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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第六天彼此不语了。
  九平方米的小屋,如铁箱样盛着他俩。世界萎缩在这间小屋里,总让人以为房子立马会胀炸。可总也胀不炸。不怕天亮,就怕天黑。天黑了,两个人便得同在一方天下,各自倒床上,各自想心事,时间难耐得如白天永不再来了。且夏日落的死案查到了哪一步,有什么新情况,两个人一概不知。六天过去,团长、营长、保卫干事,概没在这小屋来,仿佛把他俩忘记了。其它干部、战士,从这门前走过时,也都绕着弯儿,唯恐沾了他们,牵进夏日落的死案里。
  其实,并不是他们绝对哪也不能去。厕所的进出自由是有的,但不能总是进厕所,让人生疑心。不过,既然进了,决然要大便,就是小便也要女人一样解裤蹲在大便池上去,最少蹲上半小时。
  蹲厕所总比蹲在小屋舒适些。
  赵林每个白天就要上厕所蹲上三五次。每次都要等课间休息、饭前饭后去。这些时候兵们不操练,有人去厕所,正巧那厕所没有别的人,就一个兵,又是三连的,他便能随便问些啥。
  “今天训练啥?”
  “队列。”
  “谁组织?”
  “副连长,听说副连长还要当连长。”
  “谁说的?”
  “他自己也还这样说。”
  赵林便不再问啥,心里沉沉,头稍微晕着,似乎是蹲久了,血脉不流了,忙扶墙站起来,系上裤子回到小屋睡。
  再或是在厕所碰到三连一个兵,正好也在解大手,他就过去蹲在人家的邻便池。
  那兵一看来的是自己连长,赶忙问:
  “连长,吃过了?”
  他解着裤子蹲下来。
  “吃过了。今天连队政治学习吧?”
  “政治学习。”
  “学啥?”
  “报纸。时事形势。”
  “谁组织?”
  “副连长。听说副连长要当连长了。”
  “谁说的?”
  “他自己也这样说。”
  “没听说谁当指导员?”
  “没听说。”
  “听没听说调整编制三连要解散?”
  “听说了,可听说是解散四连。”
  赵林不再问啥,心里沉沉空空,头稍微晕旋,似乎蹲久了,血不流通。没屙下什么,也不擦屎,就扶墙系裤,回到小屋。指导员不在。在时他觉眼中有刺,睁开难受,闭上好些,把指导员从眼中挤走了。然指导员真的不在,他又觉得屋里空荡,独自坐着,仿佛独自荡在无际的海面,心里茫茫,恨不能一头撞上墙壁。且日日课间,指导员几乎总是不在。其间,政委来门口站过几秒钟,说没事你们可以到营部报刊室看看报纸,只要不随便和人谈话。至此,营部的报刊室,在课间便成了指导员的了,几乎上课号一响,他便钻进去,不到下课时间,决不会出来和赵林待在小屋里。指导员在团机关干了九年,干部干事当了四年,营长、教导员的提升命令都是由他起草的,平素到营部也没有等级概念,到眼下自然要比赵林随意几分。赵林则不同,当兵在一营,十余年没迈出一营的圈,十余年就呆在这方兵营里,营部对他已经是首府,日常到营长、教导员门口,是必唤报告的,眼下不消说,住在首府这间禁闭小屋,自然是不能随便走动。
  禁闭的第六日,上课号一响,营里干部到团部开会还没走。指导员便急鼠般钻进了报刊室,把连长赵林留进了小屋里。小屋门开着,太阳却总也照不进。外面树上的小雀子,一团一团飞,啁啾声一浪一浪荡进来。连长十分钟以前去过一趟厕所,在那待了好一阵,不见有兵进去大小便,只好空蹲在便池上。这便池是用单立砖壁隔开的,半人高,蹲下看不见,站起到腰间。连长不见有人来,正悔白来一趟厕所,想走时,突然看见砖壁上搭着半张报纸,那半张被兵撕下擦屎了。剩下这半张,他顺手拿下来,展在面前,一溜眼就看了二十几条新闻:

  《叶利钦宜布停止苏共和俄共一切活动》、
  《伊拉克国防部长被萨达姆解职》
  《驻蒙苏军明年九月全部撤军》
  《东欧形势恶化,军人引弓待发》
  《波兰总统府一批高级官员辞职》
  《美国将向埃及提供四十架战斗机》
  《中东和会在艰难中召开》
  《沙米尔在中东和会上拒绝让步》
  《美战斗机侵入伊拉克北部领空》
  《黎巴嫩军队加强戒备》
  《西哈努克亲王宣布解散其军队》
  《联合国先遣小组到达金边》
  《南斯拉夫海军封锁克罗地亚沿海港口》
  《北约的战略进行重大调整》

  这是国际时事版的一周国际大事记专栏,每条新闻都瓜葛着军人,好象世界上除了当兵的。再也没了别的人。赵林已经有一月不看报纸了,上—月他不知为啥没有着,好像是因为指导员总把连队报纸拿到他屋里,他懒得为看报纸走进指导员的屋。这一周没看是因为变相住了禁闭室。这一会蹲着便池,一口气看了二十来条新闻,都是国际上与军队分不开的事,他忽然觉到很享受,且大便也流利得如开了水龙头,一时间满身畅快松弛,把烦杂忘得很干净。什么苏联去年种族暴力产生难民60万,什么南斯拉夫内战的枪声响在国际和会的上空。什么以色列开始对黎巴嫩又有新的军事行动,什么柬浦寨和平有望,但步履艰难,什么黑社会又有新组织,什么人质是世界和平阶段的新战争。赵林看这些新闻时,觉到这些国家整日里争争夺夺,闹得世界就象夏天的厕所大便池。想到便池时,赵林冷丁笑出来。他想起儿时读书,老师给他们说出一个谜语,让全班的同学猜。老师说四四方方一座城,那里驻了一万兵,同学们请答一动物。于是同学们齐声高呼:是蛆——夏天上课人瞌睡,破了这个谜,人便不睡了。想起这件事,赵林笑出了声,然笑至半途,他便截住了。在报纸的最边上,有一块大文章,题目极醒目,是一篇有关中国、有关赵林自己的大块文章。他很奇怪,这么一篇文章,他居然会在一张报纸上最后才发现。那篇文章一闯进他眼里,他屙屎正流利,然看见文章题目,浑身怔一下,就忽然不屙了。屙不下来了。外面有风吹进来,厕所猛地腥臭味道变得极浓。他屏住呼吸,一口气把那一块文章,从头至尾,一字不露象吞吃一样默念到最后的句号上。读完文章,半惊讶半难耐的滋味胀满他全身,仿佛走在路上突然捡到一份绝密文件,使他身上微微一哆嗦,叠好报纸,匆匆塞进裤口袋,从便池上立起来,系着裤子下了便池台。走出厕所门口时,他忽然想起刚才大便以后没有擦,那儿粘粘不舒服。他想回身进去擦大便,迟疑一下脚步,又急急朝禁闭小屋走去了。
  时候是早晨八点钟。军营里八点是早上,上午的分水岭。上课的号声脆翠又单调地在营房上空响。东边的太阳已没早先的金黄色,暖白一团贴在天空里。天色碧极,如涂抹均匀的蓝水彩,使得人觉到那颜色会哗哗落下来,把世界、大地、和这营房整个几染成蓝。阳光在这蓝里很晶莹,把天空照成银白色。出训的连队、口令声、脚步声有节奏地敲在天空上。从他面前过去的是一连。一连的队列笔直得如几堵移动的墙。经过几番研制加研制核武器一样失败、成功,成功失败,最后定型的最新式的野战训练服,把兵们的年龄扩大了,精神都包进了服装里,走起队列只见服装的摆动,不见兵的气度。一连从他面前走过时,没有兵朝他看一眼。他觉摸一连长还算个连长。他没有能力把兵训到这种景况,可他能让三连完成最艰难的突击任务,如施工、到农场收割。一连是打仗的连。七九年的南线战争,一连七天攻下了八个山头,荣立集体一等功。战后一连长一跃成为团参谋长,现在已经是副师长,年龄仅比赵林大四岁,然却高五职。他盯着远去的一连,摸摸口袋的纸,望一下进入大操场上一营的全部兵马,把报纸从口袋取出来;又把那块正好叠露出来的文章溜一眼,跨过马路急去了。
  他不知道他急着回到小屋干啥儿。到小屋指导员已经人不在。他知道指导员又去了报刊室,指导员白天从不在小屋,尽量避着不和他在一块。且赵林回到屋,忽然想起他和指导员已经六天不再言语了,既是在,他也不能去找他搭话儿。可这阵他心里慌,像身上立马要发生什么病,或突然得知要发生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他必须找人扯扯话。门口的哨兵是列兵,嘴上光洁明亮,一眼便知这兵屁事都不懂。他坐自己的床上,看看四壁秃光,再把目光望出去。有只斑鸠从门前飞过去,叫声没滋味。他觉得不该从厕所这么急急走回来。走回来便觉空虚又失落。他只好把那张报纸铺到床上,对那篇文章反复地看,反复地看。
  最后,赵林自己也不知将这一份公报读了多少遍,到最后似乎他都将十一条内容背下来。这时候,已是午时十一点,太阳挪动到正空,阳光浊而温暖。门外有了脚步声,是指导员高保新的。赵林如同贼一般,忙将报纸收起来,铺到指导员的床铺上,《中越联合公报》的大字标题正对着屋门口,使高保新一进屋便能看见这张报,便能看见这块黑体文。然后他快步走出屋,对哨兵说上趟厕所,眼看着指导员高保新进了小屋里。
  赵林在厕所的便池上,整整蹲了三十分钟,直到下课号鼓燥响起,才踢踏出来。然回到小屋,见指导员仰躺床上,那张报纸被揉成一团,扔在门后。好像指导员压根就没看,一进门就把报纸扔掉了。也许他没注意到那文章?奶奶,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注意?还每天去霸占报刊室。赵林很想去把那报纸拾起来说指导员你看,中越两国发表联合公报了。然他没有拾,决不能下贱到先找他去说话那步田地。自己人心变了色,血红变成黑乌紫,竟还说别人没良心,说别人丢掉锄头不像农民了。没有我你能活到今天吗?一个排人全死了,就活下你一个。一个阵地都守不牢,还他奶奶总也忘不掉,逢人就讲腿上中了两颗弹,排长的脑壳扣在你头上,你身上压了三个战友的尸体。要没有那尸体,不定你也早被炸死了。我赵林再晚冲上阵地半小时,不定你小子连疼带吓也死了。他到底看没看到报纸呢?也许他看了。看过了才扔到了门后面。你看他的脸,和楼板平行着,呈出淡白色。要没理会呈出淡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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