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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色的“福特”牌轿车,乌油油的,慢吞吞地,如同一只隔年的老蟑螂,在沈家花园的大铁门前停下了。
  田大勤推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跳下地来。系在他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哗啦啦一阵乱响。他捏住其中一枚,插入铁门右侧的一方锁眼。门开了。只开了一页仅容一人进出的小门。小门是安在大门上的。田大勤侧着身子跨了进去。门内紧接着传出一片铁钩铁栓铁环铁链撞击牵拉磨磨擦擦的声音。“嘎——吱——”带了小门的右侧大铁门被拉开了。田大勤从门后闪出身子,又去推左边的那扇。他的肩膀顶着门上的大铁环,铁环像钟摆一样撞得门“陵峡”直响。
  “福特”车里,后排座上的李太太、李可心的娘,皱起了眉头。
  “难道把看门老头也辞退了?”她说,撇了撇嘴,“沈家连这样一口饭也要省?”
  “省一点是一点,做得对。”前排驾驶座旁的李步正说,“时局艰难,开不了源,自然就只好节流晖!”
  “外人看来总不像样,”李太太还是摇头,“堂堂一个沈家花园,十来个佣人居然辞得只剩下两三个!你看看这田大勤,到底算是花匠,还是汽车夫,还是门房?”
  “都是。”李步正却笑了,“看他这一身力气,还可算是沈家花园的保镖呢!我表姐真是聪明人,独独留下他来。”
  “是呀是呀,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就是你表姐了!”李太太拉着长声唱歌般地说,“还不光是聪明呢……”
  坐在她身旁的女儿李可心轻轻喊了一声:“妈!”
  李太太顺着女儿的目光往车窗外看,看见田大勤拍打着两只手上的尘土铁锈,正向老“福特”走来,这才住了口。
  却不料“嗤——”地一声,可心身边的小丫头紫藤,嘻着嘴笑出了声来。
  “别给我轻骨头!”李太太目光绕过可心的身子向紫藤瞪去,“用得着你笑什么?当心我回去之后……”
  “妈!”李可心身子不动头也不动只轻轻动了动嘴唇,马上又制止住了她母亲。
  田大勤轻巧地跃上车,随后带上车门,一踩油门,老“福特”悄没声响地驶进了沈家花园。
  紫藤忍俊不禁一声嘻笑,不是没来由的。
  十六岁的紫藤在李家已经住了八年。李家什么事都不防她不瞒她。李家什么事她不知道?
  中午临出门时,李步正特意脱下了他平时最习惯穿着的夹饱衣衫,换了一身毛哗叽隐条西装。西装上身后,他站在穿衣镜前端详自己,忽然又叫紫藤开橱门,找一根颜色浅一点的领带来,说是脖子这根颜色太乌了,系了好像没系一样。紫藤忙忙地找了一根淡灰色的,他又说太素,让她再换一根,要那极带红点子的。一旁坐于梳妆台前往脸上扑粉的李太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做新郎官去呀?”她说,“你表姐是看中了你女儿可心,又不是看中了你。”
  “这是什么话!”李步正红了脸,“出客嘛,总要像样些。又不是在自己店里站柜台。你不是最怕他们沈家大老板瞧不起我们吗?”
  “什么朝代的事了?谁瞧不起谁呀?”李太太说,“你以为还是当年小学徒追求大小姐辰光呀?”
  “又来了又来了!”李步正摇着头,儿女都这么大了,你也不怕让人家……你看看,紫藤都在笑了!”
  “紫藤你给我滚远点!”李太太喝道,“还不快到后厢房去,帮你可心姐打扮打扮!该死的沈家老‘福特’怎么还不来?我看是连这部车也要保不住了,早晚要卖掉了换药吃……”
  “何必呢,嘴上积点德吧……”
  “哟哟哟,又心疼了是不是?……”
  尽管对李太太酸意醋意的来龙去脉报用白,但十六岁的紫藤从前厢房走向后厢房时还是免不了很有点纳闷:真的,都是什么朝代的事了?可心姐已经二十六岁了,这么算起来,大姨父当年做小学徒时追求沈太太——不应该叫沈太太,应该说是一个很有钱的大小姐——那起码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的事,为什么大姨妈这么老了,脸上扑了再多的粉也盖不住皱纹了,还要这么提不得,一提起来就直冒酸气火气?更使紫藤想不通的是:就说大姨父吧,三十年都过去了,又为什么一接到沈太太的请柬,就喜孜孜地控手踱步坐立不安而且还要换西装换那根带红点子的漂亮领带?
  十六岁的紫藤以为,五十多岁的人还这么花样百出,实在是很滑稽可笑的。
  田大勤将那老“福特”开得慢而又慢,以便车里的几位沈家亲戚,可以把整修一新的沈家花园看得清楚些、仔细些。
  沈太太并没有这么吩咐过。少爷沈源自然更不会特意关照。他在忙着龙华那边的厂务,恐怕都未必知道沈太太派车专程去接来了李老板一家人。但田大勤明白沈太太此举的目的。他知道沈太太病势沉重,拖不了多长日子了。沈太太急于在撒手西去之前了结了一件大事:把李家小姐李可心娶进家门来,让沈家花园在她逝去之后仍然有个支撑门户的当家主妇。沈太太本来大约还想拖一段时间的,因为这件婚事虽然多少年前就已议定,但后来少爷沈源出了国,一耽搁就是四年,沈李两边都有点凉了心了。特别是去年“八·一三”之后,沈家工厂被毁,主人身亡,沈太太靠了盐水葡萄糖氧气野山参硬吊着,更没人去张罗这婚事了。到十一月,淞沪抗战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支中国部队——谢晋元的孤军营,也不得不退入了租界,仅不打了,在美国的沈源才绕道香港返回了上海。那段时间里,沈家花园败落得可实在是狼狈啊I沈源回来,第一件大事是救他母亲,托亲戚找朋友地好不容易才把沈太太送进了伤兵成堆的仁济医院;第二件大事是救那工厂,招募了一批人日夜打捞沉在苏州河里的那十几艘驳船,把陷进了河底淤泥的生了锈散了架的机器们有一件是一件地挖出来吊上来又运回到龙华去,试图重新复工,实现沈渊的!临终遗愿。沈源无暇顾及沈家花园。沈家花园成了一只垃圾桶。打仗的那几个月里,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入租界,沈家花园里前前后后住进过好几百个人。花园里遍地都留下了他们的痕迹:草席片、破布片、烂铁皮、碎碗渣,墙角那边的一棵夹竹桃下,甚至还理过一个婴儿的尸体。所有的花卉无一幸存,花圃被踏得比水泥地还平还硬。而那条从大门口通向花园深处住宅小楼的水泥地,却留下了一条又一条的裂缝和一个又一个凹坑,许多块原先垒成假山的花岗岩被莫名其妙地移到了路旁甚至路中,好似可以用来阻挡日军进攻的路障一般。
  沈源回来不久,李步正全家曾坐了田大勤开的“福特”,来沈家花园拜会过一次。田大勤刚学会开车。原来的司机不辞而别,据说是回苏北老家投奔抗日游击队去了。田大勤的车开得七歪八绕地,不光因为是生手,还因为沈家花园内路不像路、园不像园,赛过一片垃圾堆栈。那天,沈源刚回国,凡事都心中无数,勉勉强强应酬着,一副心不在焉不耐烦的样子;沈太太马上要去住院,自以为此去便难回返,凄凄惨惨地半死不活模样,所以两家人匆匆聚一聚匆匆就散。田大勤开了那摇摇晃晃的老“福特”驶出大铁门时,只觉得李家人似乎都松了口气,而那李太太,竟还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句话来:
  “弄不好了,这沈家!”
  田大勤记着这句话。田大勤属于那种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的闷葫芦。但不开口说话不等于没话说。田大勤心里的话比谁都少不了半句。他明白李家这位嘴尖心窄眼孔浅的小老板娘是把处于厄境中的沈家看扁了。沈李两家的婚事危险了。他很有点气不过。他虽然只是沈家花园里的一个佣工,虽然沈家少爷娶不娶李家小姐于他关系并不太大,但他最见不得那种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所以就牢牢记下了李太太认定沈家“弄不好了”的这句话。时隔半年,他又奉命去接李家人。他而且知道沈李两家此次会见将要决定婚嫁大事,所以就很存心很故意地在临行时把老“福特”冲洗得乌黑担亮,而当车轮滚进大铁门之后,又把车速调到了最低档。“福特’加在水中漂着的游艇般,轻悠悠地荡进了沈家花园。田大勤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眼睛瞟向悬于头顶的反光镜。他看见了车上几个人的惊讶表情。
  蜿蜒伸向花园深处的小路新铺了水泥,细洁平滑,灰白色的,显得十分清爽,一望而知是“华申”的名牌产品:“白龙”水泥。
  没有了裂缝,没有了坑坑洼洼,车轮滚过赛似滑过。
  缓缓一个弯道,绕过那丛茂盛的夹竹桃,迎面扑来一片姹紫嫣红。
  满园的月季。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簇拥着几株挺拔的深紫红的,在色彩上显然是刻意安排过的。月季花圃的外围有几棵大绣球,淡淡的粉色花抱成几大团,浮在绿得几乎发黑的枝叶之上,从车上望去,好似正一个个地向前滚动着过来,又向后滚动着过去。阵阵浓郁的香气钻进车窗,罩住了车里每一个人。
  居然还有几株小小的玉兰,顶着几朵瘦伶伶的象牙般透剔的白花,颤巍巍地站在花丛之中。
  “嘿哟哟!”李太太其实是个并无心计的女人,马上就惊叹起来:“这花园弄得比以前还漂亮了呢!大勤,是你干的?”
  难开金口的田大勤正等着这一问呢,马上回答:“不,是少爷。我帮着少爷一起干的。”
  “阿源?”李太太瞪大了眼睛,“你们家那位于手不动的大少爷?”
  李步正赶紧打断她:“那是过去!如今沈家门户要他独立支撑了,责任全在他一个人身上了!我听说,厂务也整顿得不错呢!大勤,是不是?”
  “是。”田大勤答,“已经开工了。”
  “他在家?”李步正从前窗望去,看见了水泥小路尽头的那幢小红楼,小楼面目一新。
  “不。在厂里。我一会儿就去接。”
  “好!好!厂务为重,厂务为重!”
  李太太也望见了那栋二层小楼。
  “哟,门窗都油漆过了,门口还栽了那么多花!”她说,“这也是你家少爷干的?他还长了三头六臂?”
  “不。”田大勤答,拧过方向盘,将车横停到小楼门口,“少爷雇人干的,他设计。”
  李步正微笑着:“真叫上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我可是早就说过,河源是块好料!”
  竟没人呼应他。李太太自然难以搭这个腔。她本来是打算毁了那婚约的,真实理由是以为树倒猢猴散、沈家一项不振了;口头理由则是这阿源花花公子一个,独养女儿给他不放心。如今虽然刚进花园不过三两分钟,但却感到两个理由都有点站不住了,不能不闭了嘴暂且先哑口无言,等着会过了沈太太摸摸底细再说。紫藤自不会接这个口。虽然叫李步正大姨父,叫李太太大姨妈,叫李可心姐,但她的实际身份不过是个丫头,从小她就明白。她有什么资格对沈家少爷、那位西装毕挺的外国留学生、那位十之八九要成为李家女婿的沈源说长道短?田大勤则在暗中得意。看你们还从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罢,他在心里说,沈家气数未尽呢,乖乖儿地把你们家小姐送来当沈家儿媳妇吧!
  他这么想着,不禁在踏下刹车板的同时,举眼又瞥了一下头顶上的反光镜。
  从镜子里看到的李可心,冷着一张如那玉兰花般玲珑细洁却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田大勤克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
  整顿“华申”,哪有整顿沈家花园那般容易!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苏州河里捞出支离破碎的机器零件;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脚筋忍气吞声卑躬屈膝,才从占领军的宪兵司令部里打出了通行证,把这些锈迹斑斑的机件运回了龙华;出高薪请来了战后幸存的技术人员,清点财产帐目,拼装生产机器,制定了最可行的生产计划;在春寒料峭的那几个月里,脱了西装挽了袖子跟老少工人一起清理废墟、组装机件,在煤堆和石灰石堆里跳上跳下……到三月底,才算勉强手瓦砾之中凑成了一条最起码最基本是粗糙的生产线,可怜巴巴地开了工。
  每日生产的水泥袋数,不足战前生产的十分之一。
  便是如此,也是依仗了祖宗余荫——靠了已故老爷子沈渊战前留存在厂里的大批原料以及半成品,才使那生产流程运转了起来。若没有那堆成小山般的上好开滦煤,没有已经碎成了小块的几十吨湖州石灰石,沈源便是真如李太太所说的有三头六臂,也休想将这本已断了气的“华申”复活过来。
  但是煤堆在矮下去,石料更是日见其少。粘土曾经告蓉,因为粘土供应点余山发现了抗日游击队,驻沪日军派了兵去扫荡了,杀了上百个老百姓,把那片地方封锁了足足一周。一周之后,沈源亲自随货车去取泥,看见有几座民房还余焰未尽,断壁残垣中冒着腥臭无比的缕缕黑烟。走了这么一趟,回上海来后向母亲叙述了一遍,把个刚刚病情稳定出了院的沈太太吓得差点昏死过去。
  “无论如何,”她喘着气说,“你也不要再出去了……”
  “湖州怎么能不去呢?”沈源坐在以往沈渊常坐的软背转椅上,如同他爹一般地用食指轻扣着椅旁的红木茶几。他在回国后的半年里,飞速地蜕变为又一个沈渊,连说话的腔调和细微的动作都与沈渊活脱活像,以致于沈太太几次在昏昏然中醒过来,一眼看见了儿子还以为是儿子他爹又复生了。
  “石料只够用半个月了……”沈源像是告诉他妈,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能去,再不能去了!”沈太太流着泪,“关了厂,守在这里……我也没有几天了。”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赵妈一手为她轻捶着背,一手递过放在床头边的小毛巾。沈太太好不容易喷出一口痰来。沈源清清楚楚地看见,尽管赵妈手脚很快地把毛巾塞到了被子底下,又换上了一条干净的,但沈源还是一目了然:母亲咯出的不是痰,是殷红的鲜血。
  他不得不固守在上海,派出两个职员去湖州模一摸情况。那两个人刚到嘉兴就返了回来,说是水路陆路全被日军封锁了,那里的鬼子兵见到不像当地人的人就杀,比进驻上海的日本宪兵还要野蛮。沈源不得已,又派了两名浙江籍的工友去长兴采石场跑了一趟,带回来的讯息是,所有的采石场都被日本人“军管”了,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日本老板,一个个都成了采石场里的业主,坐在写字间里谈生意呢!
  这实在是太岂有此理了。沈源手中握有父亲当年买下长兴两座石山的契约,契约后面还附有当地县府准许开来的批复,而如今,居然莫名其妙地就让不知哪里来的日本老板卖起了他沈家的石料!
  由此及彼,他还隐隐感到了同样的危险,在向他好不容易复了工的“华申”逼近。
  危险的确在逼近。
  一大早他坐了田大勤开的“福特”车到了“华申”。田大勤匆匆地又开回市区去了,因为今天上午约好了一位肺科医生为沈太太听诊开药,下午要去接可心一家人。沈源同意了母亲的安排,只要李家愿意,尽快地把可心娶了过来。沈源对这件婚事无可无不可。他在美国已经有过一段爱得死去活来后来又因此而苦得死去活来的经历,如今对此已心如枯井。沈家花园急需一个内助,就好比“华申”没有石料粘土便难以为继,同样的道理。况且可心并不太讨人厌。她瓜子脸,微微上吊的双眼皮,小鼻子小嘴巴,典型的中国古典式美女。除了表情总太冷,有点死样怪气之外,别的好像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中国女人嘛,挑不出毛病来就是好女人了,难道还能要求她们像美国的那位金发玛丽那样,鲜龙活跳总撩拨得人要死要活?更何况,从沈家花园未来的主妇、内政掌管人这个角度来审视可心,这位比自己大了两岁的表姐,应该说也是够合适的了。据母亲说,父亲过世后,正是她,这个读书读到高中的年青小姐,在一次前往沈家花园探视沈太太时,向沈太大提了建设:大刀阔斧地辞退大批佣人,除了田大勤和赵妈之外,以节约开支,也省去统辖这么多人的烦心之事。沈太太采纳了这项提议,果真并没感到什么不便,耳根倒自清净了不少。沈太太告诉儿子说,有趣的是,这可心虽是最初的提议者,回去后却也不向两老多亩,结果惹得那李步正提起沈宅这项改革就嚷嚷称赞,说道大表姐你真是有魄力,不愧为沈大老板的贤内助,而那李太太则总觉得失了面子,撇嘴扭脖子地大生了嫌郎沈家之心,殊不知这主意实在倒是她那不声不响的宝贝女儿小姐出的。沈源听了母亲这故事,由不得想起《红楼梦》中“探春治理大观园”这一回,倒对那可心表姐又生了敬慕之心。所以当头天晚上,母亲在挺过了又一次哮喘大发作之后,提出马上为他俩成婚,沈源立即就表示同意了。
  他在厂里转了一圈,刚想向成品仓库走去,背后追来了经理室的秘书,说是《文汇报》一个姓张的记者,打电话来,有要紧事要马上与他通话。
  他想了一下,猜出来是张宗元。他跟他不相熟,但见过几面。他是李可心读高中时的英文教师。从没出过国,却舍一口流利的英语,还会用英文写诗。因为思想激进,让校方解聘了,后来就进了报馆当记者。可心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但呆在家里又无聊,于是就自学英文、书法、刺绣、花岛工笔画什么的,他是众多受聘的家庭教师之一,专教英语。沈渊遇难后,他专程到沈家花园采访过一次,还写了报道。承蒙过他的关心,沈源回国后给他打过电话,表示了感谢,也向他发出了到沈家花园来作客的邀请。邀请自是客气客气,沈源并无交际嗜好,而被邀的也说是忙极,不来叨扰了,于是终于也还是没有见面。在沈源的印象里,这个英文教师是个瘦高个子,白生生的脸上架了一副黑联帽框架的眼镜,说话口齿特别清楚,每个字都是完完整整字正腔圆地吐出来的,好像从来也没有什么事让他着急过批源想不大通,这样一个连说话都稳扎稳打的人——年纪好像也不小了,要比自己大五、六岁罢——怎么会思想激进呢?而此刻,电话打到“华申”里来,又有什么急事呢?
  果真是他。不急不慢的声调。
  “沈老板?我是张宗元。刚刚听到的消息,日方决定扩大军管范围,其中包括水泥行业……”
  “什么?消息可靠吗?”
  “可靠。军方已经在部署了。军管单位一律进驻宪兵部队。”
  “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
  “该死!喂喂,要是跟英美诸国的洋行签署‘财产保管移交’合同呢?跟不参战的第三国?”
  “没用。记得第一批被军管的厂家吗?有的眼德国签了约,厂内外还挂遍了德国旗。东洋倭寇不守这一套的。”
  “这…唉,多谢了张先生……"
  “不必客气。我倒有个建议,马上提取贵厂的银行所存现金,预支给厂里的股东,作为以后数年的股息……这个仗,看样子不会在三两年内打完,大家以后的生活,都会日见艰难起来的了……便是租界,恐怕也是朝不保夕的!”
  “是,是!我试试吧……”
  张宗元的建议虽好,但沈源的回答只能是“试试吧”。张宗元是读书人,摇笔杆子的;沈源虽然也刚从读书人脱颖而出,但他的脉管里流着祖辈经商的血,骨子里生来就是生意人,是拨算盘子的。拨算盘珠的明白描笔杆子的想象力丰富,常常有好主意,但好主意未必能实行。扩大军管的消息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急迫,而且又不是只军管他一个“华申”,想必得了消息而急得五内俱焚的人也就不会是他一个沈源了。做生意的人谁会不马上想到转移资金保存实力这条生路?凭直觉,他知道这条路十之八九行不通。
  不出所料,一个电话拨向“华申”挂帐的“花旗”银行,那边的回答说是,从昨天下午起,银行现款就一律冻结了。
  好像是一名坐以待毙的死囚,在等待着推出辕门的午时三刻,沈源气浪急怒却又束手无策。技术室帐房间成品仓库先后有人来找,沈源机械地处理了事务帐务,心里充满了一种“为谁辛苦为谁忙”的悲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是赵妈打的,说是肺科大夫已经来过了,大勤刚送他走。午饭后大勤去接李老板一家人,沈太太关照少爷,厂里没什么事的话,早点回来,免得可心小姐久等了。沈源嗯嗯嗯地应着,忽然觉得这件事怎么像是许久许久前的事了?而且有点诧异,自己怎么会想起来要娶这么一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好似一张纸人儿般的女人为妻的?撂下电话,他心里除了有石头压着的沉重之外,更添了一种烈火炙烤着的烦躁。他将桌上的帐本表册一把撸进抽斗,走出了经理室。
  他又到厂区转了一圈。
  走这一囵,心境可完全不同于刚才一早那一圈了。刚才是何等的沾沾自喜意气风发。眼看着经了自己手仅用半年时间就复活了的“华申”,脉搏在碎石机的冲击锤和淘泥机的搅拌器间有力地跳动着,血液在运送带上顺畅地流动着,沈源觉得自己也浑身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和勃勃的雄心。半年的辛苦毕竟没有白费!他当时不无欣慰地想。就好像沈家花园一样,松了土栽了苗转眼间就都发了芽开了花,这里的“华申”,也已经让那带了“白龙”标记的优质水泥重新在市场上露面了。恢复到战前的生产水平虽然不易,但只要局势进一步平定下来,原料供应地的交通畅通了,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只要不出大变故,沈源打算到年底就再从国外进口几样大机件,改造一下现有的设备,把生产能力提高一倍、甚至几倍。沈家花园的小楼,则来一个大修缮,可能的话,后花园里挖个游泳池,建个儿童乐园——娶过可心来,总要生儿育女,孩子们应该有个位戏场所的。钱?不必发愁。水泥行业,利润够大的。
  然而,那隐隐有点预感的危险,那在意料之外的大变故,毕竟还是来了。
  生料磨在嗡嗡地转。碎石机在震天动地地响。密火烧得通红。包装机下送出一袋又一袋成品。可是这一切,不知在后面的哪一分钟里,马上就会让别人霸占了,牲了“日”而不再姓“沈”了。沈源在成品仓库里,停立了许久许久。偌大的平顶库房里,靠西墙垒着几百桶铁皮桶装水泥,东边堆着则是纸袋包装水泥,按国际通用规格,每袋四十二点五公斤。水泥在市场十分行俏,这些成品早已预售了出去。如果说“华申”如今还有什么是完全属于沈源的,不也就只这一仓库已经卖了出去的成品了吗?
  沈源忽然感到一上午自己跑了两圈厂区,两圈之间好像隔了整整一个世纪。或者说是隔了一场大战役。沈源又突然感到自己进一步理解了死去了的父亲:理解了他在五年前第一次淞沪战争时工厂被毁时的心情,理解了向来因循守旧的他,为什么在战争一息之后就不惜耗费重资把他这独养儿子送到了国外去读书,特别是理解了当他沉洞子那金发的玛丽而提出中止学业回国结婚时,父亲为什么会如此震怒,而且残酷无情地停止了经济供给,直到玛丽弃他而去他不得不浪子回头重新去读那建筑材料专业。父亲从创办“华申”,到为“华申”送命,前后近二十年,他把“华申”当成了生命的核心,要儿子不仅在血缘上,而且在事业上,当之无愧地承继他。这,当年的沈源不明白,如今的沈源,在仅仅耗力耗神半年就已把“华申叫况作生命之一部分之后,方才真正地、清清楚楚地理解了、懂了、体会到了!
  还没等到田大勤开了“福特”来接他,一辆悬了日本太阳旗的军用吉普就驶进了“华申”。
  两名头戴钢盔,身背带有刺刀的步枪的日本宪兵,一左一右推开了经理室的门。门外走进的日本人,看上去与上海滩上的中等老板没什么两样,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而且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甚至还带东北口音。
  他递上一张名片,正面是汉字,背面用英文。沈源一望便知,这位名叫“小野田”的“日本小野田水泥制造株式会社”董事长、很内行的日本同行,由宪兵刺刀开路开路,以真正的企业家才有的高效率,分秒必争地扑来了。
  名片之后他从皮包里摸出一纸公文。公文通知从即日起,日军对“华申”实行军管,由日商小野田先生为受托经营管理人。
  “从明天开始,我到此地办公。”小野田和颜悦色地说,“请沈先生准备好一应办公用品。工厂之日常事务,沈先生照做不误,敝人决不干涉。顺便说一句,因为是军管理,一个小时后,皇军一个排,进驻本厂,以协助维持。”
  “本厂”!他很顺口很轻巧很自如地马上以主人自居了!
  从沈家花园出来,坐在田大勤开得稳得不能再稳的“福特”车里,李可心实在克制不住,呕心呕肺地把晚上勉强吃下的一点场场水水统统呕了出来。紫藤拉了自己的衣襟为她兜着,但汽车坐垫上和踏脚的呢绒毯上还是沾了不少。田大勤连忙停车,李太太连滚带爬地钻出了车门,可以让坐在后座中间的女儿下车来吐个痛快。那紫藤手脚倒也灵,开了另一边的车门,跳到马路上,三两下就脱下了那件兜满秽物的外衣,一抖,再一卷,塞回到车内座椅下,顺便还把坐垫和踏脚地毯擦了几擦。
  那边上街沿上蹲着的李可心,干呕了一阵,眼泪鼻涕地,好不容易又吐出了一口黄莹莹的苦胆水来。
  李步正也下了车,焦急地搓着手:“怎么样?送仁济医院吧?”
  “对对,送医院!”李太太心疼地拍着女儿的后背,“肚皮疼吗?心口疼吧?一定是赵妈粗手粗脚的做菜做得不卫生!他们家以前的厨子多好,从来也不会出这种事……”
  田大勤从车窗里往外探出头:“送广慈还是仁济?这里高广慈近些!”
  蹲在地上的李可心大端着气,一面哼着“不,不,”一面拼命地摇着头.
  紫藤却又凑了过来,手上端着一只碗,碗里有半碗清水:“可心姐,漱漱口!”
  李可心接了那碗,含了一口,吐掉。紫藤蹲在旁边,又说道:“可以喝的,是凉开水,我是从那家,”她手指着一家灯光暗淡的烟纸店,“讨来的。从凉开水壶里倒出来的。”
  李可心一口气就把那碗里的水喝了下去。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了句“回家去”,径自就又钻进了车门。
  紫藤跑着去还了碗,回来时抱着两刀草纸。
  “干什么你?”李太太说,“草纸,还用得着在这里买?”
  紫藤答道:“家里的用完了。借了人家的碗,讨了人家的凉开水,还不谢一谢呀,照顾照顾人家一点小生意嘛!”
  “就你鬼!”李太太哼了一句,又转头问女儿:“还是去医院吧?这笨头笨脑的赵妈……”
  李可心只是把头靠在紫藤肩上,不搭理她的娘。前座的李步正知道女儿的脾气,对田大勤吩咐了一句:“回石路去。”
  小户人家娇惯起儿女来,绝不亚于王公贵族。
  李家开的“大样绸布店”,在四马路石路的转弯角上,门面并不很大。要说所处地段,虽在上海租界闹市区内,但也比不上往北两条马路的大马路,往东不远处的霞飞路,甚至比不上南面老城厢内的城隍庙周围。那些地方才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呢,店开得再多好像也不大会有竞争,家家店里的日日夜夜都顾客盈门,连在那中日双方打得炮火连天的几个月里,也很少听说有哪家商店会得上了牌门打烊的。“大祥绸布店”却开得不太是个地方。或者换句话说,那地方,其实不太适宜于开布店。四马路是个野鸡窝。石路西边就是闻名全上海滩的“会乐里”:一条石库门的弄堂里横一排竖一排挂满了红灯笼,灯笼上一个个写着接客女的芳名。天还没黑透,野鸡们就上街,立在马路边上拉拉扯扯,半夜过后天快亮了才渐渐散去隐去。从石路往西一直到跑马厅上,又独多戏院茶楼酒肆跳舞厅,还有方兴未艾的电影院,夜场夜宵夜市面总要做到十二点钟之后。这样一个地段,开了吃食店便是投其所好了,开个烟馆赌场甚至三等技院也肯定有赚头,而李家却去开了一爿绸布店。绸布店很难做·夜生意。且不论夜里电费开销大,就说那些绸缎统罗土布洋布吧,灯光下面一照,颜色看起来就会大变,变好变坏了都不是好事情。更何况,夜间出来活动的夜游神们,不是为色欲便是为食欲,有几个会跑绸布店里挑花样挑颜色挑质地买块布来捏在手里?夜市面做不成,白天的生意又让大马路霞飞路等抢了去,所以李家的店就总是在不热火也不太冷落之间,盈利不算太少,大富大发也指望不上。李家只是个实实惠惠的小康人家小店主而已。
  可是他们把自己的女儿养成了一个十足的千金小姐。
  李可心由紫藤搀扶着,由老父老母恰如跟班似地口口声声“当心”、“走好了”念叨着陪伴着,软酥酥地迈进了她的后厢房卧室。紫藤径直把她扶向那架红木雕花大床。后面跟着的李步正随手就开了悬于房顶的吊灯,那吊灯是由上百根细细的玻璃管组成的,中间一朵大莲花,芯内安了三个一百支光的大灯泡,一点亮了,整个房间便赛似大白天里火辣辣太阳当空照了。斜倚在床头的李可心桥嗲地“嗯——”了一声,一弯臂膀用胳膊肘挡住了眼睛。跟在李步正身后的李太太不明就里,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女儿,拉开了她的手臂还把自己的指头投到女儿的额角上去,一边大声嚷嚷着:
  “怎么了怎么了,难道还发了烧了?……”
  李可心一拧脖子就挣开了她母亲的手,又倒转了身体,把自己的脸理进了松松软软的绣花枕头。
  “烦死人了!”她在枕头里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出去呀!让我清静点行不行呀!”
  紫藤快手快脚地橹下了她脚上的一双高跟鞋,帮她把腿放到床上,又顺手拉过一条毛毯,盖到了她的腰际。然后,在按亮了一盏套有磨砂玻璃灯罩的壁灯之后,她轻轻地走到门口,把刚才李步正打开了的那座大吊灯关灭了。
  整间卧室,顿时弥漫了淡淡的柔和的光。房里的几个人,好似一下子从三伏天的毒日头里走进了树荫底下。李步正嘘了口长气,李太太的声音竟也好比那三百支光降到了二十五支,口气语调都相应柔和了起来:
  “可心,真的不要紧吗?”
  她女儿一动不动,根本不理睬她。
  紫藤从门外端进了一盆水来,兑上热水,一面绞毛巾,一面说;“不要紧的。大姨父大姨妈别着急,回房间去欧吧!可心姐是老毛病:吃不得海鲜。晚饭的汤里不是有开洋吗?再加上汽车里一股汽油味道,当然要让她打恶心喷!”
  她为躺着的李可心擦了脸、脖颈。毛巾翻个面,又擦了她的两只手。
  “走吧走吧!”李步正拉了拉太太的臂膀,打了个哈欠,“都够累的了,吊足了精神应酬。”
  “紫藤你等会儿到马路对面去叫商客点心来。”李太太说,“送我房里,要成的,不要甜的。”
  “晓得。”紫藤在挂着毛巾。
  “可心!”李太太又凑向床边,“好点了吧?”
  “嗯。”缓过了气来的李可心仰躺着,闭了眼轻轻应了一声。
  “沈家的婚事,就算讲定了。那沈家花园,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
  李步正也接了口:“再说阿源,也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烦死了!”李可心却突然锐声喊,又把一个烫得蓬蓬松松的长发波浪头埋进了枕头。
  李步正和他的太太拔腿就走。从小宠坏了的大小姐赛过皇太后。
  紫藤点燃了一支印度奇市香。她把那支细细长长的香插到一只铸成凤凰形状的小小银制香插上,拥到可心的床脚跟地下,然后说了声“我去买点心”,就轻轻带上门走了。
  袅袅的青烟像一根慢慢抽出的白线,蜿蜒升上,升上,然后渐渐地在空中融化了开来。一股浓郁的甜甜的香味,撒向侧卧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呆望着那丝丝白烟的李可心,沁入了她的鼻孔。
  她又是一阵难以克制的恶心,胃里好像伸进了一把巨大的汤勺,在那里恶狠狠地翻搅着。
  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这才咽下了满口涌出的酸水。
  “紫……”她刚想减,却马上想起,这丫头是端了个小钢精锅子下楼去了。多少年的规矩,爹娘不吃过这顿夜宵不肯上床睡觉,即使刚刚赴宴归来也决不破例的。
  但那奇南香却实在忍受不了!
  她咬着牙挣扎着坐起身,下了床,扶着红木床架,一脚就踢翻了那香插。凤凰横躺到了地下,香断成了两截。可那红红的一点香一头却不肯炼L还在红漆地板上旺旺地亮着。李可心不得不再往前迈一步,这才踩灭了那火头。
  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业,她喘着气瘫到了床上。
  她不得不确信,自己是怀了孕了。
  那奇南香,本是她最爱闻的。
  为了买到这种市场上断档许久了的外国进口卫生香,他托了多少人,据说还是从尚未开战的大后方滇桂地区觅来了这么一盒。
  香插、这银闪闪小巧玲政铸成个展翅飞舞的凤凰的香括,也是他送的。
  多少个夜晚,沉浸在满房间的幽幽的甜甜的奇南香气中,她享受着他的抚爱!
  可是今天,这香味竟会引得她如此翻肠倒肚!
  总在担心着,总是希望不是真的,总以为会再逃过一次的罢,但终于没逃过,终于是真的,终于有了那最担心的事了。
  这可怎么?怎么办?
  沈家花园,正张罗着办婚事。那个矮激孩黑不溜秋愈长愈难看的沈源,正一本正经地打算做新郎。
  她好怕。她好后悔。她怨他!她很他!她再聪明也束手无策了。她必须马上找他商量。他那么能干、那么老练,那么博闻强记见多识广、那么摊洒精明睿智旷达,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李可心的眼前浮现出张宗元的面容、身形、走路的姿态和说话时的手势来。
  可心娘前后生过四个,只留下可心一个。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李家的儿女大多逃不过出麻疹这一关。可心的大哥都养到六七岁了,鲜龙活跳地,一出了那疹子,三天不到就浑身黑紫高烧而亡。其余两个也一样,都在一两岁里就夭折了。幸存下来的可心成了李家夫妇的心肝宝贝。怕她冻着了,三九天里不出门;怕她热坏了,三伏天里不上街。从小棉衣玉食且不说,稍有一点头疼脑热就急忙忙跑到仁济医院里去挂急诊。什么药好吃什么药,抛下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如此娇养,反将可心真的养出了一身的病来——真要说病也不能算病,只是浑身上下每一个机件都不健壮:脉细、胃疼、脾虚、肝热、三焦时常不通、四肢经年发冷、面色苍白、动则气喘、成年之后还时有痛经崩漏,一年四季中药不断。
  因为体质虚弱,更因为父母溺爱,可心到九足岁了才去上学。读读停停地,升中学时竟已十六、七岁。她身材颀长,性格内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文文静静地从不与同班那些比她小五、六岁的孩子说笑打闹,不像个学生,倒更像是个督学教师,甚至是个家长。
  读到初三,学校里来了一个年青的教师张宗元。她深深地恋上了他。
  他那时才二十五、六岁,可是阅历已相当丰富了。他兼教国语和英文两门课,在课堂上常常海阔天空地描述北到黑龙江哈尔滨、南到广西云南甚至台湾的风土人情。他是北方人,从小随着当大学教师的父亲走南闯北,说得一目标准的国语,却又会把宁波话广东话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在沪江大学中文系读过两年,后来中途辍学跑到广东去,不多久又返回了上海,在报馆里当记者。到可心学校来任职,是因为得罪了那报纸副刊的主编,呆不下去了。他曾在教室里描摹过那个小报副刊的主编,说那半老头子是个秀才,脑袋好比富士山,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他还嫌不够,进而形容道,老家伙还具美,总把左侧的头发留长了绕过来盖在秃了的头顶上,赛似箍一个马桶圈。学生们更笑,他又说:可吹不得风,风一吹,那一给长毛就挂到了脸上,好比剃头店门口的珠帘了。说得这么生动这么损,连后排不苟言笑的李可心也笑得伏到了桌上。那位口若悬河的年育教师却又放了笑容,很严肃地说,世间任何事都不要做假。是人嘛,总难免有缺点、有不足,暴露于外并不可怕可笑可耻。若是遮遮掩掩乔装打扮存了骗人之心,那就非但可怕可笑可耻,而且还可以说是可恶了。这番人生哲言,一下子就让初三年级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听得心悦诚服,而那位年近二十的大姑娘李可心,则更是暗生了爱慕之心了。
  可心永远记得他给她们那个班所上的第一堂课。已是让人冒汗的六月份了,他却是一身很地道的西装,衬衫扣子扣得紧紧的,领带结子规规矩矩缀在衬衫尖领中间。他开口了。好听的卷舌音加上浓重的鼻音,就像是在念文明戏里的台词。不一会儿他就热得解开了西装的纽扣,而且很快就脱下了这件外衣,将它很随意地搭到了窗台上。他身材高瘦,但挺拔。肩膀宽宽的,腰际皮带却勒得很紧,露在讲台之上的那部分胸膛就显得格外宽阔了。他愈讲愈自然,愈讲愈流利,不时激起同学的笑声,而他自己,则先是抽掉了领带。后又解开了那箍在喉头的衬衣扣。他离开了那讲台,时而板书,时而讲解,后来干脆踱到课桌之间的走廊上,跟学生随意攀谈起来,在攀谈中复习了那讲课的内容。他踱到了可心的身旁。可心莫名地红了脸,垂下眼睛,一颗心像是要跳出喉咙口一样。他在可心座位一侧停住了。可心觉得他的目光投在后脖颈上,那一片地方顿时火辣辣起来,他又踱开了。可心瞥见了他笔挺的裤管,裤管下擦得担亮的一双咖啡色镶拼皮鞋,缕空的,好大好大。那脚步,一步是一步,迈得多稳当呵!
  按可心爹娘的意思,女孩子家,特别是像可心这样的身体,读书读到初中毕业,也就可以了。要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李步正只读了四年私塾,不也把个“大样绸布店”开得一家老少丰衣足食了吗?李太太根本就没上过学堂,先靠爹妈后靠丈夫教教,积得了名字数字钞票麻将,照样做个吃用不愁的小老板娘。女孩儿嘛,找个好老公是真的。李家这位独养女儿长得这么漂亮,读书读到初中便是如虎添翼了,还愁嫁不到好人家?不说别的,那位家底厚实、水泥生意做遍了半个中国的沈家老板,就早已死死铆住了可心了。特别是沈太太,一心要与这远房表亲家亲上加亲,可心还没成年,她就总带了她的独养儿子小阿源,坐了“福特”车,一趟趟往“大样绸布店”的楼上跑,那意思,不是再明朗不过了吗?
  可心却说什么也要读那个高中。
  她不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她读书从不用功。用功太费神费心费力,她没这个必要。她去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星期里总有两三天要打发紫藤到学校去告假,说是我们家小姐又头痛了胃痛了肚皮痛了等等。学校对这类学生从不管束。要管也只管两头:开学时要缴足学费;考试时要每门在六十分以上,红灯不能超过三个,三个之内一定要补考及格。可心家不在乎那点学费;可心不在乎那半年一次的考试。她天资聪慧,自学能力强,老师讲课对她来说只是点拨点拨,回家来翻翻课本她自己就能大致领悟了,毋须花多大力气。可心读书只是为了消遣。尽管那间长十步宽十步的后厢房布置得华贵高雅、应有尽有,尽管打开了窗户,四马路上五光十色的街景就可以尽收眼底,但父母双亲把她从小就管得死死地从不让她下楼去投入尘世,于是那千金小姐的闺房实际上成了专为她设计的高级牢房。对可心来说,一星期里去学堂坐几天,跟那犯人放放风保外就医假释数日,没什么两样。为了这轻松轻松的目的,她本来倒也并不坚持着继续求学的。她读过十来年前风行一时的鼓吹“新女性”的作品,倾心于那新女性的自由恋爱大肥私奔非法同居,却并不向往独立谋生投身革命改造社会。她们能行,她李可心不行。李可心身体不好。李可心不愁吃穿。李可心没这种雄心壮志。李可心是才貌双全待价而聘的上海小姐。李可心明摆着是可以笃定成为偌大的沈家花园的未来女主人的——只有一点不称心的是,那小阿源,怎么看也不太顺眼,虽然未必太讨人嫌。
  左看右看都顺眼的张宗元,在可心生活中出现了。他在学校里任教。可心离不开他了。可心于是就改了初衷,坚持着要升高中,而且不愿按爹娘意思会升教会女中,只愿意进入本校的高中部。她已经打听到,张宗元下个学年,已接受了高中部的聘书了。
  父母当然拗不过这娇惯了的独养女儿。
  其时.沈家的公子沈源,也正张罗着要出国留学。沈李两家约定;一家送子留洋,一家为女延学,婚事待双方毕业后再议——真要说起来,为他俩谈婚论嫁也是早了点,可心刚满二十,而沈源,十八周岁也没到!
  可心于是送了愿了。
  她在临开学时,让紫藤去学校抄来了一张课程表。但凡有英文课国语课的日子,她都用红笔点了小点子,每课必到。
  她精心地修饰和打扮自己,但决不妖艳俗气。她从张宗元的衣着风度上揣摸出了他的欣赏要求。她果真从张宗元注视着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笑意。
  她很努力地学英文,很用心地完成课堂作文。这两门课她学得很出色。张宗元日渐注意起她来。英文课上他常常点名让她与他对答,国语课上他好几次用那好听的卷舌音和鼻音诵读她的文章。有一次他读得很忘情,竟然当堂赞赏道:“太妙了!才思横溢!好一个才女!”
  “才女”为此而在红木雕花大床上足足一个星期辗转难眠。
  她知道他已有家宝,而且还有一个儿子。但他的妻儿都在天津老家,陪着那里的老父母。他单身一人在外闯荡世界,住在离可心家不远的天舞台后面的一个亭子间里。可心曾随了几个女生去过一次,只见那鸽栩似的小房间里,一张单人销,一张书桌,堆满了摇摇欲坠的各种书,俨然一个单身汉的卧室。可心对那个遥远的理论上的家室妻儿没有具体的认识。占据了她整个心的只是一个单身的张宗元。
  若非因时局的变化,张宗元失却了教职,一度流落于沪无以谋生,李可心与张宗元的关系,或许也就仅仅停留在师生关系这一层上,充其量也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学生暗暗地恋上了一个年轻的老师而已。
  校里贴出了布告,称张宗元“言论过激”,“有失师道”,“自即日起解聘教职”了。
  换了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来上英文课,出口的英语竟带宁波腔,第一堂课还来“下马威”,把黑板擦当惊堂木拍了一下又一下。可心因为心不在焉,没有听到她点名提问,竟被她用极为尖酸刻薄的语句当众羞辱了一顿。下课铃一响,可心就拎起书包,也不等紫藤来接,离开了学校。
  她径直找到天揭舞台后面的亭子间去。
  门锁着。先轻叩,后重敲,仍无人开门。倒惊动了楼上的房东太太。她说,张先生吗?前几天让警察署传去了,说是参加了一个什么“左联”,不过今天一早就放回来了,刚出去理发,小姐你是不是到我房里去等一会呢?
  “不了,”李可心大大方方地说,“我晚上再来启您转告张先生,晚上不要外出,行吗?”
  她回到家里,告诉父母亲,从明天开始,她不去学校了。父母表示诧异。可心说,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学校风气不好,言论过激,有失师道,所以不想再去惹是生非。李步正李太太听了都有点半懂不懂。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学校好像是跟哪一方的政治有了点纠葛了,而这,在他俩看来,是绝对的危险、万万不可招惹在身的。他们俩马上一致赞同可心中途辍学的决定——他们本来就觉得可心继续求学并无必要。
  “不过,”可心说,“我想请个家庭教师来。”
  “家庭教师?”李步正想了一想,倒也挺爽快地作了答复,“行啊,如今市面上很流行的。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为自己的公子小姐请家庭教师。”
  “这倒是。”李太太附和道,“他们沈家,也为阿源清过,为他补习英文。”
  李可心说:“我就是想请英文老师。”
  李步正说:“你又不出国,何必补英文?要我看,还是请人来教点‘实用会计学’好……”
  “不学会计!”李太太打断他,“没听说过大户人家的太太自己做会计的。学点女红吧,刺绣什么的,要不就是弹钢琴,他们沈家祖孙三代都出过国,很洋派的……”
  “我只学英文。”李可心说。似乎是为了安慰父母双亲的热心,她又补了一句:“别的课程以后再说。”
  当天晚上,由可心提供地址,由紫藤陪着,李步正去了一趟天赠舞台后面的亭子间。
  张宗元等候着。房东太太的一番描摹,让他一下子就猜出那找上门来的是李可心。李可心的形象很有特征,房东太太只说了一句:“像个林黛玉似的”,张宗元心里就明白了。他以为可心晚上还要来。虽然不清楚她的来意,他还是很仔细地把房间收拾了一下:书垒得齐一些,床单拉得平直些,稿纸归成一堆,桌椅各就各位。李步正一进门,那虽然狭窄但整洁有序的小小亭子间,马上就给他留下了好印象。绸布店老板很精明,一眼还瞥见了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全家福”相片:除了两个书卷气十足的老人之外,站着的一男一女,显然是张宗元夫妇,而倚在老人膝下的,当然是孙儿了。李步正心里曾经升起过的一点疑虑顿时打消——自己那生性孤傲才貌双全的宝贝女儿,怎么也不会与一个有家室有妻儿的人生出什么瓜葛来吧!他在与张宗元交谈时,又细细地打量了面前这位英文先生。果不其然,谈吐稳当,口齿清楚,面容端正,举止得体,一副大家子弟的派头。他其实没有看到这位曾被警察署拘押过几天的“思想过激”分子,在今天刚被释放出来时的狼狈相。他见到的是刚刚洗了操理了发整旧返新的文化人张宗元。更何况,他那宝贝女儿滴水不漏地向他隐瞒了张宗元被学校解聘的实情。
  他当即送上一笔堪称丰厚的聘金,清张宗元担任李可心的英文家庭教师,每周三次课,每次两个钟头。最初是白天,后来张宗元在英办《文汇报》谋到了一个专跑社会新闻的位置,任教时间就改成了晚间。
  房里熄了那印度奇市香,李可心感到呼吸舒畅了不少。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在慢慢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空落落的饥饿感。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那虚弱的胃里,日日夜夜总是还不等消化空了就又填上了美味佳肴或者中药西药。如今她却突然觉得饥肠辘辘。这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感觉,令她更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挣扎着撑起酸软无力的身子,坐到了写字桌前。
  楼梯上传来紫藤的脚步声。
  然后听得见她把钢精锅放到了门口的那张八仙桌上。乒乒乓乓一阵响,紫藤在取碗碟调羹了。可心感到嘴里涌满了口水。
  “紫藤!”
  “哎!”紫藤两手各端了一只小碗,用屁股顶开门,探进头来,“可心姐你好点儿了?什么事?”
  “进来。”
  “哎。我把汤团送过去,马上就来。”
  “进来。我看看什么汤团。”
  紫藤不胜诧异,端了那两只碗走到可心面前。李可心望了望碗内浮着的热气腾腾的几个糯米圆子,问:“咸的甜的?”
  “肉馅的。”紫藤答,“可心姐你……”
  她没把问题问出口来。从她随母亲到这李家来帮佣,快十年了,从来没见到这千娇百媚的大小姐生动地要什么东西吃,从来没见到她的面孔上现出如今这番馋模样。但是那李可心意就伸出她那只白白的指头细又长的手,把一碗汤团端去了。
  “我尝尝。”她说,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可心姐你慢点嚼,”紫藤说,“糯米的,嚼细点,不好消化呢!”
  “这一碗你吃了,”可心说,“陪陪我。等会儿再去买两碗,给他们送去。”
  十六岁的紫藤又担心又纳闷:刚刚还这么大吐特吐,何以一会儿工夫,竟如此狼吞虎咽起来?

  送走了李家人,沈源才将“华申”已被日本人“军管理”的事告诉母亲。
  沈太太整个晚上都因为李步正全家的到来而喜气洋洋的,气也不大紧了,咳嗽也少了不少,苍白的面颊上浮着两朵肺病患者特有的红晕。听了儿子这么一说颧骨上那两片红顿时退色,喉头一阵痉挛,只顾着呛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源忙着为母亲捶背、端开水,一面安慰着她:“军管理就军管理罢,又不只是我们华申一家。还不光是水泥业呢,所有的建材行业统统都在这第二批范围内……华申还算好的,属于第二批,毕竟缓了我们半年……”
  沈太太虽然咳得半死不活,却并不糊涂,一口气刚缓过来,就流下眼泪拉住了儿子的手,喘着说:“日本人毒啊!援我们半年,还不是让我们拼死拼活地把工厂整修起来,等万事俱备了,他们再来吃现成饭……”
  沈源苦笑了。母亲的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沈太太说,“怨我,总记着你父亲的话,让你一回国就重建华申,苦了你了,阿源……”
  沈源较轻地把手从母亲冰凉湿粘的掌心拍了出来。他知道母亲摸到了他半年中迅速变粗变硬了的双手,特别是摸到了左手手背上的那道伤疤。那是刚回国去苏州河打捞机器时被一根铁挫伤了的。
  他从床头柜里取出平喘药和镇静药来,跟赵妈一起服侍着沈太太吃下去。
  在沈家当了近二十年佣人的赵妈惴惴地问:
  “少爷,什么叫军管理?军管理就是没收吗?我们的厂就算他们的了?”
  “也不全是,”沈源答,“只是移交管理权……工厂产权还是属于原厂主的……”他想安慰母亲。
  沈太太却在枕头上摇着脑袋:“没什么两样的了,我懂。你父亲在世时就跟我说过,一个工厂,只有开工生产,出了产品,才是活的,才有价值,开厂的人是在生产的产品上赚到钱的……那些房子、机器,只不过是用来出产品的工具而已……日本人抢去了管理权,留给我们所谓产权,产权又让他们军管了,不能卖,不能动,那等于没有,是死的……一个华申厂,就这么囫囵吞地被他们夺去了…
  沈源只能哑口无语。母亲不愧是沈氏女主人。她虽然几乎足不出户,却申请从事工厂实业的经济之道。欺瞒不了她。只能待她情绪稳定之后,再与她商讨回后的对策了。
  沈太太眼角边挂着泪珠,沉沉睡去。
  沈源叮咛那陪伴母亲同睡一屋的赵妈几句,让她半夜里再给太太服一次药,然后略起脚跟,走出了房间,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上的灯昏昏然半明半暗地亮着,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熄灭一样。战后的上海,电力供应一直不足。这里是租界地段,还算是好的,只是电压低一些。闸北南市那一带,三天两头要断电,蜡烛都成了上海滩上的抢手货了。谁能保证得了这里永不断电呢?张宗元不是在电话里预言过吗,租界早晚保不住的。看样子要让大勤去买一箱蜡烛来,备着,备而无患才对,沈源想。
  他走到自己那间西首卧室门口,手刚握住门把,却又松开了。满腹烦心事,哪能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睡得着!还是去花园看看吧,若是田大勤送了客返回了,不妨跟他一起为那几盆茉莉花施点肥。夏日快到,母亲房里少不了那种香气四溢的花呢!
  他踩着铺了松软的羊毛地毯的螺旋形楼梯,下到了底层大厅。
  六月份的天气了,地毯早就该卷起来,清洗一下,晒干了放进储藏室。可是母亲病怄怄的,自己为了厂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里顾得过来!
  大厅里乌洞洞的。只有那盏十五支光的门灯幽幽地弥开淡黄色的光,将大厅四壁的淡蓝色涂料变成了枯萎的茶色,好似僵卧在街头的难民的面色。两根大圆柱巍然立于楼梯两侧,原本漆了大红朱漆,虽然有点像供了四大金刚的大殿,但也还有气派,可前不久自己为了追求欧美风格,雇人来改漆成乳白色了,一下子就改变了整个大厅的色调——母亲极不喜欢,说是把好端端一个大厅弄得像伤兵医院了。难怪母亲。要按原先的设计,这四面墙壁,都该针上一人高的护墙板,安上艺术壁灯,再配上那乳白色大立柱,那就绝对不会现出如今这种凄凄惨惨的景象来。可是,精力呢?时间呢?兴致呢?——钱虽然有,但顾虑着办厂,要扩建厂,要增添设备,别的都只能往后放一放了。
  大厅一侧垒着的那几个木箱,更让人看了心烦。那是一组巨型吊灯。是按照从美国带回的图纸,由沪上最大一家玻璃器皿厂定做的。按设计要求,这组吊灯应该由红、绿、黄三种色彩组成,拼接起来后安到大厅正中上空,将会使整个大厅都显得如大不列颠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沙龙一般富丽堂皇!但是,箱子运进大厅都快两个月了,原包装封条都没启开过,还不知道运送途中有否震碎了什么呢!
  是该把可心娶进来了,沈源在步入花园时想着。需要帮手。需要主妇。需要一个过日子的妻子了。
  没有了厂,至少该有个像样的家吧!
  年方二十四岁的沈源,在论及男娶女嫁时,已淡然漠然、了无兴致、只有实用观念了。
  他再不是出国前的那个小阿源了。小阿源是沈家花园里三代单传的独苗。一家老少加上十几个佣人都围着他转,人人都来援操一把,终于塑造出了他那“在家一条龙,出外一条虫”的性格。父亲沈渊,乃至于再上一辈的沈深老爷子,对他不调不严,日长时久地令他学会了见貌辨色,委曲求全;母亲沈太太,还有一大帮男女下人,对他万般溺爱奉迎,自然使他从小就自以为是上等人、天之骄子,来世间走一道本就是专为享福来的。爹老子们逼得紧,他学习倒素来用功,遗传基因又好,所以一路读书读上去,都是名牌,而且成绩也属使使者;母亲主持的内室宠得厉害,他又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习惯,兼之这十里洋场的熏陶,于是不到十八岁就活脱脱成了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的白脸小开一个。除了每学期交出一张成绩刮刮叫的“报告单”之外,他身无一技之长。但若让他谈谈上海滩上哪个角儿最红,哪种轿车牌子最好,哪家法式西餐最正宗,哪家跳舞厅里的爵士乐队最地道,哪匹良驹在跑马厅里有希望夺魁,他都可以如数家珍。高三还没毕业,他倒已经换过三、四个女朋友了。
  沈太太一心拉拢他和可心,他知道。对这位年长二岁的表姐,他不知怎么的总有点心存畏惧。表姐生得很漂亮。读了那么多学校有过那么多女同学,没有见过比表姐更漂亮的。倒也不是说她有倾国倾城之貌。她只是那么一种气质,令人不能不生爱慕之心,却又不敢轻侮。表姐属于那种稳重高雅淡泊恬静的冷美人。她的文学修养极好。她案头放着的那些书,沈源读过的不及十分之一。沈源只喜欢数学和格致学,每学期成绩最差的就是国语了。随了母亲去那市中心的石路口,一踏进可心的闺房,那案头上的齐刷刷的书们,就像可心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眸子一样,向他沈源发射出冷冷的不屑的光来。沈源不大相信可心会肯嫁他。尽管两家长辈谈得热乎乎地,特别是母亲和可心爸,似乎是非做成亲家不可的了,但沈源在可心的书中,瞥见过几本专写新女性解放的小说,题名是《隔膜》、《莎菲女士的日记》之类,沈源看过的,知道专为那些崇尚自由恋爱抗拒父母包办的女孩子而作,他想,那心气高人云霄的可心表姐,焉知会不会也存了自由解放的心呢?
  公元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淞沪战,毁了“华申”,也结束了沈源的少爷生涯。沈渊不惜重金,也不管沈源愿意不愿意,硬把他送到了美国。他一定就是五年。
  五年岁月,沈源脱胎换骨。
  并非美利坚合众国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实在是因了冯丽,那金发碧眼的玛丽。
  他与班里的另两位男生进行竞争。虽然那两人是白种人,其一还是很正统的英裔贵族后代,但是他们都败北。玛丽倒向了他、沈源,一个黄种人。因为他有钱。父亲供给他的不算,临行时母亲悄悄塞给他厚厚一叠美元。母亲娘家是巨富,进入沈家后又治家有方,聚财本来就是为了他这个独养儿子。他以手中的这一厚叠美元击败了那两位自以为属于高等人种的白脸小子。他与冯丽痛痛快快地游览了西部地区,日夜厮守在一起,赛似一对新婚度蜜月的小夫妻。他爱玛丽爱得发狂。她是一个体格健壮的热情女子。她完全不同于中国姑娘。再好的中国姑娘也不过是一饱蜜糖,而玛丽是烈酒。玛丽让他神魂颠倒,而且还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原来还是一个有足够的魅力、足够的竞争力的男子,而并非那个让单单瘦瘦的李可心投以白眼的小男生。他决心正式娶玛丽为妻。他征询玛丽的意见,玛丽不胜诧异,说,为什么要结婚?我们才多大?你们中国人难道都这么早就结婚?怪不得都说你们落后呢!沈源哭笑不得地说,我们俩,不是已经……已经是事实上的夫妻了吗?玛丽笑了,胡说,她说,我们双方都是自由的,谁也约束不了谁,这才是事实呢,我不想结婚。沈源没有办法。但是过不多久,他想出办法来了——他不想办法也不行了。他的钱袋已空,而父亲汇给他的供下学期使用的全部学费生活费,也眼看要用完了——他对玛丽说,你不是总希望到中国去吗?你若是同意结婚,我们马上就可以启程。到上海举行了婚礼后,我陪你去北平,玩故宫,去山东,登泰山,只要你愿意,我还可以跟你往内地去,四川峨眉山、广西桂林,甚至西藏布达拉宫。玛丽听了果真激动,只提了一个问题:怎么,不结婚就不能去吗?是的,沈源回答,中国人讲究名正言顺,东方国情毕竟跟这里不一样嘛!行!玛丽很爽快地答应了,尽快动身吧,她说。
  沈源发了一封快信到上海,夹上几张他与玛丽的合影,要求父母批准结婚。信末附了一句话:
  “回国机票,望在沪代购并途寄。”
  沈渊很快就亲笔回信,简而又简:
  “继续求学。获学位后返国与可心成婚。”
  也有一句附笔:
  “年内不再汇款,好自为之。”
  沈渊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厂里家里都说一不二。送儿子出国,是他在第一次林沪战争“华申”被毁之后,企图东山再起重整家业的总体计划中的一部分。按他的预算,儿子在国外学四年,理论基础打扎实了,回国后马上就可以到厂里出任襄理,边学边干。用不了多久,便让他顶上自己的班。他自知患有高血压,再这么独当一面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他还深知儿子在沈家花园的秀花秀木之中难以成材,所以要将他连根拔起,抛到异国他乡去见见世面。但他没料到这大少爷别的世面还没见,倒去见了金发女郎的世面了,而且居然还想中途辍学带了这红眉毛绿眼睛来共享他老爷子的福。盛怒之下,他立即断绝了对儿子的经济供应,而且还对家里那个因为代儿求情而不慎泄露了自己曾暗塞私房钱的沈太太大发了一通脾气,说是儿子就是生生地让你给宠坏的,生了这种儿子只能譬如没生,沈家门里没了他也不会断种绝代,大不了再去讨几个三房四妾来,会生儿子的女人在这上海滩上难道还会找不到?沈太大气得死去活来,最后吐了血还向沈洲保证说一定听你的,再不敢擅作主张纵容儿子在外花天酒地了。只是儿子没了资助怎么生活,总不能让他在美国讨饭吧?沈渊硬了心肠回答,让他讨几天饭去!他若是熬过了这半年,他就是我的儿子;若是就此饿死他乡,也只能证明他这辈子永无出息,沈家不要这样的后代!
  说是这么说,沈渊这口气只憋了一个多月。美国方面竟杳无音讯,沈太太开始以泪洗面,沈渊心里也发了毛了。亲生儿子,割不断的亲情,他接二连三地发了几个电报过去。还是没回音。老头子急了。尽管那段时间里,他为“华申”的重建殚精竭虑,忙得没日没夜,沈太太肺病又进入了第三期,他还是决定亲自去美国一次了。
  岂料机票刚买好,就接到了沈源一封短信。信是从得克萨斯州发出的。沈源说,因交不出学费,已从原学校退学。现在此地一家水泥厂觅到了一份职业,温饱不愁,家中勿念。工余在复习功课,打算投考本州一家有奖学金的建材学院,自感问题不大云云。
  沈渊读信时流了眼泪。倒不完全是心痛儿子,而是发现儿子毕竟是沈氏血脉,骨子里还是钢筋水泥,这一关,儿子是挺过来了。感动之余,自然还有自豪,暗自庆幸没有被沈太太的眼泪和咳嗽所软化,对付儿子的那“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一招,是奏效了。
  沈源永不能忘记那几个月的日子。
  玛丽就像爱上他那么快地立即抛弃了他。那个英裔贵族后代顶替了沈源。他为她支付了下学期的学杂费用,而且把玛丽接进了他家那幢维多利亚式别墅。沈源在整整半个月里,几乎天天晚上要登上那别墅后面的小山坡,远远地望着那扇由红、黄、绿三色玻璃镶拼出来的拱形落地大窗,一直望到里面的灯光熄灭了之后。在山坡的一株合欢树下,他曾起过上用的念头,但没决心,也没那胆量。父亲那封断情绝义的短信毕竟在尾巴上拖了一句“好自为之”的话。站在合欢树下想象自己是空吊起来舌头吐出来的惨象时,那四个字的饱含勉励之意的谆谆教导为他透出了一线光明。可心的倩影在面前闪过。那眉清目楚的面容回忆起来显得特别柔和。为什么要死呢?他问自己,真就在玛丽这么一棵树上吊死?我还有可心呢!何必这么可怜巴巴地瞻仰这早已破旧不堪的维多利亚式别墅?我有沈家花园!何必因为囊中羞涩眼看要付不清房租而误以为走投无路了?我有沪上闻名产品销往香港澳门的“华申”水泥厂!我不死了!我偏不死!
  最后一张钞票化成面包之后,沈源不得不进一家华人开的洗衣店当了接送衣物的临时工。
  他受不了扔出脏衣服的洋人和虽然以洗衣为生却也还是他的雇主的老板的两重闲气,不到一个星期就自动离店了。
  他到一家酒吧当了助餐乐师。他会弹奏钢琴。虽不精通,但对照着乐谱,总能弹完全曲。那些进酒吧的人本来就不是来欣赏音乐的,所以也并不计较他弹得没一点感情,所有跳出来的音符没一个带艺术灵感。酒吧老板为人还和善,而且知道他和玛丽的那段罗曼蒂克,见到他那时挽了马丽来当这家酒吧之顾客时出手大方,很有点富家子弟风度,因此当他落魄之后,倒也格外关照些:除了支付比较优厚的工资之外,还破例每天招待他一顿晚餐。吃这顿晚餐,实质上限“讨饭”已没什么两样了,正被大洋彼岸的老父母所不幸言中。
  即便是讨饭罢,因为讨得轻松,施舍者又不给白眼看,这从小就养成了情性的沈源,倒也打算就这么一天天混下去了。他算计着:过段时间,让父母的火气消一消,自己则积攒起一张回国的船票钱来——机票买不起,五等船票还不是太贵——然后马上就打道回府,还做那沈家花园的大少爷去。三代单传的独苗,老父母还会扫地出门吗?
  可是一天晚上,那一头金发丰满健壮的玛丽,紧紧地依偎着贵族后裔来到了酒吧。他们一坐上餐桌,就像两只即将交尾的鸟儿一样热烈地亲吻起来。沈源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他已经明白这里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不会保护甚至同情他这个中国穷小子。他还曾想跳起来,跑出这酒吧。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不行,他连躲也躲不起,吃过人家的一顿晚餐,要拿人家的钱,他必须牢牢地粘在这琴凳上,为顾客们、包括玛丽和她的新情人,老老实实地弹奏每一支他们所点的曲子。他把自己的头尽量转开,他把自己的身子尽量缩进灯光的暗影中。但他还是被玛丽发现了。他没有抬起过目光,但他感觉到了玛丽的。他而且知道,玛丽很快就挽了那沉浸在她的爱中而漠视了周围一切的贵族后裔,匆匆地出了门了。
  夜半时分,当他把脑袋缩进大衣领子,走出关灯打烊了的酒吧时,候在门口的玛丽拦住了他。
  他们在寒风凛冽的街上面面相对。
  “为什么不回国去?”玛丽问。
  沈源冷笑了:“小姐,借几个钱给我买机票,如何?”
  玛丽却也笑:“不至于是这个理由。你现在这个样子,回不去!”
  “嘿,我父亲不接纳你,不等于不接纳我。”
  “是吗?”玛丽直视着他,“我可背得出你父亲那封信的全部内容。他不光不要洋媳妇,也不要浪荡子。他要接班人。你还不如我那么了解你父亲。你父亲是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老板!而你,”她顿了顿,毫不留情地说,“不是。”
  “多谢你提醒。”沈源说,“不过我也提醒你,当这个不是男人不是老板的人没有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时,你似乎说过很爱很爱只爱他一个的。”
  “你不感到指责我对改变你的处境毫无意义吗?”玛丽答,“我不是为了争吵来这里挨冻的。我的确爱过你。只是我现在不爱了。而且我知道你也对我死了心了,因为你们中国男人是讲究所谓贞操,不会再爱一个投入别人怀抱的姑娘的。我只是来给你提个建议:离开这个酒吧,马上离开,但不要急于回国,即使有了买回程机票的钱……"
  “小姐,用得着你来给我设计前程吗?”
  “用得着。”玛丽说着,递过一个信封来,“去得克萨斯州吧!我叔叔在休斯敦有一个小型的水泥厂,跟你们家正是同行。你去那里干活,算是为将来返回中国后当老板作前期准备也可,算是挣钱谋生也可。我叔父需要你这样的帮手。此外,得克萨斯州是美国建材.行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州内有好几个专门学校,而且向优等生颁发奖学金。你学习成绩好,希望很大。”
  她说完这一切,嫣然一笑:“亲爱的源,你我两清了!”马上就转身离去。
  那信封里,装了一张去得克萨斯州的长途汽车票,还有一封给她叔父的推荐信。
  玛丽是个奇女子。她掐死了他的爱心,她使他明白那种罗曼蒂克的爱是多么轻佻、一文不值、不堪一击。他从此从一个傻乎乎的寄生虫,变成一个懂得必须靠自身努力,在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生存社会中找一方立足之地的成熟的男人。他在自己的床铺上瞪着眼睛彻夜不眠,思前顾后终于不得不承认玛丽对自己的安排,是从根本上参透了上海老爹沈渊的良苦用心。他动身了。
  玛丽的叔父,一个跟自己的父亲神似形不似的老板,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帮手”,只需要工人。
  他一点也不买玛丽的面子,吩咐沈源到成品仓库去搬运水泥。
  “华申”水泥厂的小开这才刚刚知道,一袋水泥,国际化标准包装,每袋净重四十二点五公斤,若是以桶装,加一倍。
  不久,一个管碎石机的技术工把自己当成石灰石投入了碎石机。处理了一应殡葬抚恤事宜后,沈源把升顶班,进了碎石工场。
  再过一段时间,玛丽叔父把沈源调入了配料间。因为一个精明的厂主,很快就会发现谁有不同于他人的才干。这中国的小伙子,口算心算特别迅速,而且懂得化学方程式,进入配料间一个顶俩。玛丽叔父识才。
  到沈源以优秀成绩考入州政府主办的官方建材学院时,玛丽,叔父还真的很有点依依不舍了。他说,他正在任命他为技师呢,而且,还正在考虑把他的几个女儿中的哪一个许配给他呢。
  沈源对他的女儿们毫无兴趣。世上可以有白头偕老的夫妻,但不会有一成不变的爱。他要结婚,他会有妻子,但不会有爱了,他已心如枯井。

  李步正夫妇以为,女儿可心近期身体不适,都是因为天气太反常了的缘故。
  都快到夏至了,早就该“出梅”了,可是今年这黄梅天绵绵无期好像总不想完似的。太阳半死不活地照着,淡淡白白的光融入淡淡灰灰的天空中,厚墩墩地好似给整个上海城罩上了一条陈旧不堪的大棉胎。棉胎又浸泡在靠集细雨中。一边在出这半死不活的太阳,一边却又在下半死不活的“黄梅雨”。渐渐沥沥,不大不小,不成雨点,只成雨线,扯不断的线。空气里充满了湿湿粘粘的潮气。什么都发了霉。门框窗框大橱脚碗橱边迅速长出一层暗绿的霉斑来,紫藤今天擦了,明天又照样冒出来,而且比头一天更加茂盛。饭菜只要有剩的,馊得比大热天还要快。晚在阳台房檐下的衣服挂了一个星期也干不透。人好像也在发霉,特别是那总是一副病怄诉模样的可心,原本光洁如玉的脸上,竟生出两块浅浅的黑斑来,跟那长在橱门上的零点真没什么两样。平时并不太喜欢化妆的可心,让紫藤去买了一大瓶“面友”来,将那种厚厚的特白的粉质膏徐到脸上,这才勉强遮掩住了。只是那本来就血色不足的脸,显得越发苍白了。
  李步正在忙着抢救他那些呢绒绸缎,一时里无暇顾及家务,并没太在意了宝贝女儿的变化。
  他的“大祥”开在石路四马路转角,但仓库却在大马路与二马路之间的沙市口。那地方虽然离大马路咫尺之遥,但属于贫民窟,房租特别便宜。他租了一间足有一百平方米的底层房,专用来堆积货物。他很喜欢投资囤积。他掌握了上海滩上摩登男女的消费规律:喜欢赶时髦,追求时新,喜新厌旧,移情速度特别快。他于是就在密切注视四马路上倩男女的衣着打扮中,及时捕捉最新消费动态,同时在“大样”及时抛出最赶浪头的时新衣料来,配以大幅广告,以吸引顾客登门。要做到这一点,自己就必须备足了货源。尤其是货物的品种,要多多益善,做到人有我有,人无我也有,到时候想抛什么出来就可以抛什么出来。他在做生意上是个自信心很强的人。他从不因为某一种布料的“落市”,即过了时髦劲头不为摩登人所钟爱了,而灰心丧气惊惶失措。他明白这上海滩上的消费爱好就像中国土地上的政局一样,今天不知明天事,十年风水轮流转,瓦片也有翻身日,各领风骚多少年,谁也估摸不准的。许多时新的花样,若是仔细想想,其实还不都是老调子重弹,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前刚刚流行过的,如今稍微变一点花样,改一点细节,便又以弃旧翻新的姿态出现了。看透了这一点,李步正就很能做到圣哲范仲淹所提倡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他从不担心商品的积压和滞销。他从那厚实的仓库里调拨出行俏的时令货,搬上柜台,出广告,招徐顾客,同时把一时里卖不掉的运到仓库去,搁上水架,放好防蛀樟脑丸,以等待下一次时髦浪头转回来时让它们重新杀上市场。在生意场上,他素来是处变不惊的。
  但公元一九三八年春夏之交的可恶的黄梅天,却让他疲于应付而且很惨重地损失了一笔了。那水泥铺地的仓库,潮得像刚遭过水灾似地,脚踩上去竟会叽叭叽叭响。大批呢绒发了霉。绸缎类软塌塌地失了光彩。李步正从店堂里调动了两个伙计来,日日夜夜地用小板刷刷去霉斑,但正如紫藤在家里擦拭杨门总也擦拭不干净一样,那羊毛织物上的绿色菌类生长得比橱门上窗框上的更快。李步正不得不开始“不惜血本大拍卖”,将那些眼看保不住了亦即再积压下去势必会成一堆羊毛灰的呢绒料子削价出售。售价一跌再跌。一方面因为遭此厄运的不止他一家“大样”,另一方面上海人够精怪的,少有人在夏季即将到来的黄梅天里去买缎呢绒料来放到家中去让它发霉。李步正胖嘟嘟的脸也跟他女儿可心似地发了黑而且日见消瘦了下去。
  不受黄梅天影响的是李太太、可心的娘。她在忙着操办女儿的婚事。婚事预定在六月底。大家都想早点办了。沈太太自知不支,希望见到儿媳妇进了门再咽气。沈源在忙于“军管理”之后的移交手续,在“华申”里虽窝火却又不能不在驻厂日军的刺刀下忍气吞声,回了家心灰意冷落落寡欢,一夜夜地呆在花园里,或是跟田大勤一起翻上弄泥,或是干脆痴望满天下不完的雨丝,让沈太太见了好不心疼。沈太太明白儿子急需一个伴,婚事无论如何也拖不得了。李太太也急于成交。她已经几次与沈太太促膝长谈过,如亲姐妹似地,终于基本上摸清了沈家丰厚的家底。在一次亲眼见了沈太太准备送给可心的见面礼——一枚抵得上李家全部家当的大粒钻石铂金戒指之后,她真恨不能第二天就把女儿送进那沈家花园去。田大勤驾了老“福特”送她回来,她对田大勤也显出了加倍的客气,硬拉了他上楼坐一会,还吩咐紫藤立时三刻到马路对面的饭店里叫一客点心来,招待这位开车司机。
  “今后我们是一家人了!”李太太亲热地说,“我们可心到了你们沈家,你可要听话些!不要放刁!”
  “李太太你说什么呀!”田大勤红了脸,“我怎么会放刁呢?我是这样的人吗?”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李太太笑着说,“你这家伙虽然闷声不响,心里却是样样都有数的。素来有句话,不会叫的狗才咬人呢!”
  田大勤脸上虽也在笑,心里却免不了恼火,暗暗想着:“哪有这么粗俗的女人的?还没成为主子呢,就摆主子的威风了!沈家人毕竟有教养,从来也不会把人比作狗不狗的。这样的娘,能教出怎样的女儿来呢?”
  李太太却还不住四,依旧在滔滔不绝:“我们可心——以后要做你家少奶奶了,也跟你一样的脾气,外面看着文文气气的,其实都是做着肚皮里的功夫。你可不要小看了她!”
  田大勤直想笑。“这样的娘!”他想,“刚把人家比作‘不会叫的狗’,竟就又扯上自己家的千金了!”
  紫藤噎噎地上楼来,一手端个盘子,里面一叠油炸春卷,一手一个碗,捐了盖,原来是碗鸡鸭血汤。
  本来并无胃口的田大勤,见了这一套点心咧嘴笑了:“嘿嘿,太好了,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我知道。”紫藤把筷子递上,又往碗里搁了只调羹,“上个礼拜你送我们回来后,就拐到对面去吃了这一套点心,对不对?我去买汤团,看见你了!”
  “嘿,谢谢了,小紫藤……”
  “别谢我。我可心姐到了你们家之后,多照应些就行了。”
  “你不去吗?”
  李太太接了口:“她去干嘛?可心嫁你们家少爷,她又不嫁你!”说完她就开心地大笑起来。
  紫藤装着没听见,拔腿就走。田大勤忙着低头喝那鸡鸭血汤,心想这李太太,真是粗俗到家了!
  李步正像一只瘟鸡一样,蓬乱了头发佝偻了背,踏进二楼前厢房卧室。
  李太太忙着吃喝紫藤,快把晚饭热一热,送进来。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她摸摸他的额头。
  “不舒服?懊,心里不舒服。”
  “明天去仁济医院,照个X光……”
  “不是不是!心里难过。打了对折,还是没人来买……今天去了越成衣铺,竟然大刹我的价,要我让利三折,简直是要我白送呢!”
  “胆晴,还是为了这几段料子呀!”李太太笑了,表情开朗得像三伏天里的太阳,“不要放在心上,小意思,小意思!”
  “口气真大!”李步正哭笑不得地,“你以为我们是开着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呀?一爿小小绸布店,亏得起吗?”。
  “我早就说过你了,你这个人呀,一辈子不会有大出息,一辈子只可以当个小老板…”
  “嘿嘿,”李步正苦笑着,“你说也没用。你也只好一辈子当个小老板娘了。再想重新嫁,嫁个大老板,也来不及了。”
  “我来不及,我女儿来得及!”李太太一点也不动气,依然兴高采烈地,“我女儿不像我,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对自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雅致万分的戏文里的台词非常得意,噗地一下大笑起来。李步正也忍俊不住了。你还千古恨哪?他想。你照照镜子去,一张大脸像钢精锅盖似地,扁得只有鼻子如同锅提子稍稍突出一点点!幸而可心像爹,不像娘!要不然,那大表姐,阿源的母亲,还会肯要可心做沈家儿媳妇吗?
  紫藤端了饭荣进屋来。
  李太太并不避讳她。这丫头已经调教得够贴心、够圆熟的了,虽然不姓李,倒也差不多是自己家的一份子了。李太太当了那紫藤的面,叙述了自己一个下午陪着沈太太闲聊终于摸到沈家家底的过程。
  “你说得不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说,“几代经商,加上你大表姐姐家是过去的官宦人家,了不得的积蓄呢!金银首饰,一把把的!”
  “就说那座沈家花园,也值得几十万!”李步正说,
  “房产而且看涨。”
  “这都是露在面上的。其实还远不止!今天我见到了阿源他爸的遗嘱了。”
  “是吗?都写了些什么?”
  “这……我看不大懂。不过附了一张家产清单,除了房子和工厂之外,美国和香港银行里都有存款……我也不好意思让大表姐抄一份给我呀!”
  “表姐怎么想起来把这个给你看了?”
  “嘿,还不是让我心甘情愿地早早把可心送过去?显显富呗!”
  “我表姐可不是个喜欢显富的人。她是把我们当成自己家人了……她聪明着呢,知道她自己……知道可心快接她班了……”李步正突然感到鼻子有点发酸,声音也梗塞了起来,连忙低头吃饭喝场。那场似乎一下子变成了。
  李太太这回例并没像以往那么敏感。她沉浸在兴奋和自豪之中,赛似在股票投机中发了一笔意外之财。“所以我让你想开些,”她说,“何必为那几段发霉的布料愁眉苦脸,弄得一天到晚垂头丧气像是遭了抢一样呢?比起我们可心马上就要到手的家当来,几段布还不是九牛一毛…不过可惜了那水泥厂,让东洋人抢去了!”
  “不是抢去,是军管。”李步正嚼着饭说。
  “一样的。你表姐说了,所有的赚头统统不归他们沈家了。”
  “也不尽然……”李步正想解释,但觉得解释起来太复杂,也便闭了口。
  “不过,日本人难道还会总这么占下去?不会的,早点晚点,日本人总要滚出去,华申厂还是沈家的!”
  李太太对抗战必胜的信心令李步正吃了一惊:“我大表姐这么跟你说?”
  “哪里呀!你那位表姐哪里懂什么国家大事!她只会咳嗽,只会哭,只会一心一意地想着快点讨我们家可心过去。这话是张先生说的。他今天来过了,看见可心不舒服,没上课,就只是闲坐了一会。他说,北边的抗日军队,不知道是八路还是九路,还有南边的,好像是四路军,打过好几仗了,日本人吃了大亏了……”
  “行了行了,”李步正不快地说,“这张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谈政治!你教你的书便是了,要谈政治,就回你的报馆去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李太太一本正经地说。
  庄严的口号出自李太太之四,连收拾了碗筷正走出门去的紫藤也感到汗毛凛凛地。
  紫藤跨进后厢房,见李可心已经侧卧在床上了,脸冲着墙。
  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拉过一条毛巾毯,想为她盖上。
  不料可心却猛地翻过身,支起半个身子,带了哭音喊:“收拾房间!快给我收拾掉!我不要看!……”
  她的脸又黄又白像一块龙头细布,脸颊两边却可怕地鼓了起来,整张面孔像肿了一样。她的一双平常日子里恬静镇定的眼睛如着了火般,充满了血丝,可怕地瞪着。她的几乎没一点血色的嘴唇簌簌地发着抖,好似北风里的树叶子。紫藤从来没见到过她的这种样子,吓坏了。
  “可心姐,你躺好,躺好!”她扶住可心,抓过枕头为她垫好背,“我马上就收拾,只要一会儿工夫,马上就好的!”
  “统统拿开!拿开!”可心咬着牙说,“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我知道,我知道。”紫藤嘴里应着,手里不停地忙着。
  房里的确显得比较凌乱。三个雇来为可心裁制嫁衣的红帮裁缝刚走。李步正相信人们对裁缝剜扣布料的说法:“裁缝不利布,裁缝老婆光屁股”,坚持让裁缝到家里来开工。已经好几天了,裁缝们都是在前厢房里干活的,但今天下午要量体裁市,就在后厢房里折腾了半天多。平时收拾得井然有序的房间,弄得一片狼藉。
  她将桌上几段布料垒在一起,像平时帮了可心整理书籍一样,一段一段地整理齐,顺手又把几块已经裁成衣片的搭在椅背上的料子扯下来,三下两下叠折好,也归为一堆。然后她开了五斗橱门,将这一大抱花花绿绿的东西放进去。之后,她抓起扫帚,把地上的布角头扫到门边,用簸箕撮走。做完这一切,她转动着她那小小巧巧的身子,一手抓一手抱地将房间里的东一件西一件摊着的好几件衣服——都是用来做裁剪时的样子的——统统拥在自己的胸前。她抱了这么一大堆几乎要淹没了她整个人的外套呀旗袍呀大衣呀长裙呀什么的,移步到安了一扇大玻璃穿衣镜的红木双门大橱前,伸出一个指头勾开了橱门,然后将它们一古脑儿地先推了过去。腾出了身子,她再从橱内上方安着的横档上取下一只只竹木衣架,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挂上去。
  她听见那边红木床上安静了下来。
  她手上不停却转过了头去瞥了一眼,看见可心又倒过身去把脸冲着墙壁了。
  十六岁的紫藤像六十岁的老太婆一样地,轻轻叹了口长长的气。
  这么长长地叹气,在她还是平生第一遭。
  李可心刚才那么失控地大发作,在紫藤的记忆中,也是第一次。
  李可心反常的样子,令紫藤想起了后弄堂里的一个神经病。也是女的,本来也是很漂亮报体面的,一个烟纸店小老板的女儿。听说是正巧在去年打仗时回川沙的外婆家去,被打进村子来的日本兵强奸了。后来就发了神经病。脸也是一片青黄,终日里肿鼓鼓地。眼睛里也湖满了血丝,整天瞪得大大地。大发作的时候,也是嘶哑了嗓子吼,咬牙切齿的。
  紫藤真为她的可心姐担心。
  紫藤已经明白李可心的处境了。
  尽管她早已知道可心姐跟教英文的张先生很要好,要好得不像是学生和先生了,但她毕竟不太懂、也不太敢、所以也不去往那个地方猜。可是今天,她终于明白,他们俩,还真的像戏文里唱的、书里写的那样,走到那个进退维谷、左右两难的境地去了。
  一大早,李步正胡乱喝下一碗粥,只咬了半截油条,就匆匆出了门,自然还是扑向沙市口的仓库去了。
  三个裁缝到。李太太让他们在前厢房开工,自己寸步不离。她倒未见得在乎那布料。她是怕裁缝做得不地道:针脚不密啦、锁边太窄啦、袖口不用倒扣外啦,等等。李太太特别讲究衣服的做工,丝毫不肯马虎的。这段时间里,她赛似日本纱厂的拿摩温,比那三个捏针走线的人还专注辛苦。
  紫藤为可心下了一碗自己擦皮自己包馅的小馄饨,端进后厢房。
  可心以往吃得清淡,而且喜欢甜食,近期却爱吃肉,爱吃咸的。紫藤发现了这个变化,就总是顺着她的心意变花样。忙是忙了些,但见那可心吃得有滋有味,即使偶尔打打干呕,也不再如前次去沈家花园那么吐了,紫藤倒也乐意。
  可心埋头吞下了几个小馄饨,进食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不好吃吗,可心姐?”紫藤问,“要不要撒点胡椒粉?”
  “不用。”可心回答,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紫藤不再多嘴,转身整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她看见了一封封了口的信,信封上只有“张宗元先生亲启”几个字。
  “张先生或许还没回上海呢!”紫藤说。
  可心让她去报馆找过几次,还拨过电话,报馆里的人说,张宗元去沪宁线一带采访,调查年前战事中中国实业界的损失去了,十天半月回不来。
  可心沉默着,顾自吸着领,面无表情。
  “不过,”紫藤又说,“我再去看看,或许正好昨天回来了呢!”
  可心从碗上抬起眼睛来,目光正好与紫藤相遇。她的苍白的脸莫名地浮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紫藤的善解人意,既合她心意,也让她很不舒服。她不喜欢这供她使唤的小丫头如此敏锐地一语中的道出了她的心愿。她默了默神,开口道:“许多天没来上课了,英文岂不要荒疏了?……”
  话一出口,她就好不懊恼。紫藤是什么东西?还须向她作解释吗?
  “去走一趟。”她用冷冰冰的命令口气说,“送这封信。要是人不在,信带回来。”
  “好的。”紫藤应着,“我洗了碗马上就去。要是张先生在,我还可以马上拉了他来。”
  李可心一肢无可无不可的样子,管自用手绢抹嘴,不搭一句腔。
  熟知她脾气的紫藤明白,这是默许。
  紫藤真把张宗元给叫来了。
  也是巧,她刚到报馆门口,就见张宗元扶了个鼓鼓囊囊的大公文包,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兜头拦住了他,把信递上去。
  张宗元拆读了信,眉头皱了起来。
  “你可心姐不舒服?”他问紫藤。紫藤比他矮许多,头顶只及他肩膀,他不得不微微弯下腰来。“去看过医生没有?”
  “没。她怎么也不肯去。张先生你能不能马上去一次?可心姐说……
  “说什么?”
  “她快把你教的英文忘光了。”
  张宗元笑了起来。“我下午一定去,”他说,“这会儿不行,我必须把这批稿子送到印刷厂去。”
  紫藤虽然失望,但也并不再坚持了。她明白张先生是报馆里的人,端了报馆的饭碗,就得服报馆的管。她傍着张宗元走了一段路。那印刷厂在山东路上,离石路口不太远的。
  “怎么不去医院呢?”张宗无疑惑地问,“她是仁济医院的常客了……”
  “病倒病得不重。”紫藤解释道,“就是总打恶心,干呕,不爱吃饭的了……”
  张宗元突然停了脚步,好像突然之间撞到了一堵墙上一样。紫藤诧异地抬头望他,只见他的两顿,竟然也汪起了两片跟可心一样的红潮。
  “你是说……”张宗元的舌头有点发僵,俯身看了看紫藤,又很快地闪开了目光,“她……她胃不好?肠胃不舒服?”
  “是的。不过不厉害,只是早上刚起床时有一点。她说没关系的,还不让我告诉姨父姨妈,免得他们担心了……”
  “走!”张宗元拍拍紫藤肩膀,“去你家。”
  紫藤一路小跑,才赶上那位两腿修长、迈一步几乎顶上紫藤两步的英文先生。临到山东路口了,紫藤说,你不是要到印刷厂去吗?是木是就送这包东西?我去跑一趟行吗?张宗元说那太好了,你代劳罢,大东书局对面的正明印刷厂,找一个姓王的,让他签个收条。不会出差错的,紫藤说,放心好了,张先生,快去吧,我们可心姐盼着呢!
  紫藤若是愚钝些,就不会在接了张宗元的文稿奔向印刷厂时,突然脑际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似地,如同响了第一声春雷似地,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可心的“病”,显然是跟张宗元是有关系的。可心那么急不可耐、如坐针毡似地找张宗元,决不是她所说的英文要忘光了,而张宗元在刹那间的窘迫和焦虑,并由此而分秒必争地扑向石路口“大样”楼上,自然更不是要去为他的学生施教辅导!紫藤一旦意识到了这一些,聪灵的脑袋里便问过了一组画面:很小的时候,爸爸还没去当兵一走不返时,妈妈也有过跟可心差不多的病症,吐呀吐呀的,还让她去摘那酸得连她也不敢咬下去的青杏子来,吃得有滋有味。母亲那有滋有味的神态,眼可心今晨吞下馄饨时,又有什么两样?而母亲后来是生下了弟弟了!难道可心,这没出阁的、马上要做沈家大少爷的新娘的可心姐,竟出了这样的事了?而与此有关的,除了张宗元,还能有谁?
  紫藤想着这一些,直觉得魂飞魄散。她把文稿交给了正明印刷厂的姓王的,没要收条就往回走。走了没多远,那刚刚停了个把钟头的黄梅雨却又密密麻麻地下起来了,凉飕飕的雨随着从外滩刮过来的风浇到她面颊上,她才醒过神来,想起张先生交的差使没妥善完成,急忙又跑回印刷厂去讨收条,让那姓王的老头子好一顿嘲笑。
  紫藤若是再机灵一些,或者说是成熟一些,她也就不会在明明意识到了这一些之后,还傻乎乎地急着往回赶,而且还莽莽撞撞地直冲二楼后厢房了。她一门心思地只想把手中那份讨回来的收条交还给张宗元,然后就像往常一样,让张先生与可心姐安静地处于室内,自己则在客室间和厨房间里忙着,除非可心叫唤,绝不擅自入内。可心爱静、怕烦,并且说一不二。她为紫藤定下了许多规矩,紫藤向来是很遵守的。
  紫藤手里握着印刷厂的收条,一把就推开了后厢房虚掩着的门。门内的景象让她发了呆。发了呆的她并不懂得应该尽快退出去,把门带上,然后再像一条忠实的把门狗一般,只在门口转,不往门里去,堵住生人,等候召唤。她竟然愣在那被她懂开的门的正中,注视着房内紧紧抱住而且口对口牢牢吻住的那一对,甚至还听见了可心从被堵住了的口中所发出的呜咽声。等到她如梦初醒般拔腿而逃时,房内的张宗元和可心,也都看见了她了。

  沈源和田大勤一起,将大厅里那几箱装了玻璃吊灯的箱子打了开来。
  还算幸运。只有两块菱形的红玻璃碎裂了,别的都完好。
  沈源拎起电话话筒,拨了那家定制厂经理室的号码。经理是他中学时代一个同学的爸,他管他叫“伯父”的。他想请他的厂再补做两块。
  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声音。
  “本厂,军管的了。”僵硬而做作的汉语,一听就是日本人,“什么的事,说的可以。”
  “我……请问,原厂主还在厂里吗?”沈源不觉用了“原厂主”这个称呼。自从“华申”被军管后,人们就用这个称呼他,而小野田,就像话筒那边的那个日本人一样,称“华申”为“本厂句
  “统统的去了香港!你的,什么人?”
  沈源像烫了手般撂下电话,好似话筒里会伸出刺刀或探出一顶钢盔来似地。
  他默了一回神,思索着同学全家弃厂迁港的原因和意义。玻璃器皿厂属于轻工业厂,居然也被军管了,看来是属于新近扩大军管范围的第三批中。一旦被军管,立即就出走,这是新近上海工商实业界刮起的一股风。能做到这一点的,大多是厂家不大、资金有限,而且早在第一、第二批军管名单宣布之后,就已采取了紧急措施:或变卖了厂内部分甚至大部分设施,或转移了资金,有的甚至都已将沪上的房产家具统统抵押给了别人。上海的老板自有上海老板的精明乖巧;上海沦陷了,香港没沦陷,这里的厂主做不成了,为什么不换块地盘去重新发展?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当然还有政治原因:厂被军管了,厂里的一应事务全由日本军管理员说了算,工厂实际上成了日本侵略军的后方产业了。前方在打仗,后方在生产,这被军管了的厂家事实上是在为支持战场上的日军作战而生产。身为“原厂主”,让日本人抢了夺了还只能算小事,若还要出谋划策组织产销扩大生产,那就是为虎作伥吃里扒外甘为卖国贼失去民族大节了!稍有点良心的中国人自然于心不甘。非但于心不甘,于情不顺,于理不正,而且只要稍有点审时度势之头脑的,也决不肯担上汉奸的臭名,做个个目的秦桧,等着日后风水转朝代变算总帐时,被人铸成了铁人跪在岳飞庙前遭千人骂万人唾。更何况,从年初开始,国民政府的军统组织就在上海活跃起来,谁要是公开与日本人合作,骨头轻兮兮地竟然想出出风头参与政事,那么,军统的包了一枚手榴弹的警告信就从邮局寄到了家宅来,有的则会好好走在街头,一粒子弹不知从哪里飞来,就射中了脑袋。那个原南市水电公司的经理陆伯鸿,还有一个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米业大亨顾馨一,不都是这么个下场?
  玻璃器皿厂的老板,走得真是聪明!沈源这么想着,产生了一种身处暗道之中却忽然瞥见一道边门的感觉。
  李可心决定随张宗元出走。
  连着几天,张宗元都到李家来。理由很充足自然:前一阶段脱的课多了,如今补上。心明如镜的只有紫藤。心理压力最大的也就是这十六岁的紫藤了。她撞见了厢房里那一幕,倒像她自己做错了事闯了祸。后来那张宗元从房里走出来时大大方方向她讨印刷厂的收条,她却是一脸尴尬,手脚发僵,眼睛都不敢朝他正视。好在他们俩似乎都没把她当回事。或者说他们俩都信得过她。也可以说他们俩误以为紫藤并非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隐私关系——他们的相爱,毕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相会,不都是这小丫头把的门吗?所以,尽管他们明明白白地见到紫藤撞开门时的惊恐发窘,他们却谁也不主动向紫藤作什么解释,或者说是作什么请求,或者说是作什么威胁,他们俩一如既往地一个摆主子架子,一个作教师严肃状,任凭这可怜的初识人事的小丫头紫藤一片好心地为他们担惊受怕。连着几天,张宗元都要来这二楼后厢房。他一进屋,紫藤就像浑身上足了发条,糊上了柏油膏,紧张得不得了,死死地守在门口,时刻准备着抵御外来的入侵之敌——如突然从店里返回家里的李步正或是突然想起要进女儿房门的李太太。万一抵挡不住,至少可以给里面报报警罢!
  张宗元曾提议打胎。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该说出口来。男女间若是闯出了这等祸事,身为男的即使起了那念头,也不能率先发难。一发难就更成了罪人了。果不其然,李可心马上捂住脸泣不成声了。
  “你好狠心!”她便使咽咽地说。
  也不用再多说一个字,张宗元就懂了指责他“狠心”的全部内涵了。打胎也实在是难。服中药?都是虎狼药,可心这个体质,岂能受得了?找西医?花大笔钱去保密去堵人家嘴巴是够艰难的了,而且也危险。张宗元身在报界,不知听到过多少则有关富户小姐未婚先孕暗中打胎命归黄泉的秘闻,哪里有这个胆量让单瘦如纸的李可心也去作附上之肉?更何况,若真的下决心去冒险,那么又以什么理由去医院住上三天五天?对李家两个正一心为女儿办婚事的老人,又该作如何解释?
  还有那婚事,那沈李两家多少年前就已议定、多少年来总在筹备着的婚事,好似一直悬在这一对恋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今又迫不及待地要砍下来了!
  除了出走,似乎没有第二条路。
  田大勤像变戏法似地,递上两块菱形的红玻璃。
  沈源吃了一惊。透明的红玻璃无论色泽还是大小尺寸,都与碎裂了的那两块一模一样。他仔细一摸,才发现了异样:原来只是两块透明玻璃,上面粘上一层红玻璃纸。
  “高高地挂起来,”田大勤说,“谁能看得见?”
  沈源不禁笑了:“你倒还很会弄虚作假的!”
  “没办法呀,假的总比破的好吧?”田大勤说。他曾找了个补碗匠,用铜钉将那碎裂了的玻璃箍起来,结果那两块菱形玻璃组装进富丽堂皇的大吊灯,就造成了龙袍袖口打补钉的滑稽效果。不用沈源开口,他就忙着又拆了下来。
  “哪里弄来的?”沈源摸着假的红玻璃问。
  “去年打仗,震坏了许多窗户。”田大勤答,“大一点的玻璃片,我都收在储藏室里。按尺寸划一划,就可以了。玻璃纸,向斜对面的糖果厂里讨来的,他们有的是。”
  “行了,今晚就把它吊上去?”沈源说,“给帮工们付双倍加班费。”
  “是。”田大勤转身刚想走开,忽又回头,“少爷,那个,那个…"
  他突然有点呐呐,沈源不禁诧异了。
  “什么那个?不都差不多了吗?只剩吊灯一件事了!”
  “我说,偏楼储藏室楼上的那间朝西房,原来是阿娟和阿苹住的,去年她俩走后,一直空关着……”
  “对,你不是把它当暖房了吗?”
  “天暖了,花盆早都搬了出来了。我是说,是不是也收拾收拾?”
  “干什么?又没用。”
  “我是说,李家小姐嫁了过来,会不会把紫藤也带了过来呢?”
  “紫藤?紫藤是……”沈源脑子里先是闪过一片紫花,悠悠地垂着花缨的那种藤本花木。但又很快地想起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活泼泼的,不禁笑了,“你是说那个小丫头吧?一天到晚笑嘻嘻的?”
  “对对,就是她!”田大勤舌头灵活了起来,“很能干的一个小姑娘呢,李家小姐一天也少不了她的,或许会跟了过来的……”
  “没听太太说起过嘛!”
  “少爷,其实,你倒可以跟太太说说,一起讨过来算了,李小姐将来可以有个帮手……”
  “我记得他们李家只有这一个小丫头,是不是?”
  “是呀,里里外外都支使她一个人!幸好她又聪明又勤快。”
  “那么,李家肯放了她吗?那两个老的。”
  “只要李小姐开口,她的爹娘还会有二话?”田大勤说。“李小姐这个人……说一不二的。”
  沈源忽然有点醒悟,似笑非笑的探究地盯住了田大勤的阔脸:“怎么回事大勤?你好像特别喜欢这老头……紫藤,是不是?”
  田大勤满脸通红,连忙退走:“少爷可别跟我开这个玩笑,她多大,我多大?她小时候还叫过我爷叔呢!”
  “当然要把她一起带走。”李可心说。
  张宗元有点犹豫:“你再想想仔细,多个人,毕竟麻烦。”
  “少了她才麻烦呢!你知道我的,什么都不会干。这一路上,千里迢迢办……”李可心又红了眼圈。
  张宗元把她揽到怀里,用手指指去她眼角的泪珠:“上了船,就万事大吉了。沪宁线已经开通了,六个多钟头就到了南京,你别担心。这段路我又很熟悉。没有紫藤,我一样侍候你。”
  李可心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我不要你侍候。她一个人足可以侍候我们两个人呢!……”
  “你想过没有,可心……紫藤她,愿意不愿意跟了我们去?”
  可心抬起头,嘴角一抿:“还管得着她愿意不愿意吗?她能不听我吗?”
  “你父母,也少不了她……”
  “顾不了那么多。”可心直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他们可以另外再找一个嘛!上海地方,找个娘姨还不容易?”
  张宗元默了默神,又说:“你还是应该限紫藤交个底……万一她不肯一起走呢?”
  “能由她?”可心皱起了眉头,“元,你倒想想看,能把她留在这里吗?她要是等我们一定,就把什么都说了出去呢?宁可带了她到武汉,再给她找个人家嫁了出去,也不能把她留在这上海——我们并不是一去不复返了,早点晚点总还要回上海来的,怎么能把名声败在一个丫头身上呢!”
  张宗元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紧紧围住了李可心的臂膀。他突然感到倚在自己怀中的这个柔弱姣好的女子,冒出一股他以前与她相亲相爱时从未体验到过的寒气。他克制不住地颤惊了一下,连忙站起身来。
  “你这就去买票?”李可心仰着头,问。
  “我……你说呢?”
  “再过两三天吧,我还要好好收拾一下,带足路上用的。”
  “尽量简单些。你可别以为真的是去游山玩水呵,我的大小姐!”
  “我明白。”可心又使咽了,“这一路的苦头,够我吃的了…”
  张宗元心里涌上一阵内疚,情不自禁地又坐下,把她拥到了怀里。
  沈家派了田大勤和赵妈两个,一个开了沈家自备的“福特”车,一个押了一辆“华申”用来运货的敞篷小卡,到李家来接嫁妆。
  老“福特”被田大勤精心打扮过了。每块车窗玻璃上都贴了大红双喜。驾驶室前的玻璃上左右交叉系上了两道打了蝴蝶结的白绸带,使老“福特”顿时显得洋气起来。最妙的是,这田大勤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许许多多难以计数的五彩玻璃纸屑,粘到了乌黑担亮的车身上,令人一望就会联想起新娘黑发上被宾客撒上的“幸福彩纸”,平添了许多喜庆气氛。所以那车一停到石路转弯角口,就吸引住了不少过往行人。而“大样”绸布店隔壁正是一条弄堂,弄堂里的婆婆妈妈小孩们更是兴高采烈地涌了出来,把个老“福特”团团围住了。
  “谁家办喜事?”
  “‘大样’李家呗!独养女儿出嫁了,你看这排场!”
  “排场大?那也并不是因为这里的李家,而是因为那边的婆家!听说是个大老板,在西头法租界里有好大一片花园呢!洋房整整一幢!”
  那议论声清清楚楚地传上了二楼。天热,窗户都打开着,闹哄哄的人声车声夹杂着消息灵通的左邻右舍们的喊喊喳喳,灌满了李可心的耳朵。她躺在床上,捂着耳朵也没用。
  “紫藤!”李可心喊,“关窗!”
  “哎!’嘴藤急忙拉上窗门,顺手还放下了竹编窗帘。
  楼梯口传来一阵踢踢跄跳的脚步声。随了那卡车而来的赵妈,指挥着几个帮工,正把李家置办好了的嫁妆一件件往楼下搬,装到车上去。
  “紫藤!”李太太在喊,“你死哪里去了?”
  “哎,来了!”紫藤急忙应着,走出时把那门轻轻关上了。
  李太太冲紫藤发了火:“又不是你出嫁,用得着你也躲在那闺房里吗?快点拎红漆马桶!”
  “还要马桶?”紫藤诧异地,“沈家花园不是有抽水马桶的吗?”
  李太太把不住笑起来:“你个傻丫头!揭开盖头看一看,你就明白了!”
  紫藤犹豫着。
  “咦,”李太太说,“家里的马桶向来是你倒的,怎么今天突然娇滴滴地金贵起来了?揭呀!”
  赵妈在一分笑着,还伸手摸摸紫藤的脸蛋;“这个丫头,真有趣!平时看看够能干的,其实例还不太懂人事呢!”
  紫藤屏了一口气,揭了桶盖。
  “呀,”她说,“怎么把花生和红枣放里面了?”
  李太太和赵妈都大笑。
  赵妈说:“好口彩!红枣红枣,早生贵子;花生花生,夹着花样生,子女齐全!”
  李太太对紫藤说:“这下子明白了吗?这叫号孙桶,出嫁女儿,都要由娘暗送一个的!以后你出嫁,我也陪送你一个!”
  紫藤听着,脸上虽也赔笑,心里却沉甸甸地,好似这偌大的圆鼓鼓的子孙桶塞进了她的胸口似地。她下意识地瞥了后厢房一眼。
  后厢房的门关得紧紧的。
  里面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可心已经明确告诉紫藤,后天下午,也就是沈家打算办婚事娶进可心的那一天,她李可心将随张宗元出走,先去南京,再赴武汉。紫藤必须同走。
  而此刻,沈家却还派了车来接嫁妆!
  一脸喜气洋洋的李太太,还为她女儿准备了装了红枣和花生的子孙桶!
  紫藤想哭。
  哪能哭啊!她拎了那子孙桶急忙冲下楼去。
  那两吨载重量的卡车,都快装满了。
  两对大号樟木箱,崭新,箱角箱锁箱攀箱钉,金光闪闪的。里面装的都是李可心的嫁衣。还有十几件不能折叠的大衣被风长裙,用衣架撑好了,挂在一双红木雕花龙凤配对衣架上,与其说是衣服,还不如说是用以炫耀的彩旗,好似李步正“大样”绸布店用来招待顾客的布幌子似的。好几个识货的娘儿们在品评着。
  “看这件,好像是黄狼皮的!”
  “不错,而且是裘皮,看那层茸,多厚!没千把元下不来呢!”
  “旗袍样子真好!听说请的是正宗红帮裁缝呢!”
  “衣样子好,也要人样子好才配得上呢,那位李家小姐,我怎么看也是一副薄命根……只有骨头没有肉的。”
  “我看你呀,是眼红人家有这么多嫁妆呢!千金小姐要这么多肉干什么?像你,老酒瓷似的!”
  占了卡车大部分空间的是床上用品。十六条被子,全是真丝软缎被面,翻打好了的,厚厚一叠,五光十色,高高地垒着。紧挨了被子的是褥子:清一色雪白上好的白棉胎。棉胎上整整齐齐堆着床单,足有二、三十条。然后是枕头,蓬蓬松松的,显然内芯不是豆壳等糠,而是那种外国进口的木棉,很贵的,“大样”里面也有卖的。也是十六只,摇摇欲坠地堆着,枕套的色彩一样是艳丽无比。最引人注目的高高一堆羊毛毯。五颜六色不说,每条都用全透明的玻璃纸包装好了,用鲜红的缎带交叉系着,垒在一起,显得格外高雅富丽。有几个围观者还注意到了一组红漆脚盆。因为是依了大小套叠在一起的,占地不多,但若细细一数,从最大的一个浴盆——足可坐下两个人——到最小的那个——只可放下一双手,大大小小共计也是十六个!
  “全套定做的!派头真大!”
  “知道吗,那边的人家是开大厂的,祖孙几代都出洋留过学,档次比这里高得多了。所以这里拼了老命也要做得像样点。要不然,将来岂不落下话柄了?”
  待紫藤拎出了那“子孙桶”,一个“大祥”店里的小伙计就点燃了一桂三百响的鞭炮了。鞭炮声中,平素与紫藤相熟的几个婆娘对紫藤开起了玩笑:
  “怎么是你拎子孙桶?你又不是新郎的丈母娘!”
  “紫藤你也上车去,也算一份嫁妆!”
  卡车载了嫁妆,“福特”则载了李太太,李可心,还有紫藤,向沈家花园驶去。
  沈太太和沈源嘱赵妈带口信,务请李太太母女俩,随车到沈宅一次,有要事相商。
  “后天就办喜事了,怎么今天还有‘要事相商’?”李太太对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有点诧异。
  “我不知道。”赵妈说,沈家的下人很懂规矩,不该多嘴的事即便知道了也不会说,“太太和少爷在家里专候,午饭也准备好了。”
  “午饭?你在这里,谁烧?”
  “最近雇了一个厨师,还有两个娘姨,都是为办喜事作准备的。”
  “好!好!”李太太说,“不过,我们家可心……后天就要过门了,今天竟随了嫁妆过去,不太合适吧?”
  “源少爷说了,都是受过教育的年青人,不计较那么多陈规陋习。他是要限可心小姐商量日后的安排,很要紧的。”
  李太太进了前厢房,把这些话转告可心。
  “搞什么名堂,”李可心厌烦地说,“我为什么要随叫随到?不去!”
  “人家在等着呢!”李太太为难地,“田大勤的车,也在弄堂口候着。
  “你一个人去不就可以了?反正什么事都由你说了算的。”
  “人家说得清清楚楚的:阿源的娘找我有事,阿源专找你。”
  “我不高兴。”
  “哎,我的大小姐,后天你就是人家的人了,不要把架子招得太足好不好?人家阿源也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呀!”
  李太太发了急而冒出来的这句话,有点打动了李可心。想着自己后天晚上就要悄然出走,这位沈家少爷将要白辛苦的准备白欢喜一场,李可心的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歉疚。娘的话没错,那沈源虽然在国外荒唐过,但自从去年回国之后,一门心思办厂,一门心思要她,的确没什么地方对不起人过。上次去沈家花园,虽然与他交谈不多,虽然他那样子不讨人喜欢,但他很专注很谦虚地倾听她的每一句话,在倾听时流露出来的对她的敬重和信任,毕竟是很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与张宗元在一起,多的是她对他的依赖,与沈源相对,却会陡然而起一种可以驾驭他的优越感,也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呢!
  李可心的沉默,被李太太认定是一种许可了。她一把推开窗户,探出身子往楼下喊:
  “紫藤,还不快上来!”
  “让她帮你打扮打扮,”她又回头对女儿说,“我也去换一件出客衣服。”
  沈源在大厅门口迎候李家母女。
  忙了个把月,他按自己的心思装扮好了沈家花园。重点工程是大厅和卧房。就像李家送嫁妆时,把几件最昂贵最精致的衣服抖出来,挂上红木龙凤衣架,以求炫耀满足虚荣一样,他也很想把自己辛苦操作的成果展示展示。他对自己能否得到可心认同和赞许总是信心不足。从小时候起,他就没在这个长自己两岁的漂亮表姐那里占过上风。出国后与玛丽的那件事,使他对她更是心怀愧疚。潜意识里他明白可心总不太喜欢他。要娶她为妻了,他强烈地希望能得到她的欢心。在正式结婚前两天,让她来看一看,不啻是一种准备、一种预习,或者也可说是一次最后拍板的洽谈。若是可心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了,他相信,凭他的能力,凭田大勤这一得力帮手加上几个已驾轻就熟用惯了的小工,一定可以在一、两天内再把这沈家家宅修改得至善至美!
  打扮得如同一只被人叫做“花大姐”的甲壳虫一般的老“福特”,平稳地驶了过来。
  沈源笑嘻嘻地迎上去。
  车刚停稳,后车门就开了,蹦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子。
  一身紫衣,两根粗粗短短的辫子。沈源眼前闪过那种色彩和香味都极淡雅幽静的紫花。这就是紫藤了吧?他想。
  他冲她笑笑,又往前走了几步。
  令他不解的是,这紫藤,这小丫头,竟然像怕冷似地瑟缩了一下。以前几次见到她,总见到一脸单纯明朗的笑容,显得傻乎乎的。而此刻,那小小圆圆的脸,竟布满了一种哭不出笑不出的尴尬相,甚至还有着一点——沈源虽然感觉得到,但绝对理解不了——与她的身份完全不符的、好像看见了一个可怜的乞丐、或者见到了一条垂危的狗似的同情和哀怜的表情!
  沈源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紫藤也马上转回了身去,搀扶了李可心钻出车来。
  太漂亮了,这古典美女式的可心!一个月不见,她竟然显得丰满了起来:一件淡湖绿色的短袖旗袍,外面罩了一件缕空的勾针线背心,使她整个人都透发出一种雅致清丽的气质。夏天的她,比冬日里春日里的她更迷人呢!
  田大勤从另一边车门连拖带拉地扶出了日见其胖的李太太。
  沈源急忙跨步迎上去。
  李可心没料到,这整修一新的小阿源,原来还不算太丑。
  大概是因为在那明媚的初夏阳光的照射下吧,他那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方睑盘,显得红彤彤、油亮亮的,容光焕发。与一个月前刚从被军管的厂里返回家宅时的那个丧魄落魄、精神萎靡的阿源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他的一双眼睛不大,但很黑,也很亮,目光灼灼地望着人,一副很专注的样子,让人不得不闪开自己的目光。他的一身白色的西装很合身,颈上的黑红相间的小方格领带也很相配,这就使他那不高的又过于粗胖的身材显得精干简洒了不少。他身上,毕竟还是有富家子弟的气派的!
  李可心更没料到的是,沈源在筹备这眼看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婚事时,竟这么尽心尽力,慷慨大度,而且又细微周到。
  跨入大厅的一刹那间,李可心竟感到了一阵晕眩。尽管是室内,亮度却超过了白日当空的室外。四壁清一色的乳白,白得耀眼。护墙板是雕花的,图案全仗镶嵌在四周的壁灯以光线衬托出凹和凸,而壁灯灯罩又是清一色的乳白磨砂玻璃,显得特别高雅。大厅正中的楼梯两侧,原先光溜溜的两根大圆柱,也不知用什么方法,敷上了浮雕式的涂料,使那两根房往看上去如皇宫门前的华表般庄严典雅。地上铺的是崭新的鲜红的地毯,连着那楼梯上的蜿蜒而上的一长条,又平添了一种热烈的暖色调。
  自然是为了追求色调上的和谐,大厅四个转角所放着的沙发,全部罩上了崭新的同样是鲜红色调的丝绒套。沙发前的长条茶几和沙发旁的高架花几,则全是白色大理石的。红白相映,气派不凡,艳而不俗。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盏大吊灯。李家的后厢房也有吊灯,莲花形的。但若是与这盏相比,那简直就好比卖馄饨摊上的电石灯,够穷酸的了。全大厅里比白昼还亮的光,全是从这盏灯上洒下来的。说不清楚它是一种什么图案,什么式样。唯一的感觉是富丽堂皇。没料到不过是红、绿、黄三种色彩的菱形的玻璃片,竟就组成了这样五彩缤纷的水晶世界!
  “这是维多利亚式的!”沈源解释道。他当然没进一步说明,那个夺走了冯丽的英高贵族子弟,就拥有这么一种格调的一幢别墅。
  缠绵于病榻的沈太太,硬撑起身子传坐在床上,等候着李太太和可心。一见了她们俩,照例是先哭一场,说是自己没多少日子了等等。李太太于此情此景中倒也忘却了那功利主义,免不了也陪着掉了眼泪。李可心低着头坐在一边,望着病人一双瘦如枯柴的手,怎么也不敢抬起眼睛正视她,也不敢应答一句话。而失后,她想,当她知道了她的“儿媳”已经逃上了沪宁线上的火车,她这口气,还能咽得下去,吐得出来吗?
  侍立在旁边的沈源候着两位老太太涕泪将止,开了口:
  “我想请可心去看看卧房,行吗?”
  沈太太点了点头,李太太赶紧说:“去吧去吧,紫藤也去!”
  “紫藤留下,”沈太太却说,“我有话要问她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李可心和紫藤两个心里有鬼,一下子全都变了脸色。两个人都知道《西厢记汉“拷红”一节,攀然间都胆战心惊地以为沈家听到了什么风声了。她们哪里知道沈太太留下紫藤,只是要开口向李太太讨紫藤,让她出让这个小丫头,同时为表示尊重起见,也颇带着问一问这小丫头的意见而已!
  李可心站起身时腿有点发抖。她斜眼看了看紫藤,却见紫藤竟向她脉牙一笑,还开口说:“可心姐你先去!我一会儿也要来看新房!”
  李可心笑笑,随沈源而走了。这丫头的话显然是让她放另一个心:说什么也不会泄了那秘密的!
  赵妈给开了门,然后就退走了。
  李可心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卧室竟布置得跟自己在石路口的后厢房完全一模一样!红木雕花大床、双门大橱、大圆镜梳妆台,还有一张大书桌。屋角一对安有玻璃橱门的大书架。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仅只是房间大了点,光线暗了点,还有,挂的不是莲花吊灯,而是一组也是由红、黄、绿三色组成的“维多利亚式”吊灯,比那大厅里的小了许多而已。
  “可以吗?”沈源在她的身旁轻声问,“等到你的那一对龙风衣架搬了进来,就跟你原来的家没什么两样了!”
  李可心禁不住眼睛发了热。她难以开口。开了口说不定会淌下眼泪来。沈源是怎么做成了这么一个怪招的,她觉得难以想象。沈源显然是摸透了她的脾性的了。她不是一个喜欢新花样、喜欢翻花头、喜欢追求时髦的女子。她从小就依恋旧物,畏惧陌生,自己用惯了的东西总不肯丢,不肯换,倒不是小气,而是生性保守。知道她这个脾性的人不多,连张宗元也未必太清楚啊!
  她软软地跌坐到门旁的一张沙发椅上。
  沈源却又兴致勃勃地走向一堵空着的墙。
  “我的卧室就在隔壁,”他说着,向那墙一推,开了,原来是一扇暗门,“你不过去看看?”
  李可心免不了又是一惊。他的卧室?这么说,一人一间卧室?尽管脸上马上发了红,她还是随由思维的疾走往下想了下去:只有在书上读到过,对了,无声电影里也看到过,外国夫妻是一人一间卧室的,这沈源,吃了四、五年洋饭,竟也闹出了这种花样!当然晖,还不是仗着沈家花园里房子多,以前一、二十个丫头老妈子门房花匠也都住了下来呢……
  “去看看吧!”沈源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要不然,以后若是你想到我房间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开门呢!”.可心挣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把握中抽出来。可是难。这只手阔大、粗糙、而且有力。一个万万不该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念头却闪过了李可心的脑际:她想起了张宗元的手。细长、绵软、温和。她不能习惯眼前这个男人的。她又挣了一下。沈源感觉到了,很快松开了她。
  他站在李可心的面前,望着她埋下的头颅,已经涨得通红的细细的脖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可心可心,”他说,“我总摸不透你的心呢!”
  “拷红”一场,自然并未出演。沈太太直截了当地向李太太提出,让紫藤一起过来。考虑到李家也需要帮手,沈太太荐一个新近在沈宅帮佣的娘姨,叫阿晶的,到李家去干活。这阿晶,要说起来也是好人家出身,娘家原先在无锡有不少地,后来败落了,嫁的男人是个小学里的老师。去年闽北打仗,她男人被日本人扔的炸弹炸死了,她过于悲痛,肚里的孩子也流了产。无以为生,只好来帮佣。烧得一手好莱,而且很会做针线活。平日废话也不多,很讨人喜欢的。至于阿晶每个月的工钱,由阿源负责支付,让她自己来拿也可以,让田大勤送去也可以的。
  沈太太气喘吁吁、断断续续、时而还夹杂了一阵阵咳嗽吐痰地讲完了这一些,李太太心里已经来来回回三下五除二地拨了好几遍小九九了。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一开始时很有点肉痛——这丫头从八岁进人李家门,养了足足八年,便是块石头也括得热了熟了,就这么送出去,真的有点舍不得——但是,为女儿可心着想,倒是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着的。女儿离了紫藤,举手投足都不方便,应该让她带上这么个早已使唤熟了的帮手,此其一。女儿嫁人沈家,若没个贴心人,万一下人不听话,上辈难侍候,老公不体贴,岂不明摆着要被人欺侮吗?该肉痛一个紫藤呢,还是该肉痛女儿?明摆着的答案嘛!此其二。阿晶?估计不会像紫藤般顺心顺手,但既然这大表姐说得这么好,也不会蹩脚到哪里去。大表姐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她治家的精明利害却是在亲亲眷眷中都有名的,轻易地她不肯说下人好话的。再说工资又由他们沈家支付,白用一个姐姨,有什么不好?此其三。三遍算盘打下来,李太太马上就作决定了。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作了决定马上就说出了口:
  “大表姐你何必客气呢?”她还要假客气一下,“你看中了紫藤,我们高兴也来不及呢!何须要什么阿晶来换呢!阿晶还是留在这里,我另外去雇一个就是了!”
  沈太太病快快的脸上作了个笑容:“你肯了就好!阿晶的事,就依我的意思办。紫藤,你都听见了?你愿意吗?”
  紫藤能不听见?她的心里,早已泛起了从未有过的甜酸苦辣杂烩汤了!她算是真正品尝到了里外不是人的滋味了!她算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成了个说假话干坏事吹牛皮又瞒又骗忘恩负义损人利己的大坏蛋了!她现在无论身在何处何时,都心怀鬼胎;无论面对何人何事,都满心惭愧,她算是陷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泥淖阴沟里拔不出腿来了。她都不敢再看那位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沈太太一眼。沈太太一开口说是要她紫藤也过来,紫藤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下子惨了,叛离了沈家的就不光是李可心一人,干脆还搭上了我紫藤了!紫藤就不再是为了侍候可心姐而不得不随了走,而是限可心一样,也成了沈家门里的一个逃犯!她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在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又不敢哭,只好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咽。待到沈太太转过了眼珠望定了她又客客气气和蔼慈祥地询问她意见时,她哪能开得了口啊!
  李太太瞅瞅紫藤涨红了的脸和泪汪汪的眼睛,噗地笑了:“紫藤不舍得我呢!是不是?别在这里发嗲了,其实心里早就愿意了,对不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到这里来住花园洋房还不比我们那边的石路四强得多!你这丫头可是老鼠跌进米缸里了!”
  一席话听得病榻上的沈太太直皱眉头。幸好那可心不像她妈.她想,无论外貌还是脾性都更像表弟李步正。要不然,便是再倒份我一个沈家花园做陪嫁,也不能娶这样的人进门来
  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咳。
  半是架不住沈源的邀请,半是因为赵妈指挥着几个帮工,在把十六床被子十六床垫子十六只枕头之类的往卧房里搬,李可心随了沈源,从那扇关上了是墙打开了是门的通道,进到隔壁的另一个卧室去了。
  跨过那道门坎后,李可心才发觉,两间卧房之间,其实还隔着一个很大的卫生间。卫生间显然也整修过了。雪白的瓷砖,贴满了四堵墙壁,一直贴到天花板边缘。天花板上安了十几个小小的圆珠形的灯,是嵌进了顶板之内的,亮亮的却又并不刺眼。一个雪白的腰形大浴缸,宽宽的边沿都用白瓷砖敷贴过,所有的水龙头都镇过克罗镍,挣亮。一个抽水马桶、一个大理石铺面的小橱,还有一个挂在壁上的盥洗箱,该有的设施,应该说是全配齐了。
  “真是个会享福的人!”李可心暗暗想着,不由得回忆起张宗元在天培舞台后的那间亭子间来,心里一阵发痛发闷。
  穿过这间卫生间,就进入了沈源所说的“我的卧室”。一派欧美风格。与为可心安排的那一间完全不同。面积似乎小了些。很矮的一张大床,在房间正中,上面是一领厚厚的如沙发垫似的席梦思。三面墙壁都做了护墙权,凹凸形的图案,凹下的地方漆成深褐色,凸出的则是淡淡的奶油黄,配色十分和谐。有几幅油画挂着,可心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几乎都是裸女,站着坐着躺着一丝不挂,还笑盈盈地盯着人瞧。许多灯,壁灯吊灯台灯落地床头灯。灯座五花八门,但大多是很带艺术意味的大理石雕塑品。还有许多盆花木,靠门的两盆有一人多高,阔大的树叶似蒲扇一般。屋角则挂下许多技吊兰来,一簇一簇的,修剪得整整齐齐。几乎没有家具,除了那床和靠近卫生间那扇门边上的一对沙发之外。
  “坐!”沈源说,“我给你斟点饮料。要果汁还是香按?”
  李可心轻轻应了声“我不渴”,坐到了沙发上,凭着坐下后的感觉,她知道这对沙发是以真皮作面料的,而且似乎还是昂贵的羊皮。
  沈源一边说着“来点果汁吧,山植,怎么样?”一边伸手按了一块护墙板的一小点凸面。啪地一下,弹簧门开了,露出一排五颜六色的酒瓶来。李可心明白了,护墙板的后面,是组装的橱,或可作酒柜,或可作衣橱,足以把室内一切碍眼的生活用品都储藏进去,而保留住室内的雅致的艺术格调!
  默默地接过沈源递上的盛满了鲜红果汁的高脚酒杯,李可心虽然木动声色,却不能不感慨地想:这个沈源,的确是块开厂办实业的料呢,怨不得他的父亲沈渊,看准了他是沈氏家业的接班人,临终最后一句话,就是要他回来重开“华申”!

  为出走而准备的一应行李,都藏在紫藤的小房间里。
  紫藤的小房间是从客堂间里隔出来的。李家的客堂间面积很大,夹在朝西一头面向四马路的前厢房和朝北一头面向石路的后厢房的中间。只是没有窗,终日里必须开灯。本来倒是有一扇朝东的小窗的,后来从客堂间里隔出了一间做厨房,那窗划归给厨房间了。厨房旁边是马桶间。马桶间旁边是给紫藤的小房间。小房间紧挨着可心的后厢房。无论谁,要想进入后厢房,就必得经过紫藤住的小房间,那小房间好似为后厢房担任警戒的门卫门。
  当然也是没有富的。除了开灯,唯一的自然光源来自后厢房的门敞开时,从里面活出的一片目光。享受自然光的时候不多,因为可心最讨厌门户大开,任谁进出都必须随手关门的。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没人进紫藤的小房间。统共只有五、六个平方米,除了一张床、一只小橱子、橱上一面小圆镜,一把梳头的常州木南,橱内几件替换衣裤,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在,无非就是有紫藤这个人。要找她这个人还不容易?所有间隔房间的材料都是三夹板,离开五丈远叫一声也听得见的。“紫藤——”“哎,来了!”小丫头马上会应声而出,往传来呼唤的方向噎噎噎跑去,谁还愿意去造访那乌洞洞的小房间?
  紫藤手脚快。只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而且是在李步正和李太太吃了夜宵安安心心就寝之后才开始动的手,就把所有的行李都整理好,分成一个可以背的、两个可以提的包袱,到走的时候,紫藤一个人就可以背了拎了走了。李可心只需管好她手中一个小提包便可,那里面是她的全部私房——金银首饰和一些现钞,还有一套从法国进口的化妆用品。
  三个包袱,还有那只内容昂贵的小提包,统统隐蔽在紫藤的小床下,一只大大的白木桐油脚盆里面。脚盆是紫藤洗澡用的,毕竟还没到三伏天,用不着天天沐浴,平时一直就塞在床底下。
  “能行吗?就这么放着……”李可心开天辟地第一遭走进紫藤的小房间。昏黄的灯光映着光溜溜的四面板壁,使她产生了一种被关进一只大橱、一只箱子,或者说是一只棺材的感觉。
  “行!从来没人进来的!”紫藤满怀信心。
  李可心倚在门框上,不再开口,看着紫藤轻手轻脚却又利利索索地藏匿着这些东西,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阵感慨:人跟人真是不一样,为这次出走,自己几乎天天都日不思食,夜不能寐,思前想后,首鼠两端,而这个紫藤,只不过经了刚才几句话的点拨,就毫不犹豫、忠心不贰地动起手来,一副义无反顾理所当然的样子!能说她老练稳健临变不惊就像那张宗元吗?当然不能。小丫头到底还只有十六岁,脑子比较简单,想不了这么多罢!
  刚才那场摊底牌的谈话的确是够简单的。
  还是常规:九点钟了,紫藤端了钢精锅去买夜宵。她刚要走,可心喊住了她。她拎了空钢精锅进后厢房。可心说,去“稻香村”,买点鸭脑肝来。紫藤问,几包?可心沉吟了一下。紫藤说,两包,够吗?可心却说,称两斤来吧。紫藤张大了嘴巴。“稻香村”的鸭脑肝每一包才二两多点,两斤?三十来包呢!稻香村又不远,走过去两三条马路就到的,随吃随买,何须要买这么多,好像为荒年储粮似的。这些话当然没说出口,一闪就从脑际闪过去了。可心的脾气,紫藤知道。她说要两斤,总有两斤的道理。她愿说,自会说;她不愿说,连间也没必要问,她会嫌烦的。紫藤转身刚想出门,可心却又叫住她。拿着钱,她说,在我梳妆台一边的小抽斗里。紫藤说,大姨妈已经给我钱了,够的。叫你拿你就拿!可心声音里有了不耐烦,两斤鸭脓肝,不要算到家里的帐上去。嗅,紫藤应了一声。拉开梳妆台一侧的小抽斗,取了一张钞票就走了。
  谈话尚未正式开始,紫藤在跑往天赠舞台对面的“稻香村”去以及挟了一大包鸭脑肝去买点心的一路上,就已经想过很多很多了。自从撞见厢房里张李两位拥成一团那场景之后,紫藤的心眼不是多了一个,而是多了十个、一百个!一个人从借懂状态觉醒过来,往往只要听见一声响雷、跨过一道门坎、打开一个电门。紫藤一旦觉醒,对过去许多事都有了理解,对现在的许多事很快就能领悟,对将来有可能发生的事也开始学会了估测。买这么多鸭脑肝,而且不许入家里的帐,很显然,这位大小姐将要做出一个重大的瞒爹瞒娘的决策了1她与张宗元的事可以在爹娘眼皮底下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她还会不再想出谋划出别的什么来吗?
  要发生什么事呢?紫藤一时里还想不大出来。好在待她先把鸭辅肝送进后厢房,再把点心端到前厢房后,李可心马上就开始了一场开城市公的谈话。
  “紫藤!”
  “哎,来了!”乒乒乓乓一阵响,是在把涮净了的确匙收进碗橱。
  在围裙上擦着湿淋淋的手,紫藤进了后厢房。
  “拖把椅子,坐在我床边来。”
  “哎。”
  “坐下呀!”
  “哎。”
  “跟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可心姐,什么事你就吩咐吧。”
  “我问你,我对你……还可以吗?”
  “可心姐,你……你怎么啦?”
  李可心说话时,目光始终茫然望着前方,声音又是幽幽的,令紫藤生了害怕。
  “问你呢,我一向对你怎么样?”
  “对我好。”紫藤说,“真的对我好。后弄堂的明妹,昨天死了……
  她生了病,烟纸店老板娘不给她看病,后来就发了绞肠粉,医院里叫做盲肠炎的,活活痛死了。”
  李可心知道那个明妹,跟紫藤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在烟纸店里也呆了许多年了。
  “可心姐从来不打我,”紫藤说,“明殊身上总有乌青块,是他们家少爷和小姐持的……可心姐还教我识了字……”
  李可心笑了笑:“我有时候也发脾气。”
  “可心姐又不是只对我一个人发脾气。”紫藤说,“我干事干得不称心嘛!”
  李可心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这个话题的答案是现成的。李家待紫藤本来就不薄,一家三口除了李太太嘴巴碎些嗓门大些,没有一个人会动手打人的。有烟纸店那一家作对比,紫藤应该明白她是投股投到一家好主子了。李可心默了默神,马上单刀直入言明了本次谈话的用意:
  “我跟张先生的事,你是知道的。”
  “我;我……”紫藤猝不及防,结巴了。李可心脸不红,她倒红了脸。说自己知道?天烧得,知道了才几天?说是不知道?明摆着是装傻、撒谎。可是用得着你个紫藤知道吗?直言自己知道了大小姐的这等秘密,大小姐受得了吗?紫藤真为难呀!
  “我打算跟张先生走了,三两天之后。”可心依然不看人,目光好似穿过了那罗纹纱帐,不知在凝视着何方。
  “走?这……走哪里去呀,可心姐……”
  “先到南京,再往武汉,然后去四川,在重庆安家。”
  “可心姐……张先生他,他家里……”
  “我知道,他有家小。他会办离婚的。”
  “那么,那么……沈家……”
  李可心皱起了眉头。你管得太多了!她差点想冲出口来。但她不能不咽下这句话。她与紫藤谈话的主旨,不是讨论跟谁结婚的问题,而是要让她心甘情愿地跟随了他们俩走。她不得不极不情愿地放下架子,真的好像一个姐姐对妹妹倾吐心事般,转过眼睛,望定了紫藤,说:
  “我不喜欢沈源,你应该看得出来的……”
  紫藤连忙点头,虽然心里多少有点为那沈家少爷叫屈。
  “我跟张先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也明白……”
  紫藤又忙点头。到什么地步呢?李可心没明说,但紫藤知道到了哪一步了。她的眼前,闪过了可心闻到奇南香就作呕,吞起肉汤团来一口一个的样子。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可心的眼睛红了起来。
  紫藤连忙递过手绢,慌不迭地表了态:“是的是的,可心姐你别难过。张先生很好的人呢,多有学问,人又和气呢!。……”
  李可心长叹了一口气:“人是好,就是穷了些……”
  “没关系的,可心姐,只要有本事,迟早总会发达的……他们沈家……”紫藤刹住了。这时候怎么还能提沈家。她本来是想说,沈家三代以前不也很穷很穷吗?他们祖上,是靠挑着担子贩盐为生的,还不如张先生这个读书人呢!
  李可心没在意这半句话,她沉浸在自哀自怜中了。一想起几天后的颠沛流离,远离上海之后的艰难时日,她就不寒而栗。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哭泣着悲叹着:“我以后的日子,有得苦了……不说别的,这一路上……还有日本人,谁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四川去呢
  “张先生挺能干的!他走南闯北多少次呢!”
  “拖了个我,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可心姐,那么我……”紫藤突然冒出了个念头,但又不敢说。她张口结舌了。
  李可心却立即意会到了她想说的话。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尽管紫藤想说的话正是她今晚的预定结果,但原先是打算由她以主人的身份命令的口气不容置疑地吩咐了出来的,此刻倒反而成了紫藤挺身而出仗义而为之的行动。李可心的心头涌上了一阵失了身份的不快。她强打起精神,倒也很快止住了眼泪,马上就化被动为主动了:
  “紫藤,你随我一起走。”她说,“尽快收拾一下行李,准备动身。”
  “好的好的。”紫藤连连点头,而且马上就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姨妈他们睡了没有……”她突然又刹住脚步,回过头来,一脸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他们俩怎么办?”
  “谁,什么怎么办?”
  “姨父姨妈……”
  李可心看都不看她一眼,挥了挥手:“快回来,帮我收拾!我哪顾得了这么多!”
  张宗元买好了三张从上海开往南京的快车票,匆匆赶回《文汇报》社。还有许多手头的事,需要了结。辞呈也还没有递上。尽管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还是迟迟不交辞呈,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多少年后他回忆起这一两天里的经历,总会油然升起一种感慨:相信预兆,相信所谓“第六感觉”,相信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它左右着每个人的命运,安排好了每个人的每一步棋路,任谁也是逃脱不了的。
  他一跨进闹哄哄的办公室,就听见有人冲他喊:“回来了回来了,张兄,有人找!”
  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办公桌边有个人坐着,黑乎乎胖墩墩如一段树桩。是田大勤,沈家花园里的花匠兼司机,他认得的。
  张宗元一惊。尽管他与李可心的事与这位田大勤差着很大很大一截呢,但见了这沈家门里的人,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畏惧和羞愧,好像也偷了他什么似的。他实在设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么专候着他,而且听同事这大呼小叫,看样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田大勤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双手递上一份大红请帖。
  烫金的大红双喜字,赫然在目。

  沈源

         亲请张宗元先生光临

                     李可心
  “婚宴设在杏花楼。”田大勤见张宗元如入了定般呆看着这几个字,忙作解释,“写在背面,请帖背面。”
  张宗元机械地翻过请帖,又看见了两行小字:

  婚宴地点:杏花楼二楼龙凤厅。

  时间: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六日下午六时整。

  宴后恭请赴沈家花园参加舞会。
  张宗元脑子里闪出刚才塞到西装夹里口袋内的三张车票,那上面的日期是六日上午六时整。从上午六时到下午六时,整整十二个小时。如果南京的朋友买船票顺利,那么,在这预定的结婚典礼之时,他和可心,就应该已经在下午开出的船上,即将抵达安庆了!
  “张先生,”田大勤说,“我们沈老板要讨个回话……”
  “什么?”
  “报馆里若是没有急事要事,沈老板希望张先生一定要光临。”
  “这……”
  桌旁那位大呼小叫的同事笑嘻嘻地凑了趣:“有什么急事要事,没的;真要有,我顶啦;李小姐是张先生的部深先生是一定会去的!”
  “张先生,”田大勤鞠了躬,“那我走了!”
  “大勤,”张宗元连忙说,“我……”
  他一时里编不出充足的推辞的理由,窘急之中竟说道:“我……
  我没准备好贺仪……届时再奉上……”
  田大勤笑了:“沈老板和李小姐谢张先生也来不及呢!是沈老板专门吩咐我送这份请帖来的,别的来宾,都从邮局寄去!”
  “畸,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同事又搭了腔,“张先生面子大呀!”
  以筹备婚事为借口,沈源已足足半个月没到“华申”水泥厂去了。
  按日军关于“军管理”的规定,被军管的企业虽然一应大权均收归于“军管代表”,但原企业主、技术人员以及工人,均不得擅自离岗,否则便以抗军管治罪。规定管规定,不愿为日本人效务的还是以种种借口逃离了军管企业。当然,那也要有相当的经济实力或者谋职能力作基础。若是辞了这里的工作便以此失了养家糊口的饭碗,再谋出路又难,那么,小民百姓要下这个决心,就颇费一番踌躇了。所以,如沈源这样的大老板,家底厚,一个“准备婚事”的借口便一定了事了,而一大批中低级职员技术人员特别是出苦力的工人,还是不得不在驻厂宪兵的刺刀下,按部就班低后顾眼地讨生活。厂里的生产机器,也就照旧运转着,财富源源地滚入了日本人的腰包。
  人虽不去,心却用在厂里。沈源一面指摄那沈家花园,组装吊灯设计卧房布置整修花木,一面则密切注视着“华申”的各种情况。他的厂里有许多心腹。有的是沈渊在世时就属于贴心的老班子里的,有的在近半年的重建“华申”中成了患难与共的朋友,他们为养家活口不得不还在厂里接受“军管”,但时不时地会来报告点消息。沈源半个月里,真是闭门园中坐,却知全厂事。可是临到举行婚礼的前一天,一个消息传来,他怎么也坐不住了。
  消息倒不是从厂里来的,而是从水泥市场的一位朋友那里得来的,朋友告诉他,最近几天,市场上出现了大批量的麻袋装“白龙”牌水泥,数量之大,令人吃惊。朋友们道,“华申”不是被军管了吗?军管之后的企业,是不能沿用原来的商标的,会不会是你厂里的那个日本人小野田,明白“白龙”牌的市场信誉,把“华申”军管后在他主持管理之下所生产的水泥,统统标上了“白龙”商标,抛入了市场?
  那还用问吗?这可恶的小野田!为了渔利,连做生意人最起码的商业脸皮都不要了!沈源根本就用不着查核,就明白小野田是动用了包装车间内库存的数千只已印好了商标的麻袋,轻松得都用不着仿造,就把装了由他管理生产出来的水泥——天知道是什么质量——抛售了出去!要知道,从今年年初“华申”开工之后,所有的产品只有桶装和纸袋装两种,沈家开业的“华申”,今年未曾出品过一袋麻袋装“白龙”!
  顾不上第二天就要做新郎官,也顾不上母亲沈太太因为兴奋于将做婆母而又呛了血,正在静脉注射止血剂,沈源让田大勤开了“福特”,直奔“华申”。
  进大门时,他竟然还要下车,让两名日本兵用刺刀挑开了汽车坐垫,装腔作势地“检查检查”。他明白这其实是为了刹他这个厂主的威风,让他加强此厂已不属于他姓沈的这一观念。他又不能不忍气吞声。那刺刀闪闪发亮,刀尖一碰坐垫,垫子上就留下了一个窟窿!
  他让田大勤把车径直开往包装车间。
  在包装车间门口他遇到了小野田。
  小野田看来也是个不安于坐办公室的实干家。他只穿了一件衬衣,下面一条军裤,浑身都沾了水泥灰土,很操劳的样子。老远见到老“福特”驶来,他就背了两只手站在包装车间的门口了,等着沈源从车门里钻出来。
  “你好!”他以很流利的、略带东北口音的汉语说,“我想,你是为麻袋装的白龙牌水泥而来的吧?”
  “张兄,电话!”
  “噢,就来!”
  张宗元在“辞呈”上写下日期,然后将这张纸翻过来往桌上一合,走向门边去接电话。
  “张先生,我是沈源。”
  “啊……你好1”
  “请帖收到了是吧?请一定光临。”
  “呵……是的……”
  “我希望张先生早一点到杏花楼,早个刻把钟、二十分钟就可以。有件事,想跟张先生谈谈。”
  “这……什么事,现在能说吗?”
  “可以先简略些说说,是关于商务诉讼方面的。华申厂的‘白龙’商标,被人侵犯了。侵犯的是日本军方。我想向租界工部局提交申请,要求干涉。或者通过租界法院。想向你请教,讨论一下可行性以及具体程序。”
  张宗元实在是哭笑不得。他昨天中午刚去过石路“大样”二楼后厢房,将两张车票交给了可心,并且议定分头各自去车站,对号入座后在车上会面。而“辞呈”亦刚刚签好名,写明了日期。沈源所叙之事,若在平时,若不在这不尴不尬的关系之中,找他张宗元还真是找对了。张宗元学过两年法律,虽中途辍学,但有基本常识,完全可以为沈源出出主意。沪上法界人员里,他也有几个朋友。更何况凭着职业敏感,他还马上可以预测到,这场官司未必会输——上海毕竟战事已毕,日方为了稳住阵脚,推行所谓“大东工并荣同”计划,正在大唱“亲善”高调,“华申”的“军管代表”却公然这么做,估计与日方高层决策者的近期既定方针是不完全符合的。既然未必会输,挺身而出的人就未必会少,因此只要活动活动,努力一下,这赢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张宗元这么想着,推算着,党就在电话里哼哼哈哈地应允了下来:明天下午五点半,在杏花楼的底楼倒厅雅座,先会个面,具体的诉讼事务,届时再议。
  沈源显然是长长地吁了一D气。话筒里传来了他很带感情的致谢词:“张先生,这就拜托了!我接手华申不久,什么都是生手,在商界根底也不深。真正可以信托的朋友,也就是你张先生一个吧!患难之交,沈源不会忘记的!明天恭候你了1”
  明天?张宗元放下电话,僵立在门口了。
  莫名地起了一阵风。窗前的几张报纸和文稿纸被吹到了地上,拥翻飞飞地卷向门边。张宗元对桌的同事追着抬着。有一页信笺飞到了张宗元脚边。出于一种条件反射罢,张宗元一脚将它踩住了。
  两个字跳入眼帘:“辞呈”。
  他赶紧弯腰将它抓起来。
  半个脏兮兮的鞋印。
  他将它团成了一团,塞进裤袋。
  “不交也罢。”他想,“走了之后再说……明天?早上六时开车…下午五时半再议…下午六时婚宴……天哪!”
  他觉得自己的头快涨裂了。
  并没有到达利台风的季节。可是那风却平地而起,呜呜地响,而且紧跟着就哗哗地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真的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才下午四、五点钟,天就黑沉沉的了,于是一道道闪电就显得更白更亮,赛似一把把利剑在发着狠劲,要把那块黑不溜秋的天幕划破划碎了才罢休。远方的滚雷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就没有停息,而隔不了几分钟,头顶上就会炸起一个霹雳来,就像在劈开屋顶似的。有地方起火了,救火车呼啸而过。这么大的雨之下还起火,无疑是某处让雷电击中了。
  李可心瑟缩着坐在客堂间的一张藤椅上。她不愿坐在有窗户的任何一间房里。她从小就怕雷、怕闪电。先是伯雷,因为向来说是雷婆婆用镜子照住人,然后雷公公就用铝子打死人的。大起来就怕闪电了,因为读书后方知道击死人的是闪电,雷声只是后到的声波而已。传说和科学,从两个方面吓唬她,她一遇雷电就怕得要命。她而且总认为无论是雷是电,都是从窗户里进来的,所以从第一道闪第一声雷起,她就直奔没有一扇窗户的客堂间。客堂间的唯一出口是楼梯,雷公雷婆自然不会从弄堂里上楼来。
  紫藤在忙着关窗关门,还要用脸盆脚盆之类的接住一个个漏雨的地方。从去年开始,这幢房子的屋顶出了毛病了。小雨无所谓,大雨一下,天花板就渗水。特别是后厢房和客堂间里,水珠像人的泪珠似的,一滴滴大大地聚起来,滴下来,不用脸盆接住,自然就会从地板上再渗到楼下的“大祥”绸市店里去,那结果,就严重了。
  李步正在店里。李太太吃过午饭就去烫头发了。明天嫁女,丈母娘也要打扮打扮。烫个头起码三个钟头。即使烫好了,也让这场大雨阻在外面了。这么大的雨,一把伞岂能抵挡,而新烫的头,又岂能挨浇?她非得等雨下得小一点才能回得家来。
  脚盆不够用,紫藤把自己小屋里用来藏匿出走行李的大浴盆也拿出来了。
  一看见这只白木桐油大盆,李可心忘了对雷公雷婆的害怕,开了口了:“东西呢?”
  紫藤说:“统统在我床上,用被子盖住了。”
  可心说:“那怎么行!”
  紫藤笑笑,扭头安慰道:“马上天黑了,更不会有人进去了。就一个晚上,没事!”
  可心不再吭声。是的,只剩一个晚上了,她想着,思绪重又回复到了这两天里夜以继日地行进着的那条老路上。
  她在这绵绵不断、茫茫难见尽头的路上,走得好累、好辛苦!
  她面前伸出两条叉道,叉道的前方各自展示出生动的图景。那图景;随着六月六日“上午六时”和“下午六时”的日渐推近,已经愈来愈清晰明朗了。
  她看见了那张车票。火车票。滚滚的车轮。六月六日上午六时整。紫藤搀扶着她。一大群难民,个个蓬头垢面。她和紫藤掺杂其间。紫藤突然不见了。她依偎着张宗元。沉闷的憋气的未等船舱,塞满了肮脏的下等人、乡下人。她和张宗元掺杂其间。雨、电、雷、还有狂风。张宗元紧紧搂住她,她把自己的整个身子整个脸都躲到他的怀里胸膛里。几个头戴钢盔的日本人,背了刺刀,走过来了。子弹乱飞,击中了张宗元。不,倒下去的是自己。自己是躺在一个茅草屋里。破敝的泥草盖就的茅草屋。她成了个农妇,就像当年紫藤的娘刚从乡下上来时的那番模样。不会的,不会是农妇,而是佣妇,就像沈家花园的赵妈一样,胸前总系着一条彩格围裙。一个亭子间,漏水。她用脸盆脚盆尿盆接着。尿布晾在哪里?孩子的尿布。一个骨瘦如柴的婴儿,张开了饥饿的大嘴。让紫藤喂奶!紫藤!紫藤不肯来,她睁大了眼说,可心姐,你都突成这个样了?没关系的,她笑着安慰道:张先生人好,学问好,人又和气,穷一点是没关系的,他们沈家,不也是从穷到富的吗?……
  一声霹雳,在头顶上炸响了。李可心茫然四顾,不惊不怕,只是诧异自己怎么还在这二层楼的问得死人的黑马岛的客堂间里。是的,还在这里。刚才的一切依然只是一场梦想,并未兑现,要让它兑现吗?季可心问着自己。
  她的面前又闪现出了另一番图景。大红双喜字的请帖。翻过来看看背面。开了门了,多么气派的一个大厅!两根大圆柱,撑起了一益红、绿、费三色玻璃镶拼的大吊灯。紫藤!过来扶我上楼去!沈源走了过来,一身雪白的西装。走开!不要碰我!这里是我的红木床、红木茶几、红木农架、衣架上是黄狼皮大衣,还有一件真丝睡衣。点心端了上来,满满一碗鸭腕肝!一辆轿车开来,田大勤送上了一束玫瑰花。何须要玫瑰?紫藤,你上树去,把满树的玉兰,都给我摘下来,撒到我的床上去!去!撒上房顶。我的床在房顶上,我从那顶上往下看,整个花园都是我的!上来,宗元,从楼下上来,我是这里的主人!不用担心,紫藤在给我们把着门呢,大门口,还有带了大铁环的大铁门!是的,也是六月六日,下午六时整……
  “雨停了!”紫藤在欢呼。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可心茫然地望着面前这娇小灵活的身影,不明白雨停不停与谁有什么关系。她只觉得身不在此处,身只在那条前方分叉的三岔路口。
  她觉得足下的这条路好像一柄会无限延长的闪闪发亮的银叉,那叉开的两头在可望而不可及的终极,而自己则等等独行于长长的柄上。
  只要她还犹豫,只要她还是下不了最终走上两条叉路上的哪一条的决心,只要她望定了左边一条却又眷恋着右边的一条,或是虽然选择了右边的一条却又悔不该放弃了左边的一条,她所苦苦挣扎其上的那条长柄,就会永无止境地延伸、延伸!
  她觉得心力交瘁。她觉得太多的图象充盈在自己的头脑里,她实在容纳不下它们了。她很不能让自己整个地炸裂开来,把一切都驱赶出去,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自己。
  惟有这样,她才会感到轻松些。
  狂风暴雨刮尽洗净了天上地下的所有的污垢.一轮满月高高地挂着,黑玻璃似的天上缀满了白生生的星。紫藤醒来时,正听见前厢房里的自鸣钟破了四下。四下之后万籁俱寂,连平时隔几层板壁都能听见的李步正的鼾声,今日里竟然也纹丝全无。太早,四马路上连马桶车的声响也没有,更无别的嘈杂声。夜上海嘛,凌晨三、四点钟,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光了。
  紫藤蹑手蹑脚地起了床,穿戴梳理完毕,把三个大包袱一个小提包统统持到客堂间里。她屏息静听了一会,发现后厢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猜想李可心还没醒来,便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去喊她。时间倒是还早。从这里走到北火车站,不过半个来钟头吧,高六点钟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可心这两天里寝食不安、目光走神,脸面憔悴得怕人,还是再让她睡一会的好。这么想着,紫藤重又返回自己的房间,坐到自己的床沿上,呆呆地想起心事来。
  尽管可心已经写好了给她父母的留条,说叹了出走的原因,而且答应一旦安顿下来马上与父母建立联系,但紫藤还是可以想象得出,这封搁在后厢房梳妆台上的信,一到早上被两个老的发现之后,将会引起怎样的震动和混乱。
  这震动和混乱,带给李家的伤害,毕竟不会太大。可是对沈家,对沈家那位等着结婚的大少爷呢?
  一想到此,紫藤的心里竟升起一阵深深的内疚,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种深深的怜悯从心中涌起,好像自己也曾在无意中伤害了他似的。
  紫藤眼前闪现出了沈源的方盘大胜。忘了是多少年前了,沈太太还没有病入膏肓,常带了十几岁的沈源到李家来玩。他并没有注意小紫藤,小紫藤却记得他。他很拘谨,见了李可心只敢用眼角瞄,从不敢正面对视。一个有钱的大少爷,还这么规矩老实,与四马路上的阿飞小开们完全两样,给紫藤留下的印象真是太好了。
  曾经听说过,他在外国找了个黄毛泽人,还住到一起去了,李太太骂骂咧咧地说他连自己的祖宗八代都忘了。可是紫藤总有点不太相信。这样一个老老实实的中学生,能干出这种事来?真要有,也肯定是上当受骗,遇上外国狐狸精了。
  后来他回来了。后来在沈家花园见到他了。他完全成了个真正的大人。他从厂里回来时虽然一头一脸的灰土,但步履稳健,目光镇定,说话简明扼要不紧不慢,对李家的人不卑不亢,见了李可心时眼睛再也不躲闪了。这样成熟的人,这样一个能干的人——听说他几个月就重建了厂,看他那沈家花园整修得多好!——为什么可心姐就是看不上他呢?
  紫藤想到这里,禁不住叹了口气。“这才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呢!”她想着,又免不了反过来为李可心开脱了:“张先生也的确是个好人。知书达理文质彬彬且不说,对我是最和气不过的了。要说起来,可心姐跟他倒也是真的非常股配,长短胖瘦都相称,坐在一起谈起来也是非常投机的。只可惜了家里有原配了。说是说可以离婚,可是一离婚,那个原配不也是够可怜的了吗?还有那个小孩,更可怜。不过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然,可心姐怎么办?总不见得怀了个孩子嫁到沈家门里去……”
  紫藤这么胡思乱想,悲天悯人地为别人打算了一大通,后厢房始终没动静,而前厢房里的自鸣钟“当!”地响起来了。“哟,四点半了!”紫藤惊跳起来,“还要帮可心姐梳洗一下呢!”
  她像一只猫一样轻手轻脚进了后厢房。
  她没料到,一盏壁灯幽幽地亮着,红木大床上的李可心,穿着衣服倚在床上,大大地睁着两眼,根本就没睡着。
  她更没料到,她刚走到床边,李可心就清清楚楚地开了口:“我不走了。你去车站通知他一声。我嫁到沈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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