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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36

  权府门前那两尊脸色冷漠的石狮子,经过多少次的猜疑之后,始终没能猜透这个走进权府做奶妈的女人。
  权太太因为对丈夫的痛恨,脸上总是布满着阴云。
  权国思发现太太的眼睛已经不仅仅是阴沉,更多的是愚蠢的动荡。权国思那本来心虚的目光一旦投射到权太太身上,就变得格外强硬起来。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权太太的爆发。
  权太太的病开始搅和得权府不安宁起来。权太太瘫在床上不能出去打牌,情绪坏透了。原以为伤了点骨头,打了夹板就会长好的。这天权太太躺在床上,又想到了打牌的事,手指就痒得不行。她感觉腿上的夹板有点松,手指伸进夹板往里一摸,竟然摸到了一块凸起的骨头,她尖叫了一声,就昏过去了。
  接连几天,权老板都消沉于“洪宪帝万福”哑炮的悲愤之中。听到苗嫂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信,头一下子懵了。片刻后,才想到催苗嫂赶快去请小巷里顺兴药铺的正福先生。
  正福先生,姓顺,祖上为汉江上游勉县人氏。正福跟着父亲顺江而下来到襄阳落脚。正福的父亲自幼从药师上山采药,十岁进药铺学徒。那年勉县遭水灾,祖父祖母及正福的母亲相继被水患吞没,无奈之际,父亲只得带着正福流落到了襄阳。开始父子俩露宿襄阳隆中山,寻药找草,后来在山边上搭了一间小药棚,卖些草药膏丸,兼做守店郎中,为过路的人看病送药,治些偏头疼五气不顺的小毛病,偶尔也治好了一些杂症病人,慢慢就有了一些名气。城里一些大户人家患了疑难病,也都纷纷进山来找顺兴小药棚问医拿药。据说,顺兴小药铺出名有两项拿手,一是断骨接位;二是让不育者生仔。权老板的少爷狗子自幼多病,权老板当然就少不了进山求医。再后来,说是正福先生给少爷狗子拿准了脉,让少奶奶怀上了仔,也为权老板添了孙。为了感恩,权老板资助正福先生在马背巷买下了一间旧吊脚楼,帮助他把顺兴药铺从隆中山里搬进了马背巷。就在要搬家的前一天,正福的父亲在峭壁上采药,不幸踏翻了一块松动的岩石,坠入峡谷而亡。
  权太太摔断了腿,当时如若请来正福先生,这区区小病理应是手到病除。不巧的是,那天一大清早正福先生就被均县城里的一家大户请走了,看着权太太呼天抢地的样子,权老板是病急乱投医,让女贞在古渡口叫了个江湖郎中来给权太太接了骨。事后,权老板不知为啥也没请正福先生再瞧瞧。
  苗嫂请来了正福先生,正福先生松开权太太腿上的夹板,发现江湖郎中根本就没有把摔折了的骨头接上位,连连说道:“晚矣,晚矣。”
  正福先生想了想,告诉权老板听说汉口有家英国人办的医院,兴许能治权太太的腿,那就要用刀子锯开长好的骨头,再把长错位的骨头重新拉开后再接位。
  权太太一听,便大哭大闹起来:“我不活了,你们这些该死的郎中,还要锯我的骨头,我的命好苦呀……”她哭着骂着拿起床上的枕头就往正福先生的身上砸。
  “你疯了,你怎能砸正福先生?”权老板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
  “权太太你可不要朝着正福先生使性子哟。”一旁忙乎的女贞突然插了一句言。
  这个时候,权太太将忍耐了多时的悲哀像一桶冷水一样朝权老板和女贞倒来,她那尖利凄惨的叫声刺破屋顶,在权府内弥漫开来,她用食指凶狠地指着面前的权老板和女贞:“好啊,你们全都黑了心,你们是要一块儿整死我呀。我疯了,你们好鬼混呀。去呀,我就是疯了……”
  权太太真的疯了。她成天躺在床上又哭又笑,又是屎又是尿。搅和得整个权府都不舒服。更可怕的是,权太太经常在半夜梦魇中发出尖叫,划破寂静的夜空,令人毛骨悚然。开始权老板还想把她弄到汉口去接骨,眼下见这个样子,也就只得缓一缓了。
  这天,权太太又在大闹权府,女贞就抱着小六子坐在权府的大门前,她望着古渡口上上下下的人流出神。她看到太阳像受了伤的红气球,漂浮在江面上,渐渐地泄着气。再看眼下的权府,一派乱糟糟的情景,她突然感受到了一股难得的快意。
  少爷狗子和少奶奶在权太太闹疯以前,就被城里的万老板接走了,两口子住进了万字鞭炮作坊。周围仍是浓浓的硫磺味,很快,少爷就习惯了万家的生活。好久也难得回马背巷一次。少爷狗子知道了记恨父亲,从夜深人静时少奶奶的埋怨中,少爷狗子相信了小巷人往日的闲言。他下决心要忘掉那来得不明不白的小六子。

37

  “哑炮”的阴影笼罩着权国思的自信心,好长时间不能散去。这个从来就满足于现实并且乐观向上的男人,突然就有了脆弱空虚的时刻。他觉得权府似乎危机四伏,灾难如同一头虎视眈眈的恶兽,匍匐在某个角落,威胁着他生活的空间。
  也怪报馆的老板落井下石,心眼太毒,那么大的场面他们只字不提,唯独不惜笔墨地描绘那枚哑炮的惨况,什么万众扫兴,什么王督军一脸怒气云云。弄得大小客户纷纷找上门来要退货。还有太太该死的病,一天到晚鬼哭狼嚎,疯疯癫癫,弄得权老板心烦意乱。
  本来作坊里的事全交给了瘦老头管事赵三料理,权老板没有追究赵三的责任,只是让他查一查还有没有其它的鞭炮捻子浸了油,赵三显得羞愧不已,他太看重权府对自己的恩德了。赵三将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左右开弓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直到打歪了嘴。
  从此,赵三成了歪嘴管事,变得苍老起来。
  赵三变得迟钝多了,丢三拉四的,时常看着作坊发愣。这下可忙坏了权老板,权老板既要当管事安排作坊里的伙计干活,又要操心太太的病。他脸色苍白,体力上也表现得有些力不从心。有几次,权老板转昏了头,让甬道旁的石凳绊着,摔得鼻青脸肿的。女贞有些心疼了。
  女贞发现权老板的眼神老实了,她得到了许多安慰。眼看着威严的权府顷刻间乱成一团,她又觉得是不是太那个了一点。这时,女贞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她恨死了权老板,但她有时又自觉不自觉地想着宽容自己的仇人。几年来,权老板让她吃不愁穿不愁,奶着孩子肥了自己,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还有啥好说的?只是到了夜深难眠的时候,她的脸她的耳朵,甚至只要是几年前被权老板碰过的地方就要发烧,都在隐隐作痛。权老板的手仿佛还停在那里,还在那里肆无忌惮地探索着,如针锥一般的难受。她就想,应该要让权国思身上也有这种刻骨铭心的难受。她要把这种难受用来不断强化对权府的仇恨。
  这是个金色雾霭的黄昏。小六子做完了当天的功课,正跟着戈先生在院子里疯疯癫癫地逗闹着,女贞抓紧时间在里屋里做些事情。她一抬头,透过小窗看见了院内甬道站立着几个陌生人,权老板对他们又是拱手又是敬烟,既虔诚又恭敬,很有几分讨好味道。女贞见了有些心酸。自打哑炮事件后,权府的生意日见冷淡,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几位客人。
  几位陌生人没有走进客房,而是随便地坐在院内甬道旁的石凳上,把烟头吸得一明一灭的。权老板显然被谈话中的利益吸引住了,全然忘掉了权府院内严禁烟火的祖传遗训。女贞走出里屋,朝他们走去,想去制止这几位陌生人吸烟的举动。权老板肯定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但他并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哟,贵府的娘们尽是水灵灵的。”这是从那帮人中发出的陌生的充满淫荡味的声音。
  权国思回过头来:“哦,她是本府的奶妈子。”权老板脸上流露出蔑视的神色,随口说道。语音中又有几分得意。
  “嘻嘻,权老板可真有福气呢。怎么,奶甜么?”陌生人用猥亵的目光看着女贞,又是一阵淫笑声。
  ……
  女贞喘着粗气盯着这群陌生人。她更加看清了那一明一暗的烟卷,只是刚才那种走过来的意图彻底改变了。叼在那群男人们嘴边上的火星,让她的心突然迸动了一下,身子不由一阵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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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贞依旧尽心地奶着小六子,她好像肩负一种重大责任。
  小六子做功课时,女贞常借口找东西到院子里或作坊里转一转,有意无意地指派佣人们干活或是用眼睛盯一盯作坊里趁机偷懒的伙计。她还可怜起权太太来,没病多久,权太太就脸皮松松,皱纹也增加了好多,眼也成三角眼了。只是权太太那终日挂在人前的长脸,仍让女贞感到既是一种仇恨又是一种心怵。
  眼下的打击并没能打垮雄心勃勃的权老板。为了让权府迅速振兴,他的精神很快又处于了一种亢奋状态之中。他重新清理了作坊里的全部鞭炮材料,对作坊伙计及鞭炮制作工艺提出严格要求。他更加不知劳累起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管事,他就自己顶上了。这时权太太的病也似乎缓和了一些,一连几天没有大叫大闹。苗嫂说,还是亏了女贞。也巧,闹腾的权太太一见到女贞那特别的目光就服服帖帖的。
  这个时间,从古渡口不断传来京城的消息,先是黎元洪任大总统,段祺瑞企图“武装统一”全国,消灭孙中山广州护法政府。后又是王占元倚靠北洋军阀直系首领冯国璋,受冯国璋旨意通电撤兵。
  清明节后不久,突然从城里传来了湘桂联军以“护法”名义攻占了湖南岳州,就要派炮兵攻打襄阳的坏消息。城里的一些人把湘桂联军的大炮传得吓死人的,说是炮弹可打十里地,一颗炮弹就可打毁半条街云云。马背巷的一些有钱的人家已经开始携带着家眷和金银首饰,跑到隆中山里躲避去了。
  权老板本也是决定进山去躲一躲的。这时权太太有些清醒了,只是腿上的那节断了的骨头错过了接骨的时机,左腿明显比右腿短了一节,她成了跛子。在马背巷闹得人心惶惶的时候,权太太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一天大早,女贞正在权太太厢房里帮助料理家务时,权太太又突然一丝不挂地冲出了权府,一跛一跛地赤着脚击打着马背巷的青石板,口中惊呼着:“炸吧,扔个大炸弹,炸死这些狗男女,把我也给炸了吧。”
  女贞首先发现了戈先生的离走。一连多少天传着开仗的事,戈先生都是听而不闻,依旧是一门心思地教小六子念书写字。这天早饭后,女贞带着小六子到戈先生的住屋里做功课,小屋子空空的,女贞先以为戈先生上茅房了,等了一会,不见人影,仔细一看,戈先生的裢褡不见了,才知道戈先生已不辞而别。戈先生走后,小六子哭闹了好几天。
  权老板的情绪坏透了。权太太的病又犯了,权府里的佣人、作坊里的伙计和学徒怕湘桂联军扔炸弹,都回乡下去了。苗嫂想回乡下去,刚开口就被权太太骂了一通,苗嫂是在夜深人静趁权太太睡熟时偷偷走的。只有无家可归的女贞还在府中奶着小六子。
  这天,女贞突然对权老板说:“你们若进山去,我就离开这儿。”
  权国思一听更着急了:“不、不进山,我死在这儿也要守住这祖业。”
  歪嘴赵三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一天到晚都呆在作坊里,清理火药桶,用擀版一个一个擀着炮筒子。
  祖祖辈辈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权府和作坊,这么大一个摊子,说走就走,的确让权老板放心不下。权老板反复掂量着,倘若真的丢下了这权府,他权国思活着还图个啥?他决心与权府同在。
  战乱的风声越来越紧,小巷的人家已逃得差不多了。夜深了,下雨了。雨泼打着窗外那一株株大槐树的枝叶,权府在哗哗雨声中像一座孤立无援的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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