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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论承诺


  本章力图通过裸荒的故事告诉大家放下诺言的包袱,诺言是骗人而自欺的人类崐发明的虚无概念之一,通过它许多狡猾的人总能冠冕堂皇地占有善良人的劳动──崐当许多人为了诺言而奋斗的时候,那些发明诺言的家伙在阴毒地笑着。这分明是一崐个圈套,古今成大事者,总喜欢用诺言束缚别人,哪有几个被诺言束缚的?
  这是一本只为善良人士写的书,当然会遭到众多的非议。
  故事背景其实很简单,裸荒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叫欧阳轻的女孩子,崐那是在他得知秦卿早已结婚之后。秦卿在大一教裸荒外语的时候轻易掠走裸荒的爱崐情,用她的美丽,用她的眼,用她的最上层的文化人的生活方式,秦老师去了剑桥崐留学,裸荒的心也被带到了外宇宙的剑桥。当秦卿从远方寄来科罗拉多湖水山色的崐圣诞卡时,裸荒想她想得哭了,后来秦卿在信里说她有了丈夫而且早在认识裸荒之崐前便结婚时,裸荒又一次哭了,不是被欺骗的感觉使然,而是深切地意识到和秦卿崐曾有的夜晚不会再来,人世间的美丽竟这样稍纵即逝,裸荒只想缩回过去的梦里。崐岁月它有自己的脚步,它不会因为你的悲欢离合而褒足不前,当日历翻到大学崐二年级的暮春时,欧阳轻来了,踏着护士一般轻柔美丽的脚步。事实上欧阳轻就是崐外宇宙柏京城一家医院的护士,她天使一样的快乐,心里却对人生前程颇有分寸。崐她喜欢裸荒,喜欢裸荒那种年轻的热情还有那种一无所有的自信,但却不会和裸荒崐那样没有地位的人谈婚论嫁。当年的裸荒自然想不到这么深远,有这样的结论只是崐在他成为伟大的哲人之后,尤其在他进行了柏京人择偶选择的抽样调查之后。裸荒崐毕业后曾有一阵子对动物界的求偶条件颇感兴趣,于是选择了柏京人考察一番,在崐随机抽取的五万名柏京青年样品中,仅有1%的人愿意与外地青年结婚,而这1%的人竟都是外地大学生毕业后留柏京工作的,可见纯种的柏京人无一例外谁也都不崐愿意与外地人通婚,由此推断裸荒的同学刘易斯没准不是纯种的柏京人,否则他怎崐么会接受外地来的路琼小姐呢?
  裸荒和欧阳轻确有过美好的记忆。他们一块儿滑冰,夏天的时候溜旱冰,天冷崐的时候溜真冰,溜冰的时候裸荒握紧欧阳轻的手,她的手很凉,总让裸荒想起秦卿崐给他说过的“成熟女人的手都是凉的。”他们一块儿打球,打羽毛球也打网球,打崐累了一块儿吃冰激淋,奶油涂遍了嘴唇,当他们彼此添去对方唇边奶油的时候,舌崐尖却颤栗着粘在一起,激情从紧握的双手和旋转的双唇间流溢出来,染红了整个儿崐夏季和整个儿秋天。
  和许多聚聚散散的爱情一样,他们最后分手了。裸荒和欧阳轻最后的约会是大崐三那年的晚会,他俩到学校里的舞厅里跳舞,那是一个靠特权滋养起来的傲慢十足崐的中年雄性动物,有着居民一般的卑俗,由于愚蠢而十分自信,净讲一些无法令人崐发笑的笑话,裸荒笑不起来,欧阳轻地却笑了,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陪着中年居民跳崐舞。这深深刺痛了裸荒学生时代的尊严,他竟不顾一切地把欧阳轻从那中年居民的崐怀里拉出来,疯子一般使劲地搂着,吻着,把手深深插入欧阳轻的浓密的长发里。崐灯光舞曲仿佛变成了霹雳闪电,人群的哄笑和嘲弄的神情只使裸荒变得无畏,他死崐死地抱着欧阳轻,年轻的孱弱又使他感觉飘在空旷的天际,他在用自暴自弃的“宁崐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美勇捍卫那营建了整整一个夏天和整整一个秋天的爱情的天空崐。而当欧阳轻涨红了脸骂裸荒是小气鬼的时候,裸荒还没意识到自己真会输掉这场崐爱情,孩子似地执拗地喊着:“我就是小气鬼,我就是小气鬼”,直到欧阳轻冷冷崐地一句“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我没有说过我属于你,我也不爱你这样没有气度的崐傻瓜。”裸荒才大梦方醒,知道保护爱情靠的不是体力,怅悯若失地看着欧阳轻向崐那中年居民走去。那中年居民晃了晃座驾的钥匙,要拉欧阳轻去兜风,被欧阳轻婉崐言谢绝了,只说今天还有点事,改天再陪他吃饭。
  当那中年居民驾奔驰拖着长长的狂妄消失在黑夜的尽头之后,欧阳轻才给裸荒崐披上棉衣,拉上拉链,亲亲他的脸,抱着他的胳膊要裸荒骑单车送她回家,欧阳轻崐还是护士那样的轻柔,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裸荒骑自行车送欧阳轻回家当然不崐是第一次,而只在今天他才真切地为自己简陋的爱情感到尴尬,心想途径没有气度崐?没有财富而已,自己如果也有奔驰,自然就不小气鬼了,欧阳轻也早会属于自己崐了,这样想来爱情着实是很奢侈的游戏,和去歌舞厅找三陪小姐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崐,都是富人显富的手段而已。于是裸荒咬紧牙关再不想要欧阳轻的爱情,剩下的只崐是轻蔑,非凡的轻蔑。
  在以后奔波天涯的日子里,裸荒还会想起欧阳轻,老得发黄的日记本里还有当崐年为欧阳轻写的诗,陈年古董般散发着恶臭的记忆里清晰地印着欧阳轻的影子,那崐曾经绚丽了整整一个夏天和整整一个秋天的感觉再也不再,剩下的只是日益浓重的崐轻蔑。在外宇宙的魔鬼城,爱情标了尺码和价格,公然在街边拍卖,最近有关爱情崐交易的增值税也出台了,工商局制定了众多的爱情打假措施,以保障爱情消费者的崐利益,裸荒更加深了这样的信念,即爱情是一种奢侈的游戏。
  而大学二年级时的裸荒,竟不知天高地厚地爱上了欧阳轻,身无分文地在欧阳崐轻面前耍起真情游戏,可谓卑鄙之极。世界上许多做人的真理啦、要求啦、都是针崐对普通人讲的,都是“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比如裸荒要得到欧阳轻的爱情崐,他缺少的不是激情,不是真心,不是专一,而是世俗的成功。一掷千金的巨富身崐边靓女如云爱情泛滥来的是真功夫,但平常百姓哪有那么多的成功可言,所以就要崐靠成功以外的东西来追求爱情──穷人出身的大学生的爱情大多如此,正所谓“你崐看虽然我没钱没势没地位,但我善良而真诚,我是真心爱你。”总之,用所谓真心崐维持爱情永远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成功是维持爱情的充分但不必要条件崐,正象天才的头脑是学业建树的充分不必要条件一样,对于我们平庸之辈,当然要崐靠勤奋和努力去争取学业成绩。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其实,功名利禄是一个永恒的人生小崐魔圈,任你怎么跳也跳不出去。这个魔圈有点象高等数学里的乌比托期圈,看起来崐是双面的,是有选择的,其实错了,那个圈永远是单面的,永远走不出去。只不过崐人与人功利的方式不一样罢了。有人求钱,求钱当然是一种功种;有人图名,图名崐当然是另外一种功利;有人喜欢用情,用情求爱不是功利又是什么?有人淡泊功利崐,在这充满功利的浑噩世界里保持一丝的清高孤傲才是十足的功利。功在物理学上崐是个“过程”的概念,粗浅地理解为会出努力的过程,利则是一个结果的概念,是指你所追求的目标,通过一定的努力或手段而追求达到某一特定的目标便是功利。崐可见当年裸荒用年轻的胆怯的爱情去追求欧阳轻正是功利心在做怪。
  外宇宙的女人选择男人时,男人之间的竟争集中于功名利禄方面,即比较相互崐间谁更成功。就象两匹公马争夺一匹母马,首先要在功名利禄的跑道上赛一赛,看看谁是胜者。如果一样成功不分上下的话,再来赛一赛功名利禄以外的东西,比如崐看谁更有感情。只等兽医一针扎下去,针管里显示A马感情基因多,于是A马获胜崐。
  男人选择女人时,和般有些世俗的标准,这些标准都是用以证明功名的。比如大家都希望拥有靓女,原因很简单,世俗的推理告诉我们靓女和伯爵表一样,只属于成功的男人,所以男人们要追求靓女以证实自己的成功。所以如今的裸荒很佩服崐那些款爷富豪乃至地痞大亨,因为它们来得真实,之所以不缺爱情是它们拿出了货崐真价实的东西。只见两只大款在赌桌上垒钱斗法,其中一只比另外一只垒钱垒得多,于是得到的爱情也多。大学时代的裸荒没有能力拿出货真价实的东西吸引欧阳轻,只好玩虚的,一味地耍真情,现在想来简直是在玩空手道──可耻!这有点象武崐术上的外家功夫和太极的关系,虽然我等外家功夫不深,没练就全身铁骨,但我们崐来个太极八步,给你绕迷宫,正所谓“以柔克刚”。
  裸荒这些不近人情的胡言乱语是欧阳轻离开自己以后渐渐多起来的。大学二年崐级元旦舞会还没结束,裸荒便骑自行车送欧阳轻回家。欧阳轻坐在裸荒的背后,把崐脸贴在裸荒的背上:“我希望你能成就一番事业,如果你在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一崐个很成功的人,那你就在你三十岁生日的时候用整版的《柏京晚报》登载你对我的崐问候,那时不管天遥路远我都来参加你的晚会。”
  欧阳轻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裸荒不知道她在玩笑还是在认崐真,只感觉那夜晚的寒风里有无尽的讪笑,无尽的冷嘲热讽,还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崐梦在飞舞;斑驳的爱的絮语在苦河里幽灵般漫行;寒冷沿着欧阳轻的手传遍裸荒的崐经脉;往事随着歌声在夜空中飘泊;裸荒咬咬牙,忍住泪,把爱情的骨灰撒在风里崐,问自己:“这样的夜算不算地老天荒?”
  那晚之后再也没见过欧阳轻,时间大致相当于我们世界里的公元一九九一年十崐二月三十一日。
  欧阳轻走了,她的那番承诺却象无形的山头压在裸荒的心里,使他活得一天比崐一天沉重,一天比一天焦急。如果他不能拥有欧阳轻所企盼的成功,他宁愿早早地死去。裸荒当然知道欧阳轻所谓成功的含义,毕业后读了许多《发财秘笈》、《白崐手起家》及《通往富豪之路》之类的书,可至今依旧一贫如洗,离真正的成功其实很遥远。虽然裸荒也在外宇宙最大的资本主义财团里任职,但仅仅是任职罢了,月薪逾万依旧是打工阶层,一掷千金、挥金如土的豪迈仅仅是酒醉后的幻觉而已。眼看时光匆匆,钟表的齿轮起转越快,日子也象外宇宙的纸币一样不断贬值,一不小崐心没准三十岁已经到了,可裸荒离欧阳轻承诺里的成功竟差千万里之遥,想此裸荒崐真想去外宇宙的金三角贩毒或去外宇宙的意大利报名加入黑手党应聘个赏金杀手什崐么的,没有高风险哪来的高收益?
  在诺言无法兑现的苦闷里,裸荒喝了许多酒,尝过许多令人作呕的爱情,写了许多狗屁不通的诗,一边在灵魂的灌木丛里放荡而富有魔力的跳舞,一边嘶声力竭地喊着:

              “那是没有光辉的日子
               污秽的夜鸟
               啄着我发霉的心情
               我不疼
               只觉得一切都乱糟糟的
               象疯狂地抓起她的头发
               也许充满诺言的尘世该去远了
               它不肯接受我
               我不会驽驾它
               我们彼此伤害着
               彼此疲惫
               一些古老的歌
               我隐约地听着
               却再不会唱
               一些寂寞的风
               我曾经吻过
               却再不见踪影
               爱情开始的时候
               我投入激情
               爱情结束的时候
               我却不能从容惊醒”


  当裸荒在纯粹的语言世界里诗人一样无聊地浅唱低吟醉酒当歌的时候,俗世的成功离他越来越远了,到如今他只好举起哲学的鞭子,去抽打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也许承诺参加自己三十岁生日晚会的欧阳轻早忘了这码子事,裸荒这样安慰自己,实现不了那诺言谁也不会笑话你,笑话你的永远是你自己。人比驴子还驴子,喜欢给自己上个套,所谓忘不了往日的承诺而努力奋斗的人便属此类。人被无形的概念及虚无的标准束缚了,哲人裸荒感慨着,天才只遵循理性的法则,而人只是虚妄的动物。
  在裸荒最新的哲学里,人生的高手不需用任何现实的有形的内容支撑自己人生的价值,不需要实现任何事业或取得任何人生的成功便达到超人的境界。庸人们则要历经千辛万苦实现特定的诺言(尤其是爱情的诺言),否则活得便没有价值。而一旦实现了自己的承诺愚蠢的灵魂便得以升华,变得高尚起来——这是多么地虚妄,人之伟大或高尚与他成就了什么没有任何关系。
  而外宇宙社会却不是这样,它为高尚的人树立了一相标准,并竭力地宣扬这些标准,其中大多是无中生有的随意的不负责任的判断,教化人们为了诺言而奋斗便是其中之一。通过这样的标准千百万人的岁月和自由便被剥夺了。任何有形式的或有条件的伟大都是对由生命自由的剥夺。想想看,裸荒这么多年竟为了欧阳轻的诺言而奋斗,这是多么滑稽!欧阳轻自是中了社会的毒,这不必说她需要世俗的成功来装扮自己的爱情,可怜裸荒也中毒颇深,非得要做欧阳轻所希望的成功人士不可,可见爱情还是有魔力,它竟能使天才想成就凡人的事情。
  裸荒为了使自己忘记欧阳轻的承诺,又研究了外宇宙的社会学,发现社会的凶杀、暴力、酗酒及家庭破裂的悲剧往往来源于人的诺言的落空,或者说人生理想的落空。曾经说过的如今做不到,尤其心爱的人儿希望自己能做的竟也做不到,还不如疯狂地发泄了事。而智慧的人应该割断说和做的关系,比如有人立志走遍外宇宙,立志也可以,立完了也就完了,做不到千万别伤心,尤其不应该把诺言落空的悲痛变成暴力发泄到别人身上。
  理性的人应该仅仅活在概念之中,在概念的世界里天马行空、战无不胜就可以了,而在日常的现实生活里,应该否认高贵与卑贱的差别,相安无事、庸碌为贵。
  诺言能使人变得疯狂,这一点会让如今的裸荒大惑不解。在外宇宙,经常见一些人或一个团体在一张布做的旗帜下或在某种庄严的气氛里发誓完成一项事业,发完誓象发了疯似地真去做那件事。滑稽呀滑稽,在这里诺言起到了资本家的鞭子一样的作用——用鞭子抽打一个人去努力和用诺言激励他去努力有什么差别?最终都使他变得疯狂残暴没有人性而已!
  现在的裸荒也经常发誓,在外宇宙魔鬼城谋生可不容易,裸荒要用挂满诺言的嘴欺骗资本家,动不动就要为资本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在这样的麾天大楼里,诺言或誓言就象“早上好”一样泛滥,是纯粹的社交语言,是现代交际场合的人文规定,是做人的礼貌而已,就象政客慷慨陈词完的报效社会的宣言后又搂了妓女性交或是在最最痛恨的政敌面前也要表面上称兄道弟一样,说一套做一套是现代人的起码标记。他们的理由很是充分:“说就是说,做就是做,说和做怎么能一样呢?如果说和做是等同的那我们何必发明‘说’和‘做’两个不同的概念呢?”
  可见外宇宙社会完全被语言搭起的概念搅乱了套,那是一个概念,泛滥的世界,毫无理性可言。在那里语言竟能为最最愚蠢的行为找到最最动听的借口,能把暴力粉饰成善行。语言纯粹为了解释行为服务并被邪恶的人们用以掩盖真相,君不见多少无辜的人倒在正义的刀口下,多少诗一样的田园在造福人类的幌子下变成资本家渔利的工具。这还不算,外宇宙的人类还发明了“目标”、“价值”、“逻辑”、“秩序”、“等级”等概念以及类似“少数人要服从多数人的统治”这样的命题,把非理性的掠夺铺垫在语言的坦途之上是多么冠冕堂皇——那些欺骗者为自己高明的骗术沾沾自喜,竟说自己已不是动物,说“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利用语言创造概念。”
  当然,欧阳轻不曾骗过裸荒,她只是裸荒曾经爱过的女人。女人看人看事的标准最直观,因为没有思维所以最直观,她们只想念感觉到的事物,她们只追求社会里众多人所追求的成功,或者说女人是人生舞台下的愚蠢的看客,她们只为世俗的雕虫小技鼓掌,虚无飘缈的要靠理性去感知的哲学是骗不了她们的。这便是裸荒至今也挥之不去的悲哀,虽然他已是外宇宙数一数二的哲学大师,却常常夜半惊醒,重新回到欧阳轻虚幻的爱情里。
  其实裸荒也明白大学里的那些欢欢闹闹、悲悲戚戚的爱情早已恍若隔世,也许曾经珍贵,但于今世却终究陈旧了,而裸荒躲在外宇宙的魔鬼城的角落晨,非得拿出块抹布,擦去记忆瓶上的封尘,使记忆现出原有的光泽,这是为什么呢?当研究到自身时,一代哲学宗师竟也束手无策,裸荒顿觉滑稽起来,在孤独至深的夜里发出诡邪的狂笑,象落魄的狼的悲鸣,那狂笑竟顺着卫星天线爬上高空,在颤抖的风里传遍魔鬼城的大街小巷。文明世界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齐刷刷的楼宇象陵园里的墓碑,人类便在那样的墓碑里一面淫东一面诉说着天堂的故事。恐惧使裸荒变得四分五裂,再找不到整体感觉,他的一只脚被丢在山巅,一只手停在浑噩女人的乳沟里,眼睛被偷窥的夜莺叼走,耳朵落在震撼摇滚的舞厅里,良心躺在资本家金融大楼的办公桌里,大脑被子扑天盖地的信息搅成豆浆,正等着贵族学校的孩子们早餐时享用,而裸荒的灵魂无处可逃,只能象诗人一样躲进往昔的岁月。当他要跨入过去的时空,竟发现那里的旧人举沣诺言的大剑冷冷地笑着,裸荒才明白曾经的誓言还在——哲学即使能骗得了大众,竟没法骗得了自己。
  清醒的时候,裸荒有时想自己离三十岁还有几年,没准哪天一不小心中了六和彩,或者上帝发了神经非要给自己一大笔钱不可,对欧阳轻的诺言不就可以实现了?
  这种毫无根据的一厢情愿,不仅仅是异想天开,而是耻辱,哲人的耻辱。裸荒其实很清楚,大凡稍有成就的哲学家,无一例外全都象躲避瘟疫一样地逃避爱情。在外宇宙裸荒有几个校友的哲学功夫还算可以,比如叔本华、尼采、维特根斯坦,还有更早一点的康德。尼采的哲学目标之一就是控制爱情冲动,爱情冲动和知识冲动一样,都是可耻的。听说维特根斯坦这个小伙子更厉害,不但不言爱情,甚至过起了隐居生活,说是哲学大楼已被他盖好了,“对于不可说的事物,我们必须保持沉默”,于是独自一人跑到离大众千万里之遥的荒山密林(没人查身份证及户口的地方)过了十六年隐居的日子,不过后来这位隐士终究又被虚荣心战胜了,竟返回剑桥演讲,一世的英名都给晚年的虚荣毁掉了。
  听说维特根斯坦致力于将概念澄清化,划分出哪些概念是可说的,比如“苹果”、“钢笔”等概念,我们能通过感觉感知到这些概念所对应的物体(康德所说的“物自体”)的存在性,所以是可说的;而“道德”、“爱情”、“宗教”、“美”等概念,是无法通过感觉感知这些概念所对应的物体的,因而它们是不可说的。根据这样的理论,哲学是可以控制那些不可说的概念的,因而爱情冲动应该是可控的,为了爱情的诺言而拼命奋斗是非哲学的,即非理性的。
  而裸荒的雄心更大,他的哲学目标是去发现哲学还不能控制哪些事物,因为他发现他的哲学能控制的事物太多了,一般性的情绪自不必说,比如气愤的情绪,只要裸荒不自主地选择气愤这一情绪,谁也甭想使他气愤(除非用暴力);同样,谁也不能通过特定的方式感动他,感动的情绪是完全可控的。目前裸荒差不多可以用哲学控制性欲。性欲可是有性生殖动物个体的本质属性之一,控制起来十分不易,君不见外宇宙魔鬼城的资本家性欲上来便扯女职员的腰带吗?恰如悄欲上来便找便池一样。可是性欲依然可控,经过裸荒训练的资本家已经达到这样的水准,如果想性交的话,必须先放下哲学,先把哲学放在床底下去,好比一个近视眼想跟一个丑脸女人做爱但不能看那张脸只好把眼镜摘掉一样,否则便提不起性欲。经过裸荒教化的资本家已有数百人,他们大多从不知廉耻的野兽变成有头有脸的文化人士。裸荒近来又找了几个肥头大耳的资本家试验哲学控制进食欲望的可能性,收效甚微,那几个资本家的进食量有所下降,但没有达到裸荒设想的使进食欲完全可控的结果,只是资本家肥圆如猪的身材苗条多了,他们竟一致推荐裸荒去外宇宙减肥中心做减肥医师。
  裸荒的哲学研究到高兴处,竟到了胡说八道有悖常理的地步,吓得他所在公司的老板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因为他说他的哲学能控制生死。胡说什么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之所以死去是因为谁也没有真正地想念过自己能够永生——这种必死的信念早在个体出生的刹间便从母血的观念里遗传下来,再经过几十年的科学教育及亲朋好友相继去世的经验的误导,大家谁也不敢否认自己也终将离开人世。所以从来就不存在人人必死的法则,只存在人人必死的信念。而上帝是仁慈的,他使人的信念终成现实,于是他让那些不相信永生的人一个个死去,让那些不相信灵魂的人总活得象个行尸走肉的杂种。
  裸荒的哲学之所以全是谬误,与他治学疏懒有较大的关系。裸荒一直否认学问上的成就和环境及勤奋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古今所有哲学的进步都是在学院的高墙以外进行的。本来学问和环境无关,因而在学院进而也有可能出成果,但可惜学院里的人靠学问混饭吃他们的哲学是用以谋生的,因而总要媚社会的俗,否则便毫无生存的机会,所以学院只能出语言垃圾,是社会的擦屁股的手纸。裸荒在论述这一观点的时候常想起自己的同学爱因斯坦。在外宇宙有个叫爱因斯坦的,智力发育迟缓,到了二十多岁才开始思考困扰幼儿的时间及空间方面的问题,考大学考了两三因才勉强读了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就业成了问题,托关系走后门终于在一家专利局谋到一个小职员的位子。这爱先生工作上不思进取,每每老板不在的时候便掏出纸和笔演算幼儿的问题,一日发现了时钟的摆动和所在的体系的速度大有关系,后来又发现加速度和引力的等效原理,发表出来竟被政客和民众视为有用,为人类更好地争夺外宇宙空间提供了武器。于是爱因斯坦被请到外宇宙一个叫普林斯顿的科研中心,为某个肮脏的帝国服务,曾经的小职员浑身披挂了各式各样的荣誉,只是哲学功底一落千丈。由此裸荒得出结论,天才与环境没有任何关系,有关系的话,也只是“学院葬送天才”。
  可气的是,裸荒不但否认哲学创作和环境的关系,竟否认哲学创作和勤奋的关系。在他看来,任何有原因的结果都不足取,他只崇拜“无中生有”;任何有代价的获得都不足惜,他只向往“不劳而获”;任何通过一定的手段或勤奋学习而建造的哲学大厦都是虚妄和自欺的,这不是天才的行为。天才的创作永远是倾泻式的,从天生的高势态向低谷俯冲,创作的激情想止也止不住,而庸才的创作却是由下向上爬升似的,所以每有进步便沾沾自喜,以为愚蠢的灵魂终得到升华。
  裸荒坚持认为,通过向前人学习而建军筑自己的学问体系是一种媚俗,不是天才的行为,这种人的心理过程大体是这样的:你看,别人都是成名人物了,只要我们沿着他们的道路发展下去,成功的机会总是很大的,而且我们通过阅读前人的文章竟发现了他们的不足,我们不是很伟大吗?
  裸荒发觉,即使一些功力颇高的成名人物,做学问也大多从研究他人成果开始的,比如叔本华读过康德的书,维特根斯坦竟可怜兮兮地向罗素计教(多么滑稽)。学问对这些人来说,说到底是一件辛苦的差使,是要付出艰辛努力才能达到真理的边缘,远不是俯冲式的,不是倾泻式的,不是天才式的。而裸荒则是真正的超人,真理从他的口中倾盆而出,无休无止,象酒醉后的呕吐,又象得了痢疾时的大便。他不需要向任何人学习。
  当然裸荒也偶尔翻翻书,但决不读那些体系庞大的作品,那些人为了胡说八道得有理竟编出厚厚的逻辑体系,太不诚实。他经常读尼采的作品,原因就是尼采的作品语言凝炼,全是闪电式的、爆发式的,对于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或是《快乐的科学》或是《善恶的彼岸》,无一例外全无体系,从第一页读尼采的书或从最后一页读尼采的书一样,都是胡言乱语,给你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纯粹的生命意象。
  为什么柏拉图的时代容易造就伟人和天才?原因之一是那时候外宇宙的人类累积下来的所谓的精神食粮很少,或者说没有漫天扑地的精神及文化的污染。你想做学问吗?可以,不用学习,开动脑筋就可以了。于是象第欧根尼那样一边靠要饭糊口一边张口胡说的人也能成为大学问家。到了外宇宙裸荒这一代人可不得了,万物皆学问,科学无孔不入,知识多如羊毛,浩如烟海。外宇宙的美利坚地区向斯他城市出口知识竟用5亿吨级的集装箱。你想研究学问吗?不行,先得学习,先接受社会压在你头上九年义务教育(估计不久的将来,知识多得非得九十年义务教育不可),等你的脑子被社会连续灌了九年的垃圾,你还能做什么学问?幸好裸荒是天才,混到大学毕业也没中科学文化的毒,虽然他学习成绩一直第一,虽然他已在资本家手下开口闭口现代金融业务,心里明白那一切都是虚无。
  裸荒曾连续三次向外宇宙联合国教育委员会写信申请取消九年义务教育,改成九年义务劳动。因为裸荒经过严密的计算,发现九年时间的义务劳动大体可以创造出一个人九十年左右所需的粮食及简陋的生活设施。基本的生活所需创造之后,人便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了,有人喜欢发展经济,那好,你们拼命地发展去吧;喜欢做生意的人可以投入毕生的精力去做生意;喜欢绘画的人可以去当画家;喜欢读书的人可以去读书,总之社会便平和而从容地丰富多彩起来。而现代外宇宙的社会却反所有的人都看成它经济增长的工具,所谓的高等教育,所谓现代化的人材,其目的只有一个,制造经济工具或经济动物,反所有人无一例外地全投入资本主义的机器中去,为利润奋斗终生。
  在裸荒看来,一个人,如果没有充分的闲暇,那么他就是一头驴子或奴隶。这种闲暇当然不是指无所事事或简单的肉体的静止不动,而重要的是指思想的自由、人生选择的从容,以及能随自己的意志去做任何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当然不是要算计别人或伤害别人)。如果没有这种闲暇,无论他拥有多少金钱、名声、权力或享乐的花样,他都是一个奴隶,而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外在的束缚而已,和驱赶奴隶拼命鞭子无异。从所谓的奴隶社会到所谓的资本主义社会(不知哪个虚妄的学问家把社会这样简单的划分,还说资本主义比奴隶社会进步),生活在其中的人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进步,进步的只是剥夺人性自由的手段和工具而已——用鞭子剥夺的自由和用现代化市场原则剥夺人的自由有什么区别?
  区别只是市场原则比鞭子更有效地驱赶大众为资本主义的繁荣卖命——创造的一切对个体来说都是过眼烟云,自由而从容的人生便在经济增长的幌子下化为虚无。
  市场原则是资本主义奴役自由人生的最最杂种的方式之一。在原始的时代,人至少明白自己需求什么,什么是自己向往的,什么是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而在资本主义的所谓市场时代,人再也没法明白真正需求什么了,资本主义根本没给人以思索的机会便把人投入它的经济机器之中去。资本主义只要能控制市场导向,便永远地奴役大众的劳动——利润只在形形色色面貌不一的资本家之间均衡而已。所谓文明的现代人只有看到市场流行什么,他们才能知道需求什么,于是努力奋斗,向着资本主义的陷阱跳去。
  唉,真不明白现代人竟活得如此毫无选择以至于一切都由市场来裁定。音乐本是音乐人的心灵在上帝面前的洗礼,如今却成了被资本家控制的人头攒动的炒作,全不是音乐使万众疯狂,而是资本家的圈套使万众疯狂。滑稽呀滑稽!这倒也简单了,现代社会为天才提供了一个极为简便的判定文化糟粕的标准——凡被市场接受的,必是糟粕,就象那些万众瞩目的被资本家贴上美女标签的所谓美丽的胴体不是人体而只是一堆适应市场的肉一样。
  这样想来裸荒活得太应该知足了——因为他竟能在文明社会里破天荒地违反市场规则,他一鞭又一鞭地抽打着文明、文化乃至整个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写着一篇又一篇全不合时空的文章,说着谁也不感兴趣的话,却活得很好,居然能坐在资本主义最高尚的大楼里靠讲哲学(谁也听不懂的哲学)混得中产阶级的人模狗样,全不象大批量的虫子似的中产阶级那样文明而疲惫。
  不过裸荒也不容易,他要变着花样斯骗资本家,要在最最无聊、无事可做的时候表现出忙碌不堪的样子,就象政客们在鸡尾酒会上要和最痛恨的政敌称兄道弟一样。资本家为有效地剥削被雇用者的血汗,竟依据伽利略的学术成果发明了针表和打卡机。伽得略是裸荒儿时的伙伴,不爱美女,头脑呆滞,独爱钻研机械及绝对时空里的运动逻辑,一日发现了钟摆的等时性原理,高兴得不得了。这一原理也没什么,伽得略只把它当成和堆积木或求微分一样的智力游戏,没曾想竟被无耻的资本家偷去发明了计明器。现代计时器五花八门,甚至有了所谓的原子钟、石英钟、核磁共振钟及同位素钟,说是星球死了那钏也不差一秒。自从有了时种,人类再也无法按照自己的生命规律生活了,要踏着资本主义的钟点起床洗漱上班休息吃饭睡觉乃至死亡。卑鄙的资本家近来又发明了打卡机,让穷人们分分秒秒为他们卖命,伟大的物理学原理被用来奴役大众是多么非理性!伽利略先生为此忧患交加,病魔缠身,后悔不该从事学术研究,于是弃笔投戎和裸荒一道成了外宇宙资本主义的掘墓人。
  裸荒一时半会还掘不了资本主义的墓,但经过艰苦的谈判,裸荒缍说服了资本家使自己上班不用打卡。裸荒现任外宇宙第一财团的哲学导师,用自己胡编乱造的哲学为资本主义的利润“服务”。资本家的任何和现实生活不相尖连的困惑都由裸荒负责解决。比如资本家悲伤了,裸荒会用哲学开导他们:“把你们的悲伤加给我吧,幸福留给你们自己!我天才的脊背能承受五亿吨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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