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极品欣赏网手机铃声 | 电影下载 | 经典FLASH MTV | OICQ资料 | 幽默笑话 | 美女写真 | 星座命运 | 搜索大全 | 畅销书热卖
回目录
遥远的思念

作者:王兆军

  人一发疟疾,马上就又黄又瘦,如果一连发上七八次,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时母亲才想办法。一种办法是叫我躺下,她拿几张纸在我身上拍打几下,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出去把纸烧了。如果还不见好,她就叫我躲疟疾,把我送到姥姥家去。这使我很高兴。我怕走亲戚,但特别想去姥姥家。姥姥家在旦彰街,那里有非常美丽的汤河,有许多小树林,姥姥在村上的辈分很高,我虽然是个孩子,却有很多成年人喊我表叔表爷爷之类,叫得很认真。姥爷,姥姥,舅舅对我都很好。而且我每次到了旦彰街,病就好了。
  我和母亲一样,怕吃药。但母亲不怕吃中药,大半碗汤剂,她能喝下去,我却一口也喝不下。但母亲咽不下西药丸子。她生病就不吃饭,总那样躺着,最多是喝点开水。她的名言是:“靠靠就会好的。”我放学回家,只要一看见母亲病了,马上就哭。两天过去,如果还不见母亲起来,就去找我二姥爷,母亲不知病过多少次,几乎每次都是他老人家来,为此,我对二姥爷有着特殊的感情。
  母亲怕吃药,父亲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劝她,劝药就成了我的事。我过一会劝一阵,母亲就极柔弱地应着。喝几口水,看看那药丸,又躺下了。我就再倒一碗水。她还是没把药丸吃下去。只有父亲发点脾气,说那药丸是许多钱买的,她才决心吃下去。她病好了,我们就高兴。
  有时她也是非常严厉的。大概是六○年,东街上象我一般大的十几岁的孩子有十好几个。那时大食堂已经把许多人饿死了。村子里人少吃缺烧。没有柴草,村上就发动整半劳力晚上去邻近小村偷秫秸。我们村两千多人,四周的村子都小,就欺负人家。食堂按偷(其实是抢)的秫秸多少发给报酬。多的给二斤胡萝卜,少的半斤或一斤。母亲见别人都去挣胡萝卜,也让我去。我去过一次,扛了一个秫秸个子,把脚扎了,得不偿失。
  夏天,我们七八个孩子去割草,却窜到人家张黑墩的瓜地里去偷瓜。那次偷得很艺术,两个孩子去找看瓜的老头说话,我们这边几个人就进瓜地偷,生的熟的都摘,然后一人分了半提蓝,用草盖着,背回了家。父亲一看,便勃然大怒,提起蓝子就要朝外面扔,说我不学好,当贼,不成器等等。我胆怯地看着母亲,希望她能说说好话。因为平常父亲发火时,她总是向着我的,有时甚至反使他们之间互相争吵起来。可是,这一次母亲不仅不讲情,还气得吃不下饭,说干这种事的孩子该狠揍才行。我是第一次看见母亲那么严厉,于是我只好认错,也不好意思吃饭,就跑了。但那一次给我的印象很深,自那以後,就没再偷人家的东西了。
  我们村只有小学,没有中学。我自打上初中就出村,到十二里地外地相公庄去上学。那里的学校叫临沂第四中学。我一星期回家一次,带着六天的干粮返校。那是六○到六三年,正是最困难的时期。我几乎每天每时都被饥饿所困扰。 一个星期拿三十来张又小又薄的煎饼,用平均一天六张,不够。稍微放开一点,六张煎饼一顿就吃了。于是只好多喝开水,多吃咸菜。一过了星期三,就开始把下一天的煎饼一点点地挪到头一天吃。总是想:明天少吃半个就行了。可是明天又把后天的挪上来吃了。这样寅吃卯粮,到星欺六,就只好饿肚子了。上完课就往家跑,路上,还时不时地拔些野菜,如酸柳子呀,茅草根呀,野芹菜什么的,放在嘴里嚼。
  时间长了,我饿得面黄肌瘦,一点劲儿都没有。母亲看见我回家狼吞虎咽地吃野菜,就叹气。第二天早上推磨,准备下一星期的煎饼时,母亲叫我起床推磨,声音总是轻轻的,好象很不忍心。那石磨大,一两个人是难推动的。我又累又乏,明明知道母亲在叫自己推磨,就是不想起。我听见母亲刷磨的声音,听见她叹息,又听见她和三婶一起推起磨来。石磨轰轰地响,妯娌俩沉重的脚步和喘息,断断续续地进入我似睡非睡的朦胧之中。她们实在推不动了,才再一次喊我。我起了床,见石磨上已经有不少糊糊了。母亲就批评我:“这又不是给别人准备干粮,为你呀!上好了学,识一些字,那是自己的。你不干,还让你婶婶吃累,怎么行。长大了可不要忘了你婶婶。”我至今也还记得清清楚楚,可我对婶婶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家起得早,推完了磨,母亲就支好鏊子烙煎饼。低低的西草棚,不出烟。四五十张煎饼要烙到太阳老高。冬天还好些,夏天,连累带热,母亲烙完煎饼后,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常常收拾完煎饼以后,就把堂屋地面扫了,铺上一片草席,就睡了。她早五更起来,烟熏火燎,已经一点劲也没有了 ......
  这些煎饼填不饱我的肚皮。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了,我就动摇了上学的信心。有一次,大雪天,我和邢家湖的几位同学一起去上学。路上尽是雪、水和泥。我的布鞋后跟已经磨透了一个圆眼,泥和雪就从那眼里挤进来,又没有袜子穿,赤脚在雪地上走。走过六七里地,也就不觉得怎么冷了。到了学校,班主任段元明老师叫我用雪先搓脚,然后用冷水洗,才渐渐暖和过来。但平常呢,没有袜子,穿一双漏洞的鞋,教室里连个火炉也没有,脚就冻坏了,长了疮,肿了,流清水。我冻得受不了,回家后就不想上学。
  过了两个星期,父亲见我总呆在家里,就生气地问我母亲:“你光叫他呆在家里,有什么好处。不上学,他能干什么?”母亲唯唯诺诺,赶忙收拾了一点吃的,劝我再去上学。我流着类答应了。其实我也很想上学,就是那冷和饿,受不了。
  那天下午,母亲为我补了一双父亲的布袜子,给我的鞋钉了块掌,把一点吃的放在一只篮子里,亲自送我去上学。她担心我半路上又跑回来;又担心两个星期没去,学校不要了。
  出了村,走小路。一过周庄,天就上黑影了。母亲是小脚,路又不好,她艰难地在前边走着,我跟在后边。我要挎一会篮子,她不让。一路上,她问我功课能否赶上,人家批评不批评。我说功课一定落不下。她叫我把旷课的事都推在她身上,就说是她不让去的。我几次叫她回去,她不回,非要把我送过东南旺的那个乱岗子不行。我也真有点怕,因为平时经过那个长满荒草的“官地”时,常见有被狗撕得乱七八糟的死孩子。我怕极了。就让母亲送我到东南旺村头,她才回去。那时天已经黑定了。路也是稍微有一点白。我回到学校门口,没有马上进去,看着漆黑的夜,心想瘦弱的母亲是怎样摸到家的。那一夜,我的眼泪没有干,我蒙头在被子里哭。我惦念我的母亲......
  也许从那一夜,我立下了决心: 长大了一定要挣钱,买很多白馍给母亲吃,让她不要再受罪,报答她如山似海底养育之恩。这种念头,成为支撑我上学的最大精神力量。虽然,我也曾被灌输了许多光彩夺目的理想以及所谓更崇高的志愿,但细细想来,那一切一切,都没有超过对母亲的深情。是她激发我努力学习,使我在整整六年的中学时期,功课始终名列前茅。我是三好学生,是数学竞赛、作文竞赛的优胜者,得了不少奖状和奖品......这都是为母亲而夺得的。
  当我把这些奖状拿回去给母亲看时,她就问:“人家都有吗?”我说:“没几个人有。”母亲就笑了。只有这是,我才感到幸福。
  当街坊邻居夸我学习好时,母亲就说:“眼下看还不孬,谁知以後怎样。”
  “以後也孬不了。这孩子务书本。”邻居们奉承。
  母亲就说:“咱不想他怎样,以後能挣上自己吃的就行了。”... ...
  从我记事开始,到一九七四年,饥饿于贫困就一直象魔鬼似地纠缠着我们一家,在我读高中二年级的那年春天,我因为误食有毒的粮食差点送了命。
  那年,家里一点象样的粮食也没有。可我在县城上学,总要带干粮的。每个周末,我快回家了,母亲就发愁。她想法弄点红薯干,弄点榆树皮,加上些薯叶,做点煎饼。那次,队上分了几斤种子,是拌了毒药的,叫红矾,即氧化砷,也叫信石。这倒不是单为了防虫,也是怕种下去有孩子扒出来吃。那时太饿了,如果种子不拌药,种到土里也有人扒。队上剩下的种子,就按人分了,说洗一洗就能吃。我母亲把分到的几斤种子(记得是【禾+参】子种)浸了,第二天磨成糊糊,烙了煎饼。我吃了两张,中午时就肚子疼。休息了一下,并不见好。下午和同村的同学胡玉平仍一起上路了。从家里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我一路吐了不知多少次。好不容易到了一中。那时班主任是梁作科老师,一听说我是中毒,便立即送我去专区人民医院。医生任定是砷中毒,问我有没有阶级敌人陷害,我说明原委,他们就叹气,批评我们不懂科学云云。
  第二天,我哥哥兆友来看我时,我已经昏迷了。我恍惚记得兆友坐在我的病床前。我觉得窗棂在跳,窗外的树象云一样飘进屋里来。渐渐地,人也都变了样子。
  直到第二天我才醒来,觉得身上一道道地发冷。当我意识到是护士在用一种什么药水给我降温时,我为自己光溜溜的赤身裸体而害羞,我已经十七岁了啊!我听见护士对大夫说:“这地方真不文明,这么大的小伙子,连裤头也不穿。”我当时非常难过,我想:如果我以後有了钱,一定要有小裤子,而且不是一条,可那时没有钱买,有点象法国的无短裤党党员。 这天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母亲和舅舅来了。母亲见我躺在床上,精神挺好的,放了心。她那一顿饭吃了五张煎饼。我见她眼睛发红,知道她哭了。她说:自兆友哥回家说我昏迷了,我弟弟就去姥姥家对母亲说了,母亲哭了一夜。第二天一点饭也吃不下,总觉得总共两个孩子,大孩子好不容易上到高中,却要死了,而且是吃了她做的有毒的煎饼死的,她悲伤得受不了。见我好了,一块石头落了地,才吃了顿饱饭。
  就在那段时间里,非常疼爱我的外祖父去世了。为了使我好好养病,母亲和姥姥没让人告诉我。父亲的死和儿子的灾难,对母亲的打击是很沉重的。当我出院回家,见到母亲时,她好象老了很多,原本就细弱的身体更加瘦小了。
  那时,母亲还不足四十岁,论说正是壮年,可她已经有了白头发。除了贫苦之外,过度的劳作耗蚀了她的生命。她力气不大,可是不停地做。早晨起来就忙着做饭,又要挑水,喂猪,收干晒湿,稍有点空就去割草。晚上要补衣,纺线。每年我家都能晒一垛干草,还要织几匹小布,那都是母亲的功劳。母亲纺车的嗡嗡声,如同一支美满的夜曲。冬天,我几乎总是在纺车声里睡着的。
  我和母亲也发生过矛盾。上初三的那年,我的唯一的妹妹患了感冒发烧。母亲偷着找巫婆,巫婆说是什么狐仙作怪,许了个愿。后来就好些了,但还是咳嗽。母亲便以为巫婆说得对,要给妹妹还愿。还要买香烛,纸马,买几种供品。我说这纯粹是迷信。谁知母亲发火了,她生气地说:“有没花你的钱,你管得着! 你姥姥给我十块钱,叫还愿的。”
  我没话说。母亲就买了些馓子、点心之类,用来还愿,并用以感谢巫婆。剩下地馓子,妹妹就不停地吃。乡下的馓子放的盐很多,咸,妹妹又不喜欢喝水,咳嗽反而更加重了。我和父亲都说要去看医生,母亲就说巫婆不让看,因为吃药打针会触怒狐仙,狐仙生气不保佑,孩子就不会好的。结果拖延下来,妹妹转为肺炎,并且出现脱水症状。最后,母亲见事情不好了,才让我和父亲抬着去小南庄找一位姓李的医生。医生看了,说不好治了,就给了两颗牛黄抱龙丸,五块钱。回来的路上,父亲看着已经茶水不进的妹妹,对我说:“完了,先生开出这药,大概就没治了。”果然,当天晚上,妹妹就死了。一家人哭。这是母亲的迷信造成的损失。后来每当父亲提到这件事,母亲都黯然不语。
  我的母亲是个爱说爱笑的人,特别爱和孩子闹着玩。我快二十岁时,母亲还和我玩打手背地游戏。她还经常在院子里和我弟弟捉迷藏。对别人的孩子,她也很关心,常有邻居在赶集或下地干活时,把孩子送给她照看。她总是放下自己要干的活,悉心照顾这些孩子,或者剪些纸花,或者捏泥人,或者和孩子翻线,总不让孩子哭。她这种善良的天性和温和的脾气,赢得了所有邻居的好评。即使对讨饭的乞丐,她也总要给点什么,一勺粥,一块红薯或半张煎饼,而且多是她颠颠地送到乞丐手里。有时吃一顿饭来好几个化子,我们烦了,她不烦。她说原先冬天下地雪都是白面做的,是观音菩萨的恩德。后来观音化做一个讨饭的老太太,想试试人的心怎样,观音见一家烙了许多油饼,就要吃一点,可那家女人说:有油饼给小孩垫腚也不给你!从此就不下面粉光下雪了。
  这个故事,她讲了不知多少遍。
  母亲从小就受了很深的传统伦理教育,对三从四德一套崇尚备至,不敢有半点逾越。吃饭时,她总是让父亲先吃,即使父亲把菜都吃光,她也不会说什么。她乐意这样。后来我们长大了,就叫她一起吃,她不。特别是来了客人,她决不同桌吃饭,等我们吃完,自己就在灶房里吃点了事。后来我们成了家,分开过日子,有时包饺子或做点好吃的,就送一碗给母亲,她不吃,总留给父亲。父亲已经习惯了母亲的这一套,便自个儿吃了,从不大想到母亲的。为了让母亲也吃点好的,我有时就在父亲赶集时然她来我们家吃。可是她端起碗来,就怔怔地自言自语:我自己吃?你爹在集上不知吃饭了没有?
  ......
  三年前,母亲终因劳累过度,腰椎间盘移位,弓了。起床以後只能干一会儿轻活,然后就疼,得躺下休息。中西医都没有好法子。她有闲不着,这腰疼症就越发难好。我常想,象母亲这一代女人最苦。她们小时,兵荒马乱,饥寒困扰。及至长大了,什么自由也没有,便遵父母之命嫁了人,还极痛苦地裹了小脚。在她们做媳妇时,要谨慎小心地侍候公婆,要终日做活,要在极艰难的生活条件下抚养子女。到子女长大了,应当享点福了,可是这时媳妇又比婆婆吃香,有的竟管着婆婆了。她们有要为媳妇服务,照看孙子、孙女。她们是几代人的奴仆,可得到些什么呢?遇难儿孙孝敬还好些;若是子孙不孝顺,她们也只好忍气吞声。这一代女人是特殊的,最值得尊敬的。
  我说过,我的努力学习,曾经是专为了报答父母,特别是母亲的养育之恩德。我曾想以後挣许多钱,埋两汽车白馍给母亲吃,再也别吃那又黑又酸的薯干子煎饼了。可现在呢?有钱买馍了,可父母还是自食其力:自己种地,收了很多豆麦;自己种菜,喂猪;自己做点炮仗,弄点零花钱。我远离家乡,她有了病,我也不能服待。她一生就这样,靠自己的力气生活,如同牛一样,默默地走着路。即使我能寄点钱给她,又有多大用呢?母亲听人家说写小说能挣钱,就对我说:“起早贪黑,多写点,我看人家小学生一会儿就写一片,值好几毛吧?”我说那不一样。她不信,说:“反正都是中国字,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离开乡村,离开父母,来到另一个生活天地里,于母亲共同的语言越来越少了。对社会的忠诚的效力和个人的名缰利索,将我扯进不停地忙碌之中,我大约很难再回到母亲身边去了。但是,无论怎样的生活,怎样的风云,怎样的孤独忧愁,怎样的灯红酒绿,都不能使我忘记我的母亲 - 我那牛一样不息地劳作,默默贡献自己一切的母亲!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