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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拿了两三年的定息,不必再为生计担忧,年过四十的紫藤反而显得比前几年后生起来。她的皮肤褪尽了因为营养不足加上烦心操劳而生成的青黄,两颊和嘴唇重新泛起了以往的血色,身体略有点发胖,饱满起来的面孔拉平了早先积聚而成的细细的皱纹,使那本来并不很白的脸竟显得白净了许多了。
  因为经济上的宽裕,她也便很自然地注意了些衣饰,虽然无论冬夏,她的衣裤基本上总保持蓝白两色,长袖短袖均是白的,长裤外套均为深栽青蓝,但剪裁合身,布料也大多为涤纶,显得很挺刮。她不喜烫发,也从来不去理发店,青春年少时流辫子,有了孩子后剪短发。田大勤在时,她的头发总由他来剪,剪得圆圆的,前额还有留海,那发型极适合她的脸蛋;田大勤走后,她学会了自己为自己剪,左右手都会操作,对着一面镜子,手摸着后脑勺,竟也可以剪得一排崭齐,决不凹进凸出。为了节省开支,在那十几年里,她还学会了为男孩子剃头,工具只需一把粗齿推剪便可,泽鲲泽鹏的头发总是修剪得干干净净的。后来经济条件改善了,泽鹏就再也不愿把个脑袋交给她了,并且还说她剃出的头是“马桶头”,是“锅盖头”于是只剩下了一个服务对象——考进了研究生就读“中国古典文学先秦文学史”的沈泽维。沈泽鲲从小不注意自己的衣饰打扮,与紫藤一样地不愿进理发店,读了大学后更是觉得进那种店不光是经济上的浪费,更是时间上的浪费,所以心甘情愿甚至是十分感激地还把留长了的头发给他的藤姨收拾。他的头发带着自然卷曲,修剪起来很不容易,但紫藤已经积十多年经验驾轻就熟了,从来也不让他的头发出现向上翻翘的现象,反而可以利用那种卷曲,摆弄出赛似吹过风上过电烫的效果来。紫藤自己呢,四十岁之后自认为“老了”,则不再剪弄头发,而是用一根橡皮筋一把扎了,再翻卷上去,用发夹夹住,不久便形成了一个警。因为头发依然又密又粗黑,那个会太大了,小发夹夹不住,于是就去买了一种塑料做成的大夹子钳制住它。紫藤喜好紫色,那夹子就挑了枚深紫偏蓝的,好似花园中的四月里最初绽出的紫藤花英一样。
  干干净净、利利落落、过了不惑之年愈加透出一身的沉稳镇定的紫藤,每隔一个季度,就到常熟路淮海路转弯角上的一家银行跑一趟,取出两笔款子:一笔是由龙华水泥厂转来的原“华申”私段定息,一笔是将几年前补发到手的钱存进银行后所应得的利息。两笔款于加起来,又不是按月,而是按季度提取的,所以总数有好几百元近千元,在旁人看来,这位年纪不大的妇女,收入也算是很可观的了。
  “八十六号!”柜台里的出纳员在喊。
  紫藤从银行设于墙边的一排长椅上站起身,到那柜台前,将手中的圆圆的铜牌递了上去。
  她发现那出纳员换了人了。原先是个姑娘,如今换了个中年人。三七开的分头,梳理得纹丝不乱,脸皮很白净,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紫藤一时里觉得有点面熟。
  “多少?”那人头也不抬地问。紫藤发现,连那声音,好像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九百九十七元三角。”紫藤答。
  那人正点着钱的手突然停住了,好像也触动了什么。他突然抬起了头,并且摘下了那副眼镜。两个人都呆住了。
  紫藤认出了他来。是冯唯,那个曾在石路“大群绸布店”里当帐房,后来与阿晶一起伪造假帐,席卷了李可心娘家几乎全部资金逃得无影无踪的小白脸。
  “小白脸”飞速地瞄了一眼手边存折上的名字。他本来并未注意到存户的姓名。他确信面前嘱一排柜台与他相对的就是紫藤,那个在他记忆中还梳着两条短辫子的,为李可心打杂跑腿总往石路跑的小丫头。他那白净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那双已经坠下了眼袋的双眼皮大眼睛里,刹那间就布满了慌乱和惶恐。
  紫藤却不动声色。她闪开目光,接过那只略有点发抖的手递上来的钱,顾自很认真地数了一遍,然后用手绢包好,放进手提包里,看也不看柜台里一眼,转身就走出去。
  她对二十年前发生在四马路石路口的恩怨纠葛已了无兴趣。
  冯唯那慌乱惶恐的表情,已说明了紫藤积四十年人生经历已日渐参透了的一个道理:人做不得亏心事,做了亏心事一辈子都不得安宁。天网恢恢地,他冯维与阿晶两个,能料到二十年之后,在茫茫几百万人口的大上海,居然还会遇到这世上这片土地上唯—一个知道他俩所干的缺德事的紫藤吗?可是上天还是安排了这么近矩高的四目相对!
  紫藤认为,她以她足够的冷漠和镇定,已经向冯唯显示了自己并不认得他,也不想重提往事,也不希望互相打扰的意思了。她甚至不愿意去太多太深地想象这一对卷逃分子这二十年来的生活。“各人头上一片天”,紫藤想着,很快就甩开了眼前隐现着的那张变老了的“小白脸”,匆匆赶回家去。星期六,住校的一个研究生泽鲲、两个大学生大藤和泽鹏,都要回来,晚饭务须好好准备一下。特别是那泽鹏,已经交了个女朋友了,一早就打了个电话来,关照藤姨一定要弄个葱油白斩鸡,说是女朋友白曼娜,别的什么荤腥都不沾,独独只吃这一种鸡的。
  门被拍响了。
  在厨房里忙着褪毛剖膛拾缀那只闭鸡的紫藤,与一边奶着娃娃一面管着润饭的月妹对视了一眼,明白来了什么客人了。自己家的人不拍门,知道在门枢的一个暗角落里,有个电铃按钮,只要把覆盖在上面的一了片颜色酷似门框木料的塑料纸掀起,便可将门铃按响。这是花园内住着的两家人家的机密,主要是用来防止弄堂里淘气的小孩乱按电铃,弄得里面的人总是去开门,开了门又不见人影。园内朝南的那两扇大铁门,早在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就被里弄里的积极分子拆了去了。征求紫藤意见时紫藤没敢不同意。她多年来一直订阅《解放日报》,懂得不能逆历史潮流而动的道理。铁门拆去后的窟窿,是她与福平月妹再加泽鲲,拆下了花园里的几道分隔花种的低栅栏,用那些砖块再加上一些泥巴和水泥,才算勉勉强强地填补了起来的。很难看,像是一大块烂疮疤,也像是一张狗皮膏药。从那以后,园内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全从偏门进出,成了弄堂居民中的一部分了。
  紫藤满手鸡毛鸡肠子,就对月妹说道:
  “快去开门,大约是居委会来收弄堂清洁费了!我右边口袋有零钱,你来掏,付了去!”
  月妹“哎”一声,伸手从紫藤腰间掏了钱,抱着孩子就忙忙地去开门了。
  手里这个孩子是去年生的,生他时她都已三十九岁了。
  好几次机会可以有正式的工作,她却都因为生儿有女而被耽误。除了早已成年的小福和成年不久的逃过一九四九年那场麻疹的女儿福妹,她后来又接二连三地生了五个孩子,家庭负担日渐沉重,日子愈过愈紧巴了。刚解放时,因为眼看紫藤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毫无经济收入,她鼓动着福平“与资本家划清界线”,非但分门另过,有时候见到福平帮紫藤干点园林花木活,她还啼啼咕咕,说福平是生来的“奴才命”,自觉自愿“受剥削”。及至到了公元一九六二年,新来的建工局局长督办了有关沈家支取定息的政策,她才变了那种“划清界线”的态度,与紫藤热乎起来。一热乎经济上就模糊起来,电费水费甚至几毛钱的弄堂清扫费,全都由紫藤一人支付了。
  她开了门,看见了一手提着一盒点心,一手持了一竹篓水果的冯唯。
  “我找紫藤。”他说,“我是她表哥。”
  月妹领了他向红楼走时,不免好奇:“没听她说起过你嘛,怎么……
  想起来看表妹了?”
  冯唯边走边飞快地左右打量着花园,笑嘻嘻地解释说;“一直在外地工作,远着呢,刚刚调来上海,这不就来看妹妹了吗?”
  “妹妹……”月妹忍不住笑,心里想,叫得真亲热,说话也细声细气地,挺讨人喜欢的一个斯文先生!
  “怎么不带表嫂一起来?”月妹问着,不觉中已代替紫藤认同了这位表兄。
  “唉——”冯唯长叹一声,“多年前就去世了,撂下我一个人
  月妹很同情地不再多说,心中却又隐约有点明白了这表兄来找表妹的目的。
  冯唯像一条蚂蜂胶盯住了紫藤,叮住了紫藤花园。
  虽然一眼就认出了紫藤,但紫藤那完全改变了的气质,还是使他大吃一惊。
  留在印象中的紫藤,是一个手快脚快嘴也快的,整日里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鉴貌辨色而又有点傻乎乎的小丫头。那年头里她在沈家李家两头跑,每次在二楼卧房里找不着人了就瞪昭昭冲进店堂间来,直扑帐台,喊着“冯阿哥”,问老板老板娘到哪里去了,“阿晶姐姐”到哪里去了。那时候的她,好像有点缺心眼,阿晶勾住了后来又嫁给李步正后,她也并没有像李可心那样恨之入骨,有事跑来石路,照样“姐姐、姐姐”地叫,有几次李步正不在家冯唯上楼去会阿晶,她正巧撞来,竟不知不觉地被一骗就骗了过去,还真以为他们俩在算帐核帐办店里的事呢!
  可是如今的紫藤,却是如此沉稳镇定,浑身上下,浓浓地透出了一种从容、自信、遇变不惊,甚至只有大家闺秀、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才会具有的冷冷的宽容和淡淡的傲气;
  冯唯相信她也认出了自己。她那双大大的亮晶晶的杏眼间了一下。而且在他脸上停留过几秒钟。几秒钟之后,像他冯唯这样老练世故的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地慌张了起来,而她,党立即就自然而然地眨了眨眼皮,眼皮重新张开时,那里面便没有了回忆,更没有了相认的痕迹。她稳稳地接过那近千元钱,只是粗粗地点了点那人摘每一百元扎成一叠的大数目,其余几十元相当于一个普通职员一两个月工资的“零头”,干脆数也不救,就用一块手绢一包了事,装进了手提包。她转身走出银行时,步履稳健,既不匆忙也不迟缓,留在冯唯眼中的背影是一头黑发,松松地鲜在脑后,用枚大发夹夹住了,白衣蓝裤松紧鞋,虽然普通,却一副大家气派。冯维认定,这紫藤今非昔比,不是解放后嫁了大干部,就是早些年成了老杨白大了。二十年工夫,是足可以重新造就一个人的。
  紫藤前脚走,他后脚就查找了紫藤名下的存款数额。碍于诸多同事眼目,不能用算盘,他就用心记心算法加出了总数。乖乖,定活两种,已经逾万!还不包括每季度从龙华水泥厂转来的定息在内!“龙华水泥厂”前身不就是李可心所嫁的沈老板的“华申”吗?早就闻知他们全家去了香港或者台湾,怎么紫藤还在领着定息呢!冯唯马上又去翻阅了存户登记卡,找到了紫藤的“家庭地址”,果不其然,就是那座当年的“麦演路”如今的乌鲁木齐路上的花园洋房,冯唯断定,紫藤一定是后来成了沈源的偏房,沈李一定了事,这里的家产,统统都由紫藤继承了!”
  冯唯作出如此判断之后,浑身像燃起了一蓬火,屁股下的座椅赛似冒出了一片尖刺,怎么也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控制到下班,他就买了礼物直扑紫藤花园来。
  虽然在紫藤花园里所了解的实际情况,与他最初猜想略有差异,但紫藤目前主宰着沈氏留于上海的全部家产,却是毫无疑问的了。随月妹走过花园走进红楼大厅又拐入厨房时,他用目测法估算了这一片地产、房产、物产的大致价格,心里冒出了一串串数字一个个惊叹号。他下定了决心。
  冯维的殷勤讨得了除紫藤之外的花园内的所有人的欢心。
  第一次登门他就赖下不定非要参与紫藤全家的周末晚餐不可。“我见见外甥外甥女,”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拾元人民币来,伸向月妹,“弄堂口有爿熟食店,烦劳月妹去一趟,添几个菜上台面,好不好?”
  “哪用表哥掏钱呀,”月妹说,“我们自己有的!藤姐,买什么好?”
  “菜够了!”紫藤说道,“添双筷子就可以了。”
  她虽然并没完全驱除对冯唯的厌恶,但刚才听了他声音呜咽语气沉重的叙述,知道了阿晶早在解放前便已暴病而亡,他一直在外地鳏居,吃过不少苦等等自述,那新鲜的泛起的同情也便大大抵消了早已陈腐了的久存的积怨。特别是听他抖着声音说,年青时不懂事,太重感情,为了,为了……那语调里透着不好意思,为了爱,什么也不顾了,阿晶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便是叫我赴汤蹈火冒杀头危险也顾不得了,只为了能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做长远夫妻,所以才干了那种缺德事——带了人家的老婆跑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里真是懊悔、内疚、痛苦阿!这辈子欠他们李家的债,只好下辈子还了。这种实实在在发自肺腑不文过饰非不回避事实的话,出名于一个眼泡浮肿的中年男子之口,不能不让紫藤真正地滚动。谁能保证自己不干点错事呀,她想,干错事的人常常原本想不到这事干错了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损害呢!及至懊悔,那预想不到的后果也已经产生了,这样欠下的债,委实是在今生今世里也难以偿还了!照这么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想起来,把李家败落、李步正自杀的责任全推到冯唯身上,恐怕也的确是太过了。
  这么想着,紫藤在冯唯刚进门时就激起的一肚子不快也就消散了不少,那冷冷的脸色也转了过来,冯唯那张过于白皙过于细致的脸,似乎也并不那么可厌可惜了。
  冯唯一定要月妹去买些卤菜来,而且还说,没想到紫藤还有你这个妹妹相伴,所以没带见面礼来,请你就近用这钱买两斤大白兔糖回来,给你几个小娃娃们甜甜嘴吧!大阿舅——他自称道——以后再补礼品。
  月妹笑得闭不上嘴,抱一个拖一个去买大白兔奶糖了。
  月妹一走,他将身上一件涤卡中山装一剥,系起了月妹甩下的围裙,竟就操起了菜刀站到站板前了。
  “这只鸡,”他说,“我可以用它做出了苹本一口吻脑—从一只宫保鸡丁、一只鸡骨着、一只炒时件,一只风爪香菇汤。”
  “你坐着坐着,”紫藤一半有点过意不去,一半却并不喜欢这种不由分说不特邀请不须认同便介入别人家庭生活的过分的殷勤,俄们家泽鹏特意关照过,他女朋友只吃葱油鸡的!”
  “我做惠油鸡最拿手了,紫藤,姜在哪里?我先把调料准备好。”冯唯又马上迎合了上来。
  晚餐桌上,也不知是受了紫藤专门为泽鹏女朋友准备葱油鸡的启发,明白了这位小少爷将据地受娇宠些、特别霸道些,还是因为三个子女陆续到来—一听他自我介绍时,书生气十足的泽鲲马上很恭敬地叫了“表舅”,热情爽朗的大藤也毫不生疑地对自己母亲有个娘家亲戚上门来而表现出了由衷的高兴,只有这个方脸盘上拉有几条横长的肌肉、眼神也格外凌厉的泽鹏,在淡淡的做做的应酬中,不但显露出少爷式的骄矜,甚至还隐含了一种与他才二十岁的年纪很不相称的警惕和疑惑,令冯维对他格外地生了小心。他曾以很委婉很在行的方式赞扬他那女朋友白曼娜的漂亮,假装问道,小白你的血统里有没有八分之一或者十六分之一的外国血统?白曼娜哈哈笑着摇头说,我才不是“杂夹种”呢!他却作不信状道,可我怎么总觉得你有点像外国人呢!这明摆着是在吹捧白曼娜的雪白的肤色和高而挺拔的鼻梁,白曼娜开心得马上就夹了一块葱油鸡到“表勇”面前的碟子里。而那位泽鹏,却非但无动于衷,桌子下的一条大腿却还抖动起来,表现出了阿飞式的不屑和不耐烦。紫藤在忙进忙出地端蔡瑞场,因为全家团聚而满面笑容的,冯唯明白凡小时前她胸中的疙瘩多半被他两个钟头的努力化解了大半,心内暗想,女人毕竟好对付些,可台面上那位长得酷似当年沈老板的这小患于,却不能掉以轻心呢!一方面是急中易生智,另一方面也是他发现,这泽鹏似乎特别有经济头脑些,紫藤每端一道菜上来,他大多要问一问,晴,刀豆,时鲜货,卖多少钱一斤?藤妇,这只鸡不小呀,几斤重?活杀的,几钢一斤?甚至对冯准掏钱、月妹采购的卤菜也作了评论:弄堂口这爿店,最敲竹杠了,味道不好且不说,每样东西都比常熟路淮海路那家熟食店贵上两三角钱,店里一定有贪污犯,我早晚要向他们系统里的“四清”工作队检举揭发。冯唯听了茅塞顿开,马上就在心里配好了一把专开这位小少爷之锁的钥匙。待紫藤忙得没什么可忙了终于坐上桌面时,他就一面往紫藤面前的酒盎里斟上他带来的葡萄酒,一面说道:
  “紫藤我告诉你,你的存款方式要变一变,改成另一种办法,每年可以多出干把元进帐呢!”
  紫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了呆了。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冯唯就捏了一只筷子,好像用它当笔在计算着似的,边在桌上比划,边慢条斯理地说:
  “你从银行走后,我粗粗翻看了一下你的存户登记卡,才发现这几年下来,你可真是大亏了…”
  沈泽鹏马上接了口:“怎么?银行搞错了?”
  泽鲲说。“这怎么会?国家银行嘛!”
  大藤笑着:“表舅你怎么像说书似的呀?弄得大家肛肠根都发痒,怎么回事,快说呀!”
  冯维说:“你们不在财贸系统,特别是不在银行里工作,所以不晓得这个存款的方式,是大有讲究的L泽鲲说得对,国家银行么,错是不会错的,但因为存款有活期、定期、零存整取、整存整取等多种方式,而各种方式的规定利息有高下之分,所以会存不会存,这个利息的数额,就不大一样了!……”
  他陷了泽鹏一眼,见他瞪大了眼睛专心致志地听着,大腿也忘了抖动了,心里不禁想,小子,一听到钱的事你就没有一点儿狂劲了!你不懂的事多着呢!
  他不慌不忙又条理清楚地比较了两种存款方法:一种是如紫藤般交给银行拉倒,到时候去取固定的息金,还有一种就是将钱款分成几股,有的存三年五年甚至八年,有的存一年半年甚至活期,中间不断地进行周转,一方面可以细水长流地每月都支取到一定的利息以维持生活,另一方面则可以充分利用某些高利息的存款方式,使本金不断地本加利、利滚利地扩大起来。这样,他说,非但不影响日常开支,只要再过十年八年,紫藤名下的这笔存款,估计即使不翻倍,也至少可以增加到目前总额的百分之一百七十到一百八十。
  “你们三个的婚事,”冯唯用充满长辈式慈爱的口气说,“笃定可以办得体体面面的了!”
  “这有多么喀苏!”紫藤说,“总这么存进取出地折腾,我听听头都发了晕了!”
  泽鲲说:“我也搞不大清楚。只是有点奇怪,国家制定金融政策时,怎么就没有考虑到中间有这么大的漏洞呢?”
  大藤笑盈盈地问冯唯:“表勇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放过高利贷没有?”
  “你妈知道我,”冯维说,“我这辈子,就吃算盘饭,不是当会计就是坐银行。辛苦阿,刚过四十岁,就老花眼了!”
  一直没有吭声,只是骨碌着两只眼睛的泽鹏,突然站起,举起了酒杯。“表舅,”他第一次这么喊道,“看你不出,还真有两下子!来,外甥敬你一杯!”
  两杯相撞,发出了“恍”的一声。泽鹏一饮而尽后说:“表舅,欢迎你常来;以后多给我们藤姨出出主意,她呀,经济上太有点糊里糊涂了,还真需要有人帮她把把关呢!”
  “没问题,”冯唯说,“自己人嘛!”
  几个读大学读研究生的年青人不常回家,因此虽然知道表勇常来常往,倒也没住别处想,但终日在花园里操持家务的月妹却看出了冯啥要想最终介入这个家庭的深层用心了。她不久就很明朗地游说道;
  “那个表勇我看挺好的,紫藤你去办个手续得了!”
  紫藤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了:“月妹你胡说什么,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
  月妹笑道:“咦,你当我看不出来呀,他第一天登门我就有数了
  紫藤板了脸:“别人若是胡说人道还可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家里的情况……我怎么会对不起……对不起……大藤她爸爸?”
  “还守他呀?”月妹说,“一、二十年杳无音讯,又是去那边的……
  弄堂里那家姓供的,知道吗?也是你这种情况,去法院里一说,马上就判离婚了,前不久刚刚结婚,把一个在大学里教书的男的接了进去了……思恩爱爱的,天天去国泰戏院看夜场电影……”
  紫藤任由她絮絮叨叨,不再搭理。月妹觉得无趣,以后也便不再谈这个话题了。
  紫藤怎么会不知道冯唯的意思?
  他是个非常狡猾的男子。他把自己掩饰得很好,人前从来无越轨言语过分举动,使全家老小都觉得他是个胆小谨慎循规蹈矩的正派男子,月妹的所谓“看出来了”,只是一种猜想,一种感觉而已。可是只要他与紫藤相处时没有第三个人,他就把那种意思明明白白地摆到了脸上、眼光里、甚至动作中。紫藤从心底里讨厌他这种好似时刻候着机会、得便就放肆的脾性。最不能让紫藤接受的,是他最喜欢采用的一种动作:那就是但凡他从紫藤手中取过什么东西,或者交给紫藤什么东西,甚至是帮了紫藤于一件什么活,他都喜欢用他的那双白净净软乎乎的手,碰碰紫藤的身体的某些部位,比如赠一下手背、撞一下臂膀、挨一换肩头、有一次畜饮田聪吸附捅了一下紫藤的胸轨紫藤虽然经过男人的抚爱,失却了男人的抚爱一、二十年,却绝对受不了这种贼头狗脑的、如蚊叮如虫咬的、暧昧得如做贼做扒手般的亲热动作。每让他碰过一下,那被碰的部位便会汗毛肃立,紧接着全身就起鸡皮疙瘩,胃部产生一种恶心得想呕吐的感觉。她真不明白当初那位精明强干的阿晶,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如夏日梧桐树上的刺毛虫般的男人的!
  去法院办一张离婚证明再嫁给他?这辈子决不干,下下辈子再下辈子再下辈子,紫藤也不会愿意!
  她永远记得、今生今世只能接受男人的两种爱:一种是沈源的,毫不犹豫地迸发出热和力,一把就把她揽在怀里;另一种是田大勤的,所有的爱都在他的宽容、忍让、克制以及对她肉体的尊重上!
  冯唯的最佳存款法一年后便见成效。公元一九六六年春节,紫藤按惯例向泽鲲泽鹏公布前一年的收支总帐,出示她名下的存折,泽鲲边听边点头,一点儿不往心上去,泽鹏则骨碌着眼睛,明白一年下来除去吃用开销,那存款的数额,已有了相当幅度的增长,心里不由得由衷地佩服那位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表勇”,并且从此省悟到了一条处事处世哲理:即便是国家制定的政策,也有空子可钻,那么做人做得聪明些、门槛精些,就不会吃大亏了,哪里都留有缝隙呢!
  于是到春末夏初学校里发下“毕业生登记表”时,他就将白曼娜作为“未婚妻”填了过去。他读的是美术专科学校,三年制的,马上要毕业了。学校里已经传出风声,这一届毕业分配方案中有很大的比例的外地名额。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很有可能轮上那“支援边疆、支援三线”的光荣。政治辅导员已经找他谈过一次活了,问他毕业分配有什么打算,他说:
  “我养母年老体弱,一身的病,需要我照顾呀!”
  辅导员笑了:“你养母还要你照顾?据我知道你一回家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恐怕从小到大连只碗连块手绢也没洗过吧?”
  泽因油腔滑调地说:“老师您说得对,愈是这样,我愈有反哺报思之责了,养母到底上了岁数了呀I”
  “你养母岁数不大,我前不久刚刚见到过,”辅导员说,“即使政策规定老人需有人照顾,你哥哥沈泽鲲也已在一年前研究生毕业留了校了,老人身边留一个子女便可。”
  泽鹏暗中气恨大哥为什么不考虑考虑他这个弟弟的出路,抢先留在了上海。有一次见到紫藤刚在花园里收拾完了花木,满面油汗显得神采奕奕的,看上去比她四十四、五岁的年纪要年轻得多,一股莫名之火,竟也顶上了心头。
  好在他终于找到了白曼挪作自己的护身盾牌。
  这白曼娜是他第三个也不知是第四个女朋友了。前面几个他不认真,人家也只是玩玩,所以好聚好散地,朋友交长些是几个月、年把,短的不过几个星期,看几场电影,在夜花园里接两次吻。白曼娜不大一样。她比他大三岁,已经二十四了。非常漂亮,而且一心一意。只是独养女儿从小让她爹妈娇惯着不动心思地过日子,于是那用进废退的心思便退化得总保留在少儿水平上了。她本在一家丝织厂里做检验工,爹娘宝贝她不舍得她上人小时的班吃苦,便让她泡了病号游荡在家里,老两口一个在工厂,一个在商店里早班中班夜班地拥班子,把个女儿如佛般供了起来,只待识货的前来化缘请佛。后来沈泽鹏来了。他是学美术的,马上就发现白曼娜五官搭配无稽可击,人体比例标准合度,既有海伦的姿容,又有维纳斯的身材,当即表示倾倒,确立了恋爱关系。那一对老老实实的、一辈子住在南市鸽子捆般的住宅区内的工人,见了沈泽鹏的翩翩风度,又听他自吹家财万贯,有花园洋房,父母亲均在美国目前正在建立联系之中,至今家内尚有保姆侍候等等,后来又真的去紫藤花园做了一次客,马上就下决心把宝贝女儿送将出去了。不料沈泽鹏生性喜新厌旧,不到半年就对这个赛似个只会动人造眼睛的洋娃娃的漂亮姑娘生了厌弃之心,发了狂般地追求学校里一个低年级的娇小玲现的女孩子了”。白曼娜却浑然不觉,只记得沈泽鹏的山盟海誓以及毕业后娶她的诺言,而她的一对老父母,则在很热心地为她准备着嫁妆了。
  毕业分配的事一提上日程,沈泽鹏从美丽浪漫的恋爱游戏中清醒了过来。小小年纪的他,既是天生了他父亲沈源的做生意的精明,也是遗传了他母荣李可心的自私和干练,更是在一年之内有了冯唯这位表舅的榜样,权衡再三,决定脚踏实地地钻空子找缝隙安排自己的前程。他对那白曼挪重新热恋起来,并且征求了她父母的同意,在毕业生登记表上将白曼娜填作了未婚妻。他已经确切地探听到了有关分配的具体政策,知道凡是有“敲定”了的未婚关系的,组织上自会照顾,更何况,这白曼娜还是一对“响当当”老工人的独养女儿!
  冯唯自然也有他的长处,要不然紫藤何以能容忍他在公元一九六五至一九六六年的一两年间,如此自由自在地出入她的紫藤花园!
  他实在也真会讨好几个孩子。他知道大藤这学期正在攻读“中药学”,马上就捧来了一大叠线装书,其中竟有一套《黄帝内经》。大藤得了书欣喜若狂,翻着翻着问道,这书上都有一个印鉴,是谁呀?冯唯淡淡地说,我的舅舅,过世前是问北一带有名的老中医呢,留给我也没用,就再传给你这位外甥女吧!大藤很感动很感谢,从此便多了几份尊重少了许多戏谁。紫藤起先也以为他说的是真话,但后来偶然听得懂篆文的泽鲲念出了那方印鉴上的字,才恍然忆起这书的主人,似乎就是那死去的阿晶的前夫,抗战时在学校里正教着书让日本炸弹给炸死的。紫藤并不去点穿冯唯的谎言,就好像从来不与孩子们说起这位“表勇”的劣迹一样。紫藤对“谎言”持有一种特别宽容的态度。她见到过太多的谎言了。她自己也说谎。她明白人有时候不说谎不行。谎言有时候是一把钥匙,专来开启某些没必要锁上的门,解除门外人的多余的疑窦。谎言有时候还可以安慰人,使人避开那些存了脓流着血一触即溃的伤疤。冯维关于《黄帝内经》的谎言,于人于己都无害,随它去吧!只是这冯唯说谎时的认真庄严和如此挥洒自如的套近乎,实在令紫藤叹服。叹服之余,则又更看清了他对自己的那种肉麻小动作之虚假实质。
  尽管保持着高度警惕并且坚决将冯唯的非份之想拒之于门外,但到公元一九六六年的春上,这家伙的不屈不挠、谋而不舍精神毕竟引起了知好知歹、特别能领受人情的紫藤的感动,甚至还触动得那位难得一来的张宗元先生,也直截了当地开口撮合保媒了。
  冯唯很快发现他的小动作根本不能奏效。这紫藤看上去还年轻健壮,但好像天生就性冷淡,浑身上下不生成一个有性感觉的细胞。冯唯有意触动的,都是些敏感部位,那紫藤竟然完全不知不觉,非但毫无反应,连个闪避动作也没有。冯唯灰了心。但他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占有这个紫藤花园,当它的主人的理想大诱惑人鼓动人了。他开始另觅捷径。有志者事竟成,他发现了紫藤有着在花园里摸摸弄弄整治花木的爱好。他跟在她旁边观察了一段时间,还跟她有一搭没一措地闲聊着,乃进而发现这紫藤虽然种菜是个能手,培植花木的本事却有限,弄来弄去都是些最常见的东西,月季呀,秋菊呀、迎春呀,茉莉呀、顶像样的也不过两棵玉兰三株冬梅几行月桂。紫藤见他对自己栽种的花地革儿们很不屑,就禁不住告诉他:
  “全靠了它们呢,那十几年里,用它们换米换钱贴补家用,才养活了他们三个。”
  冯唯说:“这么大一个园子,为什么不种点西洋杜鹃、马蹄莲、或者康乃馨之类?”
  “我不舍呀,”紫藤可怜巴巴地说,“大…大勤例都会,原先园里都有,他一走就统统死光了。”
  冯唯看看紫藤的脸,明白自己日思夜想的捷径已在眼前了。
  他连着几天一下班就跑新华书店旧书店,觅得了许多花木栽种及盆景制作的书。他开始刻苦攻读并且理论联系实际地拿紫藤花园作了试验田。他才四十多些,正当壮年,人又聪明,不久就在国内培育出了许多新品种,而且还与紫藤一起,拉了福平,整理出了荒废了多年的拥间小暖棚,在里面一盆一盆地养起了米兰、君子兰、五针松等娇嫩的名种花木。又过一段时间,他开始着手制作盆景,让紫藤做他的下手,煞有介事地在园内辟了两块地方,一块专放“树木盆景”,一块则搁置“山水盆景”,而且分门别类地给每盆盆景都安一块写了名目的小木牌:红白相间的花叫“二乔春色”,几根文竹加一块石头浸在水中叫“谦湘流水”,一小棵紫藤依于一段树根则取名为“翠藤依木”,一株安于启盆里的小相村定名为“青春常驻”。他下了这番心血使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非但紫藤跟他有了共同的爱好日渐有了共同的语言,而且使素来对他身上的“铜臭味”、“市侩气”不很看得惯的泽鲲也慢慢改变了看法,与大熊私下议论道,倒真看不出,这位表舅还很有点雅趣的呢!
  一九六六年仲春,早已摘了右派帽子,但却因这一段历史而被调至远郊去当教师的张宗元,因为带了一批初一学生到上海的烈士陵园来扫墓兼春游,抽空先回山东路家里探望一下卧病在床的老妻慧珠,又急忙忙赶到紫藤花园来看看紫藤和泽鲲。他虽然人在远郊僻壤,却始终密切注意着国际国内形势,报上每一篇社论每一篇批“海瑞罢官”的文章都反复阅读,凭着几十年的老经验,也从已当了市教卫办副主任的儿子张鲁那里摸了点“内部消息”,他已嗅出了暴风雨降临前的那种气味了。他要来告诉紫藤和泽鲲,让他们有点思想准备。泽鲲不在,他只遇到了紫藤。紫藤说,泽鲶正是去学校参加这个海瑞的讨论会去了,昨晚看书写文章弄到半夜三更呢!张宗元发急道,他不是搞先秦文学史的吗?这海瑞是明代嘉靖的官,管他什么事?紫藤却道,既然是明朝的官,又管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什么事,怎么天天报上都有大块大块的文章?张宗元一时说不清楚,只好再三嘱咐道,千万让他消停些,不要涉政,少开尊口,要记得他的家庭出身,不要当那个出头椽子!紫藤让他的紧张情绪感染了,只哈哈着,也有了点不太妙的预感。送张宗元出门时,那花园里一排排新栽的花和新制作的一、二十盆盆景,令张宗元惊讶了:
  “咦,大变样了!你弄的?”
  “不……就是那个冯唯,你上次来时见到过的。他弄的。”
  张宗元饶有兴趣地看了一圈,又说:“想不到他还这么值园艺。”
  “他说他原先不懂,只是近来看了书,边干边学的。”
  张宗元笑了:“明摆着,是投你所好呢!”
  紫藤红了脸。在这位张先生面前,她总还留有点姑娘丫头时的秦赧和屈从。她什么也不瞒他。
  “很一门心思呢。”她说,“学着种,还种得这么好,也难为了他。”
  张宗元驻足凝神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呢?”
  紫藤不答,顾自弯腰摘去了几片枯黄的病叶。
  “你真要觉得合适,”张宗元说,“还是可以考虑……改嫁的。谁知道那边……唉,天各一方,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啊J”
  紫藤仍然不言语,只是放眼望了望西落的夕阳,那夕阳下一大片梁上了金色的紫藤花。
  “紫藤,”张宗元说,‘你岁数还不算太大,重新考虑目后的归宿,也是人之常情……我说得再实在点,眼看又要来一场大运动,你这样守着,恐怕—一唉,恐怕难逃一劫!若马上改换门庭,还是来得及避开的!”他努力把话说得轻松些,“需要媒人的话,我来当阳!”
  紫藤收回目光,正视着他,问道:“张先生,我是这样的人吗?”

  难道我在恋爱?这算不算爱?怎么没有跟玛丽的那种激情,没有对李可心的那种倾慕,更没有跟紫藤那样的贴心贴肺缠绵凄婉?我只是觉得这女孩子像是一束熊熊的火,凑近了我这堆正在冷却下去的灰烬,在把我重新点燃!难道这也是一种爱?天!我的年龄,是她的一倍半呀!
  沈源沉沉地躺在席梦思大床上,半睡半醒图图盼盼地想着。卫生间的门半掩着,里面传出沐浴着的时重时轻的不规则的哗哗声。沈源在一种疲累的迷蒙中,根据这无节奏的哗哗声,能判断出那喷洒着的热水正在冲刷着阿强的哪些部位、这浑身都充满了野性的女孩子,非但洗沐时从来不关上门,说是关了门太闷气了,洗沐前后还从来不喜欢披上浴巾,赤身过去,赤身出来,毫无羞耻感。沈源太熟悉她的胸体了。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会没有休止地重复这么一句话,吻他的时候,挂在他脖子上的时候,用各种各样的花样做爱的时候。
  沈源明白,对这个女孩子来说,“我爱你”已失却了语言的意义,而只是欢愉时的呻吟,顶多不过是一声声感叹而已。
  有了与紫藤的经验,在她终于将他吻得不能自制,冷却了十多年的欲火重新燃起时,他一上她的身就明白了她早已不是处女。
  这早就应该想到。她太有经验了。她熟练操作着各种性挑逗,明白无误地暗示沈源不必有任何顾忌,一步紧逼一步地煽起他对她的欲念。甚至到最终结束那雇主与雇员的社会关系,跃入或者叫退回到那种男人与女人的自然关系时,沈源的衣裤,也是由她动手剥除的。
  可是一旦越过了峰巅,沈源就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跌入悬崖、坠入深渊的失落感和恐怖感。他再不愿也不敢去碰一下身旁这饱满白皙曲线毕露的肉体。只要轻触一下,他就会汗毛肃立,全身都爆起鸡皮疙瘩,胃部涌起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这时候他那紧闭的眼睛前,总会浮现出紫藤的面容来。她不笑,也不哭,只是睁大两只杏眼,定定地望住他,望得他心里发胀发苦发酸。他只能紧紧咬住牙关,把那涌到喉头来的苦和酸,下死劲咽下去、咽下去。
  幸而那阿长的经验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她从来不再来骚扰他,软瘫片刻后,就会顾自跃起,撞开了卫生间的门,不关,哗哗地冲洗起来。
  留下沈源苦苦地想:这算什么?这算爱吗?是她爱我还是我爱她?她说她爱我,可是怎么会呢?我一个五十四、五岁的老头子,她爱我什么?金钱?不舍。她不缺。她父亲是高雄的著名企业家,有比我沈源更大的产业。她说过,她应聘来当沈源的家庭秘书,仅只是要试一试自己在社会上独立自主的能力,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除了工资,她不拿他一分钱。那么她爱我这个人?荒谬!我比她爹还大一岁。也实在是无意,当初泽藤“好爱好爱”的那位现代派诗人,也比自己大一岁!那么泽藤的爱,也是像这位阿办那么现代化,那么开放?沈源每每想到此,总免不了赶紧嚼一下牙关,努力驱走那种令他难堪的比拟和想象。他愿意永远保住女儿小藤留在他心中的天真烂漫的形象,决不忍心破坏了丑化了这印象。“她跟她不一样,”他说服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只是……阿然的爹,能想象出他的女儿,竟是这种模样,连浴巾也不愿被一条的吗?”思维重又回到那尴尬的路上了,他不得不再一次咬住了牙巴骨。
  他像染上了吸自鸦片或者说是注射吗啡的嗜好一样,清醒时对自己的作为疾首痛恨,毒嫣发作时却任有刀山火海亦勇往直前。每天一到晚上,他就离不开了阿瑟。慢慢地,那种完事之后还要胡思乱想整理思维折磨自己神经的习惯也改了,常常是还不等阿癌冲洗完毕,他就已经鼾声大作。只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头痛欲裂.浑身发软,双脚如踩在棉花上一样。厂务日渐流做,终日只想拥了阿姣,看她撒娇作嗲,听她弹琴唱歌,看她扭了腰肢如痴了狂了醉了般地跳扭摆舞,或者抱了她坐在膝盖上一起看电视。房事B渐不讲;于是就去买了壮阳药来服用涂抹。药都是阿金去买的。这女子无论干什么都不躲闪不讳饰不在乎,晚间亲手用药,然后耐心地等候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药物见效后.再翻了花样行事,直至沈源死去活来地最终昏昏睡去。
  “我讨厌田大勤!”阿强不止一次地说。
  “人家又投招你惹你!”沈源说,“你干你的秘书。他做他的管家,何必嫌憎他。”
  “他嫌憎我呢!好像你是他的情人,我从他手里夺了你一样!”
  “什么话I”
  “就这个话呗。同性恋很现代的呀!”
  “意说愈不像样!田大勤是个很规矩的人l”
  “规矩?”阿分耸着鼻子,“还不是因为性无能!不然能规矩?有规矩的男人吗?”
  沈源只好缄口不语。
  “终日里只拿那双阴沉沉的眼睛瞪我,简直像我们高雄的‘七贤帮’一样,杀气腾腾的!我好害怕哪一天你不在,他把我给客了哪I”
  田大勤没答了阿放,阿兹倒真的害了田大勤了。
  那天气温奇高,午餐之后,大厅里阴凉处的寒暑表上,水银柱都升到了三十八度。沈源突然接到厂部来的电话,说是有个工人中暑昏倒,被卷进了搅拌机,成了肉酱了,警方亦已赶到,务须厂主前来处理。沈源一听出了人命,急忙坐了“奔驰”前去,临走吩咐田大勤道;阿热在睡觉,不必打扰地,但她想吃美国火鸡,你写了那个“奥斯丁”,去基隆市走一趟,多买几个回来吧。田大初听了命令,待沈源走后不久,也便脱了短打,换上出客衣裤,开了车往基隆去了。
  两个人都还没返回,沈宅大铁门上的电铃就被人按响了。管门的老头去开门,见是一辆很豪华的“罗斯莱斯”,里面坐了四个男人。驾驶座旁的丰富摇开,伸出了一张文质彬彬的面孔,说是找阿在小姐的,从高雄她家来,自己是她的表哥。管门老头不敢怠慢,连忙将大铁门敞开,弓身让进了这辆“罗斯莱斯”。
  一行人直奔红楼二层卧室,撞开门将只穿了一条鲜红三角裤戴了一只鲜红小乳罩的阿想从床上拉了起来。
  阿在先还有点吃惊,及至发现来人乃是自己的表兄,后面几个则是表兄手下的“七贤帮”成员时,马上就笑了起来:
  “怎么样?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来找我了吧?”
  她的表哥气得铁青了脸:“要不是姑父逼得紧,鬼找你!”
  “不见得!”阿兹一面收拾衣物,随随便便地住皮箱里扔几件手边拿得到的东西,也不往自己身上套什么,一面还是得意地笑,“有些东西。丢失了也便格外容易发现它的价值,表哥你说是不是?”
  “穿上衣服!快跟我走!”
  “你跟你那位红舞女bye bye了?”阿较慢悠悠套上连衣裙,系上腰带,依然满面春风。
  “不用你管。”
  “我管定了!”阿面笑盈盈地说:“这回回去,只要我发现你们还有来往,我就再跑,再找别人,老的少的都要,天下男人,随我找!”
  “你敢!”表哥说,“你找一个我打一个,打得他半死不活,打得他废了!”
  “多谢多谢!这充分说明我的表哥发现了我的价值!你们打得愈的,愈说明你嫉妒,愈说明你爱我!太感谢了!几位大哥。”她冲那三个立于门口的大汉说,“走呀,我们都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胆愿这是最后一次帮我表哥这种忙!”
  也是不巧,田大勤恰于此时从基隆返回。
  楼上卧室里的几个人,包括阿放在内,都以为是沈源回来了。沈源走时匆忙,没叫醒睡得甜甜的阿放,所以阿依也不清楚他是坐了哪辆车到哪里去的。她随着她的表兄刚到卧室门口,就听见了汽车响。不等那几个男的反应过来,她就飞步扑向窗口,冲着住在门斗前地评上的汽车,尖声高喊:
  “别出来!开走!快开走!”
  她的表见从背后一把拉开她,同时转头对身后三位“七贤帮”吼道:
  “给我截住!打断他的三根肋骨!”
  阿兹挣扎着高喊:“不满三个月!我只住了两个月1不许打断三根!顶多两根!……”
  田大勤推开驾驶室的车门时,根本没听见这阿然警告的呼喊。他站在地上,将半个身于探进了车内,准备将那三只从基隆买来的美国火鸡拎出来。毕竟也已近六十了,他的动作已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三只邦硬的冻鸡抓住了这只丢下了那只。他正两手并用忙乱着,背上突遭猛然一击,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就被几条健壮的胳膊拽出、抡起、抛到了地上,同时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的眼睛和鼻子立时三刻冒出了鲜血。他竭力透过那血液望出去,红红的阳光下他看见了红红的三条大汉。他没觉得疼,只觉得晕,在头颅跌下水泥地的一刹那间,他竟然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又被一群日本宪兵牢牢地摆住了,那个姓把子却大胡子的宪兵又一次把他甩到了地上。他勉强护住自己的脑袋,双手抱住了后脑勺不让它撞击到坚硬的地面,但这样虽然避免了那致命的摇击,却完全失去了对整个胸腹部的自我保护。三条大汉中的一条,提起脚只是轻轻一踩,田大勤痛叫一声,就昏死了过去。
  阿兹在他表兄的押送下袅袅停停下了螺旋梯,一路还与几个闻声而来的男女佣人笑盈盈地打招呼示别。出了门斗,一眼望见田大勤蟋成一团躺在地上,这才惊呼起来:
  “混蛋!你们把他打死了?”
  “你心疼了?”表兄恶狠狠地说,“打死活该!”
  一条大汉迎上来说:“报告小姐,哪敢打死呢,顶多坏了一根肋骨,老家伙不经打罢了!”
  阿合此时已认出那昏死过去的并非沈源,而是田大勤。她不想点穿这个事实。她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冲那个大汉说:
  “还嫌不够哪?想等着人家报警哪?快滚!”
  那根踩断了的肋骨扎进了脾脏,田大勤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
  “谁是病人的家属?”护士走出抢救室的门口,间。
  沈宅几个拥工先是面面相觑,继而都把目光对准了沈源。
  沈源连忙站了起来。
  “我,我是……”他说。
  “要切除脾脏,”护士说,“请进来签字。”
  沈源在那张例行表格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时,眼前忽然闪过了一幕。李可心躺在里间的病床上,紫藤探手伸过他的西装夹层,掏出了他那支安有私章的派克笔。
  “您是他的什么人叩有声音在耳边响起,“请写上双方关系广
  沈源在一阵迷蒙中,似乎听到了紫藤的回答:“妹妹,是她妹妹
  他不觉把这话说了出来:q妹妹……”
  戴了口罩的护士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一身灰土、头发蓬乱、两眼发直,但显然有一定身份的沈源,心想这位病家遭了歹徒袭击,精神定是一时里有点承受不了了。因此便轻轻地纠正他道。“是弟弟吧?或者哥哥?……”
  “是弟弟……是哥哥。……”沈源喃喃地重复着。
  护士一把拿过他手中的笔,代他填上了“兄弟”两字。田大勤躺在担架床上被送进手术室里去了。
  沈源由看门的老工头和跟着田大勤学园艺的小花匠一左一右扶着,跟在那担架床后走了几步。
  老王美感到管弯上的沈源脚步发沉,以为他不想再走,便就势让他坐到了走廊边的长椅上。
  “老爷您歇一会,”他说,“等会我就叫车把您送回去,这里有我们守着,您放心好了!”
  沈源望望他,而无表情,然后将头靠到墙上,双目闭了起来。
  “老爷累了,”小花匠拉了拉老王头的衣服,“让他安静一会,我们坐那边去吧!”
  老王头看看一动不动的沈源,叹口气,随小花区坐到了走廊另一侧的长椅上。
  他们的话,沈源一句也没听见。
  他头痛欲裂。一边太阳穴如同有铁锤在敲打,那节奏好似“华申”里的粉碎机和搅拌机一样。他没有看见那死者,但是死者的年达的母亲和年轻的妻的嚎叫已经印进了他的那边剧痛着的太阳穴,一下重一下轻地锤击着他。他不能不将双目紧紧地闭起来。不闭起来他就看见了那白得耀眼的墒、天花板,还有掠过他面前的一件件白大褂,那亮亮的白色,就好像那一片对准了他、对准了他那灰土飞扬的厂房、他那陈旧的机器、他那架停止运转的搅拌机的盛料箱内那满满一兜沾了血肉的“白龙牌”水泥的闪光灯一样。他受不了那一片白光。他已经可以想象出明天的日报晚报上的专题报道及“事故现场惨状”图片了。他觉得那白白的一张张报纸正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让他胸口发闷,一口气死死地塞在喉咙口上不得下不得,那太阳穴上的疼痛竟就弥了开来,沿着颈脖直垂胸肋,刀一般挫割着他的半边身子。有点模糊的意识如同一架没调节好的电视屏幕,上面流动着一个个急速变换着的画面:田大勤被开了腔,鲜血淋漓;阿强咧开涂得血红的大嘴笑着,两条肥壮的大腿压在他的胸上辞可心的嘴唇都是紫黑色的,白森森的牙齿磨得格格直响,搅拌机一下子把李可心拖了过去,他去抓她,于是他也一样被卷了进去;重锤击打着他,他的身边还有田大勤,不不,还有紫藤、小藤、大藤、泽鲶、泽鹏……他心痛如绞,却又如以前有过的梦宽一般,喊不出声来,他只能上牙咬住下牙,抬起一只能始起的手,用力捂住了心口那发痛的部位。
  长廊另一边坐着的老王头和小花匠见他双目紧随,头仰靠在椅背上,以为他过于疲累正在打盹,便顾自小声谈论着。
  “一下午三件大事,真够他受的。”小花匠说。
  “怎么三件了?”老工头有点糊涂。
  “第一件,厂里死了人,可让那些对头抓住把柄了!听说来了一大批记者,专找旧机器坏设备拍照,那意思还不明白?光给优恤金看样子是了不了的了;第二件,家里的小乖乖,让人给绑了走了……
  “少胡说!他是在心疼你师傅呢!虽说是个管家,当年跟你一样是个花区,可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一起到了这里;相依相靠几十年,眼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了——可怜的老田……”
  “这不就是第三件事了?唉——也真是天不长眼,这顿打,本来不是冲着他来的……这世界真是要多不公平有多不公平!”
  利尔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老王头低喝道,“小心让老爷听见了,叫你卷了铺盖滚蛋!”
  小龙医轮转眼睛去觑沈源。不看也罢.一看就吃惊地站了起来——沈源口鼻歪斜,嘴角边如螃蟹般冒着白沫,正一手抓了自己的胸口,倒着硬邦邦的身子慢慢地向地下倒去。二十出头的小花匠一个箭步冲过去,托住了他沉重的身躯。
  沈源发作了第一次小中风。

  灾难如此凶猛迅捷而且花样百出地席卷了整个紫藤花园,是紫藤所始料不及的。
  五月底时一切还平静如常。尽管报纸上的许多文章已火药味愈来愈浓,什么“三家村”、“四家店”地愈批愈凶了,但一家老小几口人除了泽服这个读文科的人对此比较关注些外,别人包括天天看报的紫藤都没把这些专业性很强的争斗往心上放。张宗元钧警告,紫藤转递给了泽鲲,转递完毕后也好像邮差送完了情似的,大功告成不再惦记着了。泽鹏已经把曼娜接进了花园,两人同居一室俨然是一对小夫妻了,只待毕业证书一到手,马上就去办结婚手续。紫藤在很费心思地为他筹办婚事,准备在美心酒家摆上三、四桌酒席。、沈家亲友不多,曼娜娘家却有不少三姑六姨,知道曼娜嫁了个有定息的小开大学生,早已送过被面床单衣料过来,只等着跑喜酒了。紫藤还在家具店里预订下了一套仿红木家具——买真红木实在买不起,尽管很有这个意愿——准备在婚宴举行前一天搬进来。市场上比较紧俏的限量购买的红玻璃纸包装的“双喜”奶糖和“维生素C”糖,紫藤早已一见就买,如老鼠合粮似地,两斤两斤买了拎回家来,集中到自己住着的偏楼二层房间里,只待到时候八粒一袋装进小塑料袋分发了。
  可是只过了几天工夫,这整片中国大陆就好像突然遭了地震般颠三倒四起来,或者说是如同挨了铁扇公主的一芭蕉扇般着起了火。震中或者说是起火点,在高等院校里。沈氏人马中率先中彩的是那最不安分的沈泽鹏。
  也不知是看了什么魔,六月三日,大清早报上登了北方一个女人的一张“大字报”,一上午那沈泽鹏所在的“美专”就如尊麻疹大发作般布满了“炮轰”、“火烧”、“拉下马”之类的标语口号。沈泽鹏天性是个好事之徒,好出风头好逞能,不甘落后地往系总支办公室门口帖了一张,标题是“僵化的思想方法可以休矣”,副标题为“毕业分配之路该指向哪里”。
  既因了李可心的遗传因子,也因了张宗元对他们几个孩子的关心指点,他与泽眼大藤三个都写得一笔好字,语文功底也比较扎实,所以大字报刚写好,就有好几个男生女生都挤上来签了名。直到那片纸糊上了墙,还有两个人拔了钢笔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去,弄得那始作诵者沈泽鹏好不得意,临到吃午饭时抽空拨了个电话给家里的白曼娜,说学校里热闹透了,明天快来一趟看看,长长见识,刘总猫在房间里目光短浅了!
  白曼娜刚撂下电话,铃声忽又响起。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了沈泽鲲急煎前的声音:
  “曼挪吗?泽鹏有没有来过电话?”
  啊来过,”白曼娜笑盈盈地回答,“让我明天去他们学校看大字报呢!”
  “……她……我们学校情况怎么样?”
  “热闹着呢,人人都写,他也写了一张,许多人签名呢!是贴系总支的!”
  “糟!他这么急于表态干什么!不能先观望两天吗?”
  “这……大哥,你……我不懂……你打个电话到他们学校去不行吗?”
  “打不通!总是忙……慢娜你听着,要是泽鹏和大藤再打电话回来,你让他们尽量保持镇定,千万不要随便行动,明白吗?”
  “我……我一定把大哥的话告诉他们!”白曼挪抖着声音说。沈家这位大哥是个温吞水脾气,很少用这样的语气,更没用过这种“保持镇定”、“随便行动”之类的军事术语,白曼娜实在是大受了惊吓了。
  她摘下话筒大喘了几口气,狂跳的心方平稳了些,电话却又如救火车铃般大响起来。幸而紫藤正进入大厅,看见白曼挪犹犹豫豫地不敢接电话,一边有点诧异,一边则拎起了话筒。电话是张宗元从远郊打来的。
  “听说上海几个高校乱了起来了?”
  “什么?什么乱了广
  “孩子们没打电话回家?”
  “没呀!嗅,等等,”紫藤回头问白曼娜,“泽综泽鹏大藤他们有电话来过吗?”
  “有的有的……”白曼娜结结巴巴糊里糊涂地把回讨两兄弟的话说了一遍。
  紫藤未及重复,那边的张宗元已经通过话筒大致听明白了,紫藤刚“喂”了一声,他就打断了她说;“我都听见了。紫藤我告诉你,我们疏忽了对泽鹏的管束了。这位少爷闯了捐了。我估计这又是一次反右运动,先让你‘放’,接下来就是抓右派了。现在我们只好亡羊补牢,让泽鹏马上收敛起来,一旦挨批,马上认错,争取个从宽处理一唉,疏忽了疏忽了……”
  紫藤惊得手足发麻,舌头都发了硬:“能……能这么……这么严重吗?他。…·他才二十岁……学生子呀!”
  “十八岁不到的右派有的是!饶宗元说,“大藤没消息?”
  “她没事!”紫藤立即回答,“她出身好。”
  “出身好嘛,是好7点。不过,也告诉她说话谨慎些,她的嘴巴太厉害了些。”
  “是,我一定关照她当心。泽好…不会有事吧?”
  “照例才他那个电话看来……我们当初的警告还是起了作用了“我在周六四上海一趟,再看看情况,跟他们谈谈……”
  “好的好的,你早点过来,到这里来吃晚饭吧!”
  这两位长辈的先话交谈还没结束,那边在“美专”的沈家二少爷沈泽间已明白大事不好了。午饭前一边倒的”炮轰”大字报,在短短半小时时间里,就被另一批“坚决捍卫党的领导”、“痛击右派进攻”、“我们永远心向党”的大字报大幅标语所包围、所覆盖,一批与上午出足了风头的学生们持完全对立观点的学生们,包括一些教师和政工人员拍案而起,组织了一次更加迅猛的反击。正如张宗元所预测的,许多人以为又来了一场“反右”。上午那批读了报纸也想如那位北大女将般当个弄潮儿的学生们,一下子便从耀武扬威的闯将跃进了“向党进攻”的反革命“另册”。谁也没能预测到这场后来历时十年之久风起云涌变幻无穷的史无前例运动的走向,人们都习惯于拿历史的模式来衡量眼前的现实。暮色降临时,下午兴起的一派伊然成了“心向党”的左派,而上午昙花一现过的,连自己也以为这一回右派帽子是戴定的了。
  泽鹏所在班级的一位团支部委员,当夜就组织了一次班级小范围的批判会,“帮助教育”包括沈泽鹏在内的、属于上午“轰派”的几位同学。“教育”的主要对象是沈泽鹏,因为他出身最差、家庭背景最复杂,平时仗着自己成绩出色经济富裕仪表堂堂而阴阳怪气总针对学生干部说怪话,浑身上下都透出资产阶级少爷的作风派头。沈泽鹏起先还为自己辩解几句,后来发现愈辩解那斗争的怒火愈高涨,而参与签名的几位同学则纷纷开始了检讨,有一位还当即痛哭流涕跑出会场,不一会儿竟棒了一张白画布进来,那上面用鲜血写了七个大字;“痛改前非忠于党”,等于从认罪悔过的角度坐实了他们一干人的罪名。沈泽鹏不能不闭了口,低下头,光听着排炮似轰向他的揭发兼批判了。
  “帮助教育”过了午夜方结束。沈泽鹏最后一个走出会场。他游魂似地走向系总支办公室门口,还想去看一看自己书写的那张看样子要毁了自己一生的文辞优美、书法潇洒、有感而发的作品。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写这份东西的本意在发泄一下对毕业分配有关条文的不满,指望借了上午刮起的那股东风,为自己的将来觅个好去处,结果竟会适得其反,一个浪头压来,马上就人仰船翻遭了灭顶之灾。命运之车真容易转向,一个人把握自己的力量意就这么微不足道!沈泽鹏想起了等着明天来看热闹、一个月后去办结婚手续的白文娜,想起了那间整修一新的准备搬入仿红木家具的二层楼卧房,同时也依稀记起了自己念中学时那位戴了右派帽子发配新疆去的美术老师,忆起了当初张完元临去奉贤海边劳动改造时戴了一顶破草帽前来向藤姨告别时的苦相窘相,想着想着,还没走到贴了自己那张大字报的总支办公室门口,就禁不住“嘿嘿嘿”地苦笑了起来。‘
  有两个低年级的女生走过他旁边。因为白天的大起大落的激动,这两个女孩子还不想睡,本来是在边看一排排一行行的大字根边兴奋地议论着的,据一听到沈泽鹏的笑声,一下子就都得住了。泽鹏并没注意到她们,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想象中他自己已经戴上了张宗元那顶破草帽,在戈壁滩的砂砾堆里跋涉着,头上受着烈日的炙烤。他又禁不住对自己的那份狼狈笑出了声来。
  两个女生拔腿就逃。
  泽鹏在她们返走后留出来的那片墙上,见到了自己那一手飘逸风流的墨迹。
  他定睛望去,看见签名的地方有几个黑洞。那几位数小时前还观点相同志趣相投的同学,用手指甲把自己的名字剜去了。
  沈泽鹏又笑了。他的眼前闪过了刚才那幅白画布、布上的暗储色。
  他忽又敛了笑容。他觉得自己落款的那三个漂亮的“沈泽鹏”上似乎有点异样。
  他凑近了去看。路灯的光很暗淡,但自己的名字被人用钢笔重重地画上了困,还是可以看清楚的。他看见那紧紧箍住的圆圈上,伸出了一根邦硬的浓浓的直线,箭一般指向一块空白处,然后便是一句言简意赅的批注:
  “狗急于主谋恶意攻击罪不可放!”
  沈泽鹏弯着腰注视着这句话僵立了良久。在开始的一刹那他还很清醒,飞速旋转着的思维集中在辨认这个字迹,回想自己曾经得罪过谁。但很快他就被一种从足跟升上来直冲脑门又填满了他整个身躯的狂怒扭住了。他的像他的生身母亲李可心一样脆弱的神经一下子崩裂了。他像一头狼一般吼了起来,扑到墙上,用全身的力气撕扯起了自己写下的这张大字报。因为用力过猛,指甲剥裂,那墙上,顿时就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血迹。
  在一种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激动中,他还撕下了旁边的另外两张大字报。
  他被扭送进学校保卫科,牢牢地捆绑起来关了一夜一天。
  有人提议以撕毁革命大字报的“现行反革命”论罪,但马上有人反驳道,不行,他撒的是他自己的攻击党的大字报,可别闹逻辑上的笑话。正辩论着,家长即监护人紫藤闻讯赶到,哭着说,孩子他娘就有精神病,八成是遗传了,你们看他那样子,那双眼睛,哪里是正常人呀!让我领回去吧!学校说,这不行,就凭你一句话?紫藤无奈,哀告道,那么送精神病院吧,让医生确诊。泽鹏被五花大绑着用一辆吉普送到了龙华精神病防治中心。医生只花了三分钟观察便开了入院单。他这才逃脱了十年运动刚开始便当个什么分子戴顶什么帽子的厄运。
  素来小心谨慎、懂得夹了尾巴做人的沈泽绍,一个多月后却头戴一项纸糊的高帽,让一群“红卫兵”押着游了街。
  因了他寄爹张宗元十来年如一日的谆谆教导和现身说法,也因为生性沉稳安静,他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乖孩子,从不在外惹是生非。弟弟沈泽鹏差点沦为抵抗运动之反革命这一事件,更是一个鲜活惨烈的反面教训所以他在他所在的师范学院里从不敢多言多语,任由那运动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深化下去,“触及每个人的灵魂”的社论一篇接一篇地发,他还是终日泡在图书馆、资料室里,埋头研究他的先秦文学。他有一个志向:重新评价一下那位素来只被称为“爱国主义诗人”的屈原,从纯文学的角度研究和评估他在中国诗歌创作史上的地位。他打算写两部书,一为《屈原传》,一为《楚辞》、《九歌新论》,资料也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
  拥运动好像在转向。初期挨整的那一批人不知怎么搞的并未如张宗元所预言的那样戴上“右派”帽子,倒是开始戴起了“红卫兵”的袖章,很神气很热烈地活动着,而一度占过上风的“捍卫”派却被称为“保皇派”、“臭老保”,一个个在“反戈一击”了。从北方刮过来一阵“血统论”之风,上海的几所高校几条主要大街上都出现了若干操了很好听的京腔的长相剽悍的北方“红卫兵”以及由他们书写和张贴的标语,最杀气腾腾的是这样一副落款为“联动”的对联:

  老干革命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沈泽鲲读了这标语觉得很有点扎心,在学校不敢说什么,回家与藤姨和大藤谈起,禁不住叹气;
  “这是很典型的封建主义口号,而且风行于最不开化最愚昧落后的元朝……”
  大藤笑了:“触及了你的灵魂了?大少爷!这可是第一次听你谈论国家大事。”
  泽鲲忧心忡忡地说:“这运动,到底要动到哪里去,真是难以预料……你们医学院,情况怎样?”
  “还是很安静,特别是我们正在实习的毕业班。闹得最凶的总是你们这种有文科的学校呗!”
  “不尽然。交大、工大,都乱了。”
  紫藤说:“反右也不过反了一两个月,大概这次也快完事了吧?你们俩千万小心,我们家已经摊了一个了……可怜的泽鹏!”
  三个人都发了闷。泽鹏住了院,向来小鸟依人的白文娜如丢了魂。除了去医院探望泽鹏,她一步也不肯离开卧室,终日在房内发呆,有一针没一针地编织毛衣。她告诉紫藤说,这个月例假没来,总打恶心,大概是怀孕了。全家为此都存了心病,却又束手无策。
  泽鲲所极其恐惧的“血统论”,倒并没有给他这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良血统的人带来什么损害。红色贵族们的“好汉”和“混蛋”口号,只是吻合了上海的一句人所皆知的俗语:“龙生龙,凤生风,老鼠儿子会打洞”,上海市民不会引起新鲜感。更重要的是,上海这片新兴的滩涂乃是一方移民地,与拥有古老的华夏文化又历任多轮朝廷之皇城的北京不一样,近千万的人口,五方杂处、上洋结合、鱼龙混杂,绝大部分的市民百姓都有相当复杂的社会关系网,其中称得上“红三代”、“红五代”,三姑六姨亲亲眷眷干干净净的人,是不多的。至于要找出几个正宗的老红军老八路,那就更难。许多解放战争时参加了革命的,本身就是从蒋军中“解放”过来的,所以能如京城高干子弟般拍了胸脯自称“好汉”而心里不发毛的下一代,也实在只是凤毛城角。呼应的人一少,那“联动”之风也便如八月份里的过境台风般,马上就没了踪影了。
  倒是后来闹起的“扫四旧”,在上海轰动了一阵子。南京路上香火很盛的“红庙”和“静安寺”,一个被砸了,一个被封了,菩萨们一个个都让斩了首碎了尸,和尚们一个个都被“解放”立退还俗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扫完了泥菩萨,然后就开始扫活人。由于中学生的投入,这场“扫四!日”风暴开始冲出了校门,卷向了社会。紫藤花园的门终于被后面安福路上一家中学里的几个初中生拍开。一个领头的,紫藤有点认得的孩子,福平家四姑娘的同学,来玩过几次的,熟门熟路跟老马识途般挥臂指挥了一、二十个学生子直奔红楼大厅。他们的扫除目标很明确,所以手中都拿了竹竿扫把鸡毛掸子之类的长家伙,进入大厅后便对准了那架维多利亚式大吊灯乒乓乒乓一顿敲打。那红黄绿三色间杂的吊灯,因为日久失修,四十年代后期又曾被易主继而返回,本来就有了多处破损,哪经得起这番横扫,它时之刻便鼓架落地成了一堆玻璃碴。
  “唉唉,”紫藤苦着脸说,“一盏灯,又碍着你们什么事了?当心扎了脚”
  “这是封资修的东西!”领头的男孩说。他才十四、五岁,又瘦又高还没发育好,如同那种长了骨架没长港羽毛的赤膊鸡,满面装出又在严又狠巴巴的模样来。
  “灯,还有封资修的?”紫藤边扶玻璃碴,边嚼咕,“不就是照个充吗?”
  “阿四!”领头孩子冲一旁的福平家四姑娘吼,“你揭发,这盏灯就是封资修的!”
  “我,我…啊四瑟缩着往另一个女同学背后躲,拼命躲开紫藤的目光。
  “你不是说,这盏灯名字叫多利亚,是老牌帝国主义英国女皇的式样吗?”
  “不叫多利亚,叫维多利亚…”阿四小声说。
  “这就对了!”赤膊鸡对紫藤作出大人才有的冷笑,“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同志们,走!后面一家,是法西斯意大利的I”
  他们呼啸着一涌而出。紫藤不禁为麦演路后面那家意式建筑暗暗叫苦。那家人家的主妇已经跟去了台湾的前夫离了婚,再嫁了一个大学教授,而教授因为运动一开始就挨了批,自尊心承受不了跳了楼自杀了。这帮子“扫四旧”的“同志们”再去碰—番,那位新寡能受得了吗?
  受不了的是白曼挪。她那天去精神病防治中心看泽鹏,刚在宛平路下了公共汽车,就被腰间扎了皮带“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小姑娘们截住了。白曼哪皮肤白皙,身材袅娜,烫着一头长波浪,手中持了一只美心酒家的奶油蛋糕,足蹬一双细高跟白船鞋,立于十四、五岁胸脯平板衣着单调清一色齐耳短发的女中学生中间,实在是格格不入了。爱武装的小姑娘们怒火熊熊燃起。一个拿了钢皮卷尺的女孩子飞速量了白曼娜的瘦裤管。“不到六寸!”她宣布。马上有几只小胳膊架住白曼娜,另有两个手持剪刀的啧啧几下,把她两条裤管剖开,一直刻到了膝弯。白曼娜挣扎之中,一个失手,奶油蛋糕掉到了地下。她想去捡,刚弯下腰,头被牢牢按住,只听见哈埃咯喷几下,那头发就被乱七八糟地剪了。
  “你们讲不讲理呀!”白曼娜双手护住自己的头,哭出声来,“你们凭什么这么……这么侮辱人!”
  “就凭你是资产阶级小姐!”手持剪子的姑娘说,望着被自己破坏的长波浪,脸上露出极为惬意的笑容。
  “谁是资产阶级小姐?”白曼娜一下子觉醒了自己的阶级意识,“我是工人!我们一家都是工人。”
  木料那姑娘极为聪明伶俐,立即反唇相讥:“是工人也没用,你蜕化变质了!”
  另一个女孩子说:“对,就凭你这身打扮,就明白你是个阶级异己分子!”
  几双穿了黄绿色解放鞋的脚,一起踩到了那只圆圆的蛋糕盒上。白白的黑黑的奶油和巧克力涂料从裂够挤出,狼藉一地。
  白曼娜没进那不远处的医院,非但是因为一身装扮已狼狈不堪,更是怕自己进了那医院恐怕也得住下来了。
  她跌跌撞撞逃回紫藤花园,一头扑进大厅,像段木头一般倒在长沙发上,浑身如发了疟疾般颤抖起来。紫藤正在刚被砸了大吊灯的大厅里与匆匆赶回家来的泽鲲叙说那一场骚乱,见了她这番模样,不知出了什么事,起初还以为她中暑,待看见了她的头发和裤管,也就明白她是撞到了革命小将的枪口上去了。紫藤忙着吩咐泽辑去厨房端盆热水来,自己则坐到沙发上,把白曼娜的头抱在怀里,用手掌橹去她一头一脸又粘又湿的冷汗,细声细气地哄着:“不怕不怕,回家来了,藤姨在呢。什么事也没有,明天藤姨帮你剪头发,还是短的好看,没事没事,不怕了不怕了……”
  白曼哪一口气这才透了出来,哇地大哭了:“藤姨……盼…我怎么办呀…我怎么办呀…俄怎么活下去呀……”
  紫藤与端了热水来的泽鲲对视了一眼,闭了嘴停止了自己不着边际的安慰。白文娜再娇憨简单没有心眼,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她自从泽鹏出了事入了院之后,终日不吭声问坐斗室,不等于她没有苦恼没有思想没有对自己前景的盘算。所有认移u白的人都知道她嫁了沈家一位小开大学生,而小开却明摆着是开不出结婚证明的了。能开出证明就证明你不是神经病,不是神经病就足以坐实你撕毁大字报的反革命罪,神经病和反革命两者必居其一。运动在一天天升级,肚子里的孩子则一日日大起来,白文娜觉得那希望之门在一天一天闭紧,她那一天比一天苍白的脸色和失神的双目,早已说明了她身上那本来就不多的勇气在日渐丧失。今天大街上的这份刺激,仅只是播开了她的口,令她喊出郁积已久的那种绝望而已!紫藤有什么办法呢?她一面用热毛巾为她擦冰凉的脸面、冰凉的手,一面感到那股凉气也在沁入自己的心。她又心疼又担心,泪水也止不住泪油地流了出来。
  泽鲲笨手笨脚地一扭一扭地续着热毛巾,直觉得绞的不是毛巾,却是自己那颗发病发紧的心。他比紫藤更清楚这个家庭所面临的危险。紫藤花园的门既然因为一盏吊灯而被拍开了第一次,就会有因为别的什么而被拍开冲开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运动方兴未艾,尾声不会就在眼前。泽娘身处本次运动之先锋“红卫兵”的包围之中,已经感觉到了头顶上那块乌云在弥开,沉沉地压向了他,压向了紫藤花园。中学生们不过是一群限屈虫,剪裤管剪头发砸玻璃灯是顽童式的小儿科把戏,大学里的“革命派”却是真正的弄潮儿,刮每股风都是有根有源有什么讲话有什么批示作风源的。泽服预感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事实上,就在此刻,他已经被牢牢地笼罩在那片黑沉沉的阴影之中了,好似那托塔李天王的镇天塔,已经悬到了头顶上一样:他的指导老师许老教授,三天前因不堪被人称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戴了纸糊的高帽子游了校园,午夜时分与结发老妻一起,穿戴得整整齐齐如出客去般,双双吊到了卧室的窗框上。人都死了,“罪该万死”的标语还刷得满校都是,批判他的大字报势头依然丝毫不减。非但不减,那打击的对象却往上延及系里的一位管教学的副系主任兼党总支副书记,说她是“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走资派”,往下则把火烧到了他沈泽服身上,指评他为“备受反动学术权威奇睐的修正主义黑苗子”,虽未点名,其实却是人所皆知非他莫属。更糟糕的是,或许是有人串联了集体行动,也或许在这种时候比较容易“同仇敌代”,从昨天下午开始,许多“战斗队”、“XX兵团”都将已经写就的揭发批判已故许老先生、声讨尚在任之副书记副主任“走资派”的大字报送到了沈泽绍住宿的房间里来,摊在他的书桌上,让他签名,给他“以实际行动表示划清界线”的机会。沈泽绍既不敢表示不肯签,又实在不想签,也不敢签,于是那些大字报就被“压制”在他的卧室里了。“许先生的话……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他指着其中一张油油地说,“许先生的意思是…”还没等他说完,一个三年级的“兵团”团长便立起了眼睛:“什么先生先生的?老牛鬼!”“真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孝子贤孙!”另一个女兵则捂了嘴吃吃地笑。至于在那几张贴“走资派”的大字报上签名,他更是不敢。好歹她也是党总支副书记,沈泽鲲怎么地也不能向总支副书记发起进攻。寄爹为前车之鉴,弟弟为重蹈覆辙,沈泽鲲决不愿跟了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闯将去冒这个危险,更何况,这位女系主任亲来为人正派和善,极重才,当初录取他这个资产阶级子弟当研究生,还是她力排众议最后拍板的,沈泽鲲岂能“落井下石”?
  于是他就陷入由大字报组成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去了。他每迟延一分钟签字表态,他那阻挡革命潮流充当革命绊脚石的罪孽,也便增加了一分。
  而恰在这时,紫藤挂了电话来说,“一帮子小赤佬,道理也不讲就冲进来砸了家里的大吊灯!”沈泽脆连忙制止她道:“藤姨你别说了,我马上回来看一看!”凭他的直觉,这紫藤花园的一圈围墙两扇术门,已不再是保护沈氏人员的屏障了。
  在这样的局势下,白曼娜若还要出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事情就大大复杂了,首当其冲的,恐怕还未必是那位已经关进了精神病院的祸首沈泽鹏,倒还是面前这位淌着眼泪一门心思心痛着别人的藤姨了!
  这些担心他不能说出口来,家里就他一个男子汉,多少忧虑他也不能推给别人分担。他只是不断地安慰着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的白曼娜:“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精。泽鹏病不严重,很快就会出院…退一万步而言,他在院里诊治,你在这里安小…安心生养,我们全家都当你是自己人的……别人怎么说都别管他……你就是我们的沈家人!……”
  这种话说出了口连自己也觉得空洞。好在有紫藤在帮衬着:“就是就是,你就是沈家的媳妇,我们全家都认你……泽鹏一出院,就去办手续,名正言顺…”那白曼娜也还比较好哄,泪水也便渐渐地收干了。
  沈泽辑安顿好了后院,忧心忡忡他匆匆返回学校时,已是晚间八、九点钟了。校园里灯火通明,高音喇叭里有个女高音在激奋昂扬地念着什么。大广场里,好像又在挑灯夜战开批斗会了。他无心多听多看,耗子般缩着脖子尽量压低自己颀长的身子钻进宿舍楼。楼里人很少,大多房间都没人,他暗暗松了口气。摸到自己的房门口,发现那门竟敞开着,他又吃了一惊。不及细想,他抬手拉亮了灯。房内的景象让他呆住了:原本铺满挂满了一房间“敦促”他签了名“回头是岸”的大字报,变戏法似地一张都没了,而赫然立于他那书桌上的,是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巍巍然足有三尺多高,上书一行直率:“保皇狗修正主义黑苗”,帽子之下,压着一张白纸,上面墨迹淋漓还未干透:
  “勒令:反动资本家的狗患于沈泽鲲立即到造反广场报到,接受批判!”
  送走泽鲲,眼看服了安眠药的白曼娜沉沉睡去了,紫藤才依照在常的习惯,一路拉灭了红楼二楼、螺旋梯上、大厅内的三盏照明灯,只留下门斗地评前的一盏,借了那微弱地弥开的灯光,向偏楼走去。
  她走了没几步,忽又停住,折道拐向花园,走进那片黑黝黝一大片的紫藤棚下,坐到了凉飓路的树桩形水泥石凳上。
  她不想睡,她要细细盘算一下往后的日子了。
  一方面是因为白曼娜突然披头散发面无人色地返回,忙于安抚她而无暇顾及其他,一方面也是自己本来就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不太想让一门心思做学问而且向来胆小怕事的泽鲲分了心担了心,所以紫藤终于还是只叙说了门厅大吊灯被砸事件,而未曾将上午去银行额定息时遭了白眼空手而归的事说出来。
  从那个臂戴“造反队”袖章翻了白眼看她拖了鼻音说话的银行女出纳眼里,她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一股寒气,如同当年打开了匿名包裹后那两把刺刀所闪出的寒气一样。
  “水泥厂造反委员会来通知了,”冷冷的嗡嗡的鼻音说,“停发了!”
  “停发?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不问问你凭什么吃定息?剥削了这么多年还嫌不够?”
  “这……这怎么是剥削?国家政策规定的呀!”紫藤申辩道,“都领了许多年了。”
  “不错,许多年了,”年纪已经不小了的女造反说,“早晚会让你们吐出来的!下一个!快过来1我们马上要去开批判会了!”
  紫藤闪开身子,轮转眼睛将柜台内的人看了一遍,没有看见冯唯。坐在冯维位子上的是一个新来的老头儿,闷头算着帐,头也不抬。紫藤呆了一会,没敢开口多问。冯唯有一个多月没来紫藤花园了。最后一次来时神气忧郁、心事重重,吞吞吐吐地说过,银行里摘“四清”运动,再加这次“文化革命”运动,运动的平方,竟查到他头上来了。紫注当时间,你贪污了?冯唯涨红了那白净的脸皮说,我是那种人吗?紫藤笑道,正是那种人,别人不清楚,我可清楚。冯唯发了急说,这话可开不得玩笑,性命攸关的!我这个人要钱,也决不要到公家头上、政府头上,拿个鸡蛋去碰石头,划得来吗?紫藤继续笑说,那么你是要到私人头上,要到当年石路的阿晶头上,如今的什么人头上了?_冯唯毫无开玩笑的情致,只是沮丧地叹道,我这辈子,大概就是算计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与阿晶好上了而且还什么事都听从了她,这一回,恐怕也还是要害在她的手里!紫藤敛了笑容追问,到底怎么了?阿晶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还会害你?冯维叹而不语,自那之后,却就再也未曾来过紫藤花园。
  这冯唯,看样子真的也出了什么事了。
  这几个月来,谁也不知道谁会出什么事:泽鹏好好念着书眼看要毕业却在一夜间里发了狂;白曼娜等着做新娘却突然没报没攀没着落了,好好走在街上还让人革了命;明明是局长亲自批准、工厂正式发放、讲好了可以拿二十年的定息,说停发就停发了;连个挂了几十年的大吊灯,也会引了一群小鬼头上门来乒乒乓乓一顿痛砸,唉,谁知道以后还会有谁出什么事呢?
  紫藤抬头仰望着头上那片紫藤枝叶。枝叶茂盛得如同编织得严严密密的厚毛毯,将紫藤头上的那片云全都挡住了。紫藤忽然觉得,那四根当年由沈源和田大勤竖立了起来的水泥柱子,太细了些,太短了些,已经有点撑不住眼前日益厚重的枝枝叶叶的沉沉的压力了。
  应该再立四根,至少两根,让这片浓荫伸展开去而不是如现在般一层层重叠起来才对,紫藤想。
  可是,谁来干这事呢?没人。没帮手。紫藤一个人干不成。紫藤也不愿意让不该插手干这种事的人帮自己,譬如那个冯唯。谁该来帮一把?沈源,还有大勤哥。可是他们人呢?在哪里?怎么样了?好吗?老了吗?还有可心姐,还有小藤。她俩是不是一个老了,一个大了,如同紫藤和大藤一样?她们能处好吗?她们能像紫藤跟泽鲲泽鹏一样,不是母子,却赛似母子吗?呵,可心姐,但愿你如同我对待你的儿子一样善待我的女儿!无论如何,她是你丈夫的骨血,就好像你的泽鹏是我的阿源的骨血一样,我们都该为他而担负起母亲的责任呀!
  紫藤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脸颊上爬下了冰凉的眼泪。没人在旁边,她知道。她任由眼泪畅流着。
  只有让眼泪这么随心所欲地滴下,她心头的沉重、孤寂、无望、哀苦,才多少有了点排遣。
  迷蒙中她突然觉得她看见了有个人向她走来,她伸长了手臂去迎他,心里知道那人不是田大勤就是沈源,而她实在太孤苦无援了,她需要他!他走近了,她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仅只感到他是那么粗壮、结实、实墩墩地稳稳地立着,硕大的头颅四方的脸盘虎背熊腰。她喊出了声:“大勤哥!”那人影却倏忽不见了。她要站起来去追他,可是怎么也挪不动自己的身子。她苦苦挣扎着,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飒飒的风吹响着花园内的草木,紫藤形影相用依然只是她一个自己;
  校园内的批斗大会开到过了午夜才鸣金收兵。这是一次由市内十所高校的某个跨枝红卫兵组织举办的盛会,远在郊区嘉定、槽河任、宝山的几所学校也赶来了不少人,地处市区的闻讯而往的更多,把个原名“共青操场”现改为“造反广场”的大运动场挤得满满的。师范学院的主办头头为尽地主之谊,发了上百份“勒令”,将但凡能桂边的“老牛鬼”、“小牛鬼”统统都戴了高帽拖到操场北头的水泥平台上——以前是开全校大会或运动会时的主席台,显宝似地出示给“兄弟院校的革命战友们”看,以呈战绩。那“牛鬼”实在太多,于是便按高矮排列,矮的在前,高的在后,分列三行,组成三个半圆,很有层次地团团围住了主席台,就好像往年六、七月里拍本届毕业生合影一样。这场面本来倒还严肃,但大会召开不一会儿,那迟到了的沈泽想持了高帽子急急赶来了。他有一米八五的个子,手里的高帽子又做得特别高,让两个红卫兵往他头上一套,拽往主席台前一站,简直就如突然竖了根旗杆安了座灯塔挂出了一领招兵旗似的,引得本来义愤填膺喊着口号的许多学生都禁不住吃吃笑了起来,那庄严的气氛一下子就串了味了。有个头头模样的皱了眉头赶过去,伸长了臂膀将沈泽鲢的头往下按,岂料沈泽绍头一低,高耸的纸帽子便掉了下来,险些乎掉到这不及他肩膀高的头头之头上,那就筹得更多的人干脆捧腹大笑了。那头头恼羞成怒,拎起高帽如投篮般套上沈泽眼的脑袋,然后往下猛一拉,那纸帽子就像一盏灯罩般整个套住了沈泽鲲的头,帽子的边沿正巧扣在他那窄窄的肩膀上。场内只要看得见的人无不笑得前仰后翻,弄得那正面合上朗朗读者批判槁的人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斜了眼睛总住台下看,失却了适才的抑扬顿挫的感情投入。领着喊口号的一看不好,赶紧大喊“打倒”、“砸烂”之类的口号,好木容易才把那场面稳住。而沈泽鲲就这么两目漆黑地憋在他那顶纸帽子里,足足站到了半夜。
  在那黑沉沉的几个钟头里,沈泽鲲什么也没听清楚,什么也没弄明白,只是参透了一件事。他那位学问高深、为人耿直的指导老师,为什么会在一次批斗会后,就携了老妻双双把自己那不肯低下的头颅伸进了夺命的绳套。
  大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接下来的训活是什么内容,甚至那顶高帽是谁给他摘下了又塞到他手里的,他一概糊涂。一个不是盲人的人,在突然被夺去光明的最初时刻,失去的不光是视感,还有其他的所有的感觉,甚至还有一半以上的生命活力和生活勇气。沈泽绍双手捧着那顶高帽,眼观鼻,鼻现心,待那广场上的人都散尽了,还兀然独立于水泥平台前,直到有人走近他,用力地拉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来。
  他的面前,站着大藤。
  大藤一脚踩扁了那顶帽子。
  “别,别,”沈泽鳏慌慌张张地环顾左右,“这不是在家里,别
  大藤不吭声,用脚尖挑起那片纸,又踩几下,让它缩压成小小一块,才弯腰捡起,往泽鲲腋下一塞,然后拽住了他的胳膊,说;“走!回去!”
  沈泽服急忙挣脱了她的手,“离我远点!……我不回去!不要告诉藤姨!……”
  大藤不吭声,顾自走到了沈泽服的前面。沈泽眼机械地在后面跟着。黯淡的路灯光下,看见了她右臂的鲜红的袖章。
  呆滞的麻木了的思维活动了起来。他想起这次批斗会是十校联办的。他想起大藤的医学院也终于开了锅似地运动了,而“工人”出身的大藤早已加入了一个什么“兵团”了。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如传说中的白无常鬼般被示众展览,而在成千上百的革命小将中,有着这位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脾气虽然很执拗很有主见口齿锋利如刀的、但一向对他非常尊重依赖近乎于崇拜的大熊妹妹。他浑身一阵阵发冷,背上却冒出一股股热歼。在那么无意识无目的的约机械纯被动的行走时,他又突然忆起了与大熊的几次散步——是的,大藤此刻走的就是这条路线:避开了大路,绕开了大楼,走向了家属区一侧的最平静最隐蔽的一角,拥里有两块一高一低的平滑如镜的花岗岩,高的可以做靠背,低的正好可容两人坐下,而岩石周围,是密密地自生自灭的无花果树,可以严严实实地挡住在小路上经过的行人的目光的。天哪,什么时候,她竟把我这个夹了踩启了的高帽子的“黑苗子”“狗急于”往那里领!
  “大藤!”他几次喊,又不敢高喊,想让前面这位“红卫兵”停下步来。可是那大藤头也不回。他不能不丧魂落魄地紧跟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已年近三十,拒绝了所有的关心他的婚事的人的好意;她在大学四年,虽才貌双全不乏追求者,却心如枯井冷若冰霜,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他们俩兄妹相处兄妹相称,却都清清楚楚地明白那从本质上改变称呼改变关系的一天迟早总会到来。
  他们的感情如同那种枝繁叶茂的无花果,不必经过色彩缤纷引人注目热闹红火的开花期,却已早早地孕育起了果实,那果实一旦熟了,同样甘美而芳香。
  家里所有的人似乎都明白这一点,而且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捅穿这层薄纸。太自然太完美太理所当然地循序渐进的事,那就任其合理发展候其瓜熟蒂落便可以了。
  只有一个迹象表明紫藤作为一个长辈,在暗暗地企盼着那个结果——但儿给泽鹏和白曼娜置办什么结婚用品,床单床罩呀、被褥枕套呀,甚至痰盂热水瓶呀什么的,她一概一式两份,一份送往泽鹏与曼挪早已同居了的房内,一份则藏到自己住的偏楼二层房间里。大藤住校,但每逢周六还是回来与母亲一同挤在那架五尺宽的木板床上的,她见到过这些婚事用品,但不闻不问。不闻不问也正说明了她清楚母亲的准备是为了谁。
  他们俩终于相跟着走到了那丛无花果间那两块可以坐可以靠的花岗岩前。
  沈泽眼说什么也不肯坐下,腋下夹着那扁扁地叠成几折的纸帽子不停地说:“你回校去吧!你回去!不要呆在这里!你快回去!”
  大藤不吭声,不看他,也不肯在那花岗岩上移动一下。
  “大藤,你要是不肯走开,我……我就一直这么站着……你,你还嫌我站得不够吗?”
  大藤一下子弹跳起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了他坐到石头上,自己则两膝一款,跪到地下,把整个身子技进了他的怀里。
  这是从不矫情的大藤从未有过的举动,沈泽鲲只剩一颗心在发抖,整个人都如道了冰冻般发了僵。
  伏在他腿上的大藤无声地抽喀着,沈泽鲲很快感到了一片滚烫的儒湿。
  一刹那间,沈泽鲲的感觉发生了某种错位:好像不是他自己,而是脆在地下的大藤,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遭到了莫名的打击,没有了勇气,没有了希望,全仗他这个当哥哥的,沈家门里作兄长的,给她抚慰,给她信心,给她力量,若非如此,可怜的弱小的大藤,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抽动着的背脊和扎着两根粗粗的短辫的头颅,就像她小时候摔痛了或者委屈了,跑到他面前来寻求安慰,而他则以他的抚爱来消除她的创痛一样。
  他的手触到了她臂上的袖章。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了的他立即感觉到在他与她之间便硬地哈着一种硬物,那是那须写了一直行黑字的“牛鬼蛇神”才有的纸帽子。
  他发抖的心立即平静了下来,好似投入了速冻箱,变得坚硬而且冰冷。
  他的手却并没有停止那抚慰的动作,只是那轻抚成了有节奏有理智的轻拍。他在心里轻轻地呼唤着,好似在向大藤轻诉着:妹妹,大藤妹妹,你的确是受了委屈了,你的确是受了伤害了!你的泽脱哥哥不争气,所有的委屈和伤害,都是我带给你的!在千百人云集的广场上,你的泽鳏哥给你丢尽了脸面,而你,本来是完全可以挺起你的身子,抬起你骄傲的头,争取到你的光辉灿烂的前途的!你别难过,刘伤心了,我们总算幸运,一直到今天为止,还只是暂居于一园之内的互不相干的兄妹!你是堂堂正正的工人的女儿,与我这反动资本家的子孙毕竟毫不相干!纵然我从今天开始已成为千人唾万人写的“小牛鬼”,你毕竟还来得及与我划清界线!你好在还没有走到白曼娜的那一步,你完全来得及远离了我去奔那应该属于你的光明大道!藤妹藤妹,你的泽鲲哥如果说还有可以帮帮你的地方,那就是快快地、坚决地远离了你,永远只以兄妹相称,而决不再存半点非份之想!
  他没有把这一切说出口来。他只是静候着大藤止住了呜咽,然后便断然立起了身而且不容分说地拉了她步出了那无花果丛。“大藤,”他说,“我没料到让你见到了这一幕,让你难受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家庭出身问题,走走白专道路,又不是反革命,对不对?回你的学校去!我也该回宿舍去了……”他尽量把口气放轻松些,“周末还回家,怎么样?帮藤姨包馄饨去!”
  大藤没有料到泽鲲如此迅速就恢复了平静。她痴痴地望着他,喃喃地说着;“你……我放心不下……”
  泽鲲努力做出笑容:“我不会发疯……更不会自杀……知道吗?紫藤花园里少不了我呢!”
  胖得如同个肉球似的福平,在花园里找到紫藤时,她正与白曼挪两个人,一人一把小剪刀一只小竹篮,在很细心地摘剪着香气四溢的茉莉花。紫藤花园里的茉莉花足有上百棵。除了十来株当年新插活的栽在盆里,其余的都是园栽的,最老的几棵有了十多年的树龄,粗粗的枝干浓浓的绿叶望上去不像茉莉倒像是那种打园墙的冬青树了。每到盛夏,天愈热,花就开得愈旺,滴溜溜圆的花蕾一篷篷地往外绽,洁白的花瓣一批批张开,那浓香弥满了整个花园。紫藤每年这个时候,就要忙于采摘茉莉花,制作茉莉花茶了。制作过程倒并不繁难,无非是摘下或剪下盛开的花束,晒干,收藏起来。只是因为茉莉花的花期特别长,紫藤花园里的这上百株花此起彼伏地开着,一开就开上两三个月,这整整一个夏天,紫藤就得总在烈日炙烤下采呀摘呀、白天铺了席子晒、晚间拎了布袋装,刮风下雨还得与老天搞争夺战,总在那些白的鲜花、黄的花子中泡着了。一个夏天下来,紫藤常常是自己也成了“花干”,晒得黄黄的、瘦瘦的,身上总带了那么一股浓浓的却又清净典雅的茉莉香气。这项劳作,在五十年代那段艰难时日里,乃是老少数口不可或缺的经济来源——不但邻近一些老住户,总少不了来买几袋紫藤制作的特别干净特别香醇的茉莉花干泡茶喝,而且在那扇侧门一角,紫藤还总是设了一个小小的花摊:用一张长条凳,一边摆了绕成半圆形的铅丝所串上的大骨朵茉莉鲜花的、可供女人挂到衬衣纽扣上去的小花饰,另一边则针了个开了口的小木盖,上书“每串三分,自付自取”。这花摊无人看管,在那十来年里却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偷盗事件。爱花女人大多心善,买花给女人的男人大多慷慨,所以紫藤只要时不时抽空去添加几串花,往那块盖了花的纱布上洒点水,从不必担别的什么心。一天下来,那板凳一头的白木盒里,多多少少总有了三毛五毛钱,这对于当时没有一文固定收入的家庭来说,实在是很可观的了。有了水泥厂的定息收入之后,卖花行当虽然停止,但国内的花照样长,紫藤每到夏季的花茶制作也还得照样干。这既是因为浪费了可惜,也是多年养成了习惯,紫藤花园里的一家者小,都已离不开那茉莉花菜来解渴消暑的了。连福平家里,一年四季也总在开水罐里泡茉莉花,那月妹每次回娘家,还少不了带上几包作回门的见面礼。
  福平找到了紫藤,见她还在优哉悠哉细细巧巧地用一把小剪刀剔者剪着白生生娇滴滴的鲜茉莉,禁不住连喘气带叹气地憋了半天。紫藤见他满脸满头油汗,忙摘下自己头上的草帽,为他扇了几下风,见他转了眼珠去看另一侧正专心致志地用细细的手指掂下花骨朵来的白曼娜,还以为他对白曼娜参与劳作有什么疑问了,忙解释道:
  “老问在屋里想东想西反而不好,所以找点事给她干干……”
  福平并不接这个话头,只是一把扭住了她的花篮,说:“我有话告诉你…偿那边,花棚下……不要让她听见1”
  紫藤这才发现了他紧张的神色,赶紧随他走到了紫藤花棚下。
  “大事不好了,紫藤,”福平压低了声音说,“水泥厂要来造你的反了。……说不定一两个钟头之后就要来!我是中午开饭时,听他们几个头头边吃饭,边在商量着的……而且,还有银行里的造反队,他们是串联了之后联合行动的……”
  紫藤睁大了眼睛问:“造我的反?为什么?我跟他们水泥厂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右派,也不是走资派……”
  “不是不是,不是说你这个……”
  “不是这个是哪个?我怎么了?我不是……劳动人民无产阶级吗?”
  “唉,说出来难听……”
  “我不怕听,说呀,福平!”
  “他们说,唉,说你是…是反动资本家的小老婆……”
  紫藤呆住了。
  她平生最怕听这句话,恰恰亲耳听到了人们这么称呼她,而且还要因此把火烧到她的头上。
  她咬了咬牙,好像是要跟福平辩个清楚似地,说:“怎么……怎么这么胡说八道呢?我……我的丈夫是田大勤……水泥厂又不是不知道!”
  “唉,”福平叹着气说,“我刚才也找个机会凑过去把这话跟那几个头头说了,没用……他们说,胖子你走开点,你是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了,还有……”他咽下了后面的话,其实那些人还哄堂大笑地说,胖子,你中了美人计了,要不怎么为资本家的小老婆说话?
  “还有什么?”紫藤却在盯着问。
  “还有……”福平转了话题道,“我说了你可别太着急上火:银行里的人说,他们揪出了一个姓冯的漏网地主,那地主近几年总往紫藤花园跑,跟……跟你……那个那个……”他又咽下了“勾勾搭搭”、“乱搞腐化”之类的话,他已经看见紫藤眼里溢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了。
  “这是为什么呀!”紫藤冤屈地呜咽起来,“我又碍了什么人的什么事了,怎么这造反造到我的头上来呢!这老天长不长眼,革我紫藤的命又有什么意思呢……还往我头上泼污水……”绝望和恐惧之中,她忽然又想起了一根救命稻草,忙说,“我找他们的局长去,林局长,让他给我主持公道……”
  福平连忙说:“别提啦别提啦,他是促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我听人说,他昨天就给揪了出来,是建工局的头号走资派……许多罪名中,有一条就是包庇反动资本家,给你补发了许多年的定息……造你的反,还是由他的事结引出来的!”
  抓不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紫藤的眼泪反倒收干了。她忽然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安静地独坐于整座花园的中心部位紫藤花棚底下,细细地谋划一下。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远远的望了那边花丛中摘花摘得有滋有味的白曼棚一眼,转头对福平说:
  “能帮我一点小忙吗?福平。”
  “行行,你说吧!”
  “让月妹送曼娜回娘家,住几天,不让她在这里受了惊吓。”
  “可以可以!”
  “等会儿,‘华申’厂的人若是真的来了,你帮我拨两个电话,给泽鲲和大藤,就说……说我跟曼娜到苏州去玩两天,这个星期六,他俩就不必回这里来了……年青人,气性大,万一握上什么场面,按捺不住火气,会把穷祸愈闯愈大的,还是先堵住他们再说……”
  “对对,你说得对……我一定打,我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
  说完这一切,紫藤突然操起剪刀,两手伸向自己的脑袋,咯峻咯步地剪起自己的头发来。
  “你干嘛你干嘛?”福平吃惊地说。
  “我可看到过批斗会上的‘喷气式’!”紫藤惨然一笑,“留个警让人抓呀?”
  紫藤喊着苍天发出的“革我的命有什么意思”这一问题,三个小时后便有了答案。
  福平没有谎报军情。月妹送走了白曼娜不一会儿,龙华那边便开来了一卡车“红袖章”,搭配了另两股人马:一股是银行系统的“红团”,一股是麦演路居委会里一密无业青年刚成立的“炮司”,很有声势地冲进了紫藤花园。正是黄昏时分,该下班的都下班了,看热闹的人格外多,于是整个紫藤花园便如每年兆丰公园里举行灯会一样,也如抗战刚爆发时难民涌进租界里来时一般,格外地热闹了起来。那批斗主席台设在红楼的门斗前,门斗上的十五支光灯泡改换成一百支光的大灯泡,亮亮地照着,那门斗便有点像乡下人赶庙会演社戏时的戏台了。批斗会临开始时,两个手里拎了扩音器喇叭箱的“红袖章”急急忙忙地找电源插头,但因为当初沈源设置线路时,园内楼里一律排暗线,一般不熟悉的人是找不大到那电源插头的。两个管音响效果的小伙子急得骂爹骂娘起来。紫藤本来是低了头立于门斗边,按通常的批斗程序只待一声“押上来!”就可以登台亮相的,见那两个小伙子寻得冒汗,于是就跟身后管辖住她的一个女“红袖章”——即银行里那个预言“早晚要你吐出来”的女出纳员——轻轻说了句“我去帮帮他们”,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走近了那两个喇叭箱。“你们跟我来,”她说着,住门斗内走去,“赌,这里的门背后,下面,有一个三眼插座;假使你们要两眼的,在大厅里,长沙发后面——不过,你们的电线不够长。”说完这些,她又很自觉地站回到了门斗外她原先站着的位置,等待着以她为主角的戏正式开场。
  孩子们都安排得要妥帖贴的,看木见这耻辱的晦气的场面,连福子也拖了四个孩子借口说许久没去大儿子小福在杨树浦的家里了,举家避了出去,这整个紫藤花园里只剩了她一个人。上只有青天,下只有黑地,而天和地是永远不会瞧不起她嘲笑她鄙视她打倒她砸烂她的,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只是没有料到,人们一旦为某种愚蠢的观念和卑下的情绪所左右,同时又夹杂上了压抑已久急骤膨胀的私欲,那么,他们对同类的战害,竟会如此地残酷和卑劣。
  花园内的一圈围墙上,已严丝密缝地糊满了把她的名字“田紫藤”打了红叉的大幅标语。除了“揪出”、“打倒”、“砸烂狗头”之类以外,全是有关她的身份的污言秽语。平时只有没妇骂街时才出口的话,如“姘头”、“臭货”、“小老婆”什么的,墨迹淋漓地立到了墙上,赫然如今。
  或许是因为紫藤花园里的这场批斗,内容特殊,通然有别于这年头司空见惯了的对“地富反坏右”或“走资派”的严肃的批判、色彩且明显偏严黄”的缘故,那夜花园里挑灯夜战沉浸于一片浓郁的茉莉花香中的人们,格外地兴奋和激动起来。在一阵很昂奋的口号声后,率先发言的便是那个银行出纳员。她极为熟练地报出了一系列数字,以“铁的事实”揭发“资本家的小老婆”在短短的几年内,不劳而获地从国家银行、从千百万劳苦大众手中,领取了数以千万计的所谓“定息”,连本带利累计数字已达三万之多!这个巨款数字一报出来,花园里数百名天天挤了公共汽车路途迢迢地去上八小时班而每月不过收入几十元人民币且上有老下有小的“劳苦大众”便大大地愤怒了。有许多人在大会开始前已经进入红楼上上下下地参观了一番,虽然那些房间的门都关着,但那大厅的宽敞、螺旋形木梯的气派、走廊两侧一人多高护墙板的豪华,还有那儿用由红黄绿三色玻璃镶拼的拱形落地钢窗所显示出来的高贵,都已足够充分地表现了这家人家与他们所住的石库门、亭子间、三层阁之间的无差地别了。人最经不得比较。有比较便有了差异感。差异感激起了万丈怒火。如果说刚才大会开始时喊那几句口号还只是公式化程序化地如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那么等到出纳员的论据充足、事实鲜明的批判稿一念完,许多人便真的动了感情发自内心地痛恨那位几年工夫就“剥削”了人民血汗达数万之多的资本家小老婆了。有人便高喊:“让她低头认罪!”有人叫道:“坦白!这么多钱哪里去了!”还有人吼:“吐出来!还给人民!”站在紫藤身后的两个红袖章不知该听哪一位革命群众的好,其中一个伸出手,努力抓住紫藤的刚剪得很短的头发,把她的头按下去,另一个却去拿了由紫藤提供了电源的麦克风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又让她的脸仰起来,叫她对着麦克风“坦白”。尽管紫藤防患于未然剪了那个发誓,但这么一折腾,头发还是被拉得生疼,她实在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冤屈了。她见人们给了她说话的机会,连忙对着麦克风说道:
  “我不是小老婆!我的丈夫是田大勤,我姓的是他的姓!他是这里的花匠,开车的!……”
  “胡说!你不是小老婆为什么要当几个狗患子的干妈?”女出纳员尖声喊道,“沈家的定息为什么都由你来领?”
  “我是监护人!人家把孩子托付给我的……”
  一打倒资本家的小老婆田紫藤1”女造反不由分说挥臂高喊,有许多人也跟着喊了,只是喊到那“田”字时,总觉得在逻辑上好似有点不对味,声势一下子小了不少。
  有人对那三万元钱更感兴趣,于是紫藤再一次被揪了头发作“坦白”。
  “政府有文件的,”她说,“规定可以拿二十年……叫”
  这可引起公愤了。有个男人冲上台来往紫藤膝弯伸腿就是一脚,紫藤怎么也支撑不住,跪到了地下。那门斗上的水泥,是沈源精选的“白龙”上品浇制的,又平又硬,紫藤两膝一着地,立即就磕出血来,血珠很快就渗透了那条薄薄的蓝色涤棉长裤,又沾上了那白白的平整的白龙水泥地面。
  在一阵剧烈的痛楚和眩晕之后,紫藤的脑际忽然闪过了一个奇特的念头:“报应,这是对我的报应!”她凄楚地想,面前闪过了沈源、大勤哥、可心姐的面容,心里升起了一股比膝盖和头皮更为痛楚的负罪感。心内的疼痛一下子超过了体表的疼痛。她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默默地忍受着,任周围的人怎么发问,怎么推操捶打,再也不开口了。
  她怎么也没有料到的是,眼看她的弥天大罪已被揭发得差不多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响,紧接着,两个男人被按成“飞机式”,头低到膝盖,两臂被托到身后,如两只破水泥袋般被拎到了她的身边。她左右一看,惊得差点昏倒:一个是面如纸灰、剃了阴阳头、胸后糊了写有“漏网地主”四个大字的牛皮纸的冯唯,一个竟是自从帮她解决了生活问题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建工局局长林水根!那林水根的样子比冯唯更惨:胡子拉茬的脸上,左半边肿得老高,泛出如猪干般的红色,而一只眼睛周围,则是一片青紫,那原先笑盈盈亮晶晶的眼睛,细得只剩下一条缝。他显然是刚从另一个批斗场里被拉到了这个场子来,好像电影院里的跑片似的,白衬衣上沾满了泥土、浆糊、痰迹,左边袖子上还有一片血渍。最骇人的是他的脖子,那后脖颈上,不知是被铅丝还是麻绳,深深地勒出了一条凹槽,血肉模糊地,似乎他的脑袋马上就要在这个地方折断而滚落到地下去一样!
  紫藤努力聚集起自己的精神和听力,专心致志地谛听那些一个个跳到自己身边来的男男女女的揭发批判。她竭力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便是要绑了去杀头,也得搞清楚那来龙去脉,要不,不是成冤死糊涂鬼了吗?她终于大致上听清楚了,原来这冯唯帮了阿晶出逃后,到无锡的老家乡下,一下子就买下了三十几亩良田,那阿晶本来就是破落地主的女儿,从小吃田租长大的,懂得当地主雇长工吃佃户的轻巧便利及种种好处。冯唯和她过了好几年舒服日子。后来土改了,良田尽数没收,浮财也分了,阿晶一根绳子上了吊。冯唯则逃到了上海,重新混入金融界,干起了拨算盘的老本行。他是“隐藏极深的阶级敌人”,连“四清”都没查出来,直到这场“文革”,才由于他本单位的造反派战士心明眼亮,抓住了他总不愿意谈及婚史的线索,内查外调,把他这颗“定时炸弹”起了出来。听了这些,紫藤忽然有点恍然:为什么那个年纪不小已近四十的女出纳员如此出众地参与对她紫藤的“革命行动”。冯唯曾经不无得意地向她炫耀过,银行里刚调来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又丑又古怪,却不知怎么地盯上了他了,塞过情书塞过电影票,一门心思要当他的续弦呢,那种死皮赖脸的样子,让行里的同事们一个个暗地里笑掉了大牙!紫藤当时劝道,人家看上你,又不是坏事,你可千万不要拿这当作吹牛的资本,去背地里嘲笑人家,不成亲家也不要成冤家嘛!可是如今看来,这由爱化生出来的恨,可就变成了怒火万丈的阶级仇恨了!那被伤了心的老姑娘,显然非但欲置冯唯于死地而后快,而且恨屋及乌,连带着与冯唯有来往的紫藤也遭了殃了。
  至于林局长的倒运,看来倒并非全由紫藤引起。发言的人列了许多紫藤所听不大懂的罪名。与紫藤有关的,只是福平所谈过的,批准并补发了“华申”原业主沈源的定息。批判者说,这就足以证明“走资派与资本家是合穿一条裤子”了!这句话掷地有声,听众们发出了会心的哄笑,于是那领喊口号的心领神会即兴创造呼出了一句“批倒批臭与资本家的小老婆田紫藤合穿一条裤子的走资派林水根!”但因为句子实在太长,许多人一口气喊不顺当,于是便鸣哩鸣哩地只念清了“批倒批臭……合穿一条裤子”几个字,声音一住,满场都只剩下了笑声了,气氛热烈,形成了这次批斗会的最高潮。
  跪在地上的紫藤恨不能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羞辱和冤屈充填了她的心,同时又掺和了一种深深的内疚,对林局长,甚至对这位惹人厌的如粘皮虫般粘了她一、两年之久的冯唯。“这世上若没有我紫藤,他们也许还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她怨愤地想着,泪水和汗水渗合着淌满了脸颊。
  她糊里糊涂地忽然又被揪着头发从地上提了起来。“站好!”有人在踢她的腿,从正面增,不让她发麻的双腿再弯曲下去,“听清楚了!”那人说,“要宣判对你采取的革命行动了!”
  “还有什么行动呢?”紫藤想,“还没行动够吗?你们干脆把我杀了也罢!”
  那些组织这场批斗会的人并不想杀她。图穷匕首现,最后的“勒令”揭示了最终的目的;立即交出红楼内大小房间的全部钥匙,龙华水泥厂的革命造反派决定全面接收这幢本来应该属于人民的花园洋房!
  泽纪隐身于粗壮的紫藤枝干后、浓密的紫藤花荫下,从头至尾看到了紫藤受辱的这一场面。
  他切身感受到了看着亲人受苦比自己受苦更剜心割肺的那种痛苦。
  他更加懂得了那天晚上大藤怎么会失去了自制力、优到他的膝上痛哭,好似那戴高帽遭批斗的不是他而是她一样。
  而紫藤受到的冤屈、折磨和羞辱,甚过于他百倍1千倍1
  他隐蔽在他从小在那里长大的因而也最熟悉的紫藤花荫的最隐秘处,躲开了狂热的人们的视线,望着一手把他拉扯大、比生身母亲更亲近的母亲紫藤被一脚踢倒在地、无助无望他任由人们诬陷、唾骂、叱责,控揉折磨,却只能心如刀绞,泪流满面,而束手无策。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怯懦和无能。那排烟似的呼喊、那树林子般随着口号声举起又放下的臂膀、那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如铁锤般的拳头,压倒了扫灭了砸碎了他这个文弱书生本来就不多的勇气。他只能躲在那阴暗的角落五内俱焚地等待着那“再盛的筵席也有散的时候”。
  没有见到家里的其他人,特别是那个再也受不得刺激的白曼如。甚至连福平家大大小小六、七个人一个也没露面。很显然,藤姨事先已经得了风声,所以才让福平代挂了两个电话给他和大藤,不让他俩回家来。她安排好一切,只留下她自己一个人,来迎候这场浩劫!
  大藤接到福平电话后,马上就拨了一个到师院。她疑疑惑惑地问道:“妈怎么啦?这种乱糟糟的时候去游山玩水!她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事?”
  “我也有点奇怪……不过,曼娜最近情绪极低沉,陪她出去散散心也是可能的……”
  “挤不死她们俩!”大藤说,“火车上全是外出串联的学生,行李架上厕所里都挤满了呢……你这几天情况怎么样?”
  “没事。好像有点转向了,对我们这种人已没了兴趣,可是怎么连校党委都砸烂了呢?……你们呢?”
  “一样。真弄不清……有同学邀我去北京串联呢!”
  “什么时候?”
  “他们今晚就动身…,要是你那边的确没什么大事,我干脆就跟他们一路走得了!”
  “行,行,去首都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放心,家里我会去照应的,你只管上北京,我今晚还是回去看看。”
  回去看看就看到了如此惨不忍睹的一幕。
  “不能,不能这么做……无论如何不能呀,这……这太委屈了你……天哪,还有大藤,她能受得了吗?”紫藤躺在床上,哀哀地哭着。
  沈泽鲲只能再一次把绞干了毛巾递给她,让她擦了泪水。
  早已过了午夜。花园里还是闹闹吵吵的。水泥厂的造反头头宣布,大厅作为“司令部”,立即占领,楼上楼下一应卧室,贴上封条,等候分配。福平和月妹在批判会临近结束时已先后返回,一听造反派接收了紫藤花园,立即上前交涉,因为他们是“苦大仇深”的老工人。造反头头说,你们当然跟反动资本家不一样,原来住哪里就住哪里,不封你们的房间。月妹灵机一动退,我们卧房隔壁的一间储我室,向来是我们家放杂物的,也不能封。头头说,工人与工人一条心,给你了1月妹高兴之余,真懊恼没多要下几间来,刚想开口,被福平一把拉了臂膀拖进了房内,两口子竟在房间吵了起来。而占领了大厅的几个造反派,已经在按照自己的设计挪动那些沙发和桌椅了,有的因为喊口号喊得口干肚饥,找到厨房烧水煮夜点心,那原来一过十点就宁静如水的紫藤花园,赛似开了夜市面,乒乒乓乓嘈杂了整整一夜。
  紫藤在交出了腰间那串钥匙后,被允囫到她所居住的偏楼二层。她那间房间曾有几个“红袖章”冲进去看过。除了清一色的油漆剥落的白木家具,就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花木,桌上一面小圆镜还是裂了两半用橡皮胶布粘住了的。“红袖章”们粗粗一翻,马上空手出门,也没打算没收了这么一间朝西的水泥地的统并不过十来平方米的小屋。
  泽鲲是乘乱溜进她的房间来的。
  他先帮了她脱掉那条血迹斑斑的长裤,然后用红药水涂擦了一遍她膝头磕破了大片油皮的地方。小屋里有个小小的水斗,那是当年田大勤安装的,便于紫藤漱洗,也便于浇灌房内的花木。泽鲲便为紫藤绞了一把又一把的毛巾,让她擦净胜上、手上、颈脖上的污垢、汗水和泪水。干这一切时,两人都默默无语,泽鲲没说一句安慰的话,紫藤也不问泽鲲什么时候回来的,两人都只是拼命地克制住自己的呜咽,把涌到喉头来的眼泪往肚里咽。
  洗净擦干之后,泽鳏找出两块干净的手帕,将紫藤的两个膝头包扎了起来,让她平卧到了床上。
  “大藤没来吧?”紫藤开了口。
  “是的。叶星组在床头边的一把木椅上坐下,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包烟,点燃,抽了一口,“去北京了,串联。”
  “那就好。”紫藤吁了口气说,“曼娜也没看见。”
  泽眼苦笑笑,却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藤姨,我想跟曼娜去办了结婚手续。”
  “什么?你…你跟谁?”
  “白曼娜。”
  “天哪!曼娜是……不是……,……你……不不,你不能这么干,我知道你的意思!”紫藤奋力要从床上坐起,“我决不答应你这么干!”
  泽鲲将她轻轻按回床上。
  “没别的办法,”他说,“藤姨你别急,你躺下听我说。你听见他们决定了,他们要把整幢红楼都占了、分了……”
  “这是不可以的!犯法的!……”
  “这是可以的。许多地方都这样干了,我们学院的院长,都让扫地出门了。藤姨,你想想,若不马上让曼娜……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沈家的……媳妇,她怎么还能在这里住下去!而她……你是知道的,她怀了泽鹏的孩子……”
  “天哪,要把她往死路逼了呀。”
  沈泽很默默地又吸了一口烟,然后说道:“只有这一条路,可以为她保下一间房来,而且,还可以把泽鹏的孩子生下来……这只是个权宜之计,待泽鹏出了院病情稳定了,局势或许也会改变些……我,我还可以办离婚手续……”
  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既像是对自己这一设计的得意,也像是一种刻毒的嘲笑。紫藤哭了起来了。
  “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呀,这算什么名堂?曼娜能肯吗?
  “我去找她说,她是个没主意的人……她也一定不会误解了我的意思,咳!”沈泽鲲的嘴角又出现了那种怪笑。只有这种笑容,酷似他的生身母亲李可心。
  “大熊呢?”紫藤哽咽着,“大藤怎么办?我可怜的大藤呀…”
  沈泽鲲一下子把脑袋垂到了两个膝弯之中。“藤姨,”他呻吟着,“我配不上她……我不能害了她……从明天开始,我要去修建材劳动改造了……”
  半个月后,大熊自京返回。
  她跨进紫藤花园里,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除了那园子正中的大片紫藤还依旧保留着,园内的一应花木都已被铲子。搬入红楼近十户人家,每户都在园内,以砖瓦、树枝、铁丝为标记,团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技去花草,栽上了鸡毛菜小白菜之类,有的还搭起了鸡棚鸭棚,大小鸡鸭在园内三五成群地来串联,创地啄食。刮过一次台风,围防上的大幅标语经风吹雨打已一根根控下来破烂不堪,但残留的墨迹还依稀可见利、……婆”、“拼头”之类。打在“紫藤”的名字上的红又被雨水化了开来,好像曾经有过一次居我或酷刑留下了血迹。红楼里大人喊小人叫煞是热闹,走廊亦已被瓜分,一堆堆地垒着搬进来的居民所不舍得丢掉的破木板箱,坏碗根、三脚凳子、烂底铅桶和剩下来的煤球煤讲木柴之类。有两户人家在花园内用泥瓦砖块搭了两只行炊,将国内拔了出来的花木塞进去烧,浓烟滚腹地又夹杂了火太旺了的焦米饭臭,给这片地方平添了一种野趣。有几个女人和几个孩子正在他们新开垦的菜地上劳作和玩耍,看见大熊进来,那脸上现出的惊异和警惕,远远地胜过了大席著然间的吃惊和迷们。幸而这时候月妹跑了过来,不由分说拉了这女“红卫兵牧行防往偏楼二层房里去。大藤这才确信,自己真的还是回了家了。
  月妹很识相地急急退出,留下母女俩去说清楚这半个月中的天翻地覆,税待处沈泽鲲已经成了白县娜的“合法丈夫”。
  大藤当夜就登上了南下的列车。风靡全国的不必购票的“大单联”持续了半年。她一走也是半年。

  沈源一苏醒过来,神智就非常清醒。他感到这半边身子如同石头一般沉重,就立即意识到自己发作了小中风,留下了这个偏瘫症状。他并不十分害怕。沈源而且很快就回忆起了引起自己发病的种种因素,心内再次填满了沮丧、懊恨和羞愧。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免得那白得耀眼的粉墙、天花板以及那嵌在画镜线上的一长条目光灯亮亮地刺得他头痛。可是那闭紧的眼帘上,却又鲜明地闪过了那沾了血迹的搅拌机、涂了口红的阿在、吐着鲜血的田大勤。他禁不住呻吟了起来。
  他感到他的床头边兀然立起了一个人,紧接着,他听见了一声呼唤;“爸——阿爸!”
  是小藤!女儿小藤!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真的是她。她就伏在他的床头边,那双酷似紫藤的杏眼大大地睁着,充满焦虑和关切,水汪汪地望着他。她长得完全像沈源,唯独这双眼睛,几乎是从紫藤那里移了过来的!
  “你?”沈源艰难地移动自己发硬的舌头,说,“怎么…回来了?”
  他以为自己说清楚了这句话,但那声音发出之后,沈泽藤听来只是呜喀呜嘻地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就好像老爹喉头堵满了浓痰似的。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了。
  “爸?我是泽藤呀,你怎么不认得了?”她凑近了他的耳朵叫着,“你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呀?”
  “谁说我不认得?”沈源反驳道。因为说第一句话时舌头已经得到了操练,这句话他的口齿清楚多了。小藤一下子听明白了,不禁破涕而笑:“爸哎,你可好了!·急死我了!我知道我爸没事的,我爸身体像头牛一般壮实呢!”
  沈源禁不住也露出了笑容。小藤出国四年,中间只回来过一次。四年了,她还是这么单纯活泼,像个中学生似的!
  “你……怎么回来了产沈源重复着最初的问题。
  “老王头打的电报呀哪死我了,我连箱子都没提,马上就奔飞机场,买了最近的班机飞了回来。”小藤急急地说道,“玛丽姑妈也急坏了,天天从纽约拔两个电话,问你的病情……”
  “天天?我,在这里几天了?”
  “四天了呢,四天四夜,总题总睡,好吓人呀!”
  沈源一下子睁回了眼睛。“田大勤呢?他怎么样了?”
  泪水重又溢出了小熊的眼眶:“大伯……他大概……好不了了;败血症……我刚去看过他,他在说胡话呢!…”
  沈源努力挣扎着:“带我去!马上扶我起来…”
  虽然已近午夜,但由于沈源的坚持,医生还是破例准许这名本不应再受精神刺激的病人,去见一见另一名垂危的病人,只是再三告诫这两名病人的同一位亲属沈泽藤小姐,无论如何要控制沈源的情绪,否则,她恐怕就不只是要准备办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的后事了。
  本来爱哭就哭、爱笑就笑的小藤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立即关闭了眼泪的闸门。她手里高高地持了为沈源输液的盐水瓶,紧随在推动着的沈源病床一边,到了田大勤的重危病房里。
  她明白这是一场诀别。她要求护士小姐送向平行排列了两张病床,然后摇动床脚上的手柄,使那可以活动的病床一叠二,形成了倾斜的角度,两个病人于是便都传在床上,可以面对面地相视、交谈了。她默默地看着护士调节了那输液管上的螺丝,在明白了这是调节滴液速度之后,马上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可以代管,那护士也机灵,很快就退了比去。
  病房复归平静。四壁粉墙,围着他们三个人。日光灯都关闭了,只留下墙头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远处有钟声传来,一下又一下,午夜了。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一阵移动,也或许是因为倚坐着的沈源的目不转睛的注视,已经昏迷了两、三天的田大勤突然不安地摆动起了他的脑袋,一条吊了针的臂膀猛地伸向空中,另一条胳膊则一把揪住自己的被子,使劲地往下拉扯着。小藤一见,连忙握住那条牵拉了输液管的臂膀,一面喊着“大伯、大伯”,一面将它平放到床沿上,轻轻按住。田大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渐渐安静了下来。
  小藤流着泪,伏到他耳边呼唤着:
  “大伯,我是小藤呀,我跟阿爸看你来了……大伯!大伯…”
  “喊阿爸……”沈源突然开了口,“喊他阿爸!”
  小藤抬起泪眼望了望沈源。她到十二岁升入中学时才改姓沈。小时候她只知道自己是田大勤的女儿,沈源是雇了自己父亲的老板。改姓时沈源和田大勤一起找她谈了一次,虽然她还不很懂事,但两个长辈如同跟一个大人谈判似的,很严肃地告诉她,她其实应该姓沈,她是沈源的女儿,改姓之后,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以沈家大小姐的身份立足于社会,在学校里不必因为自己出身低微而低人一头了。她莫名其妙,将信将疑,望着田大勤低垂的花白的头,难过甚于惊喜。她盯住了田大勤说,阿爸,这是真的吗?田大勤抬起头,目光并不躲闪,正视着她说,别再喊我阿爸了,你的的确确是沈家的骨肉,你应该喊你的大伯伯为阿爸。不,不,你们骗我!她哭着说,你们怕我在学校里受欺侮,所以编了这个谎话骗我!田大勤的头又垂了下去,可是只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又抬起头说道,小藤啊,你看看你大伯伯,不不,看看你真正的阿爸,你们俩多相象呀,活脱活像的,你自己还看不出来吗?她呆住了。是的。用不着找出任何别的证据来了,那方脸盆、那宽腮骨、那厚厚的宽宽的嘴唇,甚至还有那双特别肥厚的大大的耳垂!真的?真的……真的!她吃响地说着,那么我妈妈呢?我妈妈不是留在大陆的,叫紫藤的吗?两个大人突然都转开了目光。难道说,她继续问,我妈妈是李可心?我还记得她的,可怜的妈妈,她……她是精神不正常的,是不是?两个大人连忙说,是的是的,她有病,所以才那么对待你!沈源补充道;也因为这个原因,才把你过继给了你……田大伯!
  她好不容易才改过口来,叫原先的“大伯”沈源为“阿爸”,叫原先的“阿爸”田大勤为“大伯”。
  如今他们俩面对面躺在病床上,一个刚过危险期,一个显然到了弥留阶段,手脖上都插着静脉格液管。
  “叫他阿爸1”那十年前收回了阿爸主权的沈源再一次吩咐女儿,眼里汪着泪水。
  田大勤的手无目的地在被子上抓摸着,这是人到垂死时才有的动作,沈源心里明白。
  “阿爸——”沈泽藤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把淌满了眼泪的睑坦进了田大动那只粗糙的不时发着痉挛般的颤抖的手掌之中。
  她太熟悉这只手掌了。她至今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发了歇斯底里的李可心一把一把拧她的细细的手臂、细细的大腿,还不许她哭。她只敢晚上溜到“阿爸”屋里,把身上的身青块露给阿爸看,对着阿爸抽泣。阿爸一边叹气,一边用这只大手掌无数次地轻拍过她,把她慢慢地拍得睡熟了过去。她还记得小时候流辫子,是阿爸的大手掌帮她编在脑后的。进了中学改了姓名后,并非是小藤疏远他,而是他有意识地回避了与她的会面,非但从此家长会由沈源参加,即使平时小藤回宜兰家来,追着他喊“大伯”,他也是淡淡的、客客气气的、总让她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花匠的女儿,而是沈老板的大小姐!
  沈泽藤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前途!
  “阿爸啊——”她抬起泪眼望着田大勤被高烧烧得如一堆灰烬般泛出一脸死白的脸,喊着“你醒醒呀!再看看我,我是小藤呀!”
  田大勤的眼睛突然大睁了开来。
  他是被小藤的一声叫唤,生生地从紫藤的身边叫了回来的。
  他本来已经回到了那片紫藤花园。他觉得自己身轻如云,飘飘浮浮地进入了大铁门,并且依然驾着那辆老福特。他看见紫藤背向他,坐在那一大片悬垂下来的紫藤花缨中。他看见她在伤心地擦抹着眼泪。他心里一阵阵发着痛,他从她的身后飘呀飘地飘了过去。然后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他把她放到了他们的那架木板大床上。他把一条薄被盖到她身上,自己在她身边倚躺着。她把她的头搁到了他的臂弯里,他就用自己的手掌轻抚了她的头,她的粗粗的辫子,她的浑圆的肩膀,她的哭得不断抽动着的小小的背。她安稳地睡着了。他的心感到了许多许多年都没有过的平静。他拉过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花被,往自己身上盖去……他也想睡……真乏啊……他马上也要睡过去了,嗅着紫藤的发香……他太累了……
  他听到了那一声呼唤。呼唤来自那么远的地方。好像中间隔着茫茫大海。那海水无边无际,汪洋恣肆地涌动着堆满了浪峰。他奋力地游着,精疲力竭。
  他睁眼看见了近在咫尺之间的一双眼睛。
  “紫藤……’她喊她。
  “阿爸,我是小藤呀!”
  他竭尽全力辨认。“小藤,”他认了出来,“小藤……不哭……”他举起手,想抚慰她。
  “阿爸呀——”小藤把脸再一次埋到了他的手掌中。
  “大勤……兄弟!”沈源费力地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下子又顿住了。
  田大勤轮转眼睛,注视着沈源。他的眼神清楚得如一潭凉水。他显然完全清醒了。可是他开天辟地第一遭只是注视着沈源而不张口喊他“老爷”。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望住他,面容平静,目光深透莫测,根紧了他的嘴唇。沈源在他的注视下剧烈地发起抖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恨不能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恨不能立即逃离出这间房间、恨不能也像小藤一样放声偷哭一场的感觉。
  “大勤……”他艰难地说,“我对不住你…我亏了你—”
  田大勤急促地喘起气来。“亏了……”他说,“紫藤……叫”
  他立即又昏厥了过去。
  沈源颓然倒下。
  沈泽藤惊慌失措一下又一下地按着呼救电铃。医生和护士赶了进来时,田大勤已经咽了气。
  沈泽藤操办了田大勤的丧事。一旦告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她就显示出了从她父亲那里遗传得来的果断和干练。她一面照应着住院的沈源,以重金聘了台北一名最有名气的心血管疾病专家来宜兰医院参与会诊,一面遵照沈源的吩咐,将田大勤埋在宜兰市北的一座建于山头的公墓里,取了北面的一块坟地,意在让田大勤时时向北眺望那留在上海的紫藤和大藤,在他的坟头,还栽下了两棵紫藤苗,藤旁立了两根水泥柱子。
  沈源不久便基本治愈,跟他的父亲沈洲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留下并不明显的半边面瘫症状之外,他照样可以健步行走,驾驶汽车。沈泽藤开了车来接他,他提出由他驾驶一会儿,试试手劲,结果那方向盘把握得依然很稳很灵敏。他让小藤指点着方向,径直将车驾到了田大勤的坟地前。在坟头边,他为那两棵紫藤培了土。
  “这坟怎么……怎么孤零零的,前后左右都不挨着别人?”他问。
  “我把这一片地方,共计七十五平方米,都买下了,”沈泽藤答,“以后可以搭个紫藤花棚,像家里一样。”
  沈源望了望女儿,二十出头的小藤已经成熟了。披散在肩上的一头长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束了起来,盘成一个合,扎得高高的,使她那本来并不很高的身材,一下子就显得修长了不少。沈源明白,跟女儿说实话的时候,应该说是到了。
  晚间,在一样有着螺旋形木梯的客厅里,沈源字斟句酌地大致真实地叙述了沈氏家内的有关小藤出生的秘史。他不能不在女儿面前有意无意地美化自己,把一切罪孽统统推给早已死去而且给小藤留下不佳印象的李可心。小藤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听完了全部故事,她才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怜的妈妈……”
  沈源闷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在香港时,还接到过两封信……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还有你的姐姐、弟弟……”
  “没别的办法联系吗?”
  “许多办法都试过。发出的信如石沉大海……也弄不清卡在这边还是卡在那边……”
  “玛丽姑妈下个月去香港,让她试试,从那边发一封信,或许
  “也不过是试试而已,唉!”

  游历了大半个中国,最后一程是黑龙江的漠河地区,然后转道哈尔滨、大连,坐了海船返回上海,大藤经半年之久的免费“大串联”,终于又踏进了生她育她二十年的紫藤花园。这回不是她见了紫藤花园里的突变而惊讶,而是紫藤花园里人们见闯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吃了一吓。她穿了一身由“红卫兵接待站”免费借出的厚实得如棉花包似的军用棉衣裤,外面还披着一件军棉大衣。她的头上戴着一顶棉帽子,两边的护耳放了下来,护耳上的带子晃荡晃荡的。脚上的鞋,上海人几乎从未见过,后来才知道在东北叫做“大头鞋”,高帮。棉夹里、底子都是橡胶的,上下一律漆黑,长长的鞋带不是系在鞋帮上,而是在脚脖子上绕了几圈。她的险又黑又瘦,小小的身子裹在那么粗笨的服装里,好像那种偷工减料只见皮子不见肉馅的“百页包”似的。因为衣着太肥,个子也显得愈加矮小了。
  她并不理睬几个正在园里忙着的女人孩子的诧异的目光,径直大步走上偏楼。门锁着,她伸手往一个她知道的角落一摸,就摸到了钥匙。开门进去,推开窗,顺手将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扔到床上。园子里的人看见了她那两把刷子似的粗粗的短份子,才知道是一去不返半年间一封信也没有令紫藤牵肠挂肚一提起就眼泪汪汪的大感回来了。
  除了自己家人,没人知道大藤决然离家半年的真实原因。大家都以为,这个心高气傲的女“红卫兵”,是决心与挨了批斗的母亲“划清界线”,才采取了这个在当时很常见的“革命行动”。
  “其实何必呢!”月妹后来在安慰紫藤时说,“你又不是地富反坏右,也不是走资派,现在定息也不拿了,银行存款已让冻结了,完全是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民了,还是要团结联合的嘛!这大藤,就这么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自己亲妈划清了,太没良心!”
  紫藤有苦难言,只好顺着别人的说法作进一步误导:“实在也难怪她,一直是红领巾的中队长大队长,共青团里学生会里的干部,受不了呀……那次来收房子,弄得也实在太凶……其实要房子就要房子么,何必这样斗我呢,一阵风刮过,莫名其妙地什么事也没有了……我早晚要找到厂里去,银行里去,要他们给我说说清楚!”
  “太平点吧!”月妹规劝道:“破财消灾,不再找你麻烦已经算不错了,你看看后面那家人家,意大利式的花园洋房没收了不算,一家老小统统遣返回安徽老家乡下去了!”
  紫藤只是叹气:“这大藤,走的时候袋里只有三、四元钱,哪里去吃,哪里去睡呀……”
  “这你放心!”月妹说,“我们家老三老四两个都在外面串联,来信说,样样都是免费的,只要凭一张学生证、一只红卫兵袖章,走遍天下都不怕!……”
  月妹虽这么劝慰开导紫藤,但几十年同住一园,岂会不明白沈家两兄弟在娶白曼娜这件事上搞了个“狸猫换太子”?明明是弟弟的女朋友,到头来却由哥哥去顶替办结婚证明。其间奥妙,她与福平俩是清清楚楚的。但福平再三叮咛她不得声张,假装糊涂,不要干落井下石的缺德事。福平说,沈家对我们不薄,解放后紫藤又处处照应我们家一个又一个孩子,我们可千万不能墙倒众人推,看见人家落难了就去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福平在他们那间有独用卫生室的房间里感慨万千地谆谆教导自己的老婆道,月妹,你不要看你的老公文化不高,不过是个烧饭师傅,我的脑筋却是比许多有身份有知识的人清楚着呢,我今年四十多岁,从懂事起,看这个世界看了三十多年了。我看见日本人盛极一时,结果杀人放火地只狠了八年,到头来还是吃了原子弹宣布无条件投降。我看见这个花园里的李可心,骄横跋扈一个人说了算,但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只好孤苦伶什一个人随了跟伊没一点感情的沈老板远渡重洋,两个亲生儿子统统扔在了上海,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上一面1我参加过庆祝抗战胜利、欢迎中央军返回的大游行,手里拿着的是“天亮了”的标语,但没几天就去轧户口米抢购肥皂草纸,三两年后送沈老板去码头时,亲眼看见国民党的败兵败将逃难一样往船上跳,一个政府说倒台就倒台了。所以说,世上事常常是会变的,人在得意时不能忘形,人在失意时不要灰心,做人不妨做得冷静些。月妹呀!你们女人家有时候就容易头发长见识短,只看见一时里的事,看不见想不到后面几步棋。解放初我听了你的话,唯恐紫藤一个人带了三个孩子生活太困难,会来沾我们的光,所以限紫藤分开了灶头,各管各自顾自,结果呢?人家紫藤硬碰硬就是把三个小围绕统拖大,培养成了大学生,而我们呢,非但心里总存了个愧疚的疙瘩,而且最近几年孩子们的学杂费,还都是紫藤帮了交的。人啊!千万不要目光短浅,不要见利忘义,尤其不要因为一时里的升降沉浮就从门缝里看别人。你不要看紫藤丫头出身,半辈子为沈家人做牛做马,如今又落得没有一分进帐,只好去里弄生产组炼中药一天挣七角钱,但我晓得,这个人,心气高,品格正,倒霉不会倒一生一世的。别的不说,这三个她一手抱大的孩子,将来有了出息还不会报答她?所以说,月妹,闭上你这张漏斗一样的嘴巴,少在这花园里与那帮小老娘们嚼舌头,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的!月妹笑着睡老公道,还用你关照?我哪一点比你笨了?我会不晓得利害关系?白昼挪早就“害喜”了,我会看不出来?沈家兄弟“掉包”的事若是穿细了,起码搭上两三条人命,我会去做那种杀人凶手?你刚才那番最高指示,统统都是白说了的废话!
  月妹当然也有点明白大藤出走半年音讯全无的真正原因。她和福平,原也认为泽魄与大藤,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泽辑为了替白曼娜和她肚里的孩子争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和一间可以容身的房间,挺身而出当了“丈夫”,落了空的遭了劫的受了伤害的只能是大藤。她避出去半年,情有可原,只是,连自己的亲生妈那里也不来一封报平安的信,在月妹想来,总还是太过分了些。
  “大藤!”月妹站到那偏楼的窗下,仰头喊道,“你妈和你哥去妇幼保健院了,徐家汇的!曼娜生了个大胖儿子!”
  岂料那大藤好似没听到似的,一伸手,把窗户乒地一下就关上了。
  “怪人!”月妹好没趣,忿忿地前咕着,“从小就怪,如今更怪了!……

  有一句话只在肚里哼哼,没说出口来:“又不是我抢了你老公!”
  月妹的评价符合事实,这大藤的脾性,的确有点怪僻。
  她长得很美,杏眼、柳眉、瓜子脸,小巧的鼻子,轮廓分明的小嘴,很像紫藤,却比紫藤精致妩媚,典型的中国式古典女子的相貌。可是她自小就没有学会、或者叫养成女孩子家的温柔和驯顺。她从来也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喜欢粘在妈妈的身上。粘在紫藤身边的总是比她小一岁的泽鹏。泽鹏多病,紫藤对他格外小心。平时外出,总是泽鹏紧抓了紫藤的手跟着,大藤则默默地拖在一旁,有时还要帮母亲拎一点小物件。稍大一点,也不过八、九岁吧,她就成了紫藤的帮手了:不但家里但凡油盐酱醋,全由她跑进跑出地去买,紫藤在园里种菜栽花,也常常是娘挖土女栽种,娘修枝女插条,夏天那张搁于偏门旁由路人自付款自取花的专售茉莉花的小桌子,也是由大藤包干了的:一早托出这张桌子去,放好收钱的木匣子、由好的新鲜的茉莉花,盖上湿润的纱布,然后再匆匆小跑着上学去.中午回家吃饭,要收扰钱,要再放几申花,要换纱布t晚上则收报拖回桌子,全由这小小姑娘操办,不用紫藤太费心了。再往后几年,紫藤觅得了一些手工活,诸如糊火柴盒粘信封之类的,进入中学了的大藤便成了家里接送活计的主要劳动力,每逢周六下午,与母亲两人将干完了的成品送到厂里,再将领来的半成品或原料什么的背了回来,母女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如中负重般,一路也不说什么话,默默地去,默默地来,回家马上就动手开工。泽间则高兴时帮着干几个,不高兴时顾自去花园玩、找同学聊,或者上红楼二楼去往画布上涂颜料。只有一项重活,家内四口人是要一起出动的,连泽辑也不能例外,那就是去南市城隍庙附近的人民路上,运回那些泥瓦盆来,供紫藤栽了花出售。瓦盆死沉死沉的,路程远而又远的,这个不说,难就难在商店里有规定,买一个两毛钱,买两个就只要一毛八分,买十个的话,平均每个一毛五,若一次买一百个,那就几乎是以对折价售出了,因为买得愈多愈便宜,那几年里靠卖花为生手头拮据的紫藤,总是一次就买进二、三百个大大小小的花盆来,这个分量,也便不是母女俩所能拖拉得动的了。只有在这个时候,紫藤才动用那位文质彬彬的大学生沈泽鲲,又喊上再穷也摆出一种阔少爷派头来的沈泽鹏,借两辆轮板车,一家四口两男两女去集体远征,拉回两车瓦盆儿来。译服役二话,与大藤组成一队,一路说说笑笑地去了再返回,泽鹏则要换了劳动衣裤,戴上一项压住眉毛的草帽,一脸不情愿地闷头来去,走过他读书的中学和同学们的家门口,那车拉得飞快,好像有鬼在后面追着一般。紫藤曾经想不叫泽鹏再去了,不料刚一提出,就遭到了也将升入高中的大藤的反对。她说;
  “行啊,我也怕同学们笑话,也不想去拉了呢!这样吧,里弄里有运输服务队,收费不高的,妈你去雇了他们来拉吧!”
  几句话噎得紫藤直翻白眼。幸而此后不久,林水根的一纸批文,结束了那拉瓦盆斜穿整个上海的全家出游活动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藤那张秀丽的脸上总是抹着一股冷色,特别是一双大大的、黑黑的瞳孔占了极大比例的杏眼,日夜都闪着一种如钢如铁如刀刃般的硬光。她不喜欢笑,但也不爱哭,平时话木多,开口却总带锐气,用的语句常属反讽反问类。这种性格不讨同学喜欢,却很得连续几届班主任的赞赏。他们让她当了一任又一任学生干部。有个班主任这么评价道:“少见这样的女孩子,这么漂亮却这么严肃,所以特别压得住阵!”或许正是这股冷气,大藤纵然成绩与容貌都是班级里年级里最突出的一个,却从来也没惹动了哪一位男生敢于或者有兴趣向她求爱,一直到她读到大学临近毕业。
  福平家的二女儿福妹,就是那名一九四九年春经了一场麻疹浩劫而幸存下来的女孩子,读到初中就开始谈恋爱,结果读一年留一年级,初中读了六年最后还只是拿了肄业文凭。月妹盯住了连打带骂地管教还是管教不了,有一次无限感慨地与紫藤议论道:“也真是一个人一个天性!我从来也没见你怎么去管你女儿大藤,她就像这花园里背阴墙根的一棵草,自生自长的,还就是长得这么好,而我家的福妹……”
  她后面说些什么,紫藤都没听明白。紫藤被她那个贴切生动而且深刻的比喻震撼了。“背阴墙根的一棵草!”说者无心,听者留意,紫藤发现自己的确是很亏待报亏待了自己的女儿了。这孩子生下时就特别健壮,因为健壮就得不到格外的关照。格外的关照都给了她的比她晚生两小时小了近一半的妹妹小藤了。小藤随沈源他们走了之后,紫藤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所有的母爱又都很有意识地奉献给离别了母亲的理论上失去了母爱的泽鲲和泽鹏,那献出去的母爱恰恰正是理论上应该是属于大藤的。结果那大藤从记事开始,就既没有过严父,也等于没有慈母,那慈母一腔热血都浇灌到了她以为是应该加倍浇灌的属于别人的苗上。大鹿在被忽视被漠视却又每当母亲力不支就需要她也帮衬着作出贡献的情况下默默长大。有俗语说,没娘的孩子天保佑,这田大藤是有娘的不如没娘的,天倒也还保佑,除那次麻疹只生过一场清:先是感冒,流了两天清水鼻涕,紫简从花园里挖了几棵车前子单前了场让她唱了,见她不吵不闹,也就没再理会。不料第三天她竟发起高烧来。小姑娘从小只睡娘的脚后跟,而且是分被窝的,紫藤对此浑然不知。那大藤发着高烧还是去上了学。下午放学回家,烧得实在难受,就铺开草席躺到了地板上。地板是水泥铺的,她觉得凉凉的好受些。迷迷糊糊的,小小身子就从已经被她洛烫了的草席上游了出来,一张通红的睑贴在水泥地上,靠着那点凉气自己为自己作着降温措施。到紫藤终于发现苗头不对,背到医院去挂急诊时,小姑娘竟烧到了四十度以上,得的是差点让她送命的大叶肺炎!
  在六十年代初最艰难的那几年里,紫藤又曾想去挖出紫藤根下深埋着的些许东西,换成保命的吃的和遮羞的穿的,可是又总下不了决心。并非吝财,实为不敢。紫藤再穷也订报,报上的许多消息是紫藤出去办事的正面榜样和反面教训!。她发现挖出那些东西来很可能会惹是生非得不偿失,甚至招来飞天横祸。她只好安贫乐道,军穷受苦,尽量以自己单薄的身子灵巧的双手有限的本事加上克扣自己和自己的女儿来维持家庭抱大沈家托付给她的两位公子。那两年的粮食定量实在不够,家里一日三餐都不得不热菜皮稀粥。每次那偌大的粥锅端上来,紫藤总是把勺子伸到底部,先捞两碗厚一点的,放到泽鲲泽鹏面前,然后再撤出上面的薄场,与女儿一人一碗。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在那几年里正处在发育阶段的大藤,居然长得还不及紫藤高,连一米六零也不到!
  紫藤醒悟到过于亏待大熊时,大藤却已快升大学二年级了。她布于脸上的冷气早已凝固定型,听母亲在某天晚上很有点歉意地提起时,却冷冷一笑,说:
  “你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这是一种先人后己的优良品德呀!该向你学习才对呢!”
  紫藤弄不清女儿是不是真的在褒扬赞美她!
  大藤谁也不理,把自己关在偏楼二层的小房间里,摸摸弄弄了个把钟头,开门出来时,已经改了刚进花园时赛如北大荒垦荒战士的模样:脸洗过了,头发梳整齐了,换上了一身平时穿着的蓝卡其衣裤。她虽然外出半年,却好像从未离开过这大变样了的紫藤花园一样,熟门熟路地到属于自己家的西角落菜地上挑了一簸箕的菠菜,挖出了两个圆萝卜。回到偏楼时,则认准了楼道底下三只煤饼炉子中属于紫藤的那一只,打开炉门,坐下锅,准备起晚饭来。那些新搬入的住户,本来还很好奇地总向这边膘,不一会见这姑娘眼皮也不抬一下旁若无人,吃不准到底是架子大自命清高呢还是胆子小自卑畏缩,不久也便失去了兴趣自顾自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冬日里天暗得早,紫藤和泽鲲从医院里回来,虽然才过六点,那花园里早已是暗洞洞的了。
  一进门,紫藤和泽绍就同时刹住了脚步。
  他俩发现了偏楼二层的灯光。
  “大藤!一定是大藤!”紫藤喃喃地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泽眼却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僵住了。
  紫藤跑了几步,连忙将脚步收住,回过头来,向泽鲲招了招手:“来呀泽维,好好跟她说说,只要等泽鹏病好了……”
  泽浪急急地打断了她;“不不,我不上去了,我……我还要去找……
  找几件衣裳,明天一早就要回干校的……”
  他逃也似地折向另一条小路,往红楼走去。藤姨藤姨,他心里哀叹着,你太不了解你的女儿、也太不懂得你女儿的那份珍贵的、纯洁的、因而也脆弱如一滴水珠一层薄冰一片晨雾般的感情了!就你设计的这句话,就能抚慰了她那颗受了创伤的心吗!
  他跌跌撞撞地摸着黑忘了开路灯往楼上爬去,在黑马乌大家都不舍得开灯的公用走廊上踢响了好几个坛坛罐罐。
  大熊大藤,他心里呼叫着,我知道你受到了多大的多惨痛的伤害,纵然有千百条理由来解释、来劝慰,你心中的伤痛也难以平复了,我何须前来“好好说说”、麻醉你、欺骗你,乞求你的宽恕和谅解呢?
  他下意识地摸出钥匙开了门,径直走进漆黑的房间,既没想到拧亮灯,也没想到关上门,脚踝碰到一件什么东西,大概是符号凳.子之类,他就机械地坐下了。
  哦,沈泽鲲,沈泽绍,他问着自己,你走出的这一步,到底是救了人还是害了人?你在生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到底是正角还是丑角?今天你俨然以救世主的面孔去看望了一个女人,还有她的孩子,可是你在葬送自己的爱情的同时,又残酷地践踏了另一个全身心爱着你的女孩子的真情,你当初想到没想到?说到底,你的心底深处,还是把你们沈氏家族的利益看作了最高利益,走出这么一步棋,还不是为了保住沈氏血脉和沈氏家业!你这样做,到底值得不值得?
  他的眼前,闪现出了大藤那双黑漆漆的、带了嘲讽意味的杏眼,那亮晶晶的聆子向他大张着,好像就在问他;值得不值得?值得不值得?
  他伸手探入自己的中山装口袋,摸出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点火星,好似映亮了他周围的全部空间。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非常明亮的夏天。刚升初二的大熊的一篇文章在暑期作文大赛中获了奖。文章在《青年报》上登了。大藤守口如瓶,但泽鹏却发现了。他有点喜气洋洋但也有点酸溜溜地把报纸送到泽辑的房间来,假充大人地说道,这是一篇情书呢,嘻嘻。泽鲲叱走他,在夏日明亮的夕阳下读了这篇小作文。按要求写人,大藤的文题很朴实:“我的哥哥。”文中写了几件很微不足道的小事,诸如哥哥少订了一份报为她买了本《新华字典》,哥哥在她发烧时为她扇扇子而且还用凉毛巾为她敷额头,等等。只是文未有几句话,当时就曾震撼过他,这么多岁月下来却又清晰的浮上脑际了:
  “……我的哥哥,就像是我家里的一盏灯,我身边的一盆火。我不能想象家里没有灯,也不能想象身边没有火。没有了灯没有了火,我怎么往前走,我怎么煎过黑夜和冬日呀……”
  沈泽鲲一把捧住了自己的头,把脑袋深深地垂下、垂下。这半年中,他时时都在惦念着大藤,时时都在谴责着自己,但只有到了今天,因为大藤终于返回了,因为大藤近在咫尺,她的心向他这么近距离地靠过来了,他才终于明白了,在这场阴差阳错的家庭计谋中,大藤是唯一的惨遭打击的受害者,而他,曾经自以为是牺牲、是奉献、是救助、是舍己为人,其实不过是在干着聂赫留道夫式的道德自我完善的勾当,放着情感上的高利贷而已。
  他的眼前,重新闪现出大藤的黑漆漆的眼,那眼里,分明汪着一腔晶莹的泪!
  他使劲抱住自己的头,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躲开这眼睛的注视,而且抑制住心中那股立即站起身,冲下楼,跑到那间屋去、把这么久没有见到,半年多天天都想念着的大藤妹妹紧紧地拥到怀里,轻拍她、抚慰她,用手擦干她的眼泪的那种冲动。
  他就这么僵坐着,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直到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异样,才猛地抬起头来。借着从走廊窗外射入的月光,他看见了价在已经关闭上了的门上的,的的确确睁着圆圆的杏眼注视着他的大藤。
  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俩都往前跨了一步,紧紧地把对方拥住了。
  躲避不了。压抑不住。没什么能阻断,没什么能约束。只要误会能消除。只要明白真的是爱他,他也真的是爱我。
  毕竟是母亲,几句话就开了那把压在心上半年之久的巨锁。
  “也不问一声,也不搞搞清楚前因后果,就自说自话一定半年,音讯全无!你这脾气不改,一辈子都要自讨苦吃,还要害人!”紫藤毫不客气地数落女儿,“你去看白曼娜那间房间,就可以什么都明白了!房间一隔二,当中还有司必灵销,骗人家外头人说是专门隔出一小间书房来,泽鲲要看书写文章,其实还不是……唉,只是可怜了泽鲲,你一走掉他就像没了魂,终日里呆瞪隘的……”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她还是忿忿。
  “你在哪里?来得及到天安门广场去找你吗?大家马上就可以把曼挪赶出红楼!”
  “所以就宁肯牺牲我。”
  “我能牺牲别人吗?除了自己,还有亲生女儿……”紫藤便咽了,“你也不想想,还有泽眼呢?他这样做,心里会比你好受?
  她不再说什么了。往北走到漠河,往南下了海南,西边爬过重庆红岩,东部模过舟山群岛,在船上吐,在汽车里晕,说是“革命串联”,其实是带了心里的伤痛浪迹天涯力图摆脱烦恼,可是,又有哪一刻里忘掉过他!有一百条理由很他怨他,却又有一千条理由理解他原谅他甚至感激敬重他,那思念日甚于一日!到决心返回时,很不能长了翅膀飞到他的身边!
  他们从来没有吻过。他们一直兄妹相称。可是在紧紧拥住的那一刻里,他们一点也不笨拙地找到了对方的嘴唇。他们需要融为一体,好像一个人一样。他们要把险乎失落了的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快快地牢牢地抓住,使自己完整、充实,再不必凄凄惨惨地寻寻觅觅。他们发现这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宁静,这么美丽,这么纯净,除了一个拥有了对方的自己之外,别无他物。他们终于觅得了一片港湾,可以在里面想』又安眠;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座峰巅,那上面的风光竟这般腐施瑰丽;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扇门,一扇只容两人进入的门,可以把所有的喧嚣和危险关闭在身后;他们终于开挖出了一眼清泉,从此解脱了干渴之苦。他们俩手携着手,不曾意料、没有预谋,就这么越过了一个站牌,同步踏上了一段新的人生之旅。

  沈源没有料到,足足读了四年建材专业、各门功课都在“B”等以上的大学工科留美毕业生沈泽藤,竟然对水泥生产的实际过程如此陌生!
  住院期间,见她处世办事有决断而且干练,沈源心中十分欣慰。四年出国留学,看来毕竟让她成熟了。自己的成熟,不也是因了在美国的五年生活吗?闲谈中知道她早与那位比大勤小一岁比自己大一岁的“文坛领袖”断了来往,更是感激当初与玛丽商定的“分隔政策”之英明正确。沈源觉得,应该是到了让女儿参与厂务、作接班的前期准备的时候了。
  看得出来,小藤对自己所学专业并无兴趣。读书读得好不等于有兴趣。她说过,我得对得起阿爸每学期付出那么高的学费,还要对得起自己的虚荣心,当个优等生到底光荣!她这么分析自己时面色很平静,甚至带了点冷峻,使躺在病床上本来很欣慰地看着她的成绩单和毕业文凭的沈源不由得一阵失望、甚至寒心。他知道这孩子从小不喜欢理工科,却莫名其妙地迷上了文学,要不然也不会去迷上比她爸大的老头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沈氏家业总得要有人继承。“华申”虽敌不过“唐记”,毕竟也是全台小有名气的厂子。在建立“自立自主经济体系”的连续几个“四年经济计划”的预算和总结中,许多报纸都曾专门提到过“华申”,称它为“进口代替工业”的一个好“标范”。沈源也因了“华申”而是台湾实业界的名人了。更何况那每年都有所递增的盈利。宜兰的“紫藤花园”、小熊的留学费用、一年甚过一年的开销、还有积聚下来以备更新设备和扩大生产的资金,不都是从一个“华申”掏出来的吗?“华申”不能不办下去,沈源不能不确定沈泽底为接班人。女孩子也罢,没兴趣也罢,非她莫属。儿子虽有,都在大陆,生死未卜。继承沈氏家业的,非沈泽藤莫属。
  所以尽管小藤在接了他出院后,从不关心他的厂务,一听他提了电话通在着厂里的生产就忙忙避开,倒是对他所叙述的沈氏家史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一有机会就追着问,寻根究源刨根问底地,还说是打算以此为素材,写一部足可以传世的大部头长篇小说,沈源还是坚定不移地要把她拉进自己的厂务管理中去。为了沈氏家业后继有人,他决心把这个已经读过四年建材专业的女儿,如水泥般浇注入按自己的设想制作出来的模具中去。
  他让她协助整理出几份材料来。一份是“华申”的主要设备及效能一览表,让她对全厂所拥有的不动产有个大致概念。沈泽藤干这事不费吹灰之力,画出的图表清清楚楚齐齐整整,而且中、英文各设一份,完全符合规范要求。将表格交给沈源时,她笑着说:
  “阿爸,依其实是个小老板。你的全部设备不值几个钱,而且技术层次不高。你赚钱主要是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这是马克思的纽伦。所以你不能回大陆,大陆是专门以你这种人作革命对象的。”
  沈源听了非但不动气,反而暗喜。水泥生产的确属于那种对技术素质要求不高但劳动密集度大的“粉工业”。“华申”这十几年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有赖于劳动力的低廉,小藤是深得其中奥妙的了。
  第二、第三份材料分别是华申“组织系统图”和“各部门职工工资分组表”。沈源要让女儿确立身为厂主的管理意识,明白在华申厂这张大蛛网正中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不料那沈泽藤整理出了这两份材料后,就对父亲提出了几项建议:
  “爸,你这管理系统老掉牙了。你不妨让玛丽姑妈给你寻几份最新的企业管理材料来,看看人家美国是怎么调整机制,加强档案和计量方面的等级管理的。还有,你们似乎过于忽视职工的福利投资和教育培训了,这可是你这爿厂最重要的生产力呀……”
  沈源不禁笑,问女儿:“你在美国有没有加入共产党?”
  沈泽藤诧异地睁大了那双杏眼:“没有呀!爸,你怎么问出了这么个怪问题?”
  沈源说:“你很为职工谋福利的。当年我在上海时,厂里有个叫林水极的共产党员,就总把福利福利挂在嘴边……要不是你……你妈死命地拦,我差点送他进警察局……”
  沈泽藤立刻来了兴趣,盯住了问:“她怎么插手了这么件大事,她跟那姓—…·不管他姓什么,反正是共产党吧,怎么认得的?……”
  沈源却摆摆手不愿再谈。要不是怕这姓林的随了大军打回上海来找他算帐,他还不至于下这么大决心抢在那几天里急急跑掉呢!
  不久他就带了小藤去厂里实地见习。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位理论上可以倒背如流、滔滔不绝的大学高材生,在实物前竟然几乎不认识每一件设备、每一种机械,连碎石机和生料磨都分不清楚。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那双雪白的高眼皮鞋上,一跳一蹦地避开厂区里满地都是的石块、粘土、煤渣和水泥粉末.除了自己的皮鞋,她还很关心沈源,不时地伸出手想去搀扶他,见到沈源凑近传送带,靠近运转着的齿轮,还要大惊小怪地喊:“阿爸。小心!”“别过去呀,阿爸哎!”
  沈源到这时候才懊丧地想到,父女俩一样在美国读了大学成”了大人,却有本质上的不同——他是经了玛丽一事,受到父亲的惩、罚,在酒吧当过助餐乐师,在水泥厂里扛过四十二点五公斤水泥袋的,而她,自始至终都是她阿爸的宝贝肉蛋蛋,从小到大,恐怕还是第一次踏进满地碎石尘土的地方!
  他只好对女儿进行启蒙识物教育,告诉她这就是旅窑,旁边那个是料浆柜,刚才见到的一个为堆料机,一个为取料机,不要跟这里的辊压机搞混了。泽藤心不在焉地听着,却还说道:“都学过的。那张‘设备一览表’上都有的!”
  最使沈源恼火的是,她竟然当着几个工程师技术员的面,相当准确地列举厂内几件主要设备的购入年份以及已经使用的年期,虽然这几件设备叫什么还是沈源刚刚告诉了她的,然后言沉睡骼地说:“设备全面老化,难怪事故不断!”弄得几个深知沈源脾性的技术人员面面相觑,都不敢正视沈源一下子就变得铁青的脸。只要在“华申”干过几年的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确是“华申”的症结,因而也是时刻觊觎着这爿厂的“唐记公司”常常发起攻势的口实,而最近的一次工伤事故,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老板中风,也是这个原因。这沈小姐,口没遮拦,竟就一下子当众激了她爸的痛处;
  沈源并未因此而改变他那锻造浇铸沈泽藤的初衷。他天天都适了女儿随他进厂,而且再不许她穿白羊皮高跟鞋。一个月后,他派她去台北独立与一名丹麦客商接洽,购下一台规格大、型号新、台时产量两倍于“华申1系设备的水泥磨,开始实施更新全厂设备的计划。又过半年,他终于接受“经理协理”沈泽底的建议,通过玛丽的丈夫的关系,引进了美国一家建材公司的资金,从此更改了他一度固守的“华申”宁可独资到破产也决不合资的办厂原则。由于资金雄厚了,也由于合资另一方的坚持,“华申”开始扩大,非但蚕食了厂周围数十亩土地,扩大了堆栈和码头,增加了福利设施,而且还在新竹开办了一家专事制作特种彩色水泥的分厂。到公元一九七0年中,经“中美合资华申水泥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讨论决定,二十六岁的沈泽藤出任了“新竹特种水泥厂”的经理。
  同年年末,她与新竹市内一家文学色彩很浓的地方报纸之主笔结婚。新房虽没于新竹,但因老父亲仍住于宜兰,公司总部亦在宜兰华申厂厂区内,所以每逢周六周日,小两口都驾了自备车越过中央山脉,赶回“紫藤花园”来陪伴两天。
  白曼娜的儿子满一周岁时正式取名沈海。起名时沈泽鲲费了不少心思,查字典一直查到《辞源》、《辞海》甚至《说文解字》,结果列在一张纸上供选择的字有一大半紫藤念都念不上来,例如“湘”、“俱”、“潞”、“潜”之类。正巧那天许久未到上海来的张宗元跑了来,紫藤马上就说,张先生起的名字最好了,还是让他这位阿爷辈的想个好一点的又念得上来的吧!张宗元是回来送儿子小沪的。小沪是交通大学船舶制造系的六六届毕业生,因为老子是右派,大哥张鲁是走资派,就给分到了山多水少的贵州去了。幸而班里有个女生向来倾慕他,表示愿同往。那女生虽因有海外关系,在成份上不过硬,但是个独养女儿,本来是可以得个江浙沿海城市名额的。工宣队及系里的“革命委员会”正为上面下达的两个贵州山区名额犯愁,见有人自觉革命,立即批准。张沪一不做二不休,第一天拿了报到介绍信,第二天就与那女同学去领了结婚证。新房设于山东路,成婚三天便双双赴任去了,据知具体的工作是在一个大三线兵工厂里当子弟学校的教师。
  张宗元送走二儿子二媳妇,扶回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妻慧珠,然后马上就奔向乌鲁木齐路上的紫藤花园。他这个人活得太忙太累,连多愁善感伤心悲叹的工夫都没有。紫藤没有了定息收入后,去生产组一天挣六毛钱,却要拦住一大家子人,实在艰难。虽说泽鲲很顾家,每月六十五元工资自己只留下五元作零花,其余统统给了紫藤,但家里一个译鹏位精神病院,一个大藤还没分配,一个曼娜早让工厂除了名,先是怀孕,后是生育,这经济上是够拮据的了。紫藤再能干,也还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前几年买进来的家具衣物之类,又在一件件送往寄卖商店了。张宗元不能不牵肠挂肚。他在乡村小学任教,工资不高,家里也拖家带口,慧珠手头也够紧巴的。好在大儿子小鲁虽然为表示划清界线,基本上不与山东路的爹妈来往,但每月固定的二十元钱经济补贴,从来也没少过,月月五日开销总在邮局汇出。张宗元作会得到自己那满口革命言词不与父母来往的干部儿子的心意。再便的外壳下,孩子还是存了那么一块柔软的温热的与生他育他的父母血肉相连的地方,那每月五日准时寄出的汇款单,便是证据。他把这道理与慧珠说透了,贤慧的慧珠马上说完全理解并接受,再不计较当局长的大儿子的思所义绝捕了这么二十元贴补,山东路的经济状况就大大优于紫藤花园了,张宗元也就常常乘回沪的间隙,跑过去扔下十元八元,有时则持十斤二十斤乡下的新大米去,让紫藤一家老小都香喷喷地喝上几天粘粘稠调的新米粥。J个人有多少精力?张宗元毕竟五十多岁了,右派帽子虽早摘了却还是无形地套在头上。文革一开始更是名正言顺地当了“老牛鬼”,只是因为乡下学校人手实在不够才没有车去教职,相反地还额外勒令他除了教语文之外,还要教外语、历史、甚至体育课。工作之众要顾及山东路和乌鲁木齐路两头共计十余口人,李可心的形象又时时袭上心头,他不得不努力将自己的心凝固成块,让自己的情感超前地老化和僵化,否则,像他这把年纪,这副高而细如竹竿的身架,何以负荷得了那精神重担?
  紫藤称他为曼娜儿子的“阿爷”,他心头先是一震,细细一想,却又不禁苦笑。泽鲲泽鹏换包之计他知道,紫藤花园里的核心机密从不瞒他。因为对什么都清清楚楚地心里有本帐,他那颗总也不能彻底麻木的心也就格外地受到了折磨。
  “若这孩子真是泽鲲的。我倒的的确确是阿爷了。”他想。
  “若是泽鲲有了孩子,能不能真叫我阿爷呢?”他再想。
  “若是可心在这里,她可真的是名正言顺的奶奶了呢!”他又想。
  他忽然产生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觉得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奶奶”这个字眼与自己心目中的李可心连在一起。留在他心中的李可心,那么年轻,那么娇柔,白皙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把继,睁着一双微微上吊的丹凤眼……怎么可能,她当“奶奶”!
  紫藤见他两眼发直,以为他在冥思苦想,于是便在一旁提醒道:“这沈家门里的人,大概以前算过命排过八字,生辰里缺水,所以祖宗八代起名字都带三点水……”
  说到这里她也发了呆。她的面前,突然闪现出一个大大的“源”字来,久久不退,久久不散!
  张宗元冲口而出:“那就起名为‘海’吧……再没比海更水波泱泱的了……”
  “太好了!”捧着词典的沈泽综立即呼应,“海,海洋的海,上海的海,海量的海……一字数义,意蕴太丰富了!”
  “还叫得响!”紫藤喜笑颜开,“沈海喂喂,沈海!”她逗着白曼娜怀里的孩子,“瞧你阿爷给你起了多好的名字,将来读书识字写自己的姓名时,笔划也少,不会像你爸那样总写错了!……”
  说到这里她又噎住。总把自己名字写错的不是泽鲲,而是泽鹏!
  中医学院的毕业分配方案公布后,田大民提出愿到方案中最偏远的贵州山区去。系里校里马上大张旗鼓地宣传表扬她,称她是以实际行动响应“四个面向”号召的优秀红卫兵,真正做到了党指向哪里就奔向了哪里。要不是因为档案上记载着她的父亲田大勤临解放时去了台湾——虽然是被资本家胁迫的,而且其母田紫藤在运动初期受过冲击,系里差点就要突击发展她入党了。
  第一批贴出的毕业生去向表上,田大藤的名字赫然列手榜首。她去的地方,正是一个月前张宗元的小儿子张沪和他的新婚妻子双双赴往的地方。不同的是,那对小夫妻是去做教师,田大藤则是去公社卫生院当“赤脚医生”。
  大藤事先没与母亲商量。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自己拿自己的主意,做什么都不必得到母亲的同意。母亲不在她身上多用心思。母亲顾大的泽眼顾小的泽鹏顾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心思本来就不够用的了。而且她也并不需要母亲为她费神。她悄悄地夹在一个馄一个鹏中间生长着,不意是生非,不争夺索求,毋须母亲另外照应。她在学校里是好学生,是干部,出风头争意气完全有用武之地,回到紫藤花园便习惯成自然地当她那有亦可无亦可的“背阴墙根下的草”。她觉得不必事先与母亲谈分配的事,而且她明白若是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母亲,那肯定会遭到反对,而母亲一出面反对,这事情就闹得复杂化了。她要把生米做成熟饭,任谁都无法再作更改。她下了决心了。
  从系里开了毕业分配报到证后,她挂了个电话给师院的沈泽施,纳他到那片无花果树丛中等着她。这一年里,他俩很少见面。曼娜生了沈海后,她娘家母亲来陪她住了几个月,帮她照顾小毛头,沈泽锡则报名去了高校系统设在奉贤的“五七干校”,一走半年。他返回上海不久,大藤的中医学院大学特学关于送医下乡的“六.二六”指示,应届毕业生统统都去郊区为贫下中农服务,大藤在上海与江苏接壤的地方去“战瘟神”灭钉螺战了半年。两人偶尔相会,大多在泽鲲学校里,或者隐于这片无花果树丛中,或者趁泽鲲同宿舍的另一位助教回乡下去探亲,将房门的司必灵锁扣死一、二十分钟相拥温存片刻,然后急急地启开了锁留出一条门缝来以示清白,免得那集体宿舍里挂了红袖章的造反派管理员生疑。他们俩爱得像做贼一样。
  已是深秋。飒飒的风带落了一片片枯叶,那无花果树丛的能见度大大提高了。沈泽鲲早早地候在里面,心神不定地透过枝枝叶叶的缝隙,盼望着大藤的身影出现。
  他猜想大藤是为了毕业分配的事找他商量。大藤透露过要到外地去的意思,他劝阻她,告诉她她属于留上海的“硬档”,因为她是她母亲的独女,而且出身成分不差。可是大藤当时说,不,决不,我决不回紫藤花园!我若是再回那儿,除非是死!我恨不能马上离开那片地方,离得愈远愈好!沈泽鲲没敢往下再深谈。他知道大藤心中的怨恨和痛苦。他本来就是她的,可是紫藤花园的人联合起来活活地夺走了他。她如今爱他爱得如痴如狂。本以为泽鹏短时期内就会痊愈,他毕竟是突发初发呀,据紫藤说,他母亲李可心初发后不到一年就复了原,可是谁能料到,沈泽鹏青出于蓝胜于蓝,住院二年了各种药疗理疗电疗,愈疗病愈凶,最近一次去医院探望他,她竟然喊白曼娜“妈”,激奋昂扬地向“妈”控告道;这里的反革命都要搞政变了,每个人都穿了白衣服向红色政权示威!照这个样子下去,要等他出来神智清醒地接管本应属他的妻儿,将“替天行道”的哥哥沈泽鳏开释归还给大藤,恐怕是遥遥无期的了,大藤能不怨吗?她还能在毕业之后抱了铺盖返回到天天都见到沈泽鲲之“妻”之“子”的紫藤花园去吗!
  大藤急匆匆地迈着碎步走来了。
  半个多月不见,她竟瘦了一大圈。春天里单穿还嫌紧的一件花格两用社,此时罩在毛衣外面,还显得宽宽松松的。她倒在泽盛的怀时里瑟缩着,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泽鲲紧紧抱住她,恨不能把身上所有的温热都输送给她。
  “你病了?”他心疼地问,“这么怕冷!”
  “没事。"她上牙打着下牙,回答他,“一会儿工夫就会过去的……到底是快到冬至了。”
  她不想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了。
  她自己是学医的,本应懂得怎样避孕。
  可是她并没采取措施。已经是无奈地成了偷儿了,她不愿意再以人为的措施进一步亵渎本来应该是光明正大的爱。
  况且总是存在着一种泽鹏将愈、刑期将满、一切都能早早地复归自然的侥幸心理。
  可是世间的事竟如此不如人意!
  她于是便没有了任何退路,只能远远地、愈远愈好地离开这片地方了。
  她不想让她心爱的人肩负更沉重的精神压力,她隐瞒住了这个事实,只是告诉他,分配名单已经公布了,她将去贵州。是她自己要求的。不为别的,仅只是为了将来。将来他若得了老天的赦免,重获自由了,请马上随了来,他们俩可以在遥远的山寨里团聚,从此一辈子也不分离。
  “你肯吗?”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睁着幽幽的杏眼间他。
  沈泽鲲只是流着泪,将她瘦小而冰凉的手搭在自己的掌心,哺诚地说着:“苦了你了,我的大藤,我的大藤……”
  沈源在田大勤去世,自己向小藤基本如实地叙述了一家数目之复杂关系之后,就让小藤写了一封信,通过香港一位商友,寄往
  “没的事!”小藤说,“爸你还真相信那些宣传?真要联系上了,我们想办法把他们接出来!”
  “谈何容易!”沈源摇着头,“信邮都不通,何况人!”
  “我回去!我从香港走!”
  “你想吃官司呀?去成了,那边算你美蒋特务;去不成,这边抓你个共党间谍!你给我太平点,帮我把厂子办好,有朝一日能让你母亲享享晚福,当几年沈太太,就算尽了你的孝心了!”
  沈泽藤不听劝阻,擅自又以自己的的名义发了几封信。其中有一封,是通过一位日本籍的同学捎回大饭,再从大板邮出的。这封信,经年余耽搁周折,竟于公元一九六八年初秋,抵达了紫藤花园。
  还是那名老邮递员,熟门熟路地拐进弄堂,直奔那道木门。木门上钉了近十只小木箱,上面写着紫藤花园内各户人家的户主姓氏。送牛奶的、送信的、送报纸的,都明白手中东西该往哪只小箱子里塞。
  头发花白的老邮递员手中捏着的那封信,皱皱巴巴且不说,上面还贴了两、三张邮局常用的便条,上书“地址不详”、“查无此人”之类,说明这封信已经转来转去转过好几个地方了。可是那位在这一带转悠了几十年的老邮差,却毫不犹豫地将它塞进了木门最上方写有“沈”字的扁扁的木箱内了。
  他还没转身走开,吱呀一声,门开了,走出了大藤。
  老邮递员有点惊讶:“咦,大藤呀?回来探亲了?”
  “是的,大伯,扶藤说着,仰头看见了自己家木箱上露出一用信封,“是我们家的信?”
  “没错。”邮递员说,”写的都是解放前的地名,连门牌号码也是二十年前的,幸好落在了我手里,要不就是一封死信了!”。怪不得您是劳动模范呢!"大藤笑嘻嘻地说5伸手取下了信。
  “还提这个?”老头挥挥手,苦笑着走开,“全局出名的‘刘少奇的黑标兵’,没斗死就算不错了……”
  大藤诧异地将信翻来覆去地看着。从邮戳上可以看出,信是从日本发出的,可是那一笔漂亮的钢笔汉字,又不像是日本人写的。是谁呢?家里并没有什么亲戚在日本呀!最让大藤感到奇怪的是,那发信人居然在收信人一栏内赫然写上了“沈紫藤”三个大字!天!这封信幸好让大藤拿到了。要是被这花园里的邻居取了去传阅,岂不又会勾起两年前那场有关母亲大耻大辱的回忆?大藤本想出门去买点东西——女儿围困吃奶粉火气大,两天没有大便了,应该去买点蜂蜜来——此刻捏了这封怪异的信,不禁起了好奇心,便折回花园,上偏楼,进屋,关上门,拆读了。
  信很短。与信封上一样写着规整的字迹:

  母亲大入台鉴;

    我是您的女儿小藤。我已长大成人,现居台湾宜兰。父亲
  沈源,仍健在,现为华申水泥有限公司董事长,专事实业,不涉
  政。沈夫人李可心,亡故于公元一九五四年。伯父田大勤,年
  前不幸病逝,已安葬。父亲近日告我出生实情,我方知我属沈
  氏血脉,生身母亲大人怎仍羁留故园。女儿思母甚苦,且日夜
  惦念兄长泽鲲、弟泽鹏及胞姐大藤,亟盼母亲接此信后复一简
  函,告知家中近况,以释儿老,并告慰至个独居的老父亲。

  儿沈泽藤顿首

  公元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日

  大藤读毕此信,浑身像掉入了冰窟,上牙和下牙剧烈地打起战来。她的目光,被信上的一句话,牢牢地粘滞住了:
  “我方知我属沈氏血脉……”
  一切本都在策划之中。眼看着那预定的结果即将到来。可是于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田大藤苦心营建的不过是不堪一台的茅棚、纸屋、梦幻中的图象。一封信中的一句话,就将她的精神彻底击垮了。
  她去贵州报到时,就在当地公社颁发给她的“干部登记表”上,堂堂正正填上“已婚”,并且写明“爱人”沈泽朗。她知道谁也不会验证这件事,向她讨结婚证看一看。这么远,这么偏僻闭塞的地方,谁去管这个闲事?然后她就堂堂正正地挺着一日大于一日的肚子,走村访寨地为贫下中农服务,甚至还到山岭泽地去采草药,一直干到身孕过了八个多月。她既肯吃苦,又能干,深得当地领导和群众的双重喜爱,虽然离临盆还有个把月,公社却就批准了她回上海去“探亲”并且生养了。
  回上海时她面色红润,身宽体胖,与走时浑如两人。她坦坦荡荡地走进了紫藤花园。她早已设计好了后面的几步棋:早在半年多前,她就写了一封信给母亲,告诉母亲说她在贵州找了一个男朋友,打算马上结婚了,让母亲在紫藤花园里发一发喜糖。紫藤虽然吃惊,心想这女儿在上海时跟泽蝇好得死去活来,怎么人一走茶就凉变心变得这么快呢,可是女儿既已作出决定,她也无奈,只好去买几斤大白兔奶糖来照女儿的指示办。当娘的一心觉得有愧于泽辊,惟恐这个在名义上要了曼娜实际上是为弟弟作牺牲的好孩子受不了这个打击,岂料小心翼翼试试探探地把话刚开了个头,那沈泽鲲就反过来劝她道:藤姨你快依了大藤妹妹的意思去买糖吧,一花园的人,别漏了谁。要让大家都知道。紫藤望着他无动于衷的面孔,心里实在纳闷。现在的年青人跟我们当年就是不一样,她想,我们那时候,沈源也罢,李可心也罢,还有自己,还有大勤,甚至包括不动声色的张宗元,哪个不是为了这点情债,一个个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可是现在的孩子,竟就像没有七情六欲的和尚尼姑似的,说斩断凡心就斩断,说改换门庭就改换,不由得不令紫藤诧异、感慨、而且佩服!
  大藤凸了肚子回来了。邻居们都觉得很自然。只有生养经验丰富的月妹暗中对福平说,这大藤,八成是刚去贵州就跟人好上了。看那身子,用不了一个月就要生,你算算吧!福平说,人家的事,用得着你来算?省点心思吧1月妹又说,大藤回来生孩子,那男的居然送也不送来,总是有点怪。福平道,外地男人不像上海男人那么体贴老婆,徐福气好,才找到我。月妹大笑说,你太体贴了,让我而一年为你生一个,就像当年沈太太李可心说过的那样,我也应该是属猪的了!那月妹的判断倒是没错,三个星期后,大藤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小名围困,足有七斤重,而对邻居们却说是早产了,不足一两个月呢!
  邻居们未曾谋面的“围困她爸”到这时候也不露面,各种议论也便开始出现了。舆论的导向者是月妹。月妹的局面是紫藤。紫藤的操纵者是大藤自己。大藤对母亲说,当初的婚姻,现在看来的确太草率了,我准备回贵州之后,跟他离婚!紫藤从来不能驾驭女儿,听了女儿的话只好怨恨自己没有从小就管教好她,在泽鲲与她青梅竹马原本可以瓜熟蒂落之际却又让她遭了剥夺和抢劫,以致于在婚姻问题上如此大起大落备受挫折。紫藤心中憋闷,从里弄生产组回来后操持家务时便免不了与最相知相熟的月妹叹叹苦经。月妹是个漏斗嘴,不久,全花园的婆娘们便全部知道大藤是打算离婚的了。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中。似有神助,那边精神病医院里的沈泽鹏,病情也正如紫藤所预言的,与她母亲李可心极为类似地突然好转了起来。那好转的契机完全出于偶然:白曼娜某日心血来潮,非要拖了小沈海去精神病院,说是孩子都快两岁了,爷儿俩还没见过面呢,反正不到两岁的孩子也不懂事,吓不着的。紫藤阻拦不住,只好由她去。岂料那小小的沈海见了呆瞪瞪望定了他的沈泽鹏,马上就张开了双手向他探过身去,而且还清清楚楚地喊道:
  “爸!抱!”
  沈泽鹏呆滞而干涸的眼里,突然间就涨满了泪水,那泪水到那间就冲刷掉了瞳孔上蒙了两三年之久的痴呆和癫狂。探望室的窗口很小,而且还隔着铁栅栏,沈泽鹏竟伸出一个指头来,极轻微极小心地触了触沈海的稚嫩的小脸。“曼娜,”他神情凄楚但口齿清晰地问道,“是我们的孩子吗?怎么都这么大了?”
  白曼娜哭得差点昏死过去。在场的医护人员扶了她出门,然后就开始讨论沈泽鹏的巩固治疗方案和预期的出院日期来。
  沈泽鲲与大藤则暗暗地开始商量什么时候开始办理沈泽辑调往贵州的手续。张沪所在的工厂子弟学校缺语文教师,泽鲲为了早些调成,也顾不上是大学还是中学小学了。当然,首先还得候准了泽鹏将回未回的那几天,先与白曼挪一起,找个什么过硬的理由,去民政局签了离婚协议书才对。
  恰于此时,大藤的李生胞妹小藤寄来了挑明两姐妹与沈源之血亲关系的信件。
  大藤如游魂般飘出紫藤花园时,在木门边迎面撞上了刚放学回来的福平家阿六头。阿六头很有礼貌地为她让了路,还问道:
  “大藤姐姐你去买什么?我帮你去买好吗?你听,围困在楼上哭呢。”
  大熊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头也不回,摇摇晃晃地如喝醉了酒,在小姑娘惊愕的眼光中,出了弄堂口,消失了。
  阿六头奔回自己家,告诉她妈月妹道,大藤姐姐大概是生病了,面孔富白雪白的,跌跌担控出门去,小毛头在她们按上突,也不管呢。
  月妹急忙往们接二层跑。果真,门未关,围困哭得脸通红,一旁的一只奶瓶,也在地上跌碎了,剩余的奶计,溅湿了地上的一张信纸。_
  月妹识字不多,更无阅读嗜好,捡起纸,拉过因回一块尿布指指干,随手往桌上放,然后就把孩子抱起来,带到了楼下。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紫藤从生产组里下了班回来,还没上楼就见到了抱着科动着围困满花园乱转的月妹。
  “这小姑娘可真难弄!”月妹说,“我养过这么多,从来也没有一个像她这么哄不好的,哭天哭地哭了两个多钟头,真怪1一
  她告诉紫藤说,大藤胃气痛,去医院看病了,两个多钟头前走的。
  她将女儿阿大头的猜测加上自己的想象,化为了事实。
  紫藤忙着接过孩子,抱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围困在她的怀里很快安静了下来,一放回到那木床上就睡了过去。紫藤打算为她冲一瓶奶粉凉着,转身到桌上取水壶,发现了那张字迹模糊的信纸。
  她读了一遍,又读一遍,再读一遍,泪水淌满了她的脸。
  十年多,这是第一封虽然简洁但内容已详尽得足够释去紫藤所有惦念的女儿的亲笔信!
  她眼前闪过了一张又一张脸,心头掠过了一个又一个回忆,泪水如开了问一般,止也止不住了。
  她没有听见楼梯响,也没听见泽纸敲门,更没注意到泽鲲推了门走了进来,她只是一把又一把地甩去积了十几年的涕泪。
  泽综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吸奶器”。大藤奶水不足且不说,还长了一个奶疖,泽绍特意为她在药房买了这么一件据说是可作辅助治疗的器具。他进门时看见紫藤在痛哭流涕,吃了一吓,后来从她手中取过信纸读了一遍,更是如雷轰顶,双腿都发了抖,一下子跌坐到了床沿上。并不是亲生母亲李可心十多年前的谢世震动了他,更不是那田大勤刚刚去世令他伤心,而是那句话,那句使大藤在两小时前彻底崩溃了的话,狠狠地戳进了他的心,砸进了他的脑袋:
  “我方知我属沈氏血脉……”
  他的这一远远甚过于紫藤的异常反应,让沉而于回忆和哀思中的紫藤大大地吃惊了。她急忙把自己从溺于其中的情感的汪洋大海中自救上来,搭去一把下巴上挂着的泪,转身劝慰道:
  “也别太伤心了!泽绍……毕竟……”
  “不!这不是真的!”沈泽鲲瞪着眼珠子说,“不是的!藤姨你告诉我!大藤,大藤的父亲,不是沈源!不是沈源!”
  紫藤呆住了一霎那。她一时里转不过那脑子来,只能凭着她心中所藏匿着的、如今木得不和盘托出的实情说话。“是沈源。”她哑着嗓子说,不能不在下辈面前闪开了自己的目光,“的确是沈源。”
  “天哪!”沈泽绍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而且很快就歇斯底里地捶起自己的头来,“大藤大藤,”他哀嚎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我该死呀,大藤,我该死净…”
  紫藤绝对没有料到素来文质彬彬的泽绍竟会酷似他母亲般如此发作,又惊又怕,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泽辑你别这样,别这样!,你为什么……”这个“为什么”刚一出口,她那聪慧的心忽然如同划过一道闪电般,登时就让她大彻大悟了。她完全明白了沈泽绍为什么如遭雷击。她完全清楚了这大孩子为什么喊着大藤的名字悲痛欲绝。她完全猜到了泽鲲与大藤间已经超过了哪边界线。她甚至马上拉目光转向那躺在床上的小围困,而且从那张粉色的小脸上找到了泽鲲的特征。她一把就抱起了泽鲲的脑袋,冲着他那张变了形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听着,你不是沈源的儿子!你是张宗元的!”
  “张……张宗元……我是张宗元的…”
  “对!你是张家元的儿子!是张宗元和李可心生的。”
  “那…大藤她……她是……”
  “她是我……我和沈……沈源的女儿!”紫藤正视着沈泽鲲,一字一句地说着。你们俩,无血缘关系!”
  紫藤只来得及救回一个沈泽鲲。
  她的亲生女儿田大藤,在读了那封信后。就把自己的灵魂驱出了肉体的躯壳。她像踩着棉花一样软软地飘出了紫藤花园,目无他人,目无他物,穿出弄堂,横过乌鲁木齐路,晃呀晃地到了车水马龙的淮海路上。并非存心自杀,但她不听那汽车的喇叭、行人的惊叫、远处奔跑过来的民警的哈喝,笔直向一辆急驶过来的运货卡车撞击。她被弹落到十公尺之外的行人道上,很安详地倒卧着,只在嘴角流出一丝细细的鲜血。还没送到医院,她就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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