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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水库


  八月八日

  小西爬上了水库大坝,朝下望去,库边隐约有一两人垂钓。淡黄色的湖水非常宁静,犹如琥珠美酒,网状的波纹在湖面分布着。
  他下到湖边,脱去衣服,投入水中。向湖心游去。在他眼前,弧形水面逐渐显得特别开阔,暗中好象有大浪在轻轻起伏,不停地变化着姿态。不一会儿,他就感到了深层水的冰凉。水温区分着不同的区域和层次,从下到上,带给人周身一种奇异的剌激和感受,使人快乐得忍不住想飞起来。他在水中打了几个滚儿,把头深深地潜进水里。在明黄色的,夹有丝丝缕缕黑暗的水中游动。世界是一个丰盈的世界,圆润光滑,充满了神秘,吟思和奇异。有好久,他把头从水面冒出来,喷出口鼻中的湖水,眨动眼皮,甩开头发上的水珠。这时他已经游到了湖水的中央,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湖面,天光散落其间,交错不同明暗。他翻转身来,有如披上了一件五色斑斑的彩衣,仰躺湖面了。
  我是不是太快乐了?我心中怎会有这样一种无比的甜美?真的,我真的有这样一种满溢的甜美,如果我能趁这及时死去,那是多么幸福!
  他又把头潜入水中,当他再次冒出水面的时候,他又一次对自己说。
  真的,我真的有一种无上的甜美,消抹不去。
  当这种感觉被证实之后,他已经无法思考了。只觉得一阵痉挛的快乐划过全身,好象一道闪电从他身上释放一般。湖水上的天空,素淡清雅,烟水一样的玻璃,一只细小的鸟儿从西山上飞来。
  我要睡了,我要睡着了。
  他想,他不时地侧着脑袋,好象真的睡在床上一样。水轻轻地漫过他脸颊,眼睛和额头,只把口鼻露出水面换气。有一会儿,他的手脚一动不动,漂浮在那里,好象真的死去一般。凉凉的风在湖面吹指,一个细小的波浪远远奔来,扑进他口鼻,好象一个孩子的恶作剧的小手。
  他呛了一口水,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心却在笑,他不停地咳嗽,无尽地笑着,笑得几乎死去,体内情绪达于极点。远远跃出水面的大鱼,溅起花开花落,白雪纷纷,四季的辉煌壮丽在他身周流转,继续向前游去。
  游到对岸,坐在一块倚水的崴石上歇息。岩石十分的清洁,周身皮肤光滑而富有弹性,闪着健康的光泽。头发上的水珠滚落而下,从皮肤上划过。他把双脚垂浸水中,轻轻晃荡,一个人的世界,静静的没有声音,只有水珠滴落水中。
  我要离开这里,到远方去。
  这个念头逐渐在他心中生长起来,完全充塞了他胸臆,使他忍不住悲恸得直想哭,却没有哭出声来。太阳早经落山了,湖水边丰美的水草变染深暗,绿深水重。坝外东南方,远远可以看见一座白色的城市散落山间,有如白色的坟墓,甜蜜和凄凉都曾使人疯狂。坐得太久了,他发现身上的水珠已被吸干,于是重新游回温暖的湖水中,慢慢朝回游。

  八月九日

  小西拿起电话,拨通今夏。
  今夏,周末我请你看电影。
  下次吧。
  他只好挂上了电话。第三次,他又打了这般一个电话。
  下次吧,以后吧,再说吧。
  他叹了口气,敌人一步步站在了他的面前。除了迎击,没有别的选择。他俯身地上,做了三组俯卧撑,站起来,拍拍手。

  八月十日

  小才在帮他建一个数据库管理系统,他下去看看建得怎么样了。
  下拉菜单,那颜色,配得如何?
  好是好,不必太复杂。
  他取报纸,发现了他的一封信,父亲写来的。父亲告诉他房子已经建成,单等他过年回去过客,还有父亲拟就的对联,落脚三个字:仰北辰。
  小青来找小西,说。
  周末想不想出去玩?到黄龙水库野炊,如何呢?有你我加上小洁,小凤四人。
  还挺浪漫。要不要我做点什么?
  一切都不要你管,你只管吃。
  天气炎热,办公室里他把头埋在臂弯里睡着了。不一会儿,他又惊醒过来,屋子里空无一人。

  八月十二日

  在早晨,小青在窗外叫他,他飞快地起来。王爱武在睡梦里问他上哪儿去,他说出去玩。
  两人骑到街口,小洁和小凤已等得不耐烦了。小洁穿一身黄色休闲服,小凤穿红短袖,牛仔裤,小西最土,一双廉价的双星球鞋,又是空手。路上他们不知怎么赛起车来,小西发现自己骑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花木镇他们歇下,每人吃了一碗热干面。
  到了黄龙水库,在坝下的出水口处,广阔的水泥平坝,正是野炊的好去处。两女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小洁吩咐。
  你们两男的搞柴,别的不要管。
  两人沿坡爬去,恰巧看见锯木厂,给工人说一声,每人抱一抱柴木回去,得到了女伴夸奖。她们包饺子,他们玩。在河边,小西脱去衣服,穿条游泳裤,向水里游去,里面凉冰冰,水流湍急。
  给你照张像。
  小青在高处说。他在水中笑着,泛起碧绿的水蛇,露出满口的白牙。穿好衣服,上到防波堤,堤宽只一米,高十余米,下面就是奔流的河水。他阔步走到堤头,驻腰仰身,小青又给他照了一张,他招呼他过来。
  我好象不敢呢。
  他过来了,两人并肩而立。巨大华丽的水流从电站房下涌出,碧绿水面变幻千百万双眼睛,让人晕眩。小西再次仰头,渴望而却步着天宇。他看见几只雄奇的鸟儿张开翅膀,划出巨大的圆圈。
  鹰,鹰。
  小青也抬起头来,果然就看见鹰,两只鹰在同一圆周上盘旋,缓慢而有力。两人睃眼看了一会儿,赶快转身回去,怕她们责怪。
  回来了?生火吧。
  他们把火生上,饺子包好了,一大块塑料布铺地,铝锅,勺子,碗筷,啤酒花生,香肠锅巴,可真不少。还有半瓶煤油用来发火的。不久饺子熟了,各人盛了一碗,这就吃起来。快乐地聊天,听流行歌曲。
  我吃不下了,我真的吃不下了。
  小西难堪地说,拍了拍肚子。四人收拾了,到水库边去玩。照了像,晚间大家骑车回去,路上各自散了。

  八月十四日

  明天放高温假,小西和小月已商量好去武汉玩。干部照例下车间擦机器,他因为买票,去晚了一步,保师傅抱怨说。
  小西,怎么回事呢,一个大男人,跑得无影无踪,让我们几个女人在这里擦拭。
  小西淡淡一笑,倒也没有不好意思,低头捡起纱布擦起来。黄昏时分,火车从燕市发出,往群山外去了。

  八月十五日

  小西又一次来到武昌火车站,感觉大不一样了。小月对这里比较熟悉,他们口袋里又装着足够待花的钱,所以心情是完全放松。这两人都是兴致勃勃,随意散漫,四处在街上张望。找来找去,随手拉开一家航海饭店的大门,站进去看,大厅里十分宽敞。布满桌子,无一人光临。一个女服务生把他们领到座位上坐了,两人相互伸伸舌头,似乎觉得进错了地方。女孩拿来菜单,小西夸张地叫了一声,小月不动声色,将菜单接过了。
  小西,我们来吃一吃武昌鱼。
  好,就尝主席尝过的。
  两人要了一个武昌鱼,一个宫爆鸡丁,一个鳝鱼片,一个三鲜汤,两瓶啤酒。女服务生还为他们剔出鱼骨,又帮他们斟酒,很有点意思。大堂另一边,一位年青的主管正在训导一大群更年青的女孩。
  以后回答问题,要用也是舍陋舍,听见没?
  也是舍。
  小月扒了两口饭,用筷子夹起了饭里的一只苍蝇。他细看了一会儿,不禁惊扬起两只眼睛。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请给我解释。一直小心站在旁边的女孩有些惊慌,连声对不起。小月脸已做成,没有放下,把饭碗径直端到那位主管面前去了。小西却没动,好象坐那里看热闹。一会儿,小月走回来,饭也不吃了。
  怎么样?
  同意九折。
  吃完饭,两人出去找地方住下来。早晨,两人背起小包,迈步来到武汉大学。苍树绿苔,曲径幽窗。从校门进去,迎面而来的熙熙攘攘的学生,如阳光灿烂,笑语江河。他们不觉穿行在这些大学生中间,好象又让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具有那一份心情。校园建筑古萃精华,他们走进了一片绿色的深处。鸟儿钻出来啧啧称奇。
  当他们来到学校的行政楼前,这时太阳已渐渐落下了,夏日的余辉照耀着这片巍峨之建筑,让人顿生崇敬景仰之情。站在平顶上眺望四方。那就是富丽辽阔的江汉平原和两湖平原。夜晚来临时候,两人到体育馆去跳舞。无数青年学子拥挤在大厅里,好象一个巨大的涡旋流转不停,不断把人吸进去。一会儿,舞曲变得轻捷,好象下起潇潇细雨,大家跟着斜扭一阵,有的就不跳了。一个圈子不断增厚,把四周围人都停下观看,小西和小月跟挤后面,却原来是两女孩踏着节奏对舞,舞姿奇特,汗水纵横,扭伏倒旋,带有某种麻醉苍茫,又象用身体恸哭。舞曲散尽,人们逐渐离去。
  小西怂恿小月去找那女孩跳舞,女的摇手说她累了,小月有些扫兴。

  八月十六日

  两人又进到武大,找了法律系办公室,索要一份考研简章。又想着去买法律教材,逛来逛去,没找到个头绪,小西催促说。
  月,你去问问。
  你为什么不去问?今天我偏偏就不问。
  他一窒,两人就无目标地乱转。小西低头一瞧,看见教材科就在脚下,他惊喜地指出来。两人走进去,里面果然有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统统买下,计有《民法概论》九本。回到旅馆放下书,跑到路边餐馆好吃一顿。

  八月十七日

  他们跑到归元寺,古琴台,黄鹤楼,电视塔去玩。又到汉口老通城去吃豆皮。路边看见全国书市正在这里举行,于是在书市里泡了一整天。也去了东湖和华中理工大学。

  八月二十五日

回来上班了,有时把法律书掏出来看看,有时望望窗外,思想渐渐聚焦了。又化为平淡。重新找个女孩,重新开始爱情,这里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九月二日

  早上去上班,习师傅刚好从楼上下来。
  习师傅,几点了?
  快下班了。怎么现在才来,病了?
  睡迟了。
  他低低一笑,折转身朝食堂走去,艳艳的阳光里,似乎忆起了当年最辉煌时。

  九月十五日

  中秋节,厂领导把单身大中专生召集起来开会谈心。首先大家轮次自我介绍。轮到小西时,不知怎么搞的,他竟有些结巴起来。
  我,西安交大毕业的
  听起来让人感觉好象在哭。接着每人发一盒精致月饼,一分床单。书记最后讲话了。
  厂里对大中专生,对青年科技知识分子,向来是非常关心重视的。有什么不够的地方,大家尽管提出来,只要我们能够解决就一定想办法解决。新单身宿舍楼已经全部完工,大家很快就可以搬进去了。两人一间,非常宽敞。厂里会想办法改进大家的生活环境和质量,支持大家处理好个人问题,使每一个人都能够安下心来。
  还应该看到,有些同志工作不够踏实肯干,来厂这么久也没有做出成绩,领导和同事都看不顺眼。我们希望这样的同志尽快调整好自己,迎头赶上。这样的人如果要走我们也不挽留。不安心工作,上班迟到,你就是大学生又有何用?厂里要你干什么?希望个别人严格要求自己。实事求是讲,我们厂的领导班子是团结有力的。我们厂一定会有一个比较光明的未来。大家也一定能够获得比较丰厚的回报。对不安心本职工作的人,我们也要毫不客气地加以处理,不能影响了大家的士气。
  他铿锵有力的发言结束了,大家纷纷起身离开。小西脸色发灰,心情糟透。

  九月二十日

  雨,初秋雨下不安逸。田野房屋,街道树木,都湿湿的。他加件衣服,打伞出门。捅开办公室门,打开窗,凉爽的细风飘吹进来,秋雾笼罩山岗,天边云层很低。拎着开水瓶下楼,打开水上来,两位女同事也来了。他坐一会儿办公室,然后出门在走廊上站着。空气湿润,雨水辽阔,车间白屋顶开放无数花朵。山上黛青色松绿,越发厚重沉沉。街边的绿小屋,原是一棵棵茂盛梧桐。初秋,绿色长到极致,沉甸甸的果实和营养,夺得树枝和人喘不过气来。一两颗大雨水从屋檐滴落,有如无色透明水果,向高楼堕下,直至看不见。
  那水国细雨,绵绵落到人相思的眼皮,使人感受好象点点秋寒如军队进驻到心里。在走廊站久了,手和脸也变成岩石,附满苍苔,满面润滑,秋意清凉。小西凝固在走廊上好久,却没在心里号啕大哭,只剩下脸越加仰望起来,朝向天宇,接受信号。看见雨丝犹似粉尘,一颗大坏蛋叭地一声正好落在他一只眼上,他不得不用手去揉,似乎确曾哭过。回到屋,把伞握手心,出去。到科里,站走廊角上,又迟疑一会儿。向左过去,那是今夏上班的地方,朝右走是科长办公室,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横在他面前,等待他抉择。一时俯首沉吟。
  那院梧桐,当年恰正繁茂时,一端绿枝已伸到廊前。那儿,也曾是他和今夏并立聊天的地方,而今是不好去了。楼下湿津津的院落,依旧无人光临。只一条尖细血液冲上头顶,再也不能回去。脑细胞成批溺亡,新格局正在形成。仰起头,眼前景物忽然变了。几大朵血红色菊花在秋日怒放,在秋天布满晚霞的黄昏,成群的鸟类从林子上飞腾起来,急速掠过窗前,悄飞到夕阳下河面,河水犹如岩浆火热,盘旋舞动,那就是新生命的源泉。他吞咽一下,看清水般润滑的,雨过天青,湿白水泥件和红砖墙刻满青春往事。是呵,寒冷呵。他不由蛘缩起来,基本还能挽住自己,只是脑子发木。自由下落的物体,能挽回么?一步一步朝科长办公室走,碰见谁谁都会把他击粉碎,但,没碰见谁。一切都那么如愿,敲了办公室门,里面让他进去,他就进去。科长和办事员正在里面,办事员不知在说什么,他只好站旁边。好久,办事员终于走了,小西几乎已忘了他来做什么。没等他开口,科长倒先开口了,说个没完。
  看看,看看他,桌上摆成个什么样?多次叫他收拾一下,不听,不听就是档次问题。档次差,怎么就搞不好。跟这种人,教育都没用,不起作用。你不要向他学习,所以呀,有修养就好办,就能办成事。没修养,那别人就跟他没法相处,不采取措施不行呵。
  他懒得听科长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在科长停下换气当儿,快速冷静地插一句。
  科长,我不想干了。
  什么?
  科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不想干了,我辞职。
  好好工作么,干嘛辞职呀?是谁得罪你了?是不是柳枝?男子汉大丈夫工作要让一点,胸怀要宽广么,怎能有一点小小矛盾就辞职呢?开玩笑!小西呀你真是开玩笑!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只要有我在,你的前途是有保障的,是不会有谁难为你的,如果有,你来找我。怎么能说辞就辞呢?你再想想,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怎么样?
  小西答。
  科长,实在的,我想过了。我想了很久,也许当初就不该到这里来。其实我很早就想走。来到这里,和旗师傅也没有搞好关系,复印机也没有修好,后来被人家拿去卖了。搞过本职工作,也没什么起色。现在的状态,基本是无事可做。要说厂里对我还是很好的,但是来厂里两年多,没出什么成绩,心里实在惭愧呀。对不起厂里也对不起自己。我也想过了,现在的企业机制就是这样,人浮于事,闲人也不只我一个。但我自己耽误不起呀,我不愿让自己随随便便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给虚掷了。否则十几年寒窗,国家培养一场,那也白费。我心里因此时常特别不安。这里条件很好,吃喝穿住不用愁,但心里不自在。五心不定,输个干净,再这样顺下去,真的前途不大。还不如出去闯闯,也许有一条出路。即使犯了错误也不要紧,年轻,犯了错也可以修正,总归比待在这里等死强。我身体好,也能吃一番苦,出去闯闯是可能的。
  不知什么原因,科长竟没有对他神经质般的一段话进行反驳。突然间,他似乎已老去许多,且脸上显现出疲惫和皱纹,白发也似乎多且白了。好久没有吭声,似乎没听见这篇文章。
  你打算到哪儿去呢?深圳?
  小西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缓缓说。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上哪儿,走一步看一步呗。
  你父母亲知道吗?到时候你如果有什么意外他们找我怎么办?
  随您。
  你讲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厂里人太多,你们也确实浪费了。象我们年纪大了,再奔也没有什么前途。你们确实看得准。不过也要想清楚,不要弄得没有着落。现在国有企业一般都不景气,我们还是好的,你想清楚吧,我是不支持你走的,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怎么样?
  我已经想好了,就这么决定了,这是我的辞职书。
  他把事先写好的辞职书递过去,科长接过来看了一遍,放在抽屉里。
  你还是好好想想,不要匆忙做决定,也不要去告诉别人,好好想几天。
  那好,我该走了。他告别科长,站起身来走出去,门外清雨依然在下着,一阵凉风穿透了他的身心。

抉择已经完成,生我的使命已经了结,自我实现了。

  他回到办公室。把东西收捡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收捡的,陆陆续续都被他收捡光了。走到屋子的中央,立定站好,茫茫然站立了一会儿,自失起来,怆惶地开口说。
  习师傅,柳枝,我走啊,我辞职不干了。
  习师傅没听清楚,他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有气无力的。柳枝突然尖声大笑起来,他从没听见她这样笑过,周身起一层鸡皮疙瘩,真碜人。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她不答不理,只在那里笑着,笑个不停。小西不再理她,把钥匙解下来交给习师傅。
  你给科长说了吗?
  说了。
  想好呵。想好了,好了,我走了。
  他潇洒地转过身,抱起一叠东西走出门。当他提伞出屋的时候,柳枝也停止了笑声,里面倒象是一片黑暗,只外面开朗光明。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朝后望一眼。

  九月二十一日

  小青走进屋,发现屋里坐满了人。
  你真要走啊?开玩笑吧?我看你是发神经。怎么也不给我打一声招呼?你到底为什么原因走的,请告诉我。
  小西只是摇头,只是微笑,最后吐出一句话来。
  我只是想走,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
  不可能吧?没有原因你走干什么?
  那就不能走啦?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都有怀疑地笑了起来。小青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走了。别人都已经上班去,他却变清闲了。

  九月二十五日

  小西独自一人到街上去。穿过静静的秋日的下午,他慢慢地走着,脑子里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来到繁华的大街上,突然,以前那种梦幻般的心情没有了,朦胧的沉思,少女的祈祷,绝代的风华,全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周围的环境变得严酷,城市是那般的拥挤,人物是那般的丑陋。他感觉恶心,拉货物的汽车在大街上飞跑,逐起一股股的尘土。他走到图书馆看书,那些曾经熟悉景仰的名字,而今看来却显得轻薄无聊,一眼就能认出其中虚假。连看几本都是如此,他就干脆不看了。走出图书馆,索然无趣,吐口长气,到哪里去呢?
  真很奇怪,一切事物与他的距离似乎都变了。它们向他挤夺过来,使他心慌,气急和难以呼吸。虽然是走在空阔的广场,却依然觉得郁闷。离开广场,走回街头的绿荫中,有一个人迎面走来,他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周身血液也几乎凝固了,直到那陌生人与他擦肩而过,方才松了一口气。保护层,我的保护层也没了。靠什么来保护自己呢?回到宿舍,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沉沉地睡了。

  十月二日

  早晨,他拿了本书到山岗上去。坐在悬崖边上,俯瞰下面的城市,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终于可以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了。在他看来,这就意味着自由人格。阳光升起来,照耀着这片山林,他心中也升起欲望,想用欲望呼唤力量,这种欲望使他有着阳光般的喜悦,却又看见阴影般浓重的哀愁。在山坡浓重的阴影里,露珠大颗地从草叶尖上滴落。
  秋阳如同成熟的果实,悬挂天宇,发出纯静灿烂光辉。但愿能化作长有翅膀的鸟类,自由自在地飞翔。无尽的欲望靠它生长。小西一动不动地坐在山岗上,内心剧烈地翻腾着。这些日子,他内心就没有平静过,千万不要走错一步,不要让胜利的果实化为乌有。要预期各种可能的情况发生。千万朵秋菊开放在他的脚下,蝴蝶从花间飞出来,停歇在他的膝头,他睡着了。忽然,一个清晰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
  要是父母来了,逼迫自己,该怎么办?
  霎时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不知科长给家里写信没有?如果真到那一步,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残酷了。有谁知亲情的背后是残酷呢?

  十月五日

  搬到新单身楼那一天,科里很多人都来了,也有人没来。大家一边帮他搬东西,一边纷纷劝他。
  小西,我知道你心事,你想学法律当律师,对不对?干脆,我们两个合伙做生意去。
  小西,想好呵,不要鲁莽行事啊,现在回去上班还来得及。
  多好的条件,算了,上班。
  他始终微笑摇头不吐一个字。

  十月六日

  上完厕所,看见惠科长带着小青爬上坡来,他急忙躲回厕所去了。

  十月十日

  他正在新宿舍里玩游戏机。听见有人敲门,感觉不好,关掉游戏机,打开门,文科长插着两手进来了。
  文科长,您来啦?
  我正在随便走一走,就听见这屋里有声音,我想是谁呀,就敲了门,没想到会是你。你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去上班呢?
  科长脸上笑嘻嘻的,小西脸上有些不大自然,一时难堪起来,感到十分难受。
  怎么回事?安?怎么不去上班?这么壮实的一个小伙子大白天在屋里玩,不觉得惭愧呀?
  您请坐。
  小西很快冷静下来,想起自己已经到了这里了,不妨坚强下去。他自己先找个位置坐下了,组干科长没法,也只好跟着坐下。他定了定神,望着科长说。
  我辞职不干了。
  辞职了?开玩笑,干嘛辞职呀?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真的。
  我不想干了。
  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难怪大白天在屋里打游戏机呢。怎么能这样呢?能不能给我讲一讲其中的原因?如果是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帮助解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讲出来,说不定在大家的启发下也就想通了。疙瘩解开了,然后高高兴兴地上班去。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我,我真的是不想干了,真的是觉得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什么意思?
  来厂两年多,没做出什么成绩,心里不安啊。说实话厂里对我挺好,只是我自己工作没做好,实在惭愧,因此不想上班了。
  工作做不好,可以换一个工作么,这很简单。你想换什么工作?告诉我,我去给你换。
  我想辞职不干了。
  那你怎么办呢?你上哪儿去吃饭,上哪儿去睡觉?你不能总呆在这儿吧?那不行呢。
  是。我想出去找点事干。
  你能干什么呢?你这个专业,一般用的地方也不多。何况到处都嫌人多。
  我身体很好,别人能干,我也能干。
  外面事不好找呢。想不想下车间劳动?我可以安排你去。
  小西摇了摇头,拒绝了。
  那么,你当然是打算到深圳打工去罗。
  我不知道上哪儿去。
  那好吧,我也是顺便路过这里看一看。你的事呢,要好好想一想,希望还是能回去上班,我告辞了。
  我想好了,我的决心就是辞职。
  好好想想吧。另外,也要注意一下身体健康,特别是心理健康。
  我健康得很,身体心理都很健康。
  那好,我走了。

  十月十一日

  傍晚时分,小西又到水库游泳。这段日子里,他几乎天天来这里游泳。以前,曾有过许多同伴。后来渐渐地,只剩下他一人了。十月的天气颇有些凉意,站在大坝上,阵阵和风从山岗上吹过来,经常使人觉得寒冷。山林渐渐地消瘦了。灌木和枫叶已开始变红,水草边无人的水面,更使人觉得荡气回肠。
  一片红叶斜落水面,发出书页的折音。风从远处的湖面吹来。水面翻起一道道石青色的曲线,偶尔碰擦出白色浪花。湖面倒映出人的只身孤影,细碎的湖水舔砥岸边的青石。秋凉的温柔总是要穿透人的身心,明净湖面一览无余,湖水却深不见底。
  他脱去衣服,穿着蓝色游泳裤,看见自己光滑干燥的身躯,渐渐走入水中。一道波浪在身后扩展开去。慢慢地,他游到湖心中去了。湖面上只有泼水声,喷水声偶尔响起。这时,暗中的山林里,忽然传来鸟儿大声的鸣叫,看不见鸟儿,那叫声却好象婴儿在啼哭。
  我怎么能哭呢,我是不能哭的。
  暗黑色的湖波里,隐约的天光散布其间,还有青色的山林和枫叶的倒影。秋天的情怀包围了他,诉说着温柔的话语。他继续向前游去,天色更加的阴暗,身心却更加地舒展。
  小西收拾好小包,在身上装了一千二百元钱。小青答应马上回来送他,他在阳台上练习了一会儿械铃哑铃,做够俯卧撑,小青回来了。他帮小西拎上包,两人关门下楼出去,到了火车站,买了票,又在附近餐馆吃一顿,小青会帐,最后把他送上火车。
  落脚就写信,伙计。
  会的。
  我也说不定走掉。
  别学我伙计。
  多多保重。万一不行就回来。
  不行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其实我这样出去,完全是一种茫然。也许,我真的有一天会回来。
  那就不走呗。东西我会替你保管的。有什么困难请打电话。
  再见。
  再见。
  火车启动,它逐渐加快速度,向着茫茫的黑夜驶去。车轮声哐啷咔嚓的,渐行渐远。只剩下空荡荡的站台,小青在无人的站台上空站一会儿。周围完全沉寂下来,他转身出站,乘七路车回厂。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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