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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信仰


    溜冰场上的美人
    无数灯火汇成银河
    萨克斯吹奏简洁
    旋转成玻璃球中黄色花瓣

    那一年怀旧之风盛行在故乡草原
    门廊边嬉笑徘徊的少女
    无人知晓的黎明
    把自己投进海和夜

    无数颗鸟儿在秋天的湖面飞翔
    从南极飞回北极
    的士高开出细小的桔花
    消逝如慧星 如头发 如巨大星系

    无望成为你 成为五月的枇杷
    锥心为你祈祷 添我双鬓华发
    有一天回来
    看见你在溜冰场上回旋

    那不是春风
    是舞仙 桔花纷落门前
    走遍天涯 不能忘记
    腼腆羞涩
    桔花心一样的双脚
    猫在你的脚趾边轻轻顽皮

  六月二日

  小西早晨照例坐在绿窗前写会儿,日历翻过,忽然起身穿衣,拿点钱,装好身分证,步出屋,跟母亲说一声,出发。
  路上拦一辆中巴朝北行驶,过江继续向北,在北山坡下车,沿街边慢慢行走,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今天星期四,不好打扰莫华上班,只好茫无头绪转向书店,站着看会儿书,不好久呆,便朝别处,顺便打发无聊时光。已六月,阳光耀眼,楼屋是白热长方体,绿蝉初鸣,漂落到何处歇会儿呢?
  彷徨瘦长身影,渐渐走到儿童公园门口,买票进了,里面静悄悄,干净得很,在树荫里转会儿,越走越深,渐渐高大树荫交织,树下依稀仿佛中学时代的梦,静静悄悄没人行。
  梦中女孩全不见,自己这一生可说是什么都没得到,也怪可怜。唯有此刻无人驻足花间,忍着凄怆心情,湖面上轻轻荡起小舟。小西找到一处迎春花藤后面坐下,千丈迎春花藤悬垂如绿瀑布,将他遮没。细小浓密的叶片层层叠叠,如女孩秀发,扬波在小西心中,他身上鳞片也开始闪闪发光,该蜕皮了。深蓝色的宝石,不自觉把头扬动一下,好象毒液忍不住要喷出来一样,啊,真难受!小西扶脸坐凳,渐至朦胧沉睡,体内极度空虚,不想抬头,怕吓住别人,褪完皮,全身油黑发亮,摇摇尾巴。远方有声音在呼唤,是喊他吗?
  孩子们的嬉笑欢语渐行渐近,那不是他孩子,他孩子还没到来,那将会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吧?一群戴领巾的孩子,滔滔不绝从他身边走过,没看到他存在。他只在那里颤悚,好象陷在身里的痛苦一般。等孩子们走过,他才从臂圈中抬起头,眨巴眼睛,绿光中有些细人儿,也就是他的祝福吧。摆脱不了那种转变的困倦晶凉,只是揉搓全身,有时又害怕自己会被人当作毒蛇抓起来,水国究竟建立没?他似乎记不起来了,只不敢继续向深处想,便又折转身,身朝外走来了。在闹市的街边徘徊,傍晚在一家招待所住,蜷那里发抖。半夜门被敲开,有人进来检查身分证。

  六月三日

  逛到下午时光,等莫华要下班了,小西朝设计院走去,长街夕阳,机械彷徨,全顾不上,只是锁定目标照直,渐渐就走到设计院门口,拐几棵梧桐,进大门,爬三楼,在门口默默站会儿,莫华侧过身,及时看见他,脱身出来,边走边问。
  有事吗?刚过来?
  没事儿,随便逛。
  莫华引他进去坐下,两人相对望,一时都找不到话说。蓦然小西发觉,自己确实找不到话说,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莫华等待一会儿,还是继续等待,象猫蜷伏桌前,小西脸色缓和过来,却没说。
  想去看猴子吗?猴子在银行。
  好,去看看他也可以,一直没见了。
  小西意兴不高,轻轻声调,莫华望着他,不好说什么,两人又互相望会儿,莫华想起来,站起身说。
  我先打个电话,看他在不在?
  说着动身去屋那边打电话,小西坐原处没动,看莫华办公桌上的工作,是一座新图书馆。
  莫华走过来,告诉他电话打通,猴子在那边等,又告诉他怎么走。小西便起身下楼,上街找猴子,大街人海茫茫,举目无亲,黄昏弯曲,又没退路,找猴子何用呢?但自己又能做什么?一阵怀疑袭来,几乎使他晕倒。只好硬着头皮向前,来来去去,来到一座巍峨的大楼前,玻璃镜面的墙壁,漂亮铁栅栏围住假山水池,高高低低竖几截岩芯。徘徊在栅栏外,一时不敢进,到底还是鼓足勇气进了。漂泊多年,今天终于归来慢慢做人,推开那金黄玻璃大门,门内坐两武警,弯腰登记,心怦怦直跳。
  到柜台前问柜台小姐,然后朝楼梯爬去。楼梯华丽,不锈钢护栏,心思森森,对这一切恍若不见。渐登上四楼,处处玻璃厅堂,凉爽空荡,间间房子,梦境乍现,何处是归宿?
  他感到四周发冷。
  他的皮鞋声在大理石地面击响,如雨后春笋,低头看见地上人影,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抬头,就看见前方一名青年正把他望着,那人T恤长裤,身材高大,玉树临风,洁净高雅,北大才子,到底不凡。
  猴子。
  他喑哑嗓子喊一声,脸色犹如冰雪融化,泥土纷落。对方轻轻有礼貌地点点头,克制自己,一种小心翼翼的声音。
  你的情况,莫华都对我说了。
  小西一刹间苍白,随后勉强挤出笑来,接近对方,张张嘴不知该怎么表述为好。一种羞愧笼罩了他,鼻头发酸,对方不禁轻轻笑起来。
  哈,你还是老样,浪漫不着边际,哈。
  笑声依然是高中时代的笑声,小西被这熟悉的笑声激活,这才真正解冻,抬起头,仔细打量对方,目光温柔,对方那华丽细致的肌肤,明眸皓齿的神采,又宽又厚的肩膀,都令他惊讶不已,他不禁喃喃开口说。
  你长得真好。
  对方又一笑,低头轻轻一看就已把他看透,随后领他进到办公室坐下,端来绿茶。小西手捧温暖的茶水,沐浴在亲切的目光中,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久对方也没开口,等他心绪平和,小西只好结结巴巴开了个头,满脸郑重。
  你长得真好。
  对方又一笑,轻轻带过,关切地问。
  在外面吃不少苦吧?眼神都有些憔悴了,不过没什么,你这样做我能理解。
  小西终于松口气,不由低下了头,轻声吐几个字。
  吃苦是不怕的,打是挨过的,后悔是没有的。
  对方赞叹地点点头,说。
  哈,你还很自信,讲讲在外面经历。
  没什么好讲,讲起来乱七八糟,说不出口。
  不要紧,我又不会笑你,那边工资高吗?
  不高,一月二三百块钱,有时没有。
  不会吧?你是做很低档次了,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你一定是为了锻炼。
  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直很苦。起先在一家玩俱厂做工,做裁冲员,被人家赶走了;后来在一家电镀厂做电镀工,做八个月;又到一家机械厂做杂工,做八个月。真的很苦,没星期天,每天十多个小时,也没挣到钱,只保一条命回来。
  你这样做一定是为了锻炼自己,不过代价也太大了,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他声音有一种磁性,听起来十分舒服悦耳。小西慢慢张扬自己个性,张开大嘴笑起来。
  本来我是想到上海去的,鬼使神差回来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先歇着吧,说实话,我心中也没底,我有点弄不清自己了。
  我建议你考研,真的,你基础好,考起来一定不难,我就打算考。
  我不如你,我英语不好,我怕英语。
  那你想不想找点工作?
  想,能找便找,找不到便算了,我觉得找工作很难,真的,心中没一点底。
  毕竟大学毕业,再怎么也比那些人强,何况你也能吃苦,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小西大笑起来,问起高中时代老师同学,不知怎么忽然又歇了气,一时静寂无声,他只好没话找话地说一句。
  你长得真好。
  你说三遍了,哈哈。
  猴子爽朗地拍一下大腿,又看腕表,说。
  莫华大概过来了,我们到门外去等他。
  二人下到楼外,刚好看见莫华那单薄的身躯,欠腰从街对面走来,胳膊舞动,象要被街风吹去。三人会面在永远的青春年华,谈笑间,猴子挥手拦住一辆计程车,钻进车门,小车平稳行驶,一直驶到小吃街。梧桐成行,花粉飞扬,黄昏幽巷,发际飘香。步进一家餐馆,顿时使这家餐厅增色不少。服务员拧亮灯,三人就座点菜,过会儿,菜就上来了。
  高中一别,八年未见,小西,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呀?
  那年学潮我去他家,他还在学校没回来。
  学潮的中坚分子,哈哈。
  不是,刚入学校,懂什么?我是沿黄河旅行去了,走到半路没钱,只好又给家里打电报要钱,这才回到学校。
  有趣,你脑子想的就与别人不同,象我们都容易理解,别人恐怕就不易了。走在外面,别人没问你什么呀?
  是的,我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别人说什么倒不在乎。
  说真的,我建议你考研,不失为一条好路,就在家里复习,以你基础,不难考上,对不对,莫华?
  莫华将他看了看,点点头。小西在心里说,‘考试,是什么东西!’可他没说出口,说出来的却是。
  以前学的都忘光了,大学也没好好学。
  大家都一样,又不是你一人,告诉你,现在考试不难,我正复习,准备考呢。
  我不行,我对读书已经厌倦了,这并不是说我读的书已够多,而是我对这种在考试下的读书没有丝毫兴趣了。我也不想为了饭碗问题去受这番苦,读书的日子我现在再也不想遇到。
  拿到硕士文凭,以后工作就上一个档次,我还想入党呢,真的,入党有好处。
  我倒希望出国,莫华,你去了新加坡,为什么要回来呢?留在那儿不很好吗?
  真的,莫华为什么要回来,我也不知道。
  合同期到了,做来做去都是给别人打工,我也从没想过要留在新加坡,我并不追求奢华富足的生活,真的,有基本生活,保持内心宁静,对我来说更重要。
  大家一笑,谈起同学去向,有的在北京,有的住上海,有的出国,有的留宜昌,又问起千喜,小西摇头说不知道,那两个也说不知。吃完饭,莫华他们结帐,三人走出去,拦辆出租车,猴子回家,小西跟着莫华回到他宿舍。
  说真的,大家都没混出什么,猴子也有难处,我看你还是跟随耶酥吧,听听他说什么,说不定可以为你帮上忙。
  莫华拉住小西手说话,小西却只是困倦,只想睡,他提醒自己,张开眼问。
  他能帮我什么呢?
  我觉得主要的问题不在于环境怎样,而在于你自己的心态。心态调节好了,其它问题也许就能很轻松获得解决。真的,你应当调节一下心态,你不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些不正常么?认真想一想你究竟要做什么,你能够做什么,这就要借助上帝的智慧,我们所没有想到的,他可能早就想到了。《圣经》上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就是说上帝的智慧要超过人的智慧,我们所没有莫华对他谈许多关于上帝的话题。小西勉强自己不打瞌睡,这才听下去。
  我又转念,见日光之下,快跑的未必能赢,力战的未必得胜,智慧的未必得粮食,明哲的未必得资财,灵巧的未必得喜悦,所临到众人的,是在乎当时的机会。原来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定期,鱼被恶网圈住,鸟被网罗捉住,祸患忽然临到的时候,世人陷在其中,也是如此。
  人是软弱,那倒不错。我也曾经经历过困难时期,但都是靠自己闯过来,至少没靠什么上帝,我现在恰好在看《尼采文集》,尼采不是最反上帝的么?
  上帝死没死,现在信仰反而更强盛,尼采最后是疯了。人没有什么可以自夸的,真的,谁敢自夸呢?上帝对人是很了解的,他知道我们弱点,人是自私贪婪的东西,人无法控制自己,除了信仰上帝,没有别的选择。真的,上帝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让我们跟他走,就象羊跟随牧羊人一样,又好比箭射靶心。我们做事和选择也如此。人若能自己选择,那不是很好笑吗?
  这些显然是对小西精神稳定物的重大挑战,小西想拒绝都不行,他竟力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只胡乱找个理由问。
  我们祖先五千年没有信仰上帝,不是也过来了么?
  这是因为上帝起初只把以色列人当作他的选民,让他们最先认识到上帝的存在,对于这一点,以色列人也是很苦恼的,说上帝为什么要选他们当他的子民呢?让他们自由自在地活着不是更好吗?哈哈,他们不知道上帝是在给他们好处。后来上帝的福音才开始传到四面八方。以前在我们国家也曾有传播,他们修教堂,修医院,办学校,做了许多好事。
  中国人一直是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所以中国人走出去总是干不少坏事。黄赌毒都跟中国人有关系。对不信仰上帝的人,《圣经》上的惩罚是可怕的,依靠自己,不会有什么前途,依靠上帝,我们才能够获得永生。
  我要睡觉了,刚喝了酒,头有点晕。
  小西觉得自己简直抵挡不住,这真是对他最可怕的挑战呀,他闭上眼睛,也不管莫华是否见怪,长久不愿睁开,在沙发床上躺下,一会儿睁开眼,莫华依旧坐他床头,微弱的室光,背景朦胧,明净温柔的目光从深处望着他,一动不动,无限深远,形成园环。小西忍不住从内心深处开始颤抖起来。
  你不要再看我,再看我,我真就信了。
  你别无选择。
  不,不能,现在我不能选择,我已经嫁人。
  小西几近哀求地说,说完,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平息着体内的波涛,并且翻了个身,干脆翻过去,安安稳稳睡下。不知睡多久,莫华终于回到自己床上睡下了,他脸上有一种轻微的寂寞,是小西暗自揣测的,屋内平静下来,老鼠在黑夜悄悄光临。

  六月四日

  早晨,两人都睡懒觉,谁也不愿起来,不知几点钟。屋内虽还黑暗,窗子却透进淡绿天光,一匹匹树叶在窗影浮动,好象不是真的。小西空虚的心灵无法睡着,他便折身爬起,收拾床铺,坐沙发看书,莫华长长的细腿从被子里伸出来,看上去象冰凉的化石,一动不动。小西无声地看会儿《穆斯林的葬礼》,莫华在睡梦中叹口气,从床上坐起,一会儿才开始穿衣起床。
  几点了?
  不知道。
  莫华拖鞋扣衣洗脸漱口,神情有些萎顿,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没说一句话。小西也只是看他小说,两人均不吭声,渐渐不安起来。屋内好荫凉,两人都那么一动不动,静静坐着。这时门开了,外面艳光中,进来一个年青姑娘,苗条身材,穿身火红的连衣裙,正把自行车朝屋里推,小西首先站起,面色紧张地把对方望着,也不晓得说话,莫华介绍说。
  这是我女友米米,我同学小西。
  米米一脸灿烂,笑着和他打招呼,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小西依然没有解除拘谨,只点点头。
  刚起来还没吃早饭吧?我就知道。天呐快中午了,我们做午饭吃吧。
  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莫华过去帮米米摘菜,小西依然看那本书,有些不好抬脸见人。
  吃过饭,洗了碗,下午面临。米米笑着说,让两个老同学好好谈谈,她先过江去了。小西已看出这两人住一处,心里感到十分惭愧,他有些苍白寒冷起来,想起要走,莫华说留一晚明天再走吧,小西就留一晚。这两人坐在屋里谈话,不觉黄昏来临。
  到外面吃吧,我也懒做。
  小西跟莫华到外面吃。餐馆的黄光暗暗的,一大面镜子照着两人模糊的身影,小西想不起来在哪里曾有过这副场景,他努力思索,现出沉思的神情。莫华叫来饭菜,小西开口吃起来,想起明天要回去,多少感到轻松,同时一种虚假的胜利又把他笼罩,他开口说。
  以前我总有些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逼得我寝食难安,这两年虽然在南方吃了些苦,却把这些问题解决了,现在能睡觉,也能思考,我觉得这比什么收获都大,只要自己努力,不信情况就不会好转起来。
  大获全胜。
  不是,但多少总有些收获,不是一无所获,关键是怎么把以后的路走好,我决不后悔,我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你目标远大,我只能抱着眼前的工作不松手,就好象抱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我不是这样想,我觉得自己与世界总还有一段距离,到底谁对谁错呢?那也弄不清,总的说来,我是一个亡命之徒,不值得信任,同时也没把自己前途放心上,我觉得那一切都是瞎谈。
  要有一种信心,怎么能无所进取呢?日本有一个画家叫东山魁夷,战后也是一无所有,可他认为自己既然已糟到不能再糟,那么明天就一定会比今天好,他抱着这种信念,果然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希望你也有这样一种信心,最担心的就是你没有这种信心。
  一番话说得小西又迷茫起来,虚假的胜利也没了,剩下的只是不太令人高兴的现实。
  他沉思一下,慢慢说。
  他是外部环境所致,我则不然,我的道,全都是我自己选择,跟别人无关,如果要使生活能有一个新转变,恐怕还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到,必须有一段时间,但我还是有信心,尤其见到你,更使我信心增加不少,你使我欣喜。
  我也许不能帮你什么,刚刚回来,好多事没理顺,女朋友也想换个工作。
  是啊,都不容易。
  二人吃完饭,莫华付钱,回宿舍睡觉,又谈了些信仰的问题,然后各自躺下睡了,小屋的夜黑沉沉,让人喘不过气来。

  六月五日

  早晨,莫华上班,小西回去,两人分手,小西独自走起来,甩甩手,感觉很自由。初夏的城市,阳光很好,不冷也不热,小西沿街走一程,眼睛有些睁不开,眯眼低头,不知不觉走到汽车站,买到一张汽车票,进站上车,客车开出城,城市层层叠叠的房子,他想起在公园的一幕,多少有些颤抖,不知自己还会怎么变化,还是到上海去吧,可是自己对自己说过的话呢?我曾对自己说,我这一生一定要写出一本书来,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而且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好放弃呢?他想到将来在上海人生地巯的情景,不由得更加不安。不想这么多,一时身心乱起来,车过江边,只见江水已经涨了,远处青山碧峰,渐渐低落下去,再到南方,那里便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小西坐在车上陷入极端矛盾的痛苦里,他拼命克制,才防止自己又一次嬗变。
  会找到开始的,只要找到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明白了自己的工作,那就是找开始。有了这样一个目标,心情终于慢慢轻松起来,放下了一切狂乱和冲突,开始着力欣赏窗外景色。客车很快在种满水杉的路边停下,小西从车上跳下,朝小镇走,还在门口,父亲就看见他,微笑着问。
  找到工作了吗?
  小西一愣,不知怎么回答,只好答一句。
  没有。
  他径直朝里走,没人理,母亲出来望一眼,又退回去了。小西走进房间,关上房门,独坐窗前,推开窗,阳光盛满室内,人象在其间游泳,田间的空气洁净而芬芳,小西急于要做点什么,就做自己能做的,以实现他刚才还对自己的许诺。母亲却在楼下喊吃饭。
  三人吃过午饭,小西简约地回答了父母提问,母亲问他有何打算,他说没有。
  他心着急,吃完饭又回到桌前坐下来,拿出稿纸放面前。
  我觉得我应当完成一百万的目标,是时候了,除此别无选择。我应当责无旁贷地完成它,舍我其谁呢?期待已久了。小西想让往事的回忆再一次感动自己,让心水再翻一次波澜,好证明他此时决定的正确,可心里却没什么反应,大概已经麻木。再说,他的心也经不起这样再激动。所以他提起笔,面对从前的笔记本,想自己究竟该怎么写?怎么写呢?
  不容过多思考呀,时间不允许呀,精力也不是那么充分,那么就按以前的思路写吧,反正只要把它写出来就行。
  果断动笔,接着就滔滔不绝地写下去。沿着以前所写好的,写起来倒十分顺手。写到傍晚,他有心站起来,走到客厅前,隔着蓝玻璃,看外面静静的街道。偶尔一二只鸡路过,小冬也许就要下班回家了,他心一丝兴奋,却又马上变成一种阴冷,不自禁地对自己感动自怜。写作是不讨人喜欢的,没人愿意自己被人描述,找麻烦的人将是无穷的。我好象不敢走到阳光下似的,不就是没挣到钱吗?钱在我心目中这般重要?他站得长久,小冬果然就下班回家了。

  六月十日

  写信索要考研资料。
  不想出去,只想呆屋里,扭开黑白电视,看会儿,楼下来一位客人,找父亲,父亲却到乡下去了。母亲在客厅应酬,小西刚好下楼喝茶,那干部扭头看见小西,又折转身进屋,坐下了,把金黄色的草帽放到一边,广玉兰在门外婆娑不已。
  这是你大儿子?回来了?我再坐坐。
  小西只好在客厅坐下来陪客人。他又没什么话说,也不认识这人,听说是民政局干部,对方笑嘻嘻看他,开口问道。
  听说你辞掉工作到南方打工,怎么样?
  没什么。
  小西轻描淡写回答一句,实在不想多说,便把目光转向一边,本来是个近视眼,加上长时间写作迷糊糊,所以这样做对他来说并不太难。那人见他不说话,表现也不礼貌,等好久,终于拾起草帽走了。

  六月十四日

  小冬中途回家,一进门嚷着要父亲帮他写一份入党申请,说现在要。小西在旁边说。
  你这副德行,怎能入党呢?
  他们要我入,以前动员我几次,我自知不够资格也就没写,这回他们认真了,非要我写不可,看了我档案,发现我还不是团员,就又先发展我入团。这回写了申请,要赶在七一宣誓,我哪会写申请了?只好回来请父亲写。反正他是这方面老手,我照抄一遍也就行了。
  怎么我当年读书上班没人问起呢?那时我多纯洁呀,否则也不会误入岐途了。
  他们要我请客,也就是嘬一顿。
  那要的。
  父亲轻描淡写说他当年写了十几年申请书这才入党。小冬接过申请书,高高兴兴走了。
  小西就回楼上继续写自己,他精力充沛,越写越快,手都看不见自己在写些什么,只是胡乱写下去。

  六月十五日

  母亲把一个人引到楼上客厅,随后下楼去了。小西打开门,就看见是水晶,端坐在那儿,他只好赶紧穿衣服。水晶已经长大成人,脸上显出一种庄重,甚至冷峻。
  你来了?
  听说你回来了呀。
  水晶慢慢细细地说,已经完全是一种女性的腔调了。小西揉了揉眼,似乎害怕还在梦里,随后他在她旁边坐下,找话儿慢慢说,可是水晶过分严肃,小西不禁多望她几眼。
  打牌吧?
  打嘛。
  小西拿出牌,喊楼下父母打牌,他们就在楼上打会儿。水晶始终显得非常沉着,象大人一般,小西大为惊讶佩服。随后母亲做饭去了,楼上只这两人坐着,她看了他所写的。
  吃过中午饭,小西打开电扇,凉凉的电扇风吹指,这两人都觉得心情愉快,尤其小西更是心情舒畅。他抱了一本《尼采文集》在那里看,可是并没看进去,水晶坐在桌子那端,看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
  小西转头看了水晶一眼,她还是他印象中的美。她的皮肤是水苋菜一样新鲜,她的眼睛有一种苹果般的香气,更重要是她勇气。小西盯着她不停看,这时水晶抬起头,微微一笑。小西脸居然红起来,低头看书去了,可是他书没看多久,眼光又转到她身上。楼上十分安静,父母也没上来,不知下面干什么。
  小西把一只拿书的手慢慢腾出来,渐渐接近放在桌子那边的一只手,她没发觉。小西闭着眼睛,将手放在她手上。这时,他心内觉得轰然一下,血液全部如气球升腾,赶紧把手缩回。
  水晶低头在那里,也看一本书,没什么反应,好象只当眼前西叔好玩,却不知他是真的。当他又把手伸过去按在她手上,这回停留时间长些,水晶终于反应过来,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没抬头,手没动,小西羞惭,只好把手又缩回来了。
  电扇风缓缓旋转,凉凉的吹来舒服,把不好意思也吹走。当小西再次将手放她手上的时候,这次她轻轻微笑起来,并没看他,好象看着命运微笑。他被这笑容打动,干脆将她手握在了自己手中。感觉好象握的是一只春天的水苋菜,冰凉凉,摇动绿叶。他只好加点力,将她手紧紧地握在手里,随后打开她手,两只手叉在一起。做时他脸始终朝向书本,脸孔涨成通红,紧紧握会儿,对方还是没反应,小西终于奇怪地抬头,看见她也把头低着,不知她在想什么。他只好把手慢慢拿开,当两只手还剩一根食指相连时,他停住了,就那么挨着。小西舍不得完全放手,一放手就完了,他等着对方反应。
  渐渐,对方那只手指也有了力量,留下他这只将去的手。这两只手指好象一对拔河的对手,各自用力,却没立即分出胜负。小西兴奋起来,将整只手扑上去,迫不及待把对方那只小手完全掌握在他手里,好象掌握自己命运一样。这时,他发现对方脸上露一点幸福微笑,任他握着不动。他只希望这一刻属于永恒,什么水国却早抛到九霄云外。但他不能老是那样用劲握呀,所以他不得不松了手。对方手终于获得自由,她把两只手都举到脑后,将头发打开,然后抻了抻,一头丰美的头发出现在小西眼前,散发四季的芬芳,如清江河常年流淌。小西忍着激动心情看她一举一动,又不禁把手放她面前,水晶轻轻一笑,不予理采,眼中却比蜜桔更甜,他只好把手收回来。随后他又情不自禁地伸出去手,将对方手找在手里,心中腾出一块洁净空地,慢慢生长出希望。
  水晶满脸桔花的幸福,任他握手中,全身放松,并有余力去看时钟。小西不容她思考,手上又加一点劲,这回水晶把他手打开仔细观看,然后在那上面写字,她一笔一划写的细心,写完,两只手又叉在一起。
  你还要出门吗?
  是的。跟我出去吧?到新疆去。
  嗯,好。
  母亲在楼下喊打牌,小西高高兴兴地答应一声,随后下去。一会儿水晶缓步下来,脸上明艳光华,有两朵玫瑰红晕,一举一动都非常的美。这两人坐对家,很快水晶便把脚抵在他脚上。小西害怕父母发现,将脚拿开。打会儿牌,水晶要走,小西也要跟着回去,父母坚决反对。
  这条母狗!
  当水晶去卫生间时,母亲暗暗咒骂一句。小西面色煞白,担心水晶听见这样辱语。可当水晶出来的时候,她显然刚洗过脸,脸上儿女的娇羞,滴出幸福时光,那让小西一直心痛到底的幸福。小西脸色漠然,走到后院,轻轻说声。
  他们不让我回去。
  水晶贴心地点点头,没有计较什么,让他帮她拦车。小西马着个脸走到门外,这时阳光十分强烈,照得他有些抬不起头,心中的自卑再没有此时的浓郁,甚至车也是水晶自己拦的,她拦车,她上车,她走了。他陷入极度幸福与痛苦交织的网里。

  六月十六日

  小西在楼上写作的时候,楼下姐夫忽然骑车来了,听见他在对母亲说话。
  水晶要我带小西回去,这不是开玩笑吗?她还要小华帮她洗衣服。
  小西就走下楼,姐夫把一双眼睛定定地望他,小西沉默,喝口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上楼去了。
  夜里不停做噩梦,似乎难醒来,就那么在梦里折腾。他大喊一声,起来了,窗外白白的月光,照映窗帘,非常凄凉。

  六月二十日

  他肚子不知怎么疼起来,起初忍着,后来发现越忍越忍不下去,这便起身到外面,哪怕炎炎的阳光,一直走到清江河边,下河游泳,慢慢走回。

  六月二十五日

  到卫生院化验,打吊针,他一直没打过吊针,不免有些害怕,两瓶吊针打完,似乎也没什么事,太阳更强。

  六月二十八日

  姐姐听说他病了,让姐夫带来一点水果,小西吃一个,剩下的小冬他们吃了。
  晚上一家人打花牌,小西手中‘孔’字成坎,他便把一对‘己’字打去一张,接着他摸到一张‘孔’字,下扎,这时他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奇怪念头。
  要是我扎到一张‘己’字,那就真的完了。
  字扎了出来,黄黄灯光,摊开一看,果然是张‘己’字。小西迟疑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他放下牌,起身就朝后门走,接着哇哇大吐起来,这一夜断断续续吐了六次,毛巾被和床单打湿六床。

  六月二十九日

  父亲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不去,父亲也不再理睬,小西自己感觉还过得去。

  七月一日

  天气越来越热,热风不可挡,有时就穿条裤衩关屋里写。门外忽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小西闻声一惊。
  谁呀?
  哥。下午工会组织一场电影,你去看不去?
  好,跟你。
  小冬用自行车带着哥哥朝县城骑去,来到电影院,以为没人检票,结果有人,小冬只好去买张票,又买两瓶健力宝,兄弟俩进了。黑暗里有人打招呼,原来是小冬同事。他们坐下来,小冬一直把小西手拿着,小西觉得热,便拿开。
  电影开演,讲个英雄人物。银幕上出现了雪山高原,冰川大湖,景色十分壮美,音响十分嘈杂。两人看完和小冬厂里同事一起走出来,小冬带哥哥回。
  电影没什么意思。
  小西坐在自行车后座,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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