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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周伟的脸上,又重重地砸在他小腹,很快,周伟摔倒在地上。
  “他妈的,小婊子,小淫妇,你把那个小杂种的爹给勾引来啦,你有良心没有,是我养了他十年,是他管我叫了九年爸爸呀!”曹垛开始用拳头捶打自己。
  昏昏沉沉的周伟听明白了,于是他的心也要爆炸了,原来他的儿子还活着,原来司马虹虹并没有打胎,原来每天在茅草屋前削竹子编土撮子的那个瘦瘦的男孩子是自己的儿子!他挣扎着站起来,想去谢谢曹垛。
  可不知又从哪钻出几个筑路工人,不容分说把周伟打昏过去,浑身是血地扔在泥泞的小路上。他们只有这一种办法捍卫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女人,他们生活的某种中和剂。
  周明夫省长按响了录音机,里面播放出儿媳妇杨蓉婉转、动情的歌声:
  
  我的心是一条泥泞的小径。
  你把脚印留在路上,
  当你走在宽广的大道,
  就会把这泥征遗忘……

  这盘录音带里全是杨蓉专为公公唱的歌。她临出发前,周省长提出了这个要求,她就在楼下的客厅里,自己弹着钢琴唱下了十首她自己最喜欢的歌。
  此时,偌大的一幢小楼里只有他和一个年轻的保姆了。他感到自己的心灵和这房子一样空荡荡的,孤寂比以往强烈十倍地笼罩着他,使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丧失了在省政府大楼里的威严和果断。
  他需要身边有一个理解他的女人,一个别太年轻,也别太老的女人。以往,他把这种需求通过儿子和媳妇身上释放出去,现在,当晚辈都出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内容时,他似乎被人抛弃了一样可怜巴巴的,他顿时理解了儿媳妇为什么会唱出如此感伤的歌曲。
  他想儿子,想得厉害。他忽然记起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没有后代的男人还不能算是男人,没有儿子的父亲还不是真正的父亲!
  他有后代,也有儿子,可现在和什么都没有一样。是的,假如儿子现在来到他面前,他会怒气冲冲地痛骂儿子,可儿子远在千里之外时,他确实不能不牵肠挂肚。这就是儿媳妇眼睛中闪过的那道光所揭示的内容吗?自私!她是想说他自私。
  每个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自私的,甚至连慷慨解囊和壮烈牺牲都是一种自私的表现,因为这类人是通过给予的形式使自己的精神和情感得到极大满足。这个想法他曾在一个大学生座谈会上讲过,获得了极热烈的掌声。他其实是在为了否定自我就是自私,而是一种完善自己,从个人认识世界的哲学途径的长篇讲话中谈到那个观点的。
  他自己不就正陷在这种理论的泥潭中吗?
  他想和儿媳妇一样去探望周伟,可用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
  年轻保姆通报说公路局李局长来访,他连忙迎出去,因为李局长是他请到家里来谈工作的。
  夕阳还没有完全落到高大的按村后面,省长和部下一同坐在走廊的竹躺椅上,喝着新茶,抽着云烟,谈着筑路进展情况。
  “我要去飞龙山为通车剪彩。”周明夫省长在一个合适的间隙提出了这个请求。
  李局长并不知道周省长的公子正在飞龙山的阿扎地段修路,也不知道省长的儿媳妇很快就抵达阿扎进行慰问演出。否则,他会连夜赶到那里去的。
  “那当然对我们是很大的鼓励,我马上发简报到飞龙山筑路队,让他们抓紧施工,一定在年底前通车。”李局长认为省长到飞龙山剪彩是为了了却年轻时的夙愿,也为了表示对他所下决心抓出成绩来的工作一种姿态。
  “嗯。”周明夫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几个月的时间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讲是极其短暂的,他可以耐心等待。
  李局长走了,他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年万公里,这是要他命的数字。
  周省长又孤单单的了,三十多年前,他从飞龙山的一条泥泞小路上摔到悬崖下时,也是孤单单的,只有溪水和冷风伴随着他。他艰难地爬着,后面留下一条人的轨迹。但那时,他充满了希望,现在,他还有那么多希望吗?
  泥径,那首叫泥径的歌确实好听,歌词也好,应该让广大筑路工人都唱。不见得只有进行曲才会振奋人心,象《泥径》这样的歌同样可以震撼灵魂,给人以无限的联想。
  他抓起电话,让刚回到家的李局长也听听这首歌,然后找个懂音乐的人来,搞出谱子和歌词,下发到每个筑路工人。
  录音机又响起来,喇叭对着电话的话筒,李局长觉得耳膜快震破了,他不认为这歌有多好听,因为他没有省长那种复杂的心情。
  夜幕终于象网一样张开了,只有西山的龙门还被最后一抹晚霞染成血的颜色。
  他在梦中挣扎,一个狂暴的猎手陷在自己为猎取野猪而下的绳套中,被粗大的苦竹弹起而吊在半空,死亡是无法逆转地将要来临,他于是万念俱灰,只能想象一具丑陋不堪的尸体上掉下一块块发臭的腐肉。人生是为了什么呢?当他的思绪游弋于死亡的阴影间才会清醒地认识到,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无论人们多么不同,但死亡对他们总是共同的。
  大地象老人一样皱巴巴地躺着,寂静、炎热,开满白色山茅草花的泥坡上,他摔了下来,一点都不疼痛,于是从他记忆深处浮起有关近些天来的零星往事。
  他被他所怀恋的女人的丈夫打昏了,他所爱的女人被她男人剥光衣服拉回家去,从此,他们很难相见,他被当成不被欢迎的人孤单单地接受着一百多道敌视和不友好的目光,没有人信任他,也没有人同情他。而她一半是被迫不许与他接触,另一半是出于复仇的快感而使他陷入更痛苦的阴郁之中。他终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明白了这一切,因此,他才丧失了对生活信念的追求。
  他有一种想一死了之的欲望!
  是的,除了对她的爱,他还应该有对儿子的爱,这种爱可以使父亲的生活重新爆发出光彩。但是,由于十年的间隙,由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降生,他没有萌发出父爱,当他看见那个酷象自己的干瘦男孩子黑黄的肤色,又乱又脏的头发,和山里人一样放肆地骂着令人不堪人耳的脏话时,他就更不会对这个孩子产生什么感情色彩了。他甚至认为这个孩子已经融有了曹垛愚昧、粗野的血液。
  其实,他现在所能思考和一心想做的,只是要使司马虹虹原谅他,以使他的前半生没有任何憾事,从而得到心灵的宁静。他从他父亲身上所继承的最显著基因就是使自己没有负罪感。
  恐怕他做不到这一点了!
  周伟几乎陷入了茫然的境地,现实和梦一样使他觉得自己象被封闭在茧壳里,却又无力咬开茧壁,幸而生活本身并不想置人于死地,他重又发现了赎罪之途。
  那就是筑路,尽快使飞龙山从阿扎到嘎扎这条路早日通车,这是司马虹虹的愿望,这是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所凝聚的不多几点希望中的一个,不是为了她自己上课时行路方便,而是为了孩子能够少走些崎岖的泥径。
  周伟是从曹垛和工人们的闲谈中得知这点的,他顿时忘记周围的险恶环境,加快了勘测路基的工作,他希望自己的这一举动可以感动司马虹虹。
  曹垛并不反对周伟对筑路工作的热心,他每天依然陪伴着他在雨林中钻行。他的筑路是在边设计、边施工的年代中成立的,现在能把这一段工程一举测量、设计完毕,这对作为筑路队的副队长当然没什么不好,何况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再这样整天胡混也确实不是他和部下们的本意。
  当一个黄昏,周伟把初步设想和曹垛谈了以后,曹垛却不吭声了。
  “你别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来!”周伟终于憋不住,大声叫嚷起来,其实在他的内心又充满着多么复杂的情感啊。
  “你小子也配骂我?不是为了我婆娘你他妈根本不会上这受罪来。”曹垛并不知道自己的话一针见血,他只是信口骂来。
  周伟垂下了眼皮,他看见司马虹虹正匆匆从嘎扎方向走下坡来,他不能让她看见自己变得有些无赖。他从一认识她,留给她的印象就文质彬彬,高雅、沉静,他不愿有损自己的形象。这对他的生活是很重要的。
  司马虹虹并没有往这个方向看,也许她早就发现大青树下的两个情敌了,但她承受不了新的生活捶击了,她在有意漠视、避让。
  曹垛对自己婆娘的举动很满意,他认为拳头可以征服任何野女人,他嘲笑地望着他认为已经失败了的对方,点上一根烟说:“周技术员,你恐怕白耽误功夫了,在接近嘎扎的那个山包下面,是山里人祭天的地方,他们根本不会让你挖一锄头的。”
  周伟震惊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曹垛,曹垛却眼望青天,仰在一块青石板上。
  “抽烟吧。”曹垛沉默了一会儿,递给周伟一根烟,他突然可怜起这个城里人来,那种强悍男人对弱小同性的鄙视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回家去吧,不是回草棚,是回你省城的家,那里你妈正想你掉眼泪呢,回省城象你这样的找个什么娘们找不到,再混个办公室一坐,别他妈上这里又找揍又找罪。”
  周伟扔下曹垛的烟,站起身,又跑向山上那个曹垛说山里人祭天的地方。
  哦,图腾!周伟只在传说和书中听到过的图腾就在山坡上,他奇怪以前怎么会没有发现,也许是曹垛故意绕开这里的。可路不从这里经过就必须要从峡谷上架一座桥,先不说一百米高的桥在公路史上是否有过,而且这笔巨额投资是不可能批准的,人们会一致询问:价值何在?就为了使省长的夙愿实现吗?
  人头、兽头、巨大的木桩,烧过的黑炭,石槽,还有不太逼真的石雕男性生殖器和女性乳房,这都是山里人所崇拜的,这些就是使他们得以延续的文化和历史。怪不得他们对修公路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他们并不那么迫切需要公路。
  文明必须强制性地侵人他们古老的生态之中了!打碎他们的宁静,使他们不得不投身进现代社会的忙乱、纷杂的漩涡里。
  可他为什么在寻找安宁?
  周伟沮丧地下山了,因为十几个半裸着身子的男子用长刀赶走了他,其中一个长者恶狠狠地说:“你是筑路队的吧?你要想在这修路不行,这是我们的命,谁挖谁就要死。”他晃晃手中亮晃晃的刀。
  “没法子,修到哪算哪吧,反正离嘎扎差不了一公里,地图上都标不出来。”筑路工人们在吃饭时议论着。当谈到修路问题时,他们对周伟的敌视忽然消失了。
  周伟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他想不明白生活为什么会这样作弄他。他若也有个图腾支撑自己的命运多好,可他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
  下雪,哦,在下雪,是白色的山茅草花,飘落到地,又渐渐融化,升腾为水气,凝聚力雾,他捧着柚子花,把它献给她,这就是灵魂她不接受,于是,他的灵魂象大洋在轰鸣,永不沉寂。
  他的儿子又在骂人,曹垛赞赏地哈哈大笑,她拉开门,还没有系上衣襟,也并不急于去系,奶垂着,奶头又紫又大。
  何时结束这场梦呢?
  周伟只有徘徊,沉重而忧伤地徘徊。
  省长周明大的儿媳妇站在已经开始腐烂的木垛上为一百多筑路队的汉子演唱,这样的木垛到处都是,砍下的木头无法外运,而变成一堆堆泥土。
  她在寻找他,用歌声和心灵。
  
  我愿意化成泥泞的小径,
  孤独地躺在大道旁,
  假如你从大路经过,
  我再痴情对你歌唱……

  天在下雨,但她并未觉察,只是象对着空旷的山谷呼唤,她不是为下面那些闪烁着色迷迷的目光、没文化的人在表演,而只是为了去碰撞那颗冰冷的心而敞开胸怀。
  是黑夜在为枯干的小溪哭泣,白色的床单上留下的是月光的微笑,一个人挨着另一个人,不幸和不幸加在一起可以成为幸福吗?为什么负负得正。眼睛不会凝固,即使一切都僵死了,海水的拥抱永远也比不上他深沉有力……
  “再来一个,来一个路边的野花不能采!”粗犷的嗓子在嚎叫。
  “妈的,这娘们只有二十岁吧?这细皮嫩肉的,让我搂一夜,砍头祭天绝不后悔。”
  “看那奶子,摸一下剁了手也心甘。”
  “不知哪个小子有福气娶她做婆娘。”
  “反正不会是咱们这些白长了鸡巴的筑路工。”
  杨蓉听不到这些呼喊和议论,阿扎筑路队已经是她演唱的第七个点了。前六个,她唱得很认真,很严肃,博得了一阵阵掌声,但她没有热情,一切都是职业性的,从微笑到和筑路工人们握手,今天不同了,她觉得唱出了血,唱出了跳动的心。
  可是,她渴念的那个人并没有在台下聆听,周伟一听说慰问队里有一个叫杨蓉的演员立刻就躲避到山谷间一条小溪旁,穿着雨衣,坐在一棵被洪水冲下来的大树上,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耳畔只有风声、雨声。
  杨蓉走下台来时,满脸都是泪水,可因为雨水同样流淌,人们无法分辨,她觉得他在用刀子把她一点点割碎,他简直是个灵魂的屠夫!
  也就是在此时,在人们都聚精会神地观赏一个双人舞时,她看见汽灯的映照下,一个打着伞的中年妇女的面庞。她几乎一下就断定,这就是司马虹虹。
  女人是敏感的,何况她几乎每个月都要用司马虹虹的照片和自己比较一下,到底谁更美,她已经牢牢地记住这个有点消瘦,眼角微微傲慢地挑起的面容。
  她迫不及待地走过去,轻轻叫了声:“司马虹虹。”
  司马虹虹一愣,奇怪地望着她。
  “我想和你谈谈。”杨蓉见司马虹虹犹豫着,就又加了一句:“我是周伟的妻子。”
  没有表现出任何震动,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司马虹虹默默地站进来,把一直打着的老式布伞抬高些,然后陪杨蓉走向黑暗之中。
  “我走了一千多里,就是来寻找周伟的,你把他交给我吧,这种生活会毁了他。”杨蓉自觉是十分乞求的口气了。
  司马虹虹沉默不语,只是认真地打量着杨蓉,然后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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