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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哉,丑贼


                  题解

  丑字加上贼字,分明带着双重贬义,本文标题却褒为“美哉”,乍一听来,岂非水火不相容?然而,我谈的是戏。丑贼者,由丑角扮演的贼人也。

  从美学的角度,辩证地看来,美与丑互相对立,互相依存,又可以互相转化。暴君的堂皇冠冕,豪门的玉砌雕栏,浪子的轻裘肥马,荡妇的浓妆艳抹……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未尝不美。高明的艺术家,决不因其内幕丑恶而作简单丑化,往往欲抑先扬,有意渲染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从而更有力地揭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美就转化为丑。反之,寒士的破衣,女吊的乱发,晏婴的矮体,钟馗的尊容,徐九经的歪脖,芝麻官的小辫……艺术家既不回避他们外表丑陋,又不自然主义地照搬生活,巧妙运用艺术手段,创造了寒士的“富贵衣”,女鬼的“绫子功”,晏婴的矮子身段,钟馗的伏魔脸谱,让徐九经的脖子歪得有趣,芝麻官的辫子翘得好玩……丑中寓美,别有风味,酷似郑板桥笔下的丑石,丑而秀,丑而雄,“一丑字,则石之千姿万状,皆从此出”。至于另一种由表及里均属丑恶不堪的坏事,爱美的艺术家却又敢于燃犀烛怪,夸张其丑,突出其恶,让皱眉的假道学先生眉头皱得更紧,让拜佛的洋场恶少屁股撅得更高。丑类更丑矣,美在哪里呢?美在艺术家燃犀的胆识,烛怪的本领。鲁迅著名杂文《二丑艺术》所描绘的对象是丑的,遗臭万年,但这篇杂文本身却是美的,流芳千古,正如奇臭无比的鲸粪可以提炼为最名贵的龙涎香一样,生活中的假、恶、丑,一经大手笔提炼,也就升华为具备美学价值的珍品。在化丑为美的巨匠行列里,有法国雕塑家罗丹、英国作家萧伯纳、美国电影明星卓别林……也有咱们中国戏曲舞台上那些小丑大师。其中,以“麻、辣、烫”著称的川丑艺术,独树一帜,蜚声海外。

  也许由于四川人天性诙谐,地灵人杰,导使川丑艺术特别发达,名剧纷纷,名五辈出,与小生、小旦鼎足而三,无分主次,显然比京卫在京剧中的地位更为重要。川丑的特征,一在深度,二在广度,无丑不成大幕戏,举凡喜剧、闹剧、正剧、悲剧、“江湖戏”、“公案戏”、“连台戏”……总有一两折丑角的好戏穿插于整本之中。它能上能下,上--敢把白粉抹向最高统治者的鼻梁,并且抹了几十个皇帝,形成独特的“帝王丑”,这在其他剧种中实为罕见!下--贩夫走卒、盗贼娼妓、三教九流,无所不能。不仅塑造了一大批内外皆丑的坏人典型,及一大批外丑内美的好人典型,还刻画了一些不好不坏、亦好亦坏、中不溜儿、平凡而又复杂的小人物形象。前两种典型;评论界赞誉已多,后一种,惜乎少有触及。

  本文分析三个丑贼,涉及三种类型,以管窥豹,可见川丑之美,美在“丑”态百出,“丑”不胜收!

                第一个丑贼

  此贼乃传统戏《芙蓉画》里的水贼苏豹,小名苏老四,由武丑扮演。本剧取材于话本《崔使臣巧会芙蓉屏》,原著没有苏豹这个人物,只是笼统地写了一伙水贼,人人一个面孔,索然寡味。川剧佚名作者和无名丑角,根据他们自己的生活见闻,从四川浑水袍哥九排、老么一类亡命徒身上汲取养料,再创造了“这一个”反面形象,尽管只是配角,但配得极佳,活灵活现。

  首先,作者安排了一个特殊的典型环境--水贼世家:上有老贼苏阿秀,中有龙、虎、彪三个贼兄,下有小兄弟苏生,丑角苏豹排行第四,穿插其间。典型环境产生典型性格,一父五子,同中有异,同得合理,异得合情。老贼苏阿秀像一头老虎,俗话说“虎毒不食儿”,他一生行劫,杀人如麻,晚年丧偶,对幼子十分慈爱,以抢来的钱财供幼子入塾读书,似有让后代改行之意,天良尚未昧尽。老大、老二、老三像三头狗熊,目不识了,贪财嗜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小兄弟苏生则以善良的心地、高尚的情操写出工整的“人”字,他受诗书陶冶,出污泥而不染。瞧这一家子:虎、熊、人之间,还伏着一头阴森森的恶狼--苏老四!

  狼:残忍、凶悍、狡黠,昼伏夜行,成群觅食,遇糜鹿,群起追之,鹿善跑,狼不及,疲于奔命,一狼累昏倒卧,狼群必舍奔鹿而餐卧狼,残食同类骨肉复又仰天长降,可悲可怖!此物即使奄奄一息,只要嗅到人的气味,立即挣扎跃起伤人,同归于尽方休,真是与人不共戴天。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渴望生存》对狼有过精彩的描写。丑贼苏老四也充分具备狼的特征,是狼的拟人化。

  我们且看这头狼的几个行动。

  水贼“家庭会议”,筹划抢劫,小兄弟跪地哀求老贼改恶向善,唱道:“劝爹爹屠刀快放下,立地成南海活菩萨”!老贼产生动摇,三个狗熊哥哥气得暴跳如雷,却又说不出个道理。老四开始袖手旁观,不露声色,见哥哥欲打弟弟,他忽然跳了出来,痛骂哥哥几句,安慰弟弟一番:“么弟,他三个都恨你,只有四哥我爱你”,哈哈一笑,缓缓唱道:“哥子们不抢人你吃啥穿啥?学菩萨吗?我送你先去见地藏菩萨!”声调一变,恶狠狠一掌打翻弟弟。老贼扶起幼子,怒斥老四。老四眼一翻,吐出一串连珠炮似的黑话来:

    老杂毛,你我儿爷子,好比那灶孔头烧焦的柴火,
  抽出来也是黑的,干脆黑到底!你要听“金包卵”么儿的
  劝世文,听迟了,庙子修起,菩萨老了。好好好,你想洗
  手,我就投官,你挨头刀,我走“尾旗”,走嘛!

  听,狼有狼的吃人道理,贼有贼的江湖规矩,语言生动,咄咄逼人。老贼刚被幼子的人性打动,又被老四的狼性慑服。

  黑船载客,深夜打劫,同是杀人越货,各有各的杀法。老贼如猛虎扑羊,三兄如巨熊抓兔。老四呢?悄悄靠近客舱,刀背轻敲甲板,客人闻声,掌灯出门探望,丑贼闪开尾随,笑眯眯地往客人肩上一拍,客人回过头来,丑贼一刀断其咽喉,声响俱无。这正是深山老林中狼子吃人之法。不知前辈艺人是否有意仿之?而我却正是从这个细节里看出苏老四狼气十足,与娄阿鼠的“鼠”态异曲同工,各有特色。

  剧情往下发展,小兄弟苏生冒险救人,私下放走女客,不幸被起床夜溲的老四发觉。老四先不声张,叫醒三个哥哥,窃窃私议。下面一段对话,语汇丰富,川味甚浓,活画出丑贼之狡黠:

    老大:这娃娃可恶,老汉知道,要他的小命!
    老四:皇帝爱长子,百姓爱么儿。老杂毛顶多打这
  娃娃几下,打了还不是又揉“包包散”!(仿哄孩子状)
  啊,啊,包包散,吃果果!
    老二: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弟兄先把娃娃“毛”了!
    老四:几个雷公几个闪?几个腰子几个胆?你们毛
  脚毛手,今夜敢挖老汉的心肝宝贝,明天早晨,三个草
  包找不到脑壳洗脸!
    老三:这样说来,难道罢了不成?
    老四:罢?你罢我不罢。俗话说得好:外贼易防,家
  贼难防;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这娃娃不除,咱们必定倾
  家荡产,家破人亡!

  妙极了!以上俗话放在别人口中,一般而已,由祖传贼人自己说出,贼喊防贼,潜台词无穷,使人拍案叫绝。接着,丑贼骗出小兄弟,假言上游漂来一具女尸,小娃娃以为女客投江,急往船头俯视,老四趁其不备,一掌将兄弟打下江心。孩子生长于水贼之家,素谙水性,浮起抓住船头,老四夺过蓄竿,狠命往下扎去,见兄弟沉没,再呼醒老贼,痛哭流涕地编出一套绕口令:

    哎呀。老汉儿!上流头漂来一个娃娃鱼,娃娃想捉
  娃娃鱼,娃娃往下一跳,娃娃鱼往上一蹦,娃娃鱼咬住
  娃娃,娃娃被娃娃鱼咬了,娃娃鱼走了,娃娃沉了。苏
  生,我的亲兄弟呀!(作扑河状)

  绕口令本来不奇,丑戏常见,有的只是单纯卖弄口技,与剧情关系不大。可有可无。请听苏老四此时的绕口令,异峰突起,情景交融,出于观众意料之外,在于卫贼性格的情理之中。他为了掩盖真象,故意利用江湖语言习惯,巧妙地把娃娃和娃娃鱼联系起来,快速交织,混淆视听,使老贼接应不暇,昏头障眼,顿时气倒船头。被凶手蒙混了过去。哪位写戏的同行,不信换个法子试试,恐难收到上述奇效。让我也学着绕一下:这是典型环境下的典型性格的典型语言!

  说到这里,不禁想起狄更斯的《雾都孤儿》之中有个类似的情节;匪徒皮尔,察觉同伙女贼准备弃暗投明,赶回巢穴,将女贼活活捂死床上,吓得床下一条恶犬狂吠而逃。高鼻子洋贼可算歹毒矣,但比起咱们这个鼻子不高,只在鼻梁上抹了一笔白粉的丑贼来,却逊色多了。洋贼谋害的只是玩腻了的情妇,丑贼谋害的是亲生兄弟。洋贼害人直来直去,丑贼害人绕去绕来,且又大放悲声,与豺狼残食同胞骨肉,仰天长嗥,何其相似乃尔。

  好戏还在后头--小兄弟死里逃生,经历千灾百难,漂泊行乞。时值本出全家落网,绑赴法场处决,小兄弟百感交集,用乞来之钱买了五个饼子,赶往刑场生祭父兄。老贼一见幼子,追悔莫及,老泪纵横。三个哥哥,死时才领悟兄弟善良,垂头不语。孩子童声稚语,历数往事。谴责父兄罪行,遗恨一家下场。观者如睹,无不被赤子之心感动。就在这场特殊的悲剧结尾时,五花大绑的老四突然伸出嘴来索食:“兄弟,给我一个大饼子!”孩子不记前仇,揩揩泪水,把饼子送到四哥嘴边,说时迟,那时快,丑贼猛扑过来,险些咬断兄弟手指,破口大骂道:

    吃家饭,屙野屎,跑到这儿来“拉稀”(流泪),只恨
  当初没有把你一篙扎死!

  最后这一笔,入木三分,画出了狼的完整形象。

  遗憾的是,《芙蓉画》现已久别川剧舞台,偶有演出者,各河道路子不同,师承不一,仅得皮毛,失去真传。笔者童年时代,扮演小兄弟苏生,出自我的父亲鼓师魏楷儒口授身传,常与J!!南名净张新伟、名丑王二麻子等合演。老一辈相继去世,广陵散绝,倍感戏曲遗产宝贵,抢救、整理、研究工作之急迫。

                第二个丑贼

  此人乃传统折子戏《黄沙渡》的主角万安,由襟襟丑应工。我曾有幸面聆资阳河丑角元老蒲松年扮演万安,我的父亲与蒲者至交,为蒲的演出本作过修饰,并替蒲司鼓,合作甚谐。欣闻川剧表演艺术家陈全波最近正在整理此剧,想必会更上一层楼。

  美学界有句名言:“人应该一切都美,从心灵直到服饰。”愿望非常良好,不过,世上往往是好人多难,戏上也就有衣著寒枪,其貌不扬的正面人物。《黄沙渡》的主角,出场就“亮”了一副可怜“相”--风雨声中卷出一个“三花脸”,头顶斗笠,身着鹑衣,脚穿芒鞋。斗笠随风旋转,人似落叶飘荡,若非台柱挡着,险些吹下戏台。丑角倚台柱而长叹曰:“天呀,你吹风就不要落雨嘛,落雨就不要吹风啊!”

  此人弱不禁风,是个乞儿吗?不然,据他的开场白透露身份,原来他是“白天风都吹得倒,夜晚狗都撵不到”的神偷万安!这就越发奇怪了,既称神偷,纵使带病,顺手牵羊的生意岂不易如反掌,何以穷到这般模样?且听他慢慢道来:
    想我万安,天涯寻访兄长万庆,半路上屙秋痢,打
  摆子,一场毛病,把盘川用得精光。心想到哪里打点起
  发,又找不到“肥猪儿”下手。这一带么花店子,尽是挑
  葱卖蒜、补锅剃头的穷朋友。我万安只撬有钱人的柜
  子,不打下力人的起发咱家勒紧裤腰带上路吧,穷得
  志气,饿得新鲜!(正得意,风起,畏缩)唉,癞格宝带烟
  荷包--抱起走啊!

  寥寥几句开场白,淡淡几个小动作,这位外丑内美的义贼形象,就初露头角于台上。

  转弯到了黄沙渡,迎面一家客店,抬头一看招牌:“未晚先投二十八,鸡鸣早看三十三。”怪!什么意思?万安低头一想:二十八--宿!三十三--天!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招牌与众不同,意在吸引过路客商,此店颇有怪气。店主尚未出场,闻鼙鼓而知将帅;店主亮相,果然不凡,彪形大汉,面目狰狞,正如他的绰号一样--黄斑虎!

    呀!钓钩鼻梁鹞子眼--
    不是黑店挖我的眼!

  星卜相学,本不足信,但用在这里却很合情。神愉久闻江湖,熟悉三教九流,长于察言观色。一般旅客辨别不出,“这一个旅客看出黑店苗头,警觉地盘算:“正愁找不到肥猪儿下手,他若取我,我先取他!”想罢往内一钻,店主左拦右挡,一把抓住万安手腕,痛得神偷直叫:“好大的蛮力!”为什么强调店主力大?后文补叙。万安只好低三下四,委曲求全,费了不少周折,才被店主引到猪圈楼上栖身。斜场一张桌子假定为楼,椅帔就是被盖,店主虚拟抽楼梯状,万安以特有的睡姿躺在桌上,貌似人梦,实则清醒,窥测店主行动。少顷,来了旅客周魁,身带二百银子,上京赶考,到此投宿。店主见时起意,万安见状判断;一在楼下,一在楼上,各自内心独白;二人思维逻辑不谋而合,产生“蒙太奇”作用;

    店主:这位相公身是二百及银,白花花的,重腾腾
  的,煞是爱人,待老子与他借?
    万安:人生面不熟,他肯借给你?
    店主:是话呀!我索性手执一把钢刀,把他杀了!
    万安:杀人要填命喽!
    店主:是话呀!店内杀人,相公吼叫起来,我才大有
  不便!
    万安:奠要么想汤元,算喽。
    店主:到手时喜,岂有算了之理?待我用麻枯药酒
  将他麻了,背到黄沙渡,甩下江心。漫说是人,就是神仙
  也不知道!
    万安:嗨,我就晓得!
    店主:扯了“葱葱”,再扯“蒜苗”!
    万安:哎呀!(急用被盖蒙头)

  上述表现手法,实在高明,为川剧独有。二人背靠背思维活动,竟变成面对面的语言交锋,夸张到了不可想象地步,而观众又完全信服。形式奇特,对话紧凑,衔接自然从周魁流畅地过渡到万安本人身上。店主不仅要扯“葱葱而且要扯“蒜苗”,万安自身难保,还不快逃?若换别人,早溜之大吉,义贼外五内美,美在关心他人生命,不顾自己险,留下来设法救人。他眼看周魁上当,欲饮麻枯药酒,急连连摆手。楼上楼下,三人两处,又是高度的艺术夸张:

    店主:一杯美酒,相公请。
    周魁:店主办……
    万安:(呐心提醒)麻!
    周魁:(似有遥感)麻?
    店主:(掩盖)麻渍胡豆下烧酒!
    万安:麻!
    周魁:麻?
    店主:麻布帐子花铺盖,吃了酒好睡觉,请啊。

  人们也许要问:义贼既然神通广大,何不下楼制止店主害人?大家只须回想前面试斗腕力的代笔,万安这时爱莫能助,也就通情达理。神愉不一定善打,偷与打是两回事。万安打不过黄斑虎,黄斑虎偷不如万安,二人各有长短,相互制约,才构成微妙的好戏。否则,万安一声大叫,飞身下楼,斗店主,救旅客,一场“功夫片”,那就不是丑戏《黄沙渡》了。店主扯了“葱葱”,从周魁身上取出银两,害人全为阿堵物,岂能掉以轻心?何况楼上还有“蒜苗”,更须妥为收藏。只见他精细地收银入箱,箱上加锁,收箱入柜,柜上扣锁,钥匙揣进怀内,自以为保险,放心地背着周魁下河去了。他做梦也猜不到楼上那个小小“蒜苗”竟是盖天下之神愉!

  万安身裹被盖,滚下楼来,亮出神偷绝技,先取赃证。蒲松年演到这里,有一套撬锁开柜,翻箱盗银的舞蹈身段,紧迫又从容,敏捷又细致,身手矫健,姿态优美……且慢!他这样演戏,我这样评戏,岂不成了美化偷窃?石达开诗云:“大盗亦有道”。文艺作品,从不笼统讳言“偷”字,要看偷的什么?偷来干啥?最大的偷窃行为,要算普罗米修斯,从宙斯那里偷取火种,为人间送来光明,此乃神圣之偷也!苏联早期影片《永远的秘密》,共产党人费尔道夫从敌巢盗取德寇作战计划,此乃革命之偷也!京剧《四进士》,宋士杰从公差手中盗取赃官行贿信件,一整套偷信、拆借、抄信、封信的舞蹈身段,历来受人称赞,此乃仗义之偷也!现代戏《六斤县长》,牛六斤关心农民疾苦,主动归还被“夫人”低价购买的良种鸡,由于自己患有“气管炎”,不便向“夫人”正面索取;堂堂县长,只好回家作起偷鸡贼来,此乃爱民之偷也!宁肯勒紧自家裤带,也不取穷人钱财的义贼万安,此时撬锁开柜,分明不是趁火打劫,塞入私囊,而是获取店主罪证,便于仗义呼吁,替周魁说话,使店主落网,让观众解恨。(据说:陈全波的整理本,增加了万安赶到江边巧救周魁,这就更为此剧锦上添花了。)万安行动属于正义,盗银舞姿优美,灵如脱兔,敏似猱猿。观众会意微笑,衷心喝采;丑贼,偷得好啊,丑得美哉!

               第三个丑贼

  此人是谁?暂且按下不表。近来常看电视剧,我那刚满十岁的儿子,总爱稚气地提问:“这个是好人么?”“那个是坏人么?”一般情况,都能得到我的明确回答。某夜,看蒋子龙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第一集,孩子又提问了:“刘思佳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却一下子回答不上。再看第二集,仍然不容易解释清楚。待到第三集,刘思佳自己在屏幕上解答了:“我既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坏,也不像油库领导说的那么好!我就是我,不好不坏,有好有坏。”按照孩子的天真逻辑,生活中只有两种人,好人与坏人,就像红棋与黑棋一样一目了然。童心不懂大千世界;人,丰富多采,千差万别!本文分析的第三个丑贼,正是不好不坏,有好有坏的特殊角色。

  他叫刘子堂,是川剧《樵子口》的配角。《樵子口》又名《大祭桩》,说的是书生林兆德被嫌贫爱富的岳父陷害,蒙冤处斩,未婚妻王春艾忠于爱情,赶到法场祭奠。许多剧种都有这个戏,大家早已熟知。其他《大祭桩》均属悲剧风格,川剧《樵子口》却是集悲剧、喜剧、闹剧于一折戏里。四川人天性达观,即使生离死别之际,亦不改风趣本色。照四川人的欣赏习惯,王春艾祭桩,光是哭哭啼啼,略嫌单调。总不够味。“若要咸,加点甜。”川剧艺人别具匠心,敢往苦涩的泪水里配进蜜糖,哀乐同台,啼笑交错。以喜剧反衬悲剧,悲剧更深沉。因此,同是《大家桩》,川剧就冒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丑贼刘子堂。

  刘子堂是正面人物吗?不像!一身土匪气,一口袍哥话,江洋大盗,血盆头抓饭吃,抢过皇纲,也抢过良民,决不是罗宾汉那种专门打富济贫的草莽英雄。樵子口处决一批死回,冤案甚多,而刘子堂不算冤枉,该砍脑袋。那么,他是反面人物吧?也不像!此人优点颇多,爱管闲事,爱说实话,善于嘲弄酷吏滥刑,敢于藐视封建王法。他在剧中的作用,岂止增添色彩,妙在点染主题。此剧的宗旨不同于《芙蓉画》,那出戏里,绑赴刑场的水贼代表邪恶势力,惩办水贼的王法代表人民意愿。《樵子口》相反,主线林兆德血手拍门一案已属千古奇冤,推论七十二桩上所绑的死囚们,不知还有多少冤、假、错案?王法在这出戏里并不具备正义性质,刑场、屠刀、法鼓,都代表封建暴力。法鼓声中,蒙冤的好人林兆德绑上来了,七十名是否有罪的死回绑上来了,不好不坏的丑贼刘子堂也押上来了:

    刘子堂:哎哟,是哪个在打鼓嘛?把老子的心都打
  烂了,刘大伯听不得你这个咚咚呛。来来来,动手快杀!
    刽子手:还早。
    刘子堂:咦,当官的说了在樵子口砍嘛,这里就是
  樵子口啊。
    刽子手:不忙,要等午时三刻,二炮响了才开刀。
    刘子里:嘿,你们这个污场合,杀人还兴那么多污
  规矩!

  有人或许疑问,杀场重地,岂容死回信口开河?其实不然,旧社会无奇不有,刘子堂临刑还能胡搅蛮缠,有着一定的生活依据。例如:四川军问刘湘统治时期,宜宾土匪肖某私贩军火,当地驻军坐地分赃,暗中纵容。后来事发,刘湘追查,驻军只好丢车保帅,用袍哥义气箝制肖某,由肖某承担罪责,不攀扯“拜兄”,由“拜兄”厚礼安葬,抚恤家属。肖某临刑之前,提出一个相当奇怪的条件:不上绑,要坐车,先到戏班化妆,扮成川剧《尚方杀船》的武生模样,游街说唱,表示死得漂亮,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驻军只须内某顶死结案,居然破例同意了这种滑稽要求。于是,黄包车上拉着一位面涂脂粉,身穿戏装,手摇折扇的死回,沿途大唱川戏,与刑警队开玩笑,向人们行袍哥礼:“忠义几社、仁义几堂的哥弟伙,我兄弟两某道谢了!”真人真事,今古奇观。

  生活中的肖某,也许正是受了戏台上刘子堂的影响?反过来,川剧艺人也许正是从内某之类真人身上获取材料,继续塑造刘子堂的形象。总之,台上的樵子口是个“污场合”,许多“污规矩”,官府草管人命,百姓有口难言。受害人林兆德已被打上“禁口符”,一腔冤屈,不能诉说。受害人的父亲林佑安,几番哀求才能进入刑场与儿子诀别,呜咽而已,不敢说。受害人的未婚妻王春艾,冲破阻力,赶来祭奠,已算难能可贵,但她的身份毕竟是宦门小姐,越轨之言,不宜多说。满台压抑着的怨气,却由另一条特殊的渠道--刘子堂之口倾泄出来。嬉笑怒骂,旁敲侧击,把封建社会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场,闹成了荒诞可笑的扯谎坝!

  当刽子手刁难林依安,踢倒老汉之时,刘子堂当场打起抱不平来:

    刘子堂:(拦住刽子手)你做啥?
    刽子手:(指老汉)他劫杀场!
    刘子堂:你是蚂蝗死了变蛆,蛆死了变曲鳝--三
  代没有长眼睛,这老头胡子都那么白了,还能劫杀场
  吗?
    刽子手:黄忠的胡子白完了,还取定军山哩!
    刘子堂:你半夜吃桃子--逮倒把的捏。算了,让
  老头进来吧!
  瞧,刘子堂有些可爱!如果按照某些公式,可爱的人儿必须可爱到底,刘子堂就不够“完美”。这丑贼脾气古怪,刚刚帮助了老汉,一当老汉好心劝他一是非场中少开口,打架场中休添拳”时,丑贼马上翻脸,反唇相讥:

    刘子堂:老伯。你又到杀场来做啥?
    林老汉:我儿问斩,老汉前来祭奠。
    刘子堂:嗨,会劝去劝你的儿,不会劝跑来劝
  老子。杀场上卖劝世文,我不念你胡子白了,老子
  倒想给你几下,滚喽!

  瞧,刘子堂又有些可恶!倘若按照另一种公式,恶人必须一无是处,刘子堂又不够格了。当王春艾三祭未婚夫后,林兆德醒来,因愤恨春文之父,迁怒于女,竟向未婚妻一脚踢去。丑贼在旁勃然大怒,跳下桩来,保护王春文,痛斥林兆德:“莫良心的,这位小姐好心好意来祭你,你反而打她,太不公平了。刽子手不要挡着我,待刘大伯教训他一顿!”

  好一副慷慨激昂姿态!然而,待到三炮一响,众死四处决,轮到刘子堂和林兆德挨刀时,慷慨的“刘大伯”忽然撒起赖来,一会儿恳求刽子手刀下留情,一会儿托人捎信叫家里收尸,磨蹭了许久。这一笔,貌似插科打浑,实为全剧的有机组成部分。由于刘子堂撒赖,才推迟了林兆德挨刀的时间,在旁引颈等候,终于等来了包公的旗牌官飞马传令:“血手拍门一案,提回开封府重审重问!”千钧一发之际,刘子堂无意中救了一条好人性命,能说这丑贼没做好事么?

  好坏兼备,喜怒无常,不符合一般人的规律,却符合此人、此戏、此时、此地的特殊规律。刘子堂就是刘子堂,用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的套子套不住他;甚至搬用中间人物、落后人物、边缘人物、转变人物、成长人物……种种定义也“定”不准他的“性”!生活本身浩瀚无涯,人的错综复杂,绝非几个定义所能包括。刘子堂的独特形象,他在《樵子口》中的微妙作用,聊备一格,值得搞戏的同行仔细研究。

                第四个是……

  记得有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前面描绘了七个游击队员,第八个呢?《第八个是铜像》。我这篇文章,例举三个不同类型的丑贼,第四个是谁呢?是大写的金字--生活!

  说干道万,生活是文艺创作的泉源,一切技巧都必须植根于生活沃土。川剧佚名作者,无名艺人,生活在旧社会,浪迹湖海,见多识广,与当时各种各样的贼人打过交道,或者吃过恶贼的苦头,或者受过义贼的恩惠,或者自己就被迫当过几天贼人,也未可知。烂熟于心,游刃有余,才会塑造出形形色色、栩栩如生的丑贼形象.这和现在某些闭门造车的电影戏剧相比,自有高下之分。由于缺乏旧社会的生活知识,在整理传统戏时,个别作者不识精华,把原剧的特点一笔勾销。也由于缺乏旧社会的生活知识,将戏曲故事班上银幕时,有的只顾迎合时髦趣味,不顾当时历史环境,不合古人情理,给人以胡编瞎造之感。重视戏曲遗产,研究前辈经验,有助于当前戏剧创作。遥想前辈艰苦创业,后继者更应奋发图强。

                         198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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