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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空床


  十一月十五日

  孙金化把他的被席卷到小西身旁的空床上,一副粘乎乎的劲头。
  我要和你睡一起,觉得你好。
  我不好。
  我观察你很久,德轮厂就你最好,跟你绝对没错。
  错了,我是个普通人,也没什么真本事。
  孙金化却坚持自己的选择,小西只好不理,他就在他身旁睡下了。
  我买了一个笔记本,也来写写字,打算把我的字练一练。
  小西看他写了一会儿字,忍不住当了一会儿老师。心里得意洋洋地,又为自己悲哀。两人各自写了一会儿,都睡下了。

  十一月十七日

  圆圆要走,临走前,她笑着站到石保华面前,她爱人在不远处等。
  石保华,我走了。
  石保华这条大汉嘻笑着低下头来,手指在墙上划过一痕,又拍拍手,嘻嘻笑了。
  走嘛,还要我送你呀?
  圆圆也一笑,看见有许多人在看着他们,便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

  赵傅秋和她男友一走,厂里女工就全走了,只剩下些男的。又来了一群湖北的小伙,他们看上去不象小西这样沉闷,在餐厅里谈笑风生,可见打工生涯已很久。其中一个叫董祥胜,把饭碗的饭挑来挑去,不想落在广仔碗里去了。广仔咕了几句,随后站起身来,趁直朝小董走去,把自己碗里的饭全倒在小董头上。
  小董倏地站起来,脸涨成红桔,身体象桔叶。可他竟没做出什么行动。也许是太气愤,想要动手的时候,却又被同伴拉住。广仔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坐下,接着就与新疆仔大声地谈笑起来,这边的湖北仔反而没了声音。
  小西每天在仪表上忙自己的,效率并不很高,但内心却十分地紧张,有时装了半天刀,却连一个零件也没有加工出来。很奇怪,老板并没有说他什么。
  晚上刘昌葵的女朋友过来,在楼板上缝大棉被子,那被子又厚又重,显然是两人盖的。她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着,有人开刘昌葵几句玩笑,他笑嘻嘻的。

  十一月二十二日

  董祥胜在楼板上与文成打闹,文成是肚皮上有刀疤的,他一把抓住了董祥胜的老二,霸道而又张扬地说。
  怎么样?现在是我掌握主动权了,信不信我捏破你老二?信不信?放乖点,投降吧。
  董祥胜变得尴尬起来,无话可说,羞愤难当,模样可笑。文成似笑非笑,紧紧捏着不放,非要他投降不可。小董的同伴全不在身边,只有几个四川仔笑嘻嘻看热闹,他只好痛苦地屈服了。刚脱开文成的掌握,他就想反抗一把,文成早料到这一把,当即把他扳倒在地,董祥胜见不是对手,只好算了。小西在床上写字,有时也看一眼。

  十二月一日

  孙金化吃饭时都挨紧小西坐着,似乎在寻求安全感,却把碗里的肥肉都挑出来给小西吃,当小西拒绝时,他便把肉扔掉,于是小西只好不好意思地收下了,反正他总觉得吃不饱。孙金化小声说他父亲开了一家消防器材厂,家里很有钱,出来打工是玩玩儿。小西问他读到几年级了,他说只读到初一便读不下去了,他上课总打瞌睡,被称为瞌睡王。有时他们也做些恶作剧戏弄老师,把荆刺放在老师的鞋子里。小西在晚上下班有空时也到村子里去转一转,看看地摊上的书,他总是紧紧地跟在小西身后,小西无可无不可地让他跟着。
  村子里有一条曲曲折折的道路,把所有居民的房子都紧密地吸引在一起。一条小河从当中横穿而过,已无可避免地被污染了。树荫浓密,人很多,尤其是打工仔,迷迷悯悯地穿行着,利用这一点点难得的空闲。在夜色翻卷中,小西也不明白走在哪儿,只见铁栅栏旁,有几个异乡的女孩子走过来。小西眯眼一看,心中一惊。那个大辫子姑娘多象永芳啊,难道她也上这儿来了?这不是不可能的;还有那个女孩子,莫不是波西?他眼花缭乱,想看又不敢看,因为女孩子们已经走到面前来了,一时紧张到了极点。还好,女孩子们一点动静没有地走过去了,也许她们看见了不愿意相认。他也就从边上闪出来,继续向前走,到村中的小书店看了一会儿书,买了一双皮鞋,把脚上的鞋子扔掉了。

  十二月三日

  老板让小湖南叫小西不要在仪表上干了,近段生意不好,雅士公司把许多货转给别人去做了。厂里冷火秋烟的,几近无事,杂工们却只有更忙,他们跟随老板到废旧收购站运来许多废旧的钢管,打算加工一种摩托上的配件。老板在废品中意外地觅得一台刨床,马上使大力搬回来,修理一番还能用,他喜得不得了。
  小西就在切割机上按尺寸裁切那些钢管,然后将切下的钢管码到车床工位旁,让车工们加工。

  十二月五日

  废旧钢管越来越多,堆得几乎将大门阻住。从早晨到黄昏,小西几乎就没有抬头和休息的空闲。他专心致志,埋头切割。模具工偶尔也来打搅他,将切下的一个铁块扔在这里,小西浑然不知,捡起铁块想要扔到一旁,等发现烫时,大姆指和食指已经麻木了,他装没事,没人知。树脂烧焦的糊味,耀眼的火花,旋转的噪音,他全都浑然不觉,整日坐在那里,一心只想把钢管快快统统切完。老板看得非常满意。

  十二月二十日

  他终于裁完最后一批钢管,用掉厚厚一叠树脂砂轮。当他把切割机的现场打扫干净,将切好的钢管在墙边码得整整齐齐时,他看见老板站在那面码好的钢管旁,心情舒畅,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似想与小西交谈几句,小西却赶紧低头走过了。

  十二月二十一日

  老板叫小西把剩下的几小段瘪钢管拿到外面去,他亲自教小西怎么将他们弄圆。两人敲敲打打,终于弄圆了一只。老板见小西不太灵活,反应也有点迟钝,象是弱智,他终于不耐烦,起身忙别的去了。小西一人在那里整那几只瘪钢管,弄得精疲力尽,发现自己还是弄不好,手脚却不断发抖,这是缺少热量了。他去小商店买一瓶白酒,心中怀着伤感和甜蜜,当看见男孩头把酒递给他时,他想,这是为你而喝了,哪怕死呢。

  十二月二十三日

  两个年青的四川仔,因为贩卖柑桔亏光了,也进厂来打工,晚上买来白酒花生,喊了同厂的几个四川仔,围在一起喝酒,小湖南也被喊上了。他们喝酒划拳,彼此都很客气,小西在一边写自己的,好象没看见什么一样,他们也一样不理他。

  十二月二十五日

  孙金化的嘴巴终于还是要露出来,任小西怎么劝阻都不听。两个新来的四川仔围住孙金化痛打,四周围的四川仔都围了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孙金化无处可去,只好躲在小西床上,小西好歹把这些人劝开了。孙金化的嘴上却一点也不服输,小西渐渐对他失去了信心,任他做什么好了。黄昏,他怀着暧昧的心情,沿着红砖墙,悄悄走到小商店前。还没靠近柜台,他脸先红了,也许是映染了霞光的缘故,因为黄昏非常的好。
  你买什么呢?
  他看着她嫩嫩的手指,有些口吃起来。
  我,我,我买一个小本子。
  哪种的?
  他可真有些丢丑,他抬起头,看见男孩头神情淡淡,小西的脸霎时间苍白,又红又白,捂着嘴,象怕冷似的说。
  就那个。
  他掏出皱巴巴的毛角递给她,转身走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晚上下班照例收拾好现场,小西和他们一样洗过手,朝楼上走去。过道的工具台旁站有老板,老板娘,二老板,总管,好象等谁。一般他们是不站这里的。当小西走过的时候,老板娘果然伸出手来招呼小西。
  小伙子,你过来。
  小西把头低会儿,心想终将不可避免,于是抬起头笑着过去,好象喝了一口,心情好得不得了一样。
  这小伙不错。
  还可以。
  小伙子,伙食怎么样,吃得好吗?
  吃得好,挺好的。
  小西满面笑容,象领导接见群众,眼睛可看不准。老板娘满面春风,微笑着谦卑地问。
  还好呀?
  是的,以前我在南岗一家电镀厂做工,那里的伙食可真要不得,大概是人太多了,吃起来没什么油水。
  你以前在电镀厂做什么工?
  是的,做了八个月的电镀工,觉得没意思,便走了。
  这里呢?这里你觉得好不好?说实话。
  是的,还可以。
  小西含笑望了老板一眼,近乎谄媚。老板正专心听着,好象是对自己的考试一般。老板轻声说了一句。
  他至少是个大专。
  小西立马尴尬起来,装好的笑容也没有了,只在那里摇晃脑袋,不吭声。众人都默默地望着他,似都同情他处境,谁也没有说话,小西想要笑,可是更加不自在起来,他只好想出一句,说。
  那我走了。
  好吧,你走吧。
  小西便走回楼上去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

  天气越来越冷,害怕风吹起来,两手冻得发抖,腿脚几乎失去知觉。小西哆嗦着象个小老头似的,到厕所去解手,一身的脏衣也不知有多久没洗了。走过小商店前,忍不住一回头,就看见男孩头正站在屋檐下把他望着,她依然是那么的美,说不出的一种梦幻和娇羞,象寒风中的一片花瓣。小西脸上则是一片漠然,径直进厕所去了。
  记得这个冬天的寒冷,香港新闻里说,一些无家可归者都被冻死了。小西常常冷得直发抖,体力迅速地衰减下去,可他并没冻死。他毯子很薄,能看出一条条经纬线稀稀的。身下是薄床板和一张草席,冷得他以至于养成了一种抽搐的习惯,在梦里深深地抽搐,以维持不被冻僵。他终于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但只喝一口,有空就爬上去偷偷喝一口。时间一长他的床下就堆集了一堆酒瓶。啊,酒是好东西,多么温暖,有多甜蜜。

  十二月二十九日

  新疆仔出去休息了一天,回来买了一件廉价的西服穿在身上。他向小西洋洋自得地夸耀,说象不象个大老板?却不料老板从身后喊住了他。
  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讲。
  新疆仔象不经意地进去,却勾着头出来了。老板也从办公室跨出来,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 。一会儿,新疆仔就从楼板上下来了,背起了他的大包。老板检查了他一下,鄙夷地看着他离去。新疆仔走进了薄薄的暮色中,风吹起他的长发。小西在切割机旁亲眼看见这一幕,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内心顿时觉得凄凉。
  如果换了是我,我该怎么办?

  十二月三十一日

晚上,小西到小商店里喝了一瓶啤酒。

九六年元月一日

  早上小西起来,没吃早饭,厂里放假一天。他正好想进城玩玩儿,他已经没有进过城了,广州城也许又变化很多了吧?楼板上早已走得空空,也许有人根本就没有回来过夜。他穿了一件干净的羊毛衫,又套了件西服,慢慢步行着出去。工业区和原野上都是空空荡荡的,田间的巯菜还是翠绿,大粪的清香还在飘散,麻雀含起路边的衰草做窝,常绿的乔木却在院墙里随风轻摇。
  放缓自己,让身心慢慢地搏动,随大地吐故纳新,穿过热闹凄凉的村子,走进集市的大街。沿大街向城市的中心走去。路两旁是无数的店铺和房屋,无数的打工仔在这里忙碌,摩托和汽车穿梭不停。走了一程,阳光灿烂起来,整齐的街道出现了,精美的店铺不比从前了。彩旗猎猎,树木细碎。小西又热又乏,真想在路边随处坐坐,心想那会被人当成乞丐的,他便站在了站牌下,打算乘车进城。
  一辆公汽开过来,小西挤上了车,汽车向城市中心驶去。可是又慢又停,蛮不是那么回事。沿途上车的人是越来越多,渐渐将小西挤得无处可站。大概因为元旦吧,他的肚子剧烈地疼痛起来,感到难以呼吸。
  巴士行到高架桥上,干脆停下不走了。没有丝毫的风,热热的难以呼吸,前后的车流都看不到头。很久的时间,汽车始终不动,汽油味翻涌进来,小西真想吐了。他想,吐在这里也不好,只好拼命忍着。
  小西向窗外侧了侧身,想要换口空气,把冒出口腔的酸水吞咽回去。前面有人奇怪地盯他一眼,他没有理睬。也许是城里人看不惯打工仔吧,这是常有的事。只是巴士始终不走,小西可真有点受不了了。他很想下车,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个干净,顺便离开这具铁棺材。他又侧了一下身体,那人打量他许久,嘲弄道。
  我这口袋里没钱,你不要再摸了,再摸也没用。
  小西很想说我什么时候摸你口袋了?抬头见这人目光冰冷,一点同情心没有,不知道他正处于痛苦里,他也就算了。那人却不放过他,厌狠狠地把他望着,看他究竟想玩什么把戏。这人穿着漂亮的皮夹克,打着围巾,全身上下衣冠楚楚,对他却象见怪不怪的恶心样子。小西无话可说,直想着把自己的酸水压下去。忽然,黑暗的宇宙爬升上来,脑中杂乱地跳过许多念头,比如被治安队抓去,那就不可避免要受打骂和羞辱,给果一生的志向呢?那就统统毁于一旦了。算了,这一切都不算什么,难道死之来临,也不能改变我曾想改变过的一切么?
  他眼前慢慢地黑暗起来,象太阳落山,天将下雨,有人带他朝里走,来到一间黄色大厅里。他心知这不是真的,他努力想看清周围,可不能够,黑暗是如此地深广,周围人全都消失了。
  我已经走到底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我有未完成的心愿,我死不瞑目。
  他身心呼喊着对自己说。在这最为恐怖的一刻,他仿佛清晰地看见了死神正微笑着向他打招呼,好象警告他不要乱来一样。小西不信这一切,身体站成更加笔直,一颗艰难的心象要停止一样急速。
  看来我要死了。他心顿时象刀割一般疼卷起来,从古至今的伤心没有他此刻最伤心,最伤心的是此世不重来。他沉着,没急没喊,只是模糊地想。
  如里巴士再不开,我真就完了。
  恰恰此时,巴士果然开动起来。一缕温柔的凉风吹进车内,象女孩子温柔的手牵他。小西的心禁不住滚烫热辣,喜悦泣极。真的,在他眼前慢慢开始恢复光明,好象舞台戏的幕布拉开,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心跳也缓和多了,不象刚才简直要尖死。小西一屁股蹲坐在车厢板上,深深地幸福地呼吸着。
  在那林立的裤管和腿中,光明照耀着这片地方,反比上面更为明亮。一层层的细水从小西的体表漫流出来,象山林的小溪,象冰雪的融化,滴滴嗒嗒地落在车厢板上。小西一动不动,任其漫流,象任雨浇淋的无奈的小孩子。随后他才想起用手把脸抹一下。令他惊奇呵,满手满脸都是清水。长发象块湿黑布,沾在他的脸颊上,用衣袖擦擦汗,两只袖子全湿透了,裤子也是湿的。
  巴士停在一个站牌旁,他想得赶紧下车呕吐。于是他从车厢板上站起身来,在一车人惊讶的目光里,穿过人群,下了车。在路边蹲了一会儿,却又没什么可吐,只好站起身来。这里他还没有来过,繁华的人海,优林雅树,精美的商铺,贴地的花格瓷砖。一阵风吹来,吹走了他身上忧伤和愁苦,还有那一身又粘又湿的汗水。顿时觉得精神振奋,精力弥漫,全身通亮,一种从没有过的美好感觉来到了他心田。他在人流中慢慢地走动,张目四望,沉思般地望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大厦下残存的阴凉的阳光。他想着自己的处境,不知这怎么得了?
  沿着小街,莫名地来到文化公园门前。掏钱买票进了,又买瓶健力宝拿在手掌中慢慢吸吮,以补充体内失去的水份。公园漂亮而又整洁。到处都是休闲的人群。戏台空空,也许昨晚还演过节目,也许今晚还要再演。高高的棕榈树繁荣如伞,细长优美。花径和林荫无穷无尽,叫人不知选择哪条路为好。小西微笑着,随意而进,不知不觉走到了欢声笑语的地方。音乐正轻缓地流淌如山泉,旱冰场上白白的风光,这是一块园形忆旧的水泥地,老人小孩和少女都在里面滑行飞奔。萨克斯风吹奏简洁,旋转成玻璃球中黄色的花瓣。小西在围栏边看一会儿,想着大学和同学一起学滑旱冰的情景,一种忍不住的忧伤使他嘴角弯瘪下来。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这样下去在有限的将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人生有限呀。
  他别别扭扭地整理了自己,随后转身朝别处走去。水国呵,那就忘了吧!公园里气候深沉,浪漫而又迷人。薄薄翠翠的植物,厚厚重重的阴影,好象依然还在秋天,秋高气爽的黄昏。当他走过公园的健身房,看见里面健身设施一应俱全,练习健美的人很多时,他又忍不住嫉妒。在一处僻静的地方看到一个读书室,大概是为老人们准备的,因为里面老人居多。小西也进去看了一会儿,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确实看不进去书了,只感到一阵阵的晕眩在额前晃动,生成梨花和山茶。大约营养不良的缘故。只好遗憾地放下书本,走出屋去。夕阳淡金色的光水洒在窗台的花枝上,营养得很。小西不知不觉就离开了公园,来到公园后面陌生的大街,走来走去找不着了。
  黄昏渐至深刻,他慢慢走到南方商业大厦,在门口徘徊一阵子。
  我这个样子,怎么能进去呢?
  想着自己被当作小偷的羞辱,永不能从他心头抹去。其实当当小偷也挺好,问题是自己还没走到那一步。他想着自己秘密的心曲,无法诉说的悲哀,渐渐就跨上了海珠大桥。
  桥上只有强烈的风,跨桥沿河飞奔,象匹烈马。见不到什么人,只有车辆来来往往。桥体陈旧,摇摇晃晃,桥下黑波淼淼,远方暮云千里。一辆巴士与货车相撞,巴士燃起漫天火焰,映得桥面通红,人们四散奔逃。小西一怔,马上冲进去救人,一个一个把人救出,围观的人形成一个圆圈。最后他悲壮地带着一身火焰从桥面直跳进珠江,那就是晚霞中生成的英雄梦。小西被这梦迷住,对其它街景视而不见,一直走回厂里,醒来回到现实。
  在这里死是不会有人理喻的。

  元月二日

  紧张而疲惫的上班又开始了,机器声已响。

  元月五日

  生意不好,日子冷清。小西直担心自己会被赶走,梦里也觉凄凉。好在时时喝上一二口酒,感觉挺好,他就坚持下来。餐厅里,孙金化与董祥胜争吵起来,董祥胜的老乡方文华走过去,也不多话,伸手就打孙金化一拳。
  我就打你,怎么样?
  孙金化也是个不信邪的小伙子,他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饭盆就朝对方头上扣去,结果不仅没有扣到别人头上,反而被别人扣了一脸饭菜。小西的胃又开始痉挛起来,一点也吃不下,他不动,看事态发展,几乎呕吐。几个湖北老乡围过来将孙金化痛打,孙金化拼命反抗,抓起身旁一块红砖头,就要往下砸,方文华喝住他。
  你砸,你敢砸?
  那小伙身材高大,孙金化显然不是他对手,他也审时度势,慢慢将砖头放了下来。小湖南趁机在旁边说。
  算了嘛算了嘛,他还小嘛。
  湖北老乡们住了手,孙金化也住手了,他鼻孔里挂着鲜血,冷笑连连。
  哼,我怕你们哪。
  嘴里依然不肯服输,小西在旁边劝一句,他一下就把小西摆开。
  不要你管。
  小西回到自己座位,孙金化饭也没得吃,便上楼去了。大家继续吃饭,这时老板忽然走进来,冷冷问。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
  他向周围望一圈,没人回答,只小湖南笑嘻嘻地说。
  没事,有人滑倒。
  老板得不来其它声音,只好转身走。小西吃完饭,赶紧上楼去看小孙,怕他伤心愤怒,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事来。等他爬上楼梯,直到床前,这才看见孙金化在看他买的一本《读者》,一点事没有,甚至脸上还笑嘻嘻的。
  没事吧?
  没事!
  孙金化从书上抬起头,这是一张满不在乎的娃娃脸,小西虽放了心却又忍不住感觉厌恶,他倒宁愿孙金化是一副伤心样子,哪知他却似颇含鄙视地望小西一眼。小西大吃一惊,低头沉思,不愿再理,有一会儿他甚至有点慌乱无措。孙金化也不喜欢小西下班后只往书店跑,两人渐渐巯分。

  元月七日

  方文华下了班,去服装厂找他女朋友雅子,雅子是服装厂大班长,成熟稳重,芬芳四溢,方文华天天在她那过夜。黄昏,小西和孙金化走过小吃店,看见小湖南和一名女孩子坐在一起,好象是那么熟悉的一个人,小西顿时惊呆了,那不是今夏吗?她怎么会在这儿?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可他还是盯看了许久,却总是看不清。小湖南都有些奇怪起来,招手喊他下去坐一会儿,他又不去,急忙走开了。加班加到十一点,工人下班,石保华却还喊上小西,两人在剪切机上剪切薄板,一直干到凌晨。小西瞌睡连连,筋疲力尽,周围没有别人,只有老板驻腰站在灯光外,石保华好容易才干完,小西回到上面照样写他的东西。

  元月十日

  晚上的村子里是比较热闹的,有租房子,有摆摊子,更多的是打工仔,他们在那里休息。小西也在人流中转着,孙金化则无聊地跟着小西。小西终于在地摊上买了几本书,又买了一瓶酒,带回来,坐床上,喝酒看书,打发着无聊的青春时光。看见小湖南,他嘻笑故意。
  那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小湖南假装害羞,没回答,小西疑心重重。

  元月十五日

在餐厅吃饭时,蒋师傅对小西说。垃圾!打越南都没退过,在工厂呆十几年,车铣刨磨样样全,哪里找不到饭吃?
  时光飞逝,随着体力极度衰减,小西心中爱情也消逝了,欲望也渐渐地漏泄,竟至唤不回,生机几乎完全失去。他心中还存有一个最后理想,眼看春节来临,寄二百元回家,思索该怎么办。
  明年春天,我要离开这里,到上海去。
  他这样想着,内心慢慢平静下来。

  二月十日

  终到春节,该回的人已经回去,不想回的都留厂里。小西没走,独自上城里去一趟,把自己写完的一堆笔记本约有七十万字的著作打成包裹寄回家。然后在春天的大街上慢步缓行,摇摇晃晃,繁华如烟的身体和城市,他眼中不断变化美丽向往。
  终于朝自己目标一步步近了,这一生总算没对不起自己,可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出息,我要到上海去。
  他这样想,脸上闪现出笑颜,象个痴呆病患者。冰冷的车流从他身旁来来去去,无情冷风掀动衣襟。远在天涯的泪滴,可也有谁想起?别人为什么想起?只顾自己。为水国,他还是有前途。他必须一步步,多多保存。
  抬起头,蔚蓝的天空正广阔无垠,有风筝飞。
  回厂里,剩余人在总管的率领下正忙着做年夜饭吃。每人凑笔钱,解决这几天伙食问题。大家轮流下厨,倒也干脆利落。这一夜饭菜十分丰盛,酒也很多。老板不在,大家吃喝宽松。总管是个十分温和稳重的小伙,厂里技术核心。大家围起来大吃大喝,小西管自吃饱喝足,上床躺下,翻出别人的一本小书,藏在被窝里看。
  等他一觉醒来,楼板上灯光亮亮,寂静无声。他心奇怪,便爬起,穿着单衣单裤,也不觉冷,他下了楼梯,餐厅里静悄悄的,总管不在,地上打扫过,水湿湿,亮着灯,明晃晃,看不清。他仔细看一下,发现有一个人倒伏在沙发上,无声无息。小西踮脚走进一看,正是小湖南,在那里痛苦地呻吟,头下一大堆呕吐物,散发剌鼻酒气。
  小西到厨房倒来一杯温开水,走近小湖南,用手轻拍他背心。
  怎么样,还好吗?
  小湖南发出了更大更痛苦的呻吟,挣扎着艰难地说。
  是你吗?是你小西吗?我猜着就是你小西,不会有别人关心我,除了你,别人也不会理。我没看错,我真的没看错,小西你是个厚道人,你诚实,我能认识你,是我打工最大收获,即使回去也算不枉了。
  好了好了,喝口水吧,干嘛多喝呢?多喝会伤身体。
  我也知道喝酒不好,就是管不住自己。你说得对,说的都是好话,但你不知道,因为你是老实人,你不可能知道这些。
  其实我也不算老实,好了,喝口水吧,上楼去睡,在这里怎么行?小心着凉呀。
  呵,我就是头有点晕,其它倒没有什么。喝醉了酒就这样,你好笑吧?我其实是不大喝酒的。家里人给我写信也劝我少喝,但一喝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小西也不跟他多说,只是搂着他,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楼梯,将他安置在他的床上躺着,盖上被子。小湖南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小西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心情十分愉快,他朝四周望一望,这才发现文成横躺在床上,吐一塌糊涂,嘴里还不断翻出秽物,自己却沉醉未醒。小西过去帮他收拾一番,也安顿在床,然后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又担心他们有事,模糊猜出一点什么,不敢睡着,睁眼度过一夜。

  二月十一日

  大年初一,小西爬起,觉得老睡下去对身体也不好,否则他会一直长睡不醒的。厂门口摆放了一瓮巨大金桔,红艳喜洋,上面还结有不少红包。小西在空空的办公室里坐会儿,看了电视,感觉无聊,便出去了,想看看村子里过节日的情景如何。
  早晨里,工业区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空地卷着白纸,大门紧闭,流水潺潺。大道上没有一个人,凉凉的晨光照耀着工业区。小西就在工业区里转了一圈儿,这还是他第一次全面地看到工业区。一会儿,他就在围墙以内工业区北边看见了浩瀚的珠江,翻卷着清冷的波涛,常有尸体浮出江面。小西独自在江边站了一会儿,没觉出什么意思,便又回来,去上厕所。走过小商店门前,听见小商店恰在此时卷闸门轧轧地响了。小西停下脚步,身体踉跄,预感什么。眼睁睁地,从下到上,一个细长优美的身体露出她全貌。小西站在原地不动,颤抖着,呵,满怀的甜蜜和爱情,呵,满眼的青春和岁月。男孩头穿一身酱色的薄衣裙,针织的短衫,带一身早春清新的气息,不经意地用一盆水在门口洗脸,似乎没留意门前不远处孤独的人。小西朝四周围望望,一个人没有,只有她和他
  他慢慢走过去,脑子装满血,想着小湖南的话语。男孩头惊讶地抬起身来。预见什么,忽然闪开,小西却以一个舞蹈动作,慢如秋叶,一下将她接住,将头剩埋她胸前,好一阵野火似的颤抖焚烧,什么都记不起来,什么感觉也没有,只剩落叶入胸,男孩头的身体却慢慢软下。小西艳红脸,如枫叶滴血,抬起头,两人隔尺相望,男孩头不愿看他,挣脱身,跑进店里去了。
  小西在门口站许久,还很冲动,还想跑过去再一次紧紧搂抓住对方,并告诉她他爱她,然后说。
  我们一起走吧?
  他知道这种想法要不得,人家是有家的人。便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到厕所去了。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云朵向北,各种风吹过来,田野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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