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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钱修德没有来上班,第三天也没有来,直到第四天下午快下班时,李乔林才看见他。钱修德立即说:
  “小李,谢礼民那边我已经给你说过了,他答应马上给发函。你放心好了。”
  “多谢钱部长!”李乔林高兴得直跳。他一溜烟跑到邮电局,给表舅发了个电报:“函已发。”这是他未来的丈人反复关照过的:商调函一发出,就必须立即通知苏南,使他好去打招呼,否则就有退函的危险。
  以后的一段短时间里,李乔林一直沉浸在兴奋和狂喜的心情中。他开始用新的眼光来看待远西的一切:食堂里天天吃素菜吗?不要紧,很快就要到物产富饶地地方去了;粮店里供应百分之七十的苞谷吗?熬一熬,很快就要到全吃大米的地方去了;牛朝杰又在路上朝你瞪眼吗?不怕他,很快就要到他管不着的地方去了;某些人看见你还冷眼相向吗?不理他,很快就要到把你当人看的地方去了……
  李乔林甚至开始考虑“走”的具体事务:“当地买的家具太难看,运回苏南招人笑话,削价卖掉算了。只是那张藤椅还不错,带回去靠靠蛮惬意的;那张两抽斗的写字台似乎也可以运回去,放在厨房里切切菜总可以的,那些地方木料紧张得很,买张新的不容易;坛坛罐罐之类统统送给左右邻居;当然,钢精锅可以带走,回去就要建立小家庭了……”
  “陈局长是我的恩人,一定要送份礼表表心意,顺便把牛朝杰、钱修德陷害他的阴谋告诉他,让他有个戒备;钱修德这次帮了大忙,也应好好感谢,虽然这个人很坏,但对我还算不错;局里的人平时都还热络①,糖是非请不可的,好在还有几包高级糖没有动过;汪大年以前对我这样凶,这次总算识相,只要去打个招呼就行了;那两个至今看见我还爱理不理的‘老同乡’、‘老同学’,非要想法气气他们,叫他们眼睛里滴出血来!谁叫他们这样势利?……”
  
  ①上海方言,比较热情之意。

  有两个人,李乔林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打招呼。一个是他的仇人、死对头牛朝杰。“自然,目前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出面阻挠的。但等我拿到了调令,办完了全部手续,要不要故意去告诉他,甚至骂他几句,出一口恶气呢?对,气他暴跳如雷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一定是很有趣的。不过,恐怕还是不去刺激他为妙。这样做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说不定还有害处,虽然那时他已管不着我了,但毕竟是个县太爷,说不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办法可以报复我的。”
  还有一个是韩小雯。“这是世上唯一被我损害过的人。听说在化肥厂和远西的‘老九界’,已经有关我和她的种种流言了。她现在一定很恨我、鄙视我。我对不起她,应该去向她请罪、求她宽恕;可是她不会认为我是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好运与幸福,嘲笑她的痛苦与不幸吗?再说,这岂不是给她的邻居们增添新的谈资,反而加重她的难堪吗?不,不能去,也不应该去,她和我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啦……”
  贵州的春天一向来得早,阳历三月初,当孤山的梅花还未凋谢的时候,远西的杏花、樱桃花已经盛开了;三月中旬,当杏花和春雨刚开始光临江南的时候,远西的桃花、苹果花已经一片烂漫了。往年每到这个时节,李乔林都要触景生情,感时伤怀,产生无穷的感慨。今年的春天却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希望。可是不久,李乔林的心逐渐变得沉重了。他打了那份电报后,苏南方面没有任何动静,莫非那么久还未收到远西发的函?他越来越焦躁不安了,早已潜入他心中的那个险恶的预兆随着春色的老去和气温的升高,日益膨胀起来,象一条蛇一样咬噬着他的心。他又开始占卜,起先仍然是用天气。每天早上他一醒来,就默念道:“如果出太阳,说明今天苏南有信来。”可是这个地方有个缺点,就是每天只能卜一次,于是他就用其他媒介来补充:当他看书的时候,就闭起眼睛随便翻一页,心中默念道:“如果这一页的页码的十位是个奇数,说明今天苏南有信来。”当他上楼的时候,就默数着梯级:“如果这楼梯的级数是奇数,说明今天苏南有信来。”这个方法逐渐推广,看报的时候,数第一版上刊登的文章、消息的总篇数;买菜的时候数菜的斤两;走进百货商店的时候,飞快地点起顾客的人数;看到一群鸭子在河里游时,也可以费力地点一点鸭了的总数……如此等等,以至无穷。后来,他干脆用最简便的方法:丢钱币。至于他为什么只用奇数定成功,这也有讲究。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象飞将军李广一样“数奇”,所以要把赌注押在奇数上,奇奇得偶,才能看好。可惜这无数个卜忽奇忽偶,相互矛盾,根本不说明问题。他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他很想打个电报去询问,又怕表舅不高兴。终于,当他下了狠心不再去想这件事的时候,表舅的回信来了,说苏南县人事局至今未收到远西发的函。李乔林看后,差点昏过去。是钱修德欺骗了他?还是谢礼民欺骗了钱修德?两者必居其一,但可以肯定,谢礼民根本没有给他发函。……
  “一切都完了!”恐惧的感觉甚至压倒了愤怒与痛苦,它使李乔林的心变得麻木,大脑仿佛冻结了。可是,“还不到认输的时候!”李乔林很快又苏醒过来,“也许是谢礼民工作太忙,把发函的事压下了?”
  再说,钱修德既然言之凿凿地说谢礼民一口答应,想必不会是假。“对,最好是直接找谢礼民本人打听一下,把真相弄清楚了,再叹气也不迟。”
  李乔林主意既定,就去向王庆仙打听谢礼民的住址。原来是老城墙一带,县委新修的局级干部宿舍里。这里都是独门独户的小楼,每家还带一个花园,深院高墙,十分清静,李乔林站谢公馆门口,望了望墙内葱茂的树木,不禁暗暗赞叹。他定了定神,竭力表现出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和样子,才举手敲门。
  开门的是谢夫人刘正仙,李乔林一见她就忍不住笑起来。原来这个脸色黑黑,鼻子朝天,眼睛圆圆,衣着鲜艳的矮胖少妇就是新华书店的营业员,李乔林早就和她十分面熟。
  “哎,是你呀,请进请进!”她也很热情地笑了,象小姑娘那样地甩了甩小辫子。“你找我家老谢吗?莫非你也想调动?”
  “是的,”李乔林的紧张心情一下子松懈了,“谢局长在家吗?”
  “在的——你老家在上海,是不是?”她调皮地翘起鼻子,李乔林看到两只圆大的鼻孔。“这里的上海人啊,十个有九个想调回家去。”
  “不,我是调江苏——”刚说出,他又后悔了,“跟这婆娘噜苏什么?”
  刘正仙将李乔林引进另一间屋,谢礼民正在满面笑容地喂一个小女孩吃饭,看见李乔林进来,他立刻沉下脸,一双阴沉的小眼睛缩在皱囊般的眼皮底下,仿佛看到了一个不祥之物,败坏了他的好兴致。
  “谢局长!”李乔林沉住气,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你找我有什么事?”谢礼民皱皱眉头,把手中的碗往桌一顿。
  “我是……来问问……调动的事情……”李乔林使劲用大拇指甲去掐食指尖,“我是电厂的,叫李乔林,我们钱局长同您说起过的……”
  “你的问题我们正在研究!”谢礼民端起碗,又去喂女孩。
  “什么时候可以给我发函?”李乔林急切地问。
  “这是组织上的事情——”谢礼民看也不看他。
  李乔林无话可说,只呆呆地张着嘴,站在屋中央,很象罚站的小学生。
  “坐呀,小李!”一直在旁边打量着李乔林的刘正仙突然搬过一张凳子来,亲热地对他笑笑。
  谢礼民迅速转过脸,飞快地睃了他老婆一眼,又别过头去喂饭。那小女孩却扭过头来,眼睛骨碌碌地朝着李乔林转。
  “快吃饭!”谢礼民大喝一声。
  “好的——嗯……不,不坐了。”李乔林尴尬地朝刘正仙苦笑了一下,又掉过头去。“谢局长,我走了,打扰您了。”
  谢局长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再坐一会。”刘正仙撒娇般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好大一阵子,李乔林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处。等他开始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快到电厂宿舍了。
  “糟了,糟了!”李乔林气喘吁吁地朝床上一躺,“糟了——”
  他不理睬肚子的抗议,在床上躺了很久。他竭力想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可是他的脑筋却一点都不管用,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糟了”两字,象风车一样地在脑膜上不停地旋转。转啊转的,这两个字忽然又变成了两个人的脸,一个是谢礼民那阴沉的脸,一个是刘正仙那微笑的脸。这两张脸轮流喊着“糟”和“了”两个字,前者是阴沉地喊出的,后者是热情地喊出来的。开始喊得较慢,此起彼落,犹如两部轮唱。后来越喊越快,象重唱一样。最后两个声音重叠到一块,变成先低沉后尖锐低沉中有尖锐的怪声,而且越拖越长,越叫越响,震得玻璃窗都发抖了。李乔林大吃一惊,一跃而起,直往外逃。一推开门,才发现原来是厂里换班的汽笛在响,一看天色,已经发暗了,这才感到又饿又乏,头昏、眼花、心跳、身软、口苦,好象发过一场寒热似的。
  吃完饭,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他反复地回忆和推敲着谢礼民的每一句话。
  “我一提起钱修德,他就说‘正在研究’,可见钱修德确实是跟他说过的,他也没有把门关死。‘正在研究’的意思就是尚未作出决定,也就是说,成败两种可能都有。对,他这话显然是在暗示我。暗示什么呢?远西人不是一向把当官的口头禅‘研究研究’解释为‘烟酒烟酒’吗?”
  他站起来,踮着脚,在屋里团团转圈,两手不停地搓着,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这是他陶醉在某种愉快的思想里时的表现。
  第二天上午,他提前溜出办公室,匆匆赶回厂,把装有炮弹的书包背上,直奔谢公馆,他把时间控制得很准:他必须趁谢礼民还未下班,先一步赶到谢公馆,把炮弹交给刘正仙。因为他看出,刘正仙要好说话些。这个战术果然成功了,刘正仙依然热情地笑着,一边做饭,一边哄女儿,看见李乔林把烟、酒掏出来堆在桌上,才说道:
  “咦,你这是干什么?”
  不过看她的脸色,并没有拒绝的意思,李乔林放心了。
  正在这时,谢礼民进来了。他先是朝女儿笑了笑,正要说句亲昵的话,一抬头看见李乔林站在那儿,小眼睛一下子藏到皱囊后面去了。及至他看清了桌上的东西,就不慌不忙地问:
  “这是什么?”仿佛他不认识这些东西似的。
  “这是……一点小意思……请谢局长……”李乔林尴尬地笑着。
  “拿回去,统统拿回去!”谢礼民依然平静地、然而却是无可变更地说。
  “嗯,这个,这个……”李乔林的笑容化石似地僵住了,既没有能力把笑肌放松,也没办法把它收紧。
  “听见没有?”谢礼民稍稍提高了音调,目光越发阴沉了:“拿回去,我们共产党从来不吃这一套!”
  紧接着,是一长篇义正词严的豪言壮语。李乔林只觉得耳边轰轰地响,一句没听清。他忽然想起了八年前挂着黑牌在影剧院里坐喷气式的情景,也是这样低着头,凝视着地板上的裂缝,听着别人滔滔不绝的叱骂。他忽然觉得头颈发酸、发硬,非常难受,便用力转了一下脑袋,一眼看到那堆炮弹还在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瓶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瓶口的封皮红得耀眼,仿佛是在无情地嘲笑他。他的脸唰的一下子红了,急急忙忙把这堆罪证收起来,酒瓶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他刚装完、背上,谢礼民的话也完了。
  “那我的调动问题?”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李乔林脱口而出他说出这句最不合适宜的话。
  “你的问题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不料谢礼民直截了当地回答他,“地委最近有指示,对于技术人员,只进不出,你的调动不能批准!”
  “可是,我有具体困难呀!”李乔林只觉得眼前一黑,声音不觉变了。他的两手伸成爪状,颤颤地向前伸去,好象乞丐在行乞。“我的……”
  “再大的困难也不顶用,谁也不准调走!”谢礼民冷笑一声,转脸看着刘正仙,大声喝道:“吃饭!”
  李乔林咬了咬牙,突然为自己感到羞愧。于是,飞快地转过身,逃也似的奔出去了。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求他们了!”李乔林气急败坏地奔回宿舍,把书包往床上一丢,就拔出拳头,死命地敲打自己的太阳穴。“宁可老死在这里,也不再去受这等奇耻大辱!”他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象笼中的饿狼一样在屋里来回疾走。“我,一个男子汉,大学生,为什么要这样卑躬屈膝地去奉承拍马,这样恬不知耻地去摇尾乞怜,这样不惜血本地去请客送礼?而且是向什么样的人去拍马、乞怜、送礼啊!是钱修德这样的贪官污吏,是谢礼民这样的伪君子!我还有一点人的尊严吗?不仅如此,我还害了韩小雯,伤了她的心!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应该立即到她那里去,跪在她面前,抱住她,求她惩罚我,求她饶恕我,然后,立即和她结婚……”
  他疯狂地冲出去,顺着岩石嶙峋的小路向化肥厂跑去,跌跌撞撞地跑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实在喘不过气来了,才改为急走。他好象看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图画:他这个忏悔的情人就象屠格涅夫的《烟》里的里维诺夫一样,跪在他的泰雅娜面前,吻着她的裙裾——不,衣襟,吻着她的小手,嘴里反复地低语:“饶恕我吧,亲爱的!你要不饶恕我,我就死在你脚下!”而她始而惊慌失措、尖声大叫;继而失声痛哭地扑到他怀里,发誓要他相信,她早已饶恕了他;最后他们俩噙着幸福的泪花,把火热的嘴唇重新紧贴在一起……
  就这样,他沉醉在自己的激情中,被自己崇高的忏悔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当他走到化肥厂门口那一块坟地时,他的心情变了。他忽然畏缩起来:“她会接待我吗?她不会当我的面把门关上吗?她不会把我赶走吗?邻居看见了多难堪啊……”
  他不自觉地站住了。有一瞬间他很想拔腿就逃,可是他又强迫自己的双腿大步向前,径直向她的宿舍走去,同时心里又出现的新的矛盾:一方面希望韩小雯在家;另一方面,又怕她在家。只是,当他看到她门上果然挂着锁时,又不禁大失所望。“那么早就上班去啦?”他茫然四顾,忽然感到她的窗子有点怪。仔细观察,原来玻璃全被纸遮掉了,是在里面用报纸遮的,这说明她不是去上班了,而是出远门了。“她能到哪里去呢?”
  邻家的门“呀”地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婆娘,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就笑着说:
  “是找小韩吗?她回家去了。”
  “她回家啦?!”
  “是罗,”她注意地看着他,“她妈打电报来,说是生了重病,她就请事假回去了,还哭了一场呢——进来坐会不?”
  “啊……”他不知所措地摆摆手,飞快地转过身,竭力装出稳重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一转弯,立即改成了急步。
  在归途上,他忽然想到,给韩小雯写封信去,表示忏悔和痛悟之意。可是,怎么写呢?如何解释他的突然转变呢?她会相信吗?面对面的时候,只消他真的跪下,一把抱住她,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或者可以便她心回意转。至少,可以把她弄得晕头转向,身不由己,理智和感情脱臼;然后,趁她感情冲动、理智麻痹的时候,再反复地吻她、求她,她就会招架不住,情不自禁地答应言归于好。可现在,你去写信吧!随你写得如何痛心疾首、动人心弦,也许看的时候会激动一下,但放下信纸就完了——说不定,她连看都不愿看。她虽然软弱,可绝对不傻。算了吧!这是老天对你的惩罚,你为了虚幻的调动,不惜抛弃这样好的姑娘,现在就让你两头落空,一无所有。你就一辈子在远西打光棍,象屠格涅夫许多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孤独终生吧,这就是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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