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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环子拖着疲瘫瘫的双腿,没精打采地往回走。她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慌,汗珠跟蚂蚁似地在身上爬动,肩上的空拐篓山一样沉。撑着腰喘息几口,抬眼已模糊糊望见庄头那槐树影子。她卸下拐篓,一屁股坐在地上,顿时腾起一团飞尘黄雾。
  虽说是下晌午了,天仍不见凉快,偏西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烤着这片焦干的土地。路上绝少行人,倒是湖地里不时有送葬的队伍出现,少了该有的吹鼓手,少了该有的嚎啕声,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使阳光下横添了几分阴森森的鬼气。大地一片死寂,枯萎的庄稼无丝毫生气,象破庙里东倒西歪的泥胎。只有被剥光了皮的白花花树干令人晃目扎眼。
  自打学校里先生来过后,茂良让大喜三喜仍旧上学,没些日子就放了暑假。生产队里也没甚生活可做,各家都一门心思堵嘴填肚子。学生放下书包就又背起了拐篓,满湖遍野地捋树叶挑野菜。篓里的芨芨草紫苏儿野葱小蒜大车耳,原先喂猪的,眼下全拿来喂人了。可终究是人比猪多,野菜也就越来越难挑得着了,有人甚至到沂河里去捞水草。
  一日三顿先是改成两顿,后来干脆就不分顿,饿急了就瞎抓一口。乌黑乌黑的菜团转过一家人的手,却一口都没动。大喜一见吃东西就溜,三喜干脆就说不饿,茂良总说吃过了,问吃的是甚,他又不答,问多了就没个好声气。环子有一回洗衣回来,见茂良背对着墙不知在作甚,悄悄过去一看,见他正剥开棒穰吃里头的芯,噎得直打嗝,脸憋得紫红半天喘不过气。慌得她忙舀来一瓢水,灌了半天才下去一口。见回过气来,便一把搂进怀里哭起来。
  “他大、下回说甚你也要你菜团了。”她边哭边抹去滴在男人脸上的泪。
  他睁开红红的眼睛说:“尽说傻话,我吃了,你吃甚?”
  “女人经得起饿,少吃一口两口也没甚。”
  “自己吃了叫婆挨饿,那是男人?”
  “将顶梁柱饿倒了,那女人小孩指望谁?”
  躺在环子怀里的茂良听了,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怎的、又怎的?”环子又着了慌,她没见自家男人落过泪。
  茂良大手一抹站起身来,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听得环子满脸羞红,照他身上拍一下:“还有这心思哩。”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串笑声,领救济粮的大喜三喜回来了。
  茂良朝粮袋里望一眼,顿时脸就拉长了,他着急地问大喜:“为甚不领棒子领大麦?”
  大喜愣了一阵,瞟一眼三喜吞吞吐吐地回话:“小妹说,要过六月六了,叫大同妈吃上炒面。”
  茂良听了,摸着三喜的头,仍冲着大喜发火:“你妹小,只知疼大疼妈,你作哥的怎不晓事?一斤大麦要换两斤棒子,过节要紧还是过日子要紧?”
  “大。”三喜怯怯地央求着:“不怪哥的,都怨我。”
  环子揩揩眼泪,提起口袋拉着三喜换粮去了。院里只剩下竖着的爷俩,象两根倔倔的木桩。
  救济粮救得了一时济不了一世。茂良身上的肉跟口袋里的粮一起往下消,直消得眼膛凹陷能放下个鸡蛋,没几天又浑身浮肿,一摁一个坑,老半天也爬不起。三喜见了,抱着大的腿直掉眼泪。大喜一声不吭,扯起推网摇摇晃晃出了门。环子急得团团转,跑遍了蓑衣房也没借着一把粮食。她陡然想起了娘家大爷。
  也是病急乱投医,有一星希望就要试试看。进了门,大爷横眉竖眼地盯着她,半天才认出来。环子多日没照镜子,不知自己也瘦脱了形。到屋里一见大娘趴在床上,就甚话也说不出来了,只道是路过来看看,将来时路上挑的一掐野菜倒下,便往回赶。
  歇够了的环子瞅瞅西山太阳,刚挣起身,就觉得眼前金苍蝇乱飞。停了一阵,这才背起拐篓往前挪,屁股上沾满土也懒得掸。
  她钻进棒地里挑野菜。细小的棒秸歪三倒四乱了行,棒根子又稀又长突出在地面──象老太太的牙,萎蔫枯黄的棒叶垂死无力地耷拉着。她眼前豁然发亮:棒头!那蔫瘪瘦细的棒头上拖着几根褐缨,象那撅着老鼠胡子的看病先生。先生曾给了她生育的希望,而眼下这棒头为她带来了生命的曙光。经不住诱惑的女人四下里张张,飞快地掰下棒头塞进篓里,逃也似仓皇而去,直撞得棒秸“哗哗”乱响。
  跑了一截才站下来,捂着心口伸长了脖子不停地喘。一阵紧张与惊恐,肚内有些要出恭的感觉。她去地头揪了几片苘叶,又钻进了棒地。多日没出恭了,可心里想却挣不下,苍白的脸上憋出了红晕。棒叶一片哗哗,她以为是刮风,抬起头来才吓一跳,慌慌忙忙提裤子。
  生产队长福山在家蹲不住了。几个孩子围着要吃,就跟一群刚出窝的小麻雀,婆捂着鼻洞在一旁掉泪,叫他听不得也看不下。长叹一声出了门,单身孤影地在湖里转悠,烟袋锅里揉满了干山芋叶,叭嗒了半天才发觉没见到看青的人,这才想起看青的因偷庄稼叫他给下了。地里象是有动静,他便一路抄过来。
  几次遭阻受挫,令他对环子已灰心叹兴。特别是上一回,她将他的非份念头勒得无影无踪,勒得他好些日子抬不起头来。直到今天见了环子,下头象是还有些隐隐地疼。环子拾起拐篓刚想走,福山几步赶上扯下篓翻个底朝上,用脚拨出棒头,冷冷地问:“这是甚?”
  见环子埋头不吭声,他狠狠地将拐篓踢过去:“老规矩──扣十斤救济。”说完转身就走。
  “队长!”
  他回过头,见环子拉住他的空袖,眼中噙着泪花,哆嗦着嘴唇想要说话。他愣了,一下子象是又看到当年的环子,十几年前的情景又重回到他脑里来。
  他轻声唤着:“环子。”
  “队长──”她怯懦地退缩着。
  傍四十的环子已是一副十足的婆嫚样了,岁月磨去了风韵,饥饿将她脸上涂满了菜色。可在福山心里,她还是那拖着大辫子的环子,还是他在“漏斗”婆嫚身上想象着的那个环子。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汗衣贴身的胸口,猛地又想起刚才她慌忙遮掩中的那片雪白,体内如有火山岩浆往上喷涌。他大步冲上将环子搂住,紧接着压倒在地,三两下解除了警戒,一只不安分的手狗舌头似地在她周身舔。
  当他在她嘴边尝到了苦咸,这才怔怔地抬起头。环子痛悲不堪的眼神和满面泪水使他激情顿减,可就此作罢又与心不甘,只得强打起精神来草草完事,蹲在一旁发愣。
  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的环子木呆呆地爬起身,在被压倒的棒秸旁拣起拐篓,蹒跚着往回走。醒过神来的福山拉住她,将野菜棒头拾进篓,又掰了几个棒头扔进去,张了半天嘴说不出话来,就这么陪着她走。快到地头了才道出一句:“我下回不了,饿了来找我。”说罢叹着气摸出烟袋,边装山芋叶边绵绵地坐下去,两腿夹着洋火盒划着点烟,又冲着环子背影头也不抬地说:“记着,下回不要喊我队长。”
  茂良见环子肿着泪眼,拖着沉乏的身子进了门,忙叫大喜端上稀粥。
  环子说声“吃过了”,捂着脸转进了里屋。
  三喜拎着拐篓,兴奋地打门外进来:“大──还有棒头哩!”说着就剥下棒粒往茂良嘴里送,一边歪着头问:“妈,这哪来的?”
  茂良见环子没吱声,推过三喜的手随口说道:“地里长的啵。”他示意她送到里屋去。
  推来让去,三喜在门里门外来回了好几趟,气得将棒子扔进篓里:“大──你都饿成甚样了还不吃?你饿死了我们怎过!”话音未落,泪珠就噼叭地打在鞋面上。
  茂良艰难地挪着肿得明晃晃的腿,打篓里拾起棒头,转脸说道:“喜他妈,就算是哄孩子的,出来吃点吧。”
  环子抹着泪出来,低头说:“你怎不吃?”
  “都吃都吃,大人五颗小孩十颗。”他将棒头塞给三喜。
  三喜听了破涕为笑,她发现哥不知甚时溜走了。她打四份中抓起两份,说声“我找哥去”就转身跑了。
  屋里只剩两人。傍晚的麻蜻蜻在门口飞来绕去,不知它们是忙于生计还是在寻找归宿。暮色里听得见那透明翅膀的抖动声。
  “出甚事了?”他盯着她问。
  她躲着他的目光,刚说了声“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就又哽咽起来。
  “这是甚话?”他紧问一句。
  她擦干泪抬起头,抚摸着他肿粗的胳膊:“叫你饿成这样,没能过好日子。”
  “甚时侯了──还说这话,不是遇着你,我还不知过的甚日子哩,这也是老天有眼哪。”茂良将她乱发撩撩,接着说:“不要瞎想,带孩子闯过这关口是正事。”
  旮旯里的夏虫发出微弱的低鸣,门外的月光一片洁亮。西屋里传来大喜和三喜的轻轻笑声,堂屋里的两人相对而视,黑暗中他攥起她的手,传过去体温和些微的颤抖。环子起身摸到那碗剩粥,进了锅屋。
  连日来,救济粮续不上,野菜渐渐难挑到了,河里渠里也让网过了千遭万遍,大喜兄妹经常是早上空网去,晚上空网回归。孩子们饿得走路直晃晃,又到沂河淌里找些嫩柴根、河瓢瓢,有时遇到桑枣树,吃得满嘴乌紫,不过这样的好事并不常有。茂良已经卧床不起,可就是不忍心吃孩子们刨来的食,眼见得人瘦得只剩下骨头架,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了。环子急得直哭,哭了半天,一咬牙拎起拐篓又奔了棒地。
  想见棒子,怕见棒子。大老远就见地头蹲着黑老雕似地人影,捧着烟袋杆,咳出的声响象是打空壳壳里传出来的。环子见他站起身过来,迟疑一下闪进了棒地。
  “环子──你可来了!”福山一团火似地拥过来。
  她急忙拦住,睁圆了眼睛责问他:“你上回不是说不了吗?”
  “可我见了你就忍不住,就让我亲亲、亲一口行吧?”见环子不置可否,忙凑上去亲一口,见她跟木头人似地无动于衷,叹着气说:“就是抱根棒秸啃,也能咂出汁来,可你这样……”
  他见她一声不吭,只顾掰下棒头往篓里放,忙上前止住:“环子……你饿了就在这吃吧,不好带的,这、这是队里的。”
  “可我一家都快饿死了,你们姓汤的还能相互帮衬点,我们孤门小姓的找谁去?”环子急了。
  “那也不能队里的棒子喂了你一家!”福山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环子听了暴跳起来,两股热泪夺眶而出:“他们家女人也给你睡了?也给你亲了?凭甚就……”
  福山忙上去捂她的嘴,见她不再吱声,才无可奈何地坐到一旁,小声地嘀咕:“我凭甚给他唐茂良吃,他是我对头!”
  环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见福山铁心不动,只得又低着头央求道:“那事跟你说甚都不信,我也不说了,孩子总没甚对不起你的吧,再说,三喜她也是……我亲生的……”她难为地又抽泣起来。
  看着她这副模样,福山也没了主张,半天才垂头丧气地说:“要不,就叫三喜来吧,这些天查得紧,邻队就有偷庄稼给逮送县里了。”
  听了这话,环子也没甚想头了,抹抹泪回家又将三喜打发来,饱一人是一人罢。
  三喜本不愿来,妈催得紧才动身,见了福山也不吭声。福山晓得她还记上回挨打的仇,也不理会她。三喜盯着他望了好一阵,倏地往地上一坐,冷着脸摸起棒头就啃。
  福山蹲在一旁叭嗒着烟,不时瞅一眼三喜,越瞅越觉得三喜长得象她妈,也是那样小巧的腰身,也是那副俊秀的眉眼,跟年轻时的环子就如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他心里不禁一番感慨,要是跟环子成亲,眼前这如花似玉的闺女就是自己的贴心肉了。要是能同环子从头开始那又是甚滋味。他一眼看到三喜耳根的那条疤痕,心里顿生些许怜惜,同时也想起环子耳后的那颗朱痣,不由地伸手去摸。
  三喜一巴掌打过,蹿起身来站着,两眼冒火地死盯着他。接着弯下腰,拾两个棒头转身就走,福山跨上前拦住她。正扯拽不下,环子赶来了。一看眼前情景,不由分说抡起耳刮子劈头盖脸就打下来,嘴里左一个“丧天良”右一个“遭雷打”不住地骂,直打得精疲力尽才伏倒在地泣不成声。
  站着一动不动挨打的汤福山仍然呆立着,任风吹动空袖拍打着前胸,嘴里木木地念叨着:“将三喜给善通做媳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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