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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大寒在床上翻了一夜烧饼。蛮女见了也不吭声,泪水从晚淌到明。各自心里都明白。
  他以为良秀回来,肯定会来找他,哪晓得自晌等到晚,连个人面也没照。他又不敢过去找她,晚饭后在大槐树下等了半宿的空,怎能叫他不着急。天还没大亮,他就下了床,没事找事地扫院子,将屋里摞到梁口的小篓码整齐。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隔壁有甚动静,他拎起水桶去沟里挑水。
  漫天遍野白雾蒙蒙,十步开外只见树影依稀,雾深处不时传来鸡啼狗吠猪哼哼。脚下的小路湿漉漉的,亲欢人的黏土地将大寒的鞋摽成了泥坨坨,走几步就得踏两下。离着老远,就听见沟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还有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冲破迷雾,伴随着庄稼成熟的馥郁芬芳在田野里弥漫。大寒走过去,影影绰绰见好几个小大姐在洗衣裳,就问:“甚事这么高兴?”
  快嘴二丫的声音:“我们听良秀姐讲城里事哩,你也来听听吧。”
  正在拎水的大寒停住手,仔细在人群里寻找那熟悉的身影。
  良秀头也没抬,只顾跟姐妹们说笑。
  他闷着头挑水回家,脑子里跟眼前的雾团似的一片模糊。进了院门才发现,脚上的泥坨坨忘了踏,摽了半尺来厚,也不知自己是怎走的,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一趟趟地挑水。
  终于在小路上相遇了。
  “良秀。”他怯怯地叫一声。
  “嗯。”她将脸扭过一边。
  “回来怎没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作么?”
  他低下头说:“今晚树下等我吧。”
  “作么?”
  “有话跟你说。”
  良秀转过脸来,眼里含着泪:“你跟蛮女说去吧。”
  “我──”大寒给她噎住了,抬起泪汪汪的两眼倔倔地瞪着她:“今晚上我等你!”说完,一蹶一蹶地走了。
  直到他那宽厚的身影消失在雾里,良秀才捂着鼻子跑回家。
  这一天里,大寒跟害病似的,恍恍惚惚地好不容易巴到吃了晚饭,丢了碗就往外跑。蛮女都看在眼里。
  昏暮里秋风飒飒,吹得地里将收的黄豆摇铃打鼓地欢庆丰收;拆了瓜棚后的青蛙仍在“香瓜──苦瓜──”地叫卖个不停;一些不知名的秋虫也在为自己将要结束短暂的一生时尚还不知名而凄惨地发出哀鸣。这些声响,丝毫破坏不了这夜晚的静谧,反倒更添了独具欢乐与惆怅交融、成熟与死亡共在的难言的秋韵。
  两个人影在大槐树下渐渐走拢。
  相视无言。
  秋声依旧。
  半天,他才开口:“你怎有空回来的?”
  “明天是八月半,请假回来过团圆节的。”
  良秀见他又不吱声了,便催:“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快说吧。”
  “我,我不晓打哪说起。”
  “那就打头说。”良秀看了也心疼,但话还是冷冰冰的。
  一句话提醒了大寒,他就自良法买蛮女讲起,一直说到进城那天。憨人有憨言,他将怎么想她的,做了哪些蠢事,怎么跟大槐树亲跟紫绒花小篓亲的,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听得良秀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她又责问他:“我给你寄钱写信,你怎一封也不回?恁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
  大寒听了直发愣:“你──你甚时寄钱写信了?我等信要等疯了,也没见你一个字!”
  “你没良心!”良秀急了,打衣袋里摸出一把的纸条,送到他眼前:“这都是寄钱的单子,难道我会空口说白话?”
  大寒也跟着急了:“不是我不信你,是我根本就没见着你寄甚来。哦──我连那戳子都没刻,不信你上邮电所去问!”
  良秀知他不是说谎的人,但她怎么也想不通,那钱和信都弄哪去了?她打算明天就去邮电所。
  夜,渐渐地深了。庄上各家窗户里的灯光,也明明暗暗地稀疏了。周围一片寂静,偶尔打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
  想到自己的事,她禁不住哽咽起来:“你眼下有蛮女了,那我该怎办哪?”
  大寒过来抚着她肩说:“我就是同你商量怎办的。”
  “到如今还有甚商量的?”她悲凉地说。
  “善德舅要的钱,我现在能拿得出了。”
  跟秋风刮进心里似的,良秀摇摇头说:“晚了,太晚了。你跟蛮女已经结了婚,何况蛮女都怀着了。”
  大寒转过她的身:“可我心里只有你,结了婚不能离嘛!那肚子是我的是良法的,还说不清哩!”
  “那你打算怎办?”她盯着她,等他回答。
  “我跟她离。”
  “那蛮女又怎办?”
  “我的心她也晓得,再跟她好好说吧。”
  “可眼下是离不掉的。”
  “为甚?”
  “法庭对怀孕的都等生过了才办。”她又将话题一转:“大寒哥,要是蛮女的肚子就是你的呢?”
  大寒给问得一下愣了。
  夜风吹得良秀连打几个寒战。大寒紧紧地搂住她,滚烫的嘴唇使她心里的死灰复燃。
  他刚回到家,就听屋里有慌乱的声音。还没进屋,瞎妈就开门出来了。
  “妈,甚事?”
  “你回来得正好,蛮女肚子疼,快去请你善仙舅来。”瞎妈也顾不上细说,火急火燎地催他。
  他也不敢耽搁,急忙去敲开善仙家的门。二丫头问出了甚事,他只顾背起药箱子,拽上善仙就往家跑。
  到家只见蛮女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腊黄的脸上尽是豆粒大的汗珠。她咬着牙在呻吟。善仙上前看了看,回头对瞎妈说:“唉──小产了。”
  大寒问:“怎这样了?”
  瞎妈伤心地扯起袖口摁着眼说:“哪个晓得,你前脚走她后脚也走了,刚刚回来就说肚子疼得不能受,问她怎弄的也不肯说。”
  他问蛮女做甚去了,她眼里转着泪,将头掉向床里。
  这一夜他没合眼,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直抽得嘴里跟掉了一层皮似的还在抽。蛮女掉了肚子,他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庆幸。也不知天主是不是打盹了,世上的事弄得这样乱七八糟,“小放牛”怎又岔到“小寡妇上坟”上去了?
  直到天麻麻亮,他才趄在床边眯上一眼。
  十五的月亮升起在天空,月亮旁边没有云彩,整个天上像是一大块蓝宝石镶了一颗明珠。皎洁冰冷的月光跟秋水似的洒泻在大地上。月影花花黧黧的大槐树下,大寒同良秀相依相偎着,听她说“二算盘”怎样截了汇款单压下信的。他摸着衣袋里鼓鼓囊囊的一大沓信,觉得心里暖乎乎的。
  两人说得正热火。突然,庄上传来“救命啊──!”
  “瞎妈?!”两人同时听出来了,撒开腿就往庄上颠。
  家院里站满了人。
  他刚挤进房里,就闻到一股冲鼻的血腥味,见蛮女仍躺在床上,脖颈拉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还不住地往外冒血沫。她一手掯着血糊糊的弯镰,一手攥着那封唯一的家信。在灯光下哀怨地盯着他,一双泪眼显得格外明亮,不晓是求援还是告别。使他又想起她跑过来那夜里的眼神。她惨白的嘴唇翕动着,那声音细弱不清。他俯下身子,听清她在叫:“大寒哥!”刚说完,眼睛就散了神。
  善仙摇摇头,低声说:“这回没指望了。”
  瞎妈听了,嚎着扑上去:“好闺女──亲闺女啊,甚事不能跟妈说,要走这条绝路啊!──要死也该我这瞎老嫚先死,你年轻轻的还没走一半的路哇……!”
  屋里屋外的女人都跟着淌眼泪。
  男人们都给撵了出去,瞎妈跟几个妇道人在给蛮女洗身子梳头换衣裳。然后才将她挪到当间地上。
  夜深了,人散了,蓑衣房人家今年的团圆节,也就这样过去了。
  大寒将妈劝上床歇着,自己守在蛮女身边。一阵阵冷风刮得长命灯忽忽幽幽的。他不时给烧纸盆添些火纸,纸灰也给吹得满屋乱钻。
  他将门关上。
  靠在那堆紫绒花小篓上,他呆望着停在地上的蛮女。她额头上的疤痕跟刀子似地刺疼他的心,他记起来:蛮女脖颈上除了新刀口,还有一道老伤疤。
  手里的香烟浊雾缭绕。他心里无神无主地胡思乱想。他一直想告诉蛮女:领结婚证那天以为她不会答应,所以自己先说了同意。他也一直想问蛮女:为甚不回家,而留下跟他结婚?眼下都晚了,相互都失去了解释的机会。他就是想不通:蛮女跟那小产的孩子──他不想得到的这些,都顺顺当当地有了,而他叮心入肺所求的,却历尽艰辛也得不到;买来的不是自己所要的,所要的又没钱能买,等好不容易有了钱,却又不能再买了;他想给一个女人幸福,却难以将幸福送到她手上,他不想伤害的一个女人,那女人却因他而含恨自尽……
  连着几夜没睡觉,困意一阵阵向他袭来。等他给浓烟呛醒时,已经满眼都是烟火。他也顾不上是烟头还是纸灰引起的,急忙脱下衣裳扑打。怎奈大火已上了房,秋风助着火势,严严地封住了门。篓堆上的火舌一步步向他舔来,房顶上不时掉下一团团火球,屋里的东西都烧着了,蛮女身上的被子也烧着了,连他手上的衣裳也烧着了。他听见西头房里“咕咚”一声,就再没了声响。只有大火在噼噼剥剥地烧。他听见屋外嘈杂的喊叫声脚步声,还有泼水声。烈火燎烤出一股难闻的臭味,浓烟薰得他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蛮女身旁。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大寒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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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联:江苏省沭阳县委宣传部 孙康宁
  邮编:22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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