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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当胡老板提及这条横幅时,李小初突然说:哎哟,那条横幅上的字还没写。胡老板一怔,当即神色不满地询问杨发宝:我早通知过你的,你怎么没告诉李小初?杨发宝幸灾乐祸地笑笑,回答说:我也早告诉李小初的,可他不肯动手,叫我怎么办?胡老板便将责备的目光移到李小初身上。李小初说:我是怕自己写不好这几个美术字。胡老板说:你在厂里本来就搞美术设计的,怎么会连这几个美术字都写不好?李小初说:我一般搞的是图案设计。胡老板话中有刺地说:难怪你去广告公司订做的那块广告牌上,那几行美术字被你写得丑陋不堪。这时,秦天白也才从杨发宝凑到自己耳边的一阵小声嘀咕中得知:原来,李小初从那块广告牌中不仅轻松地得到了一千元回扣,并且还在那位广告公司经理手中得到了三百块钱的广告绘制费。杨发宝这阵轻声嘀咕的语气里自然透出了他对李小初的愤慨。他指责李小初过份贪婪,挖起老板的墙脚来居然如此心狠手辣。但秦天白仍是不难听出,杨发宝的愤慨中更多地还是为着李小初如何不将那大笔回扣分一些给他杨主任,李小初也太不把他这个杨主任放在眼里了!李小初此刻见胡老板揭厂他的底细,顿然面孔涨得血红,但仍是结结巴巴地矢口否认说:胡老板,你不要多疑,即便那块广告牌上的美术字写得令你扫兴,但我连那种令你扫兴的本事都使不出来。胡老板见李小初已经露馅,便不想多作追究,说:你不必再解释了。反正这写横幅的任务是早分配给你的,你眼下无论使什么招数都必须完成。李小初说:这样吧,我有个朋友就在附近的一家装潢公司里,他的美术字写得很漂亮,我不妨打个电话,请他马上来写。胡老板阴沉着脸说:随你的便。李小初便立刻打了个电话。但李小初这个电话打出之后,过了好半天功夫,却迟迟不见他的那位朋友来帮忙,胡老板便有些沉不住气了,焦灼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第一次以老板身份在李小初和杨发宝面前大发脾气,厉声说道:你们做事情还有点责任心吗?安排好的事情竟被你们弄得一团糟!亏得这是在你们生存的地盘上,要是到了南方,像你们这种工作态度,任何一位老板都会不客气地炒你们的鱿鱼!李小初和杨发宝见胡老板真的动肝火了,便乖乖地坐于一旁,不敢再作争辩。这时,李小初硬着头皮说:那我就来写几个试试吧。这时,秦天白见自己已不得不为胡老板两肋插刀了,便很爽气地说:胡老板,你别急,时间还来得及。这写横幅的差事就由我包了,你尽管放心地领着他们去饭店做一些别的准备工作。胡老板这才眼睛一亮,转怒为喜地说:秦老师,真难为你肯出力。我怎么没想到你这个知识分子本来就是多才多艺的呢。说罢,胡老板又不解气地冲了李小初与杨发宝两人一句:好在今天总算有秦老师解救燃眉之急,不然的话,今晚的开张庆典说不定便要败在你们这两个办事不牢靠的家伙手中!
  接下来,秦天白便独自留在办公室,很是紧张地忙碌了一阵子。他先将一张张白纸裁成同等大小的面积,再用广告色在那些白纸上写下一个个结构匀称的仿宋体美术宇。秦天白写美术字的技艺还是经过番操练的,颇为圆熟,颇为精湛。从中学到大学,他先是团支部宣传委员,后是学生会宣传部长,但他都未能想到自己操练的这番技艺竟然会在以下的打工生涯中派上用场。等字迹的广告色干透,秦天白又找来一盒大头针,分别将这些写好的字钉在一块作横幅用的红布上。然后,秦天白跳上自行车,夹着这块横幅飞快地骑到了神州大饭店。
  六点准,赶在嘉宾们光临之前,宴会厅的一切布置顺利就绪。赵洪生此时已和环球公司的其他两位副经理提前来到饭店。赵洪生郑重其事地对杨发宝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不去前面大厅里等候?那各路头脑人物一下轿车,要靠着你们的迎接和陪同走进宴会厅的。否则,岂不是显得我们环球公司太不懂规矩了?况且那各路头脑人物的请柬,大部分由你去送的,唯有你跟他们最面熟。于是奉天白只得走到前面大厅里,站立着,摆出一副恭候光临的姿势。那一刻间,秦天白又望见了站立于旋转玻璃门旁的那位穿红色呢制服的饭店门卫。秦天白突然很好笑地觉得,自己站立的姿势几乎与那位门卫没任何差异。
  六时半,庆典正式开始。秦天白虽然看不到宴会厅里的隆重场面,但仍能较为清晰地听见从麦克风中传出的各式人等的即兴发言。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东道主胡老板对各位嘉宾的光临表示欢迎,包括了东道主胡老板的合伙人赵洪生总经理对各位嘉宾的合作愿望表示真诚的谢意。但胡老板的口才显然不如赵洪生。胡老板一方面是操着众人不太好懂的广东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一方面是肚里的墨水毕竟没有赵洪生喝得多。赵洪生才真正像一个财大气粗的东道主。赵洪生今晚用胡老板的钞票做足了人情,也出足了风头。
  此时,秦天白又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迎进了宴会厅,但杨发宝仍对秦天白说,还有好几位重要的客人未到,仍希望泰天白继续坚守岗位。秦天白于是继续站在大厅里坚守岗位。秦天白无法对杨发宝发出半句抱怨。秦天白明白,这便是打工的日子,这便是打工仔的生活,所有的抱怨其实都无济于事。但秦天白此时真感到自己肚子已经很饿了。肚子一饿,这家曾多次令他望而却步的神州大饭店里的山珍海味,便愈发要引起他一种垂涎三尺的美妙想象。直至七点钟光景,赵洪生送着两位提前退席的政府要员走出来,发现秦天白仍一脸认真地站在大厅里,便朝他说,你还不快去吃饭呀,菜都上完了时,他才如释重负地走进宴会厅。但当秦天白好不容易在李小初身旁找到位子,坐下来之后,却发现自己面前的宴席上已是一付残汤剩羹如遭大劫的景象了。
  这家令秦天白慕名已久的神州大饭店,终未能让秦天白有幸饱尝到它那美味佳肴的全部内容。
  彩印中心开张了一星期,却始终不见有什么客户上门来洽谈业务。为此,胡老板不免有几分焦急。胡老板以为这一定是自己的宣传广告没做到家。尽管那块广告牌便矗立在闹市区的黄金地段。但那块广告牌被李小初绘制的效果拙劣,可能根本便吸引不了过往的路人;加之广告牌的传播作用本身又有局限,绝非能与那些家喻户晓的新闻传播媒介进行较量,于是胡老板便来找秦天白商量,问秦天白在本市的新闻机构中是否有熟人,能否通过熟人关系再做一回广告。并再三强调,广告的收费最好能给予些优惠。
  秦天白听了胡老板的要求,颇感到为难。秦天白平日处世的一贯信条,便是万事不求人。偶尔遇到那种要托人情的事,比如搞煤气罐啦,买便宜商品啦,秦天白都尽量绕着道走。宁可自己吃点亏,也懒得费那番精神。也幸亏秦天白的生活圈子仅是在校园里。校园里大都是教书匠,各人恪守清贫,各人闭门做学问,所以秦天白那种万事不求人的信条还算能派上用场。但此刻,秦天白见胡老板说得如此愁眉不展,便不好意思当面拒绝,想了想,说:我去试试看吧。
  秦天白所谓试试看的对象,叫罗兆德。罗兆德曾是秦天白大学时代的同学,如今任市报社广告部主任。秦天白因为以前在学校里与罗兆德接触不多,毕业后这么多年里便更谈不上有什么交往了。但现在既然想起了罗兆德,秦天白便不得不摆出副与老同学叙旧的亲热面孔,出现在罗兆德面前。罗兆德却很精明,问清秦天白的来意后,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嘛。秦天白也随之窘迫地笑起来。好在罗兆德还是很爽气的,免却了秦天事先准备好的那一肚子外交辞令,一口答应广告费可以优惠两个折扣。秦天白顿然很高兴,连连向罗兆德道谢。罗兆德却颇有意味地瞥了秦天白一眼,说:多谢,叫你们老板来谢。秦天白却懵懵懂懂地说:我这不已经谢你了嘛。罗兆德说:你能代表老板?秦天白说:我就是老板派来的嘛。罗兆德看出来奉天白仍是书呆子谈生意,根本不懂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炮,便索性朗声哈哈大笑,拍着秦天白的肩膀说:算了,还是快回去向你们老板报功请赏吧。
  胡老板听罢秦天白的汇报,也很兴奋。因为按原有的收费标准,每登一次广告,须付广告费八百元。如连续登上一个月的话,秦天白一下子便为胡老板节省了四千多元。但后来,当胡老板听秦天白说到罗兆德需要胡老板当面去感谢他时,胡老板的表情又显得不太愉快了。胡老板告诉秦天白,你这位老同学是要当面敲我竹杠呢。他知道你没有财力酬谢他,况且你也是打工的,自然只有我这个老板去给他些好处了。秦天白这才恍然大悟。秦天白想:自己当时怎么对罗兆德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点都没反应过来呢?胡老板当即问秦天白:按你们内地规矩,这样的好处费一般要给多少?秦天白挠挠头,说:我不太清楚。你看着给吧。听说是塞上两条香烟,大概就差不多了。胡老板未料到竟然还有这样便宜的交易,便又露出一种顿觉轻松的笑容,说:好吧,秦老师,我听你的。但秦天白那一刻里根本未考虑到,就是他提及的这两条香烟;将在日后给他带来怎样的麻烦。
  胡老板于是拎了一只装有两条希尔顿香烟的皮包,在秦天白陪同下,走进了罗兆德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当时并无其他人。但罗兆德见胡老板将那两条香烟一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便骤然脸色大变,连忙摇着手说:收起来,收起来,你们送礼竟然送到我办公室来了,还像什么话!我这里是市委机关报的广告部,又不是哪个资本家企业的广告部,我这个当主任的怎么能随便收礼呢?那种态度之坚决与拒绝之无情,令胡老板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罗兆德便缓了缓语气,继续说:再者,你们彩印中心属于配合我市经济横向发展的外联型企业,按政策规定,你们理应享受些优惠待遇的。主管经济工作的王副市长早在本报撰文说明了:凡是从发达的南方地区来我市投资的私营企业或国营企业,我市人民一律对之表示热烈的欢迎。所以我为你们刊登广告作些优惠,也是我应尽的义务和职责嘛。罗兆德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铿锵有力,听得在座的胡老板和秦天白部深受震动。霎时间里,他们无疑部欣喜地以为自己碰上了一个廉洁从政的好官员,克己奉公的好干部。看来,这年头啃社会主义大树的蛀虫有之,但用生命忠诚地捍卫着社会主义基业的人更是有之。因此,凡事皆采取一棍子打死的做法,是很不可取的。秦天白则更为老同学感到骄傲:罗兆德终于在胡老板面前争回了“内地人”的面子!出得罗兆德办公室的门,秦天白便禁不住得意地对胡老板说:怎么样,胡老板,“内地人”也不尽是你见到的杨发宝与李小初之流吧?胡老板也心说诚服地说:你那位老同学真是有水平,有水平。
  但回家的一路上,胡老板突然又变得很担心,向秦天白问道:你这位老同学刚才说是不让我到他办公室送礼,那么言下之意是否要我们去他家里送礼呢?或者便是嫌我们送的礼太轻了,他还以为我们小气,根本就不愿意再跟我们打交道呢?秦天白却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反正已经跟他签过合同了。胡老板说:那合同不过是一纸空文,签起来容易,撕毁起来也容易。秦天白说:你不要将此与你见过的那些满嘴骗术的生意人相比。这是公家报纸的广告部主任。公家报纸的广告合同不是随便好签的,签好了也不是随便好撕毁的。胡老板于是不再多说什么。秦天白又说:胡老板,你仅管放心,罗兆德即使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廉洁奉公的好干部,但他毕竟是我的老同学。老同学之间的这点交情他还是要讲究的。我们内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不完全像你们南方那样靠金钱来维持。秦天白说这番话时,显然有些得意忘形,情不自禁地夸大了他与罗兆德之间的关系在这场交易中的作用。但他觉得自己说得痛快,说得过瘾。他今天总算可以不再用打工仔惯有的乖巧谨慎的面貌出现在胡老板面前,而确确实实地在胡老板面前扬眉吐气地拍了一回胸脯。
  过了两天,胡老板见罗兆德果然没再提出什么索取的要求,便对此事完全放心了。
  但如此一来,胡老板反而很被动。他白白受了罗兆德这样大的恩惠,却一点回报的表示都作不出,他怎么能好意思呢?于是那天上班时,胡老板对秦天白说:今晚我做东,你找家像样些的餐馆,我们请你那位老同学来小酌一番。秦天白说:有这个必要吗?胡老板说:这是人之常情,免不了的。再者,你为我节省了那么大一笔开支,我也该慰劳慰劳你。秦天白见胡老板主意已定,便按胡老板的吩咐给罗兆德打了个电话。罗兆德这次倒不拒绝,很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那是家装潢别致的具有古典园林建筑风格的小餐馆。虽未有神州大饭店那般豪华的气派,但一位穿旗袍的服务员小姐端上的菜肴都有特色,大家都吃得表示满意。胡老板特意包了间雅座,氛围幽静而又便于众人谈话。那晚除了秦天白与胡老板之外,罗兆德临时又自作主张地请了他的两位朋友来赴宴。据罗兆德介绍,他那两位朋友都是手中握有实权的人物。罗兆德开始对胡老板酒后吐真言,笑嘻嘻地说:胡老板,我教你一招。来内地做生意,你千万别坐在办公室里守株待兔。守株待兔是行不通的。即使你的印刷质量再好,再胜过内地几倍,但人家客户不上你的门,你还是一个毫无收获的猎手。内地不同于南方。南方的经济发展是人人有份,而内地的经济运行机制里却掺杂着那么一种非靠权力调节不可的成份。内地是初级阶段的初级地盘嘛。你没听到老百姓嘴边常挂着的一句口头禅么?叫作朝中无人莫作官,家中无官莫经商。所以我今晚给你带来了这两位做官的朋友,便是给你带来了生意,带来了财运!你往后只多结交一些这样的朋友,我保证你路路渠道都畅通无阻,很快会将生意越做越发达,钞票越赚越顺手。胡老板顿时听得心领神会,不住地点头称是,一口气与罗兆德连碰三杯。接着,胡老板又频频向罗兆德的那位朋友敬酒。敬酒时,胡老板还是用他那口广东腔很重的普通话不住地说:请二位多多关照啦。只要二位愿意跟我胡某合作,我胡某绝不会亏待你们的啦,等等。
  但泰天白后来才知道,罗兆德那晚请来的两位朋友纯粹是吃白食的。罗兆德不过是像赵洪生一样,用胡老板的钞票为他自己铺了人情路子。后来,当胡老板真的按罗兆德那两位朋友名片上的地址,找到那两家单位与他们联系业务时,他们都现出了一副根本不曾与胡老板相识过的冷漠神情。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午,秦天白突然接到了罗兆德打来的一个电话。秦天自去接电话前曾想道:罗兆德找我会有什么事呢?但罗兆德未在电话中直接说明,只是对秦天白说:你抽空来我办公室一趟。秦天白便骑着自行车去了罗兆德的办公室。
  罗兆德的办公室依然只有罗兆德一人。见了秦天白,罗兆德开门见山地说:
  好啦,你们一个月的广告都登完啦,胡老板怎么还没一点表示?
  罗兆德拉长着脸,语调很不客气。秦天白被罗兆德这副蓦然翻脸的表情弄糊涂了。他愣了片刻,才逐渐缓过神来,讷讷地说:
  胡老板不是已经请你吃过饭了吗?
  罗兆德不听则已,一听便火气更盛了:那顿饭打发谁?打发叫花子呀?
  秦天白据理力争:他先给你送过两条香烟,你装清高,不肯收,你能怪谁?
  罗兆德冷笑一声:哼,那两条破烟加起来不值一百块,我干嘛要收?如果收下了,反而让他胡老板看不起。他还会以为我没身价,随便用两条破烟就能够打倒的。
  秦天白这才意识到罗兆德那天为何要拒绝收礼的真正意图,意识到罗兆德的满嘴冠冕堂皇之词无非是生意场上的一种无聊游戏。但秦天白因为平时不吸烟,所以并不懂得胡老板那天送出的两条希尔顿牌香烟的贵贱程度。要不然,他那天可能会功胡老板买两条更高级些的香烟。而眼下听罗兆德这一说,秦天白也确实发现胡老板做事是有些小气,有些狗肉不上席面了。秦天白诧异地想,像胡老板这样一位腰缠百万的富翁,怎么送起礼来竟如此抠手抠脚的呢?这真是太有失于他百万富翁的身份了。罗兆德继续说:当然,我绝不为此责怪你秦天白。你秦天白不过是初次下海,不知生意场里的规矩。但你回去后无论如何要把我的话带给胡老板,叫胡老板不要太贪心了,我一下子为他节省四千多元,他竟然只用一顿饭打发我,这简直是瞎了狗眼!也不看看我罗兆德是有什么样身份的人!
  秦天白在肚里嘀咕着:你不就是一个市委机关报的广告部主任么?不就是一个副处级干部么?干嘛要要那么大的威风?我还以为你很廉洁从政呢,很克己奉公呢,原来你不过也是一个用公家利益作交换而把钞票悄悄塞进私人口袋里的货色呀!但秦天白仅是在肚里嘀咕,最终还是未将这番话说出口。他以为即使他说出口,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秦天白于是耐心地听罗兆德发一通脾气,敲一顿竹杠之后,便不再作声,颇觉得无趣地离开了罗兆德的办公室。
  但秦天白一回到公司,又感到自己难以启齿地将罗兆德刚才提出的要求,转告胡老板。秦天白想,这怎么好转告呢?自己毕竟曾在胡老板面前打肿脸充胖子的。这一转告,岂不是要让胡老板看自己笑话吗?胡老板或许会嘲笑自己缺少人缘,或许会指责自己办事能力低下。而更重要的是不能再让胡老板留下那种对“内地人”糟糕透顶的印象。否则,胡老板可能会摇头叹气地说:唉,内地的干部还真不如南边的干部好伺候。南边的干部都具备经济头脑,办事的透明度要高得多,若愿意跟你勾结,你送礼尽可以送在明处。而内地的干部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想收你的礼,却还满嘴廉洁之词,弄得你不知是送好,还是不送好,是送得重好,还是送得轻好——若让胡老板说出那等活,便真是令人不堪入耳了。秦天白想到这,心头便急中生智地冒出一计:干脆,就去烟摊上把那两条红塔山香烟赎回来,悄悄地替胡老板向罗兆德还罢那份人情算了。
  那两条红塔山香烟还是第一次发薪水那天,胡老板特地配给几位业务员外出联系业务用的。胡老板为了多钓上几条大鱼,将鱼饵购置得高级些,是毫不吝惜的。这远比他去向罗兆德送礼时要表现得大方。秦天白因为平日不会吸烟,又加上他觉得自己专门联系业务的那几家单位,所要打交道的对象都是过去的朋友,掏不掏烟都问题不大;若真要去一个陌生单位,临时要买一包烟也不迟,因此在他领到那两条红塔山香烟的第三天下午,他便将烟卖给了校门口一位摆烟摊的老头。秦天白当时是想换些钱,去书店买几本自己急于派用场的参考书的。老头当场给了秦天白两百元。秦天白那一瞬间里竟惊喜得心跳过速,以为自己总算可以体体面面地去逛一回书店了。但现在,这两百块钱尚未在他口袋里捂热,他便又要忍痛割爱地掏出去。
  秦天白又走到了校门口的那个烟摊上。
  老头说:买烟?
  秦天白说:两条红塔山。
  老头说:两百三十块。
  秦天白说:不是两百整的吗?怎么又变成了两百三十块?
  老头说:你看看标价。
  秦天白说:我上星期卖给你这两条烟,你付给我两百整。今天我再把它买回来,你怎么好收我两百三十块呢?
  老头说:我那回是收购价,现在是卖出价。
  秦天白说:可我这不过是把自己的烟赎回来呀。
  胡老板自从那晚接受了罗兆德的高见之后,便改守株待兔为主动出击。他吩咐手下的三名业务员不要老泡在办公室里消磨时间,等待客户上门来洽谈业务,而是要多去外面走走,碰碰运气,善于寻找和发现那种能钻到空子的单位。所谓能钻到空子的单位,便是有那号能钻到空子的领导当家。一定要在那号领导身上多花些精力,多付些铺路费。反正胡老板已作出申明,只要是利润可观并有希望成交的业务,他绝不在乎事前投资。当然,碰运气便有可能吃人家的闭门羹,甚至碰得鼻青脸肿或焦头烂额。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胡老板说:即便是再高明的渔夫,也不见得每网捞起来的都是大鱼,或许还有撒空网的时候呢。
  胡老板这一来,杨发宝便深感不安了。杨发宝以往是习惯于坐机关的人,调到环球公司当出版部主任之后,他依然只是每日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若有什么事要办,他命令手下的人出去跑腿。因为环球公司毕竟是官办公司,作息制度与机关没多少差别,公司职员每日也是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所开展的业务一般也只需要在办公室打打电话,听听信息反馈,做点必要的文字工作便可以了。若偶尔去外单位联系件事情,那也是不须花费多少功夫的。所以杨发宝当初被赵洪生调来彩印中心当主任时,还以为自己仅是挪个窝,主任的舒适与权威照旧能够保持,每月却还能多领到胡老板发给的三百元薪水,这岂不是桩一举两得的美差?但杨发宝绝未料到胡老板竟把杨主任也当作打工仔了。胡老板是认钱不认人的。胡老板现在每天要杨发宝和其他两位业务员一样,在外面满街乱窜,瘪三似的夹了只公文包闯进某家有可能钻空子的单位,掏出名片,递上香烟,展览自己带去的样品,然后再费尽口舌天花乱坠地吹嘘自己的印刷质量是如何优良与印刷价格是如何便宜。骑自行车骑酸了腿,脸膛被秋风吹成乡下人脸上惯有的那种赤褐色,还要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地误了吃饭时间。这样的辛苦与羞辱,怎能让过去坐在办公室里颐指气使惯了的杨发宝吃得消?杨发宝再也不能忍受胡老板这种只顾自己发财而不顾他人健康的做法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这天下午,杨发宝郑重地对胡老板提出:
  胡老板,你不能让大家整天这样在外面放鸭子。
  胡老板笑笑,说:跑不到业务,大家不都要喝西北风么?
  杨发宝说:可按你目前的做法,公司的作息制就没办法遵守了。你没见李小初已经整整几天没来办公室照面了吗?你弄得清他到底是在外面跑业务呢,还是以跑业务为名在外面吃喝嫖赌?
  胡老板说:这我不管。只要他抓得住生意就行。
  杨发宝说:不对。你不管,我要管。我这个主任是公司派来的,我不能对彩印中心劳动纪律遭受破坏的局面熟视无睹。我调来之前,赵总经理也曾指示我要抓好考勤制度的,我必须对公司负责。再说,我们毕竟是公司的下属单位,我们要考虑自己在公司中的影响。如搞得大家过份自由散漫了,公司其他科室也会对我们表示不满。
  胡老板听杨发宝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便不得不缓和语气,试探性地问道:那按你的意思,我们如何既能遵守休息制度,又不妨碍产生经济效益呢?
  杨发宝说:两者都要考虑。首先要遵守劳动纪律。大家每大要按时上班,我每天也按时对大家考勤。不然的话,我们哪还像一个单位,像一个集体?倒不如干脆在各人家中装一门电话做生意,大家都当个体户算了。其次,大家来办公室报过到之后,即使出去跑业务,人也不要都跑光,总要留一个人守电话。否则,客户上门来洽谈业务就会扑空。几次一扑空,单位就缺少信誉和体面了。至于这个守电话的人选,我觉得自己比秦天白和李小初更加具备条件。一则我是主任,责任心强,上班时间内不会随意离开办公室。二则我年纪比他们大,身体不如他们好,出去东奔西颠地跑业务,反而不如他们那么腿脚灵便。
  胡老板说:可你总留在办公室守电话,接洽到的业务少,业务提成自然也要拿得少,你难道肯吃这方面的亏?
  杨发宝说:所以,这就是一个需要你胡老板必须公正解决的问题。你总不能看着我为大家尽这么大的责任之后,再让我在经济上有所吃亏吧?
  胡老板于是不作声了。胡老板这才明白杨发宝绕了偌大的一个圈子,归根结底,还是想为他自己争取一个既可以轻松省事,又不至损失利润分成的位子。胡老板想,这杨发宝也太不识相,竟然要把大锅饭的优越性带到私人投资的企业中来了。看来,内地的机关于这么多年里确实培养出不少这种善于吃白食的机关油子。这种机关油子且都能说会道,两片嘴唇翻动起来横竖都有理,只不知让他们去谈生意时是否也这么能说会道?
  但胡老板又不情愿得罪杨发宝。杨发宝毕竟是环球公司派来的,目前便代表着环球公司与胡老板的合作。以合作前景着想,胡老板觉得自己还是见风使舵为妙。于是,胡老板沉吟了片刻,便作出一种主动退却的姿态,对杨发宝说:
  好吧,那你往后就代替我在办公室处理日常事务,我亲自和他们两位一起去外面跑业务。
  杨发宝满意地笑了。
  但胡老板这一退却,秦天白便要比往日多花些冤枉力气了。秦天白原来联系业务的那几家单位,都在他住的学校附近,若没有杨发宝那个坚持要考勤的馊点子,他每天早晨便无须先骑很远的一截路来公司报到,然后再返回他的住处附近去联系业务。这截冤枉路的往返足足花去他一个多小时。只要能拉到业务,获得提成,多吃这些苦头又何妨?况且那段日子对秦天白来说,最重要的考验还不在于体力,而在于面子。秦天白去联系业务的那几家单位里,都有他过去的朋友与熟人。那里朋友与熟人初见秦天白上门,都不免感到惊讶:哟,秦老师,你怎么也跑起买卖来啦?秦天白开始自然觉得脸颊有几分发烧。但他很快便想通了:这年头里面子算什么?还不是一层薄纸,在清贫生活的利刃下,一戳便是一个窟窿么?于是他照旧跑得很起劲,照旧去东家碰了钉子后再去西家碰运气。
  而李小初便不同于秦天白了。李小初想,杨发宝这东西真不是个东西,一副寄生虫的嘴脸!杨发宝搞了这么大一套编排,无非是想让大家的劳动来养活他。但我们就是不养活他,看他奈何?反正拉不到业务分不到提成也是大家的事,大家抱着一起守穷,我李小初怕什么?我李小初光棍一条,混到哪里不能混口饭吃?在这里干砸了就溜之大吉,不见得非要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李小初这么一想,便索性每天早晨来办公室报个到,然后骑着车上街转一圈,顺便逛逛商店,办些私事,随之就又回到办公室坐下了。与杨发宝一样消磨时光地喝茶,看报,聊天。若杨发宝问他:你怎么不去联系业务?他便说:去过了,没碰上管事的人。或者说:谈不成,人家嫌我们价格太高。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如此。第三天仍然如此。但李小初对八个小时的上班制度却从不违反,从不迟到早退,也从不无故旷工。李小初认为,我如此做了,你杨发宝总不好随意扣我工资吧?只要将每月三百元薪水领到手,李小初便是很满足了。李小初既未有秦天白那种急于赚钱又急于摆脱生意场的紧迫感,也未有杨发宝那种年过不惑而对万事皆看守的迟暮心理。李小初每天是吹着口哨上班,哼着流行歌曲下班。实在闲得无聊时,他还会拿起电话朝几位熟识的女孩子信口开河地胡诌一番。办公室里也数李小初接电话的次数最频繁。但那些电话很少是由他联系业务的单位打来的。多数是某某小姐许诺赴约跳舞,或某某小姐答应赴约喝咖啡。杨发宝常被李小初这股骚动折腾得很不耐烦。杨发宝有好几回都皱紧眉头,想对李小初狠狠发作一番,但最终都未能或未敢发作。杨发宝意识到了李小初正处在谈恋爱的年纪,每天多接几个女孩子的电话也完全是正常的事情。更何况他曾有险些饱受李小初一顿拳头的经历,所以他绝不会再轻易产生冒险的勇气。
  由于杨发宝和李小初都几乎磨上了洋工,接下来的许多天里,彩印中心的生意收效仍然微乎其微,除了秦天白拉到一笔很小的业务之外。但那笔业务的营业额统共才三千元,按百分之三的提成标准,秦天白从胡老板手里才得了九十块钱。胡老板自然便对这种经营局面很不满意。但胡老板又无可奈何。胡老板因为不是本地人,对如何在本地打通各种渠道,接上各种关系,还是显得很陌生,所以出去跑业务一般也都空手而归。胡老板于是便将更多的希望寄托在秦天白身上。但秦天白对自己的业务开展情况也很不满意。秦天白想,忙了十多天,才挣到这九十块钱的提成,那么自己要熬到哪一天才能爬上岸,才能从从容容地再回到自己的书斋里去呢?
  这天,赵洪生向秦天白透露了一条业务线索,问秦天白是否愿意去碰碰运气。赵洪生说,他有位昔日与之合伙做出版生意的朋友,姓陈,在A市一家国营印刷厂任经营科长。这位陈科长最近手中有笔很大的业务:为某家酿酒厂印制一批包装盒子。
  秦天白忙问:营业额大概值多少?
  赵洪生说:三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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