和你一样。”那时候我感到眼泪夺眶而出,我听到自己怨声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永远难忘和苏宇站在池塘旁的这个上午,因为苏宇的话,白昼重新变得那么美好,不远处的草地和树木在阳光下郁郁葱葱,几个男同学在那里发出轻松的哈哈大笑,苏宇指着他们告诉我:“他们在晚上也会的。”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是冬天刚刚过去的晚上,我和苏宇还有郑亮三个人,沿着一条寂静的街道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晚上和苏宇在一起,我记得自己双手插在裤袋里,我还没有从冬天的寒冷里反应过来,直到发现裤袋里的手开始出现热汗,我才惊讶地问苏宇:
  “是不是春天来了?”那时我十五岁了,与两个比我高得多的朋友走在一起,对我来说是难以忘记的时刻。当时苏宇走在我的右边,他的手一直搭在我的肩上。郑亮走在右侧,郑亮是第一次与我交往。当苏宇亲热地将我介绍给郑亮时,郑亮并没有因为我的矮小而冷落我,他显得很高兴地对苏宇说:
  “他还用介绍吗?”那个晚上郑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郑亮高大的身影在月光里给人以信心十足的感觉,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将手臂挥舞起来。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三个人悄悄谈论起手淫。话题是由苏宇引起的,一向沉默寡言的苏宇突然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起来,使我暗暗吃惊。多年之后我重新回想这一幕时,我才明白苏宇的真正用意。那时我还没有完全摆脱由此带来的心灵重压,苏宇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我。事实上也是从那时以后,我才彻底轻松起来。当初三个人说话时的神秘声调,直到现在依然让我感到亲切和甜蜜。
  郑亮的态度落落大方,这个高个的同学这样告诉我们: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这么来一下很灵。”
  郑亮的神态让我想到自己几天以前还在进行着的自我折磨,从而使我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羡慕。
  尽管那个晚上给予我轻松自在,可后来郑亮无意中的一句话,却给我带来了新的负担。郑亮说那话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表达一种无知,他说:
  “那种东西,在人身上就和暖瓶里的水一样,只有这么多。用得勤快的人到了三十多岁就没了,节省的人到了八十岁还有。”郑亮的话使我陷于对生理的极度恐怖的紧张之中。由于前一段时间过于挥霍,我在黑夜里时刻感到体内的那种液体已经消耗完了。这种恐怖使我在进行未来生活憧憬时显得忧心忡忡。尤其是对爱情的想往,因为心理的障碍,我不仅无法恢复昔日的甜蜜想象,反而对自己日后的孤独越来越确信无疑。有一个晚上,当我想到自己成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冬天的雪地里独自行走时,我为自己的凄惨悲伤不已。
  后来的许多黑夜,我在夜晚的举动不再是猎取生理上的快感,而逐渐成为生理上的证明。每一次试验成功后,赋于自己的安慰总是十分短暂,接踵而至的仍然是恐慌。我深知自己每一次证明所担的风险,我总是感到体内最后的液体已在刚才流出。那时我对自己刚刚完成的证明就会痛恨和后悔。可是没出三天,对体内空虚的担忧,又使我投入到证明之中。我身体的成长始终在脸色苍白里进行着,我经常站在南门的池塘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我看到了瘦削的下巴和神情疲惫的眼睛在水里无力地漂动,微微的波浪让我看到自己仿佛满脸皱纹。尤其是天空阴沉的时刻,会让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张阴郁和过早衰老的脸。
  直到二十岁时,我才知道正确答案。那时我正在北京念大学,我认识了一位当时名声显赫的诗人。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名人,他随便和神经质的风度,使我经常坐车两个小时到城市的另一端,为了只是和他交谈几分钟。运气好的时候,我可以和他谈上一小时。尽管我去了三次后他仍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可他那亲切的态度和对同行尖刻的嘲弄,让我并不因此感到难受。他在高谈阔论的同时,也可以凝神细听我冗长的发言,而且不时在他认为是错误的地方出来加以纠正。
  在这位年届四十的单身诗人那里,我经常会遇上一些神态各异的女人,体现了这位诗人趣味的广阔。随着我们之间交往的不断深入,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不是该结婚了。我对他隐私的侵犯并没让他恼怒,他只是随便地说:
  “干吗要结婚?”那时我局促不安,我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崇敬的人的关心才继续说:“你不要把那东西过早地用完。”
  我羞羞答答说出来的话,使他大吃一惊,他问: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我将几年前那个夜晚郑亮的话复述给了他。他听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我无法忘记他当时坐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时的愉快情景。后来他第一次留我吃了晚饭,晚饭是他下楼去买了两袋方便面组成的。
  这位诗人在四十五岁时终于结婚了,妻子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身上的凶狠和容貌一样出众。这位此前过着潇洒放任生活的诗人,尝到了命运对他的挖苦。他就像是遇到后娘的孩子一样,出门时口袋里的钱只够往返的车费。对钱的控制只是她手段之一。他还经常鼻青眼肿地跑到我这里来躲避几天,原因只是有位女士给他打过电话。几天以后,还得在我护送下才敢返回家中去赔礼道歉,我对他说:
  “你不要垂头丧气,你要理直气壮,你根本就没有错。”
  他却嬉皮笑脸地说:“还是认错好。”我记得这个漂亮女人坐在沙发里对刚进门的丈夫说:
  “去把垃圾倒掉。”我们的诗人端起那满满一簸箕垃圾时,显得喜气洋洋。他误以为劳动能使自己平安无事,可他回来后那女人就毫不客气地对我说:“你回去吧。”然后就关上了门。我听到里面响起了大人训小孩的声音。这个身为妻子的女人,当然明白被自己训斥的人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于是我听到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训词,训词里充斥着唐诗宋词现代政治术语流行歌词等等不计其数。其间穿插着丈夫虔诚的话语:“说得好。”
  或者:“我茅塞顿开。”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事实上那时候她已不是为了训斥她的丈夫,纯粹是为了训斥本身。她的声音向我显示了她正陶醉在滔滔不绝之中。在这种女人长裙笼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设想。即使能够忍受鼻青眼肿,那也无法忍受她的滔滔不绝。
  这个女人最为严厉的表现是,将她丈夫写下的忏悔书、保证书、检讨书像装饰品一样在屋内墙上布置起来,让丈夫的朋友来到时先去一饱眼福。最初的时候,我的朋友在那时总是脸色铁青,时间一久他也就能装得若无其事了。他告诉我们:“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曾经说:“她不仅在肉体上,还在精神上无情地摧残我。”
  我问他:“你当初为何要和她结婚?”
  “我当初怎么知道她是个泼妇?”
  我和其他朋友劝告他离婚的话,到头来他都会向妻子全盘托出。他对我们的出卖,使我们每人都接到一个女人充满威胁的电话,我得到的诅咒是,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将暴死街头。
  十五岁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后换衣服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变化。我看到了下腹出现了几根长长的汗毛,使我还在承受那个黑夜举动带来的心理重压时,又增加了一层新的恐慌。那几根纤细的东西,如同不速之客突然来到我光滑的身体上。我当初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很久,我找不到合适的态度来对待它们,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失去过去的无忧无虑。
  当我穿越阳光走向学校时,四周的一切都展示着过去的模样,唯有我的身体变了。一种丑陋的东西那时隐藏在我的短裤里,让我走去时感到脚步沉重不堪。虽然我讨厌它们,可必须为它们保守秘密,因为我无法否认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随后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速生长。我是在夏天脱下长裤时发现这一点的,当我穿着短裤去上学,腿上明显的汗毛因为无处躲藏,让我感到自己狼狈不堪。只要有女同学的目光向这里望来,我就会坐立不安。尽管第二天我就将腿上明显起来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总是担心曹丽已经看到它们了。那时班上有位个子最高的同学,他腿上的汗毛已经黑乎乎了,可他依然暴露着它们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为这位同学担忧,当我偶尔发现女同学的目光注视着他腿上的汗毛时,这种担忧就变成了针对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将来到的一个中午,我很早就来到学校。那时教室里几个女同学的高声说笑,使我缺乏足够的胆量走进去。直到现在,当一个屋里全是女性或者陌生人时,让我独自进去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么多目光同时注视着我,我将惊慌失措。当时我是打算立刻走开的,可我听到了曹丽的声音,她的笑声紧紧攥住了我。然后我听到她们问曹丽喜欢哪个男同学,她们的大胆使我吃了一惊。更使我吃惊的是曹丽并不因此害羞,她回答的声音流露出明显的喜悦,她要她们猜一猜。我当初的紧张使我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她们说出了一串人名,有苏杭也有林文,这些名字都和我无关,她们对我的遗忘引起了我的忧伤。与此同时,曹丽的全部否认给予了我短暂的希望。很快当一个声音说出那位拥有黑乎乎大腿的同学时,曹丽立刻承认了。我听到她们共同发出的放声大笑,在笑声里一个声音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什么?”“他腿上汗毛。”曹丽的申辩使我后来很长时间里都对这个世界迷惑不解。她说他是男同学中最像成年人的。
  我默默离开教室,我在独自走去时,曹丽放肆的笑声总是追踪着我。刚才的情景与其说让我悲哀,不如说是让我震惊。正是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显示了和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容貌。那位高个的同学,对自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学。写作文时错字满篇,任何老师都不会放过对他的讥讽,就是这样一位同学,却得到了曹丽的青睐。恰恰是我认为丑陋的,在曹丽那里则充满魅力,我一直走到校旁的池塘边,独自站立很久,看着水面漂浮的阳光和树叶,将对曹丽的深深失望,慢慢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美好向往的破灭。第二次的破灭是苏宇带给我的,那就是关于女人身体的秘密。当时我对女性的憧憬由来已久,可对其生理一无所知。我将自己身上最纯洁的部分全部贡献出来,在一片虚空中建立了女性的形象。这个形象在黑夜里通过曹丽的脸出现,然而离性的实际始终十分遥远。那时的夜晚,我常常能看到美丽无比的女性形体在黑暗的空中飞舞。
  这是从那本摆在苏宇父亲书架上的精装书籍开始的。对苏宇来说精装书籍他十分熟悉,可他对这本书的真正发现还是通过了苏杭。他们离开南门以后一直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苏宇和苏杭住楼下,他们父母住在楼上。父母给这对兄弟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是,用拖把打扫地板。最初的几年苏杭负责打扫楼下,他不愿意提着拖把上楼,这无疑会增加工作的难度。后来苏杭突然告诉苏宇以后楼上归他打扫。苏杭没有陈述任何理由,他已经习惯了对哥哥发号施令。苏宇默默无语地接受了苏杭的建议,这个小小的变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苏杭负责楼上以后,每天都有两、三个同学来到家中,帮助苏杭在楼上拖地板。于是在楼下的苏宇,便经常听到他们在楼上窃窃私语,以及长吁短叹的怪声。有一次苏宇偶尔闯进去后,才了解到精装书籍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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