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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三十四

  一身雪青洋绉里的青锻夹袍──袍面青色明缎,袍里绣着双鲤吉庆花样,袍外套住一件蓝底织银丝花的二寸半阔四镶滚一字襟的号称“巴图鲁”的坎肩──坎肩的银丝织花是一束麦穗,上面绕飞着两只蝴蝶,腰间系着一条白绉纱带,上面挂了沉沉的一个翡翠玉佩,足登粉底快靴,手中提着一条不粗不细酱红色的马鞭,骑在一匹铁皮青色的身材匀称的高头大马上──马肚裹的是蚊蝇不得近身的昂贵的犀牛皮,两侧的足蹬是纯金打就的,而马鞍更是考究,两边饰有鱼鳞状的金银薄片,在阳光之下,闪出了耀人的色泽。这就是公元一九0一年──庚子事变之后第二年的彩云,男装打扮的“赛二爷”。
  与她并辔而行的,是瓦德西。
  瓦德西一身戎装,胸前挂着他在普法战争中获得的铁十字勋章。因为戴上了军帽,满头的白发被遮掩住了,又因为军服的肩衬和胸衬垫起了他下塌的两肩和胸脯,他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了。
  他骑着他从德国带来的心爱的“荷西亚”──一匹高大壮实的红鬃马。
  踏上那条长长的、将京城名胜“什刹海”分割成“什刹前海”和“什刹后海”的土堤时,彩云胯下的那匹“铁皮青”,又是不耐烦地颠将了起来。
  “吁!吁吁!”彩云赶紧勒紧马疆,制止住它,然后转头跟瓦德西说,“将军您瞧,就是因为被您那些属下骑了几次,它就有了这个毛病了!”
  瓦德西笑着说:
  “根据我的观察,这是一匹战马。”
  “为什么?”
  “它很习惯于战争,也习惯于让军人驾驭。夫人这么一点重量,使它感到太委屈了!”
  彩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说:
  “真有这个可能。送我这匹马的朋友,是专管皇家用马的。我以后再遇到他,一定问一问它的来历。”
  “夫人现在有多少马匹了?”
  “嗯,大约有四十匹了吧!”
  “嗬,您可以组建一支骑兵队伍了!”
  “嘿嘿,我把那些驴子,也算了进去了!”
  “驴子?”
  “对,那些为您拉粮的大驴子。其中还有两头小骡子,一点点大,象狗似的。”
  瓦德西被逗得大笑起来。
  夕阳西下,行人很少。偶而遇见的,大多是联军的官兵。有几个路过的中国人,都是忙忙地闪到一边,低头让过。有一个胆子大的,认出了彩云,喊了一声“赛二爷”。彩云对他笑笑,就算是回应过了。
  “那人喊你什么?”瓦德西问。
  “他喊我‘赛──二──爷’。”彩云用的是音译的方法。
  “‘赛二爷’?你不是改名叫‘赛金花’吗?”
  彩云只好作了一番解译:
  “‘二爷’,就是第二个……叔叔伯伯的意思。‘赛二爷’,就是第二个大伯。”
  “怎么叫你这个?你怎么成了二伯了?”
  彩云用马鞭指指自己,说:
  “这不是?我这个样子,还不正是个二伯?”
  瓦德西又一次放声大笑了。
  “你这么打扮着,的确很象个男子,一个年轻英俊的中国男子!”
  他向彩云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补充道:
  “这比你穿那些女装,要好得多!”

  他说的是他的实在的感觉。
  她穿着女装到他的营里来过几次。
  虽然再不是第一次来时的那一身旧便服了,虽然打扮得一次比一次光鲜,但他还是怎么也找不回当年在德国见到她时的那种感觉了。
  当然是因为时光毕竟过去了十多年。
  可是有一天,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她竟改换了一身男装,出现到了他的面前。
  她而且还骑着马,就是现在她正骑着的这匹铁皮青牝马。
  他感到眼目一新。
  穿了男装的她象是减去了十岁。
  穿了男装的她,象是完全换了另一个人。
  是的,换了另一个新人,令他一下子就扫去了总用那个“非今馆”女主人作参照时对现在的她的失望。
  穿了男装的她,英姿飒爽,神采奕奕,举手投足竟的确带上了男人的风度和气概。
  他一下子找到了为什么自己这一段时间来总是很愿意与这个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地位只不过是个妓院老板的女人保持来往的原因。
  不光是因为当年相识,如今多少有点同情她的遭际,也不光是因为她以她干练的能力,先是帮助他解决了军粮供应问题,后又动员了南城一带的妓院开业,接待联军士兵,有效地规范地解决了若干离家过久的士兵的色欲问题,而且还因为,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他不但依然可以看到她十多年前就显示出来了的聪明、伶俐、温和、善解人意、以及中国人身上很少见到的恢谐幽默,而且还体会到了男子的豪爽、英武、甚至侠义!
  是的,这是一个很少见的、有着特别的性格魅力的女人!
  在产生着观赏上的愉悦的同时,他还突然领悟到了她穿著男装的另一层实用性意义!
  那就是:抵御──起码是可以减少许多──可能会发生的流言蜚语。
  虽然他已是这把年纪,虽然他以他一贯的规范道德为人所知,虽然他与他的玛丽是整个柏林社交界公认的恩爱伉俪,虽然他与这个女人的交往只是为了利用她的宽大的关系网解决一些联军亟需解决的问题,虽然即使从私人的角度来说,充其量也不过是闲聊解闷、在日理百机的空闲作点放松和调节,虽然他瓦德西将军何以会对这个地位低下的中国女人有过哪怕是一丝的非份之想,虽然有这么多的虽然,他还是不能不考虑到这么一个实际问题──这个女人,如今是一个人皆可夫的妓女!与这样一个女人来往密切,会不会有损于他的声誉!
  这一身男装,扫去了他的许多顾虑。
  他自然不会将他这么多的想法说出口来。他只是用很赞赏的目光打量她许久,然后说了一句:
  “夫人这样的服饰,更适宜于进入我的军营。”
  他相信这个女人的领会能力。
  果然,她从此便总以男装入营。
  之后,他就不仅仅与她在营里闲聊,还常常并辔骝马,在宫后的御花园里,或景山,或北海,有时则踏上这条景色秀美行人不多的什刹海长堤,特别是象今天这样的阳光和煦的大晴日里。

  男装的彩云骑在她的“铁皮青”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与瓦德西闲聊着。
  “将军您闻到了没有,好香!”
  “不错,是一股清香。”
  “您瞧,就是那一片腊梅,黄艳艳的!”
  “有意思,这么冷的天,竟然还开花!”
  “这花呀,就是专挑大冷天开的,现在才十一月──你们的公历是十二月了吧?再过个把月,这腊梅开得就更旺了!”
  “这北京的冬天,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瓦德西问。
  联军十万人的取暖问题、菜蔬问题、气侯适应问题,因为这冬季的来临,格外困惑着他这个总司令。
  “嗬,那可早着呢!”彩云答,“三、四月里,还会下大雪!”
  “上帝,怎么能有这么长!太长了!”
  “这倒是,我也记得柏林的春天,是比这里来得早些。‘非今馆’后花园里的迎春花,常常是一过了年,就一丛丛地冒出了芽来了!”
  “都不用过年,”瓦德西说,“莱茵河旁的向阳坡,才到圣诞就会发绿!”
  “将军您来得也真是不巧,恰是北京城里最难捱的冬季!不过,这里的春天也不好过。”
  “是吗?”
  “还没到刮风的时候呢,一进入五月份,从西北边就会刮来黄风──就是那种夹带了许多黄沙的大风,啊哟哟,铺天盖地的,还带旋,把地上的小石子都带起来,噼噼啪啪地打在人的脸上,人走在路上,眼都睁不开呢!”
  “有这么厉害?”
  “光这风还不厉害呢,厉害的是这风会将西北边的瘟病都给带了来,那五六月份的两个月,生病的人最多了──当年洪公使的黄病,就是在六月份里得下的!”
  瓦德西用眼角觑了她一眼。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她不会是故意吓唬人的吧?
  与清政府的和议陷入僵局,原定的春季撤兵,看来无望了。兵士们即使熬过了漫长的冬天,但思乡盼归的情绪也只会与日俱增。若是真的如她所说的,从那飞沙走石的黄风里还会带来什么瘟疫,这个问题可就严重了!
  “这个地方,夏天也不舒服,”彩云的目光望着那被夕阳染红了的什刹海,既象是说给瓦德西听,也象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会比我的老家江南一带都热,还干燥……将军,您有没有感到这地方的干燥?我刚来北京的时候,老喝水,老喝水,但嘴唇还是免不了生疮干裂!”
  瓦德西舐了舐自己的干裂的嘴唇,微笑了一下,说:
  “夫人说得不错,是很干燥……”
  “我往后,还是要迁回自己的江南老家去,”彩云依然象是在自言自语,“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客居他乡,怎么也还是习惯不了……”
  “你说得很对……不过,”瓦德西又瞄了她一眼,问道,“北京一年四季,就没个好一点的季节?”
  “有啊,就是秋天好一些!”彩云用马鞭指了指前面,“到那时候,这一大片枫叶,全会变得通红通红,嘿,火一般,漂亮极了!”
  “那是几月份?”
  “总得要过了九月份吧,嗯,大约十月前后……”
  十月?嘿,那正是去年自己来这里的时节!且不要说那冻死人的冬天马上又要到来,就说这八国政府与清廷的和议,也绝对不能再拖到这个时候!前几天刚刚送抵的德皇手谕上写得清清楚楚,在我六月份返国之前,与清廷和约的主要条款,必须议定!
  “到那时候,将军,”彩云扭头望了望瓦德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皱紧了眉头的脸,笑盈盈地说,“我可以陪你到城外西郊的香山去,那里的红叶,漫山遍野,美不可言,绝对地不比你们的阿尔卑斯山秋景差呢!”
  “很好的建议,”瓦德西说,“可惜我可能呆不到那个时候。”
  “是吗?”彩云略微勒了下马缰,但很快又轻踢了踢马肚,让那“铁皮青”追上了“荷西亚”,然后说,“将军的意思是……您马上就要回国?”
  “马上?”瓦德西苦笑了一下,“我倒真的希望是‘马上’!我跟我的玛丽,分别实在太久了!用你刚才的话来说,就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我没说错吧?”
  “没错!”彩云笑着,“将军回国之后,可以去当个汉学教授了!只是,”她顿了顿,用有点忧伤的口气说,“将军一回国,我又少了一个依靠了……我最近半年来境况的改善,都是依仗了您的庇护,将军您是知道的……”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呜咽。
  瓦德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她的惜别是真诚的,他相信。
  半年多的交往,早已证实了她不是个间谍。
  虽然她时不时地前来要求这,要求那,一会儿拿出一串名单来要求恩准释放,一会儿又跑来告“安民公所”的状,说是哪天抓走的哪个“义和拳”,完全是冤枉,希望联军惩办那个挟私报复的某某,有时甚至还会来控诉联军士兵,说是又抢了谁家,又奸了哪个,如此等等,但总的说来,她还是个不太过问政事只喜欢吃喝玩乐的闲适类女子,有点象是西方社交界的那种“沙龙女士”似的。瓦德西需要的,也就是这样一个开心果,这么一副调节剂。真要说起来,她那些有关释放和要求惩办的要求,无非也是为了向她自己的国民显示她与联军的亲密关系,继而以此获取人家的尊重及回报,改善她自己的处境而已──对此,瓦德西还能不明白?
  “短时期内,我还不会走,”他说,有点象是安慰着她,“和议遇到了一些麻烦,卡住了,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
  “这个,我倒也听说过……”
  “是吗?你听说了什么了?”
  “我听说第一款,关于克林德公使被刺的善后问题,就不能取得一致的意见。”
  “是吗?你还听说什么了?”
  “我听说克林德夫人要西太后偿命,要光绪帝公开道歉……咳,这又怎么做得到呢?将军您是知道中国的民俗的……”
  瓦德西打断了她,说:
  “你怎么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将军你忘了?那个跟你们和谈的首要大臣,叫奕匡的庆亲王,他家四姨娘的儿子,即八公子,是我的干儿子……前天又来给我请安,说得头头是道的……”
  瓦德西笑了起来。
  “你现在有多少个干儿子了?比你的四十匹马多些呢,还是少些?”
  “或许多一些,”彩云回答,“我记我的马和驴子们还比较清楚,记他们,却总是记不准。”
  瓦德西放声大笑了──这个女人,说话就是有趣,他不禁想。
  “就这么卡着,没有一点办法?”彩云待他笑定了,又问。
  “什么?……呵,你是说那和议的事?”
  “是呵,克林德夫人不松口,这事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
  瓦德西没有吭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有关军机大事,他还是不想跟她多说。
  “要是我去劝一劝克林德夫人呢?”
  瓦德西的心里,重重地打了一个格愣。
  今天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女人!
  “将军想必记得,当年我跟克林德夫人,也是有过几次交往的,她不会不记得我……”
  瓦德西冷冷地打断她:“夫人怎么突然产生了涉政的兴趣?”
  彩云却依然微笑着:“我希望和议早日成功,将军可以早日跟玛丽重逢。”
  “或许,”瓦德西的语调冷得如一块寒冰,“夫人是接受了什么人的委托吧?”
  “没错,是和议大臣李鸿章委托了我。”彩云说。

  李鸿章自己也没有想到,几年前在上海的“曹梦兰书寓”,因为承受了彩云的盛情款待而向她许下了“有要事难事可来找我”的诺言,到头来竟至于变成了他自己遇上了“要事难事”,不得不求到了这个青楼女子的门下!
  西太后催命似下旨,严令在正式条约达成之后,先将那“和议十二条”明文定下,而且必须是在明年的“辛丑年”前!
  据说,有一个业命相的高师早几年就跟太后说过,“辛丑年”是她的凶年,有破财之虞,有丧命之险,但若越过,便后福无穷,万寿无疆了。
  她牢记着。
  她害怕。
  果不其然,八国联军的撤兵条件,第一款竟就是要她为那个叫“克林德”的德国人偿命。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一国之太后,执政之太后,为你一个老毛子偿命?
  但是据说那老毛子的家眷偏就坚持着。
  而那八国列强中最蛮最铁而且还出任了总司令的德国,竟也还支持着她!
  和议就这么僵持着。
  西太后恨不能五马分尸了她!
  她却又不能,也不敢。
  局势就象个大火药桶,一个火星就炸。
  更何况,如今连那都城北京,都已成了人家十万洋兵的天下!
  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下旨、下旨,再下旨!
  她下旨杀了联军开列的名单中的几名大臣,他们是当年害得她作出错误决策的刑部左侍郎徐承煜、礼部尚书启秀等等;
  那军机大臣刚毅和徐承煜他老爹,一个在西逃途中病死,一个在他儿子主持下于联军入城之际吊死了,要不,也一样要由她下旨问斩,因为洋人开出的处死名单里,也有他俩;
  她下旨开革和发配了联军说是要杀、但碍于大清“刑不上亲王”的礼法、经李鸿章瑞三交涉才获得联军同意饶他们老命的几个亲王,发配的地方是号称“鸟不落脚”的新疆荒漠,而且言明“不复释回”,即“永不翻案”,他们是端亲王载漪(法定皇位接班人“大阿哥”他爹)、庄亲王载勋等等;
  她下旨关照奕匡和李鸿章,洋人无论要多少钱,要多少地,一律照准,毋须过于讨价还价;
  她甚至下旨说,洋人若是实在坚持,让光绪帝道个歉,倒也无碍;
  她下旨的要旨是:什么都可应允,就是不能应允了那德国洋婆子要她偿命的那一条!
  她下旨还下了时限:决不许拖到那眼看就要来临的辛丑年。
  她下旨给一代重臣李鸿章和她的姑表亲奕匡说,要是做不到,你俩就自裁了罢。
  两个和议大臣在那“十八道金牌似”最高指示下,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品行萎琐、母亲又失了宠因而平素最惹他老爹庆亲王厌憎的“八公子”,关键时刻倒为他爹立了大功。
  “那个赛金花,”他对他那寝食不安的老爹说,“就是父亲您过去请到我们家来过的那个红倌人,再早是做过洪文的小妾的……”
  “你给我闭嘴!”奕匡喝道,“终日里不学无术的东西!什么时候了,还来说这些声色狗马的混事!”
  八公子倒还是以大局为重,强挣着把他的话说了下去:
  “又不是我要声色狗马……啊不不,请父亲息怒,容我把话说完──这赛金花,如今是瓦德西的红人,瓦德西,就是那个八国联军的头目,瓦德西!”
  “又来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真的不是胡说!”八公子差点要说出他认了她作干娘的事来,“……真的,全北京都知道了,瓦德西都已经把赛二……把她给包了,全包……”
  “包了就包了,这不要脸的老毛子!……你终日里在闲逛些什么?就在打探这些无聊之至的街谈巷议?”
  “嘿嘿,父亲,”八公子却笑了起来,“儿子虽然不才,却还是总惦着父亲大人的事的。我是说,父亲何不用一用那个赛二……赛金花,让她在瓦德西面前美言……不不,不这么说,就是让她从中周旋一下,令那个瓦德西在和议中松动松动,太后交给父亲的差事,不也就可以办妥了吗?……”
  奕匡呆了一呆,摇了摇头,说:
  “这件事,恐怕也不完全是瓦德西有心作梗,而是那个克林德的孤孀死顶着……”
  “嘿嘿,就这个孤孀,二爷说她也认得!”
  “谁?谁是二爷?”
  八公子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只好讪笑着答道:
  “跟她熟的人,都这么叫呢,叫她赛二爷……”
  “混账!你怎么也……嫖上了她?”
  “冤枉!儿子没嫖!儿子小时候只是看见她常到咱府上走动..... 不不不……儿子只是跟她认得,偶有走动,从她那里打探点消息罢了!”八公子大喊,心里想,人家如今红遍了整个北京,又让那个总司令包下了,我还能嫖得上?我只不过当个干儿子而已!
  奕匡沉吟了许久,才开口对儿子说:
  “此事关系重大,你务须守口如瓶……”
  “明白明白,儿子明白!”
  “你明白什么?”
  “嘿嘿,国家大事,托到一个窑姐儿那里,岂不正是,嗯,‘朝中无人’了吗?不光彩,嘿嘿,不光彩!”
  这混账儿子口无遮拦,胸无点墨,今天说的虽不中听,倒也还是在点子上。只是他这当爹的让他一斧子砍得这么准,还是象吃了一只苍蝇似地,闷住了好长一口气。
  憋了半天,奕匡才重又开口:
  “再说,此事,我还须得与李鸿章商议之后,方可定夺……”
  八公子忙说:
  “啊啊,这李鸿章也是认得赛二……金花的,我听她说起过,嘿嘿……儿子倒有个主意……”
  “说来我听。”
  “父亲,这种丢脸的事,干嘛要咱们王府里的人出面?干脆,您就让李鸿章办去,让他求到那窑姐儿门下去,嘿嘿,他们不是本来就有交情的么?”
  奕匡望着面前这个儿子,第一次发现,原来在六个妻妾的十多个子女中,长得最象自己的,竟就是这一个!

  老谋深算的李鸿章当然也不会自己出面。
  他就象奕匡揪住了他似地,揪住了奕匡的儿子,让他充当委托彩云到瓦德西和克林德夫人那里去说项的中间人。
  八公子带了重礼去见他的干娘。
  彩云应允得很爽快。
  “一张嘴巴两层皮,不就是要动用一下赛二爷这张嘴吗?”她说,“看在李伯爷、还有你爹,当年抬举我的那份情义上,我怎么地也得出马去试一试!”
  “对对对,两位老爷子都是跟干娘有交情的,”八公子说,“要不,我怎么就当了您的干儿子呢?”
  八公子一走,孙三就跑进房来,望着那两大包金银喜笑颜开。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么,”他说,“是该去,是该去!”
  “唱这样的高调,你不害羞?”彩云板下脸说。
  “那洋司令,还有那夫人,你能说动得了?”母亲却为她担忧。
  “要我想,恐怕是十拿九稳,”彩云说,“就这么拖着,哪边都受不了了!”

  只不过是一股浊流之水到渠成,只不过是一株毒秧之瓜熟蒂落。
  丧权辱国的“和议十二条”,本来就在大原则上完全依顺了八国联军在土地、钱财、治理主权等诸方面的各项要求,那关于克林德被杀之善后处理的条款,虽然看起来是列于首位,但实际意义不但并不很大,而且也只牵涉到一个德国,若是德方再继续坚持原来的要求,使和议僵持下去,八国联军中的其他七国,也很可能要翻了脸出面干涉的了。在这么一个当口,彩云作为一个既熟识瓦德西又认得克林德遣孀的女子,出来左右游说一番,也不过只是给大家一个下台阶,充当了一份松动关节的润滑剂而已。
  她在陪了瓦德西往十刹海骝马时,轻轻松松地闲谈着,让本来就无意再坚持那难以实现之要求的瓦德西同意了由她出面,去游说那位缠夹不清的克林德夫人;
  她以当年毕竟贵为公使夫人的身份,从同是女人同是遣孀的同命相怜的角度,劝说那已经明白再坚持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克林德夫人顺势让了步,同意了以建立“克林德纪念碑”替代以慈禧偿命的要求。
  她让奕匡和李鸿章按期园满地向西太后交了差。
  经她出力松动、解开扣结、最终于公历一九00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拟就的“和议十二条”,为次年签订的“辛丑条约”定下了基础。这是一份中国近代史上最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抄录再多以志国耻也决不为过,其主要内容如下:

  一、德国公使被戕,由中国派亲王专使谢罪,并于被害处树立纪念碑。
  二、肇祸者诸人由各公使指出,严惩无贷。其戕虐各国人民之各城镇,停止文武考试5年。
  三、日本书记被戕,中国须用优荣之典,致谢日本政府。
  四、各国人民坟墓,有被污渎发掘之处,由中国建立碣碑。
  五、军火及专为制造军火材料,公禁入口2年。
  六、中国允赔偿各国公私损失,计450兆银两,分39年偿清。年息4厘,如期当本息两清。
  七、划使馆近地界,驻兵保护,界内不许华人杂居。
  八、大沽炮台削平。
  九、由京师至海道,择要屯驻西兵。
  十、华民此后如有肇乱情事,立罪该地方长官,不得借端开脱。并张贴永禁军民仇外之谕。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条约。
  十二、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事权,位在六部之上。

  为如此一份卖国条约的尽快尽早签订而效过力,算不算彩云一生中足可炫耀之的历史功绩?
  她在晚年穷愁潦倒时,为引起社会对她的关注、聊以博得若干赈济时,曾多次炫耀过。她作那番炫耀时常常颠三倒四、自相矛盾,而且因为关于细节和人物间的对话过于绘声绘色而充分显示出了文学加工的痕迹,因此早就为许多文史学家指认不确且耻笑之。但是,在她齿龄未老、境况尚可、思维清晰、良莠善恶分明,自我廉耻意识明朗时,她却从来不以她庚子年间的诸多行径为荣,特别是那个劝说克林德夫人作出退让以促成“和议十二条”早日达成一事。
  她讳言。
  她回避。
  公元一九一九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意志不战败国。段琪瑞执政的北京政府拆除了那个建于东单西总布胡同口的“克林德纪念碑”,改碑为坊,移于中央公园,起名为“公理战胜坊”。已改名为“魏赵灵飞”的彩云被邀参加那建坊仪式。有人提议她讲讲话,以示她当年游说之历。她当即就以“不会说话”为由,断然拒绝。
  擅于“十八句谈风”的赛金花,当时年仅五十余,上一年刚刚作了国会议员魏斯耿的新娘,还能真的就“不会说话”了?
  她明白在这件事上,赛金花并无历史功绩可言。

                 三十五

  虽然从送马的“弼二爷”那里知道了,座下这匹“铁皮青”,果真上过战场,但一来是因为驾熟了,二来因为它生得实在漂亮──一对俊眼,又园又大;两耳犹如春笋,又短又尖;胸部阔大;两肩平整;肚下还长着一大片据说只有千里马才长的倒逆毛──所以彩云还是没有听从瓦德西的劝告,平时出门,总还是骑着它。
  此刻,她就是轻轻松松地骑着它,顺着它均匀地踩着碎步的节奏,舒舒服服地颠动着自己的身子,行走在月色明亮的八大胡同的石板路上。
  她手中斜执着一条短短的马鞭,鞭梢系着一个小小的“气死风”灯笼,那一圈黄白色的光,亮亮地照在马蹄前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上。
  马夫张小栓骑着一匹浑身带了白梅花点的“菊花青”,手中提着一个写了“联军水司营”的大灯笼,紧随在她的身后。
  夜已很深,又毕竟离上一年的战乱只过了半年余,即便是这娼门大多复业的“八大胡同”,行人也已不多。静静的石板路上,马蹄的“得得”声显得格外轻脆响亮。
  她有点微醺。
  她刚从王长林家出来。
  自从那次在立山家的后花园,由他报信,由卢大哥出拳,撵走了那玩“兔子”的方封朴之后,这梨园名丑,也成了她的好友之一。
  乱世,唱戏的全闲了,即便有钱,什么也买不到,这王长林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她送去五百元钱,还有一小坛子原封装的“状元红”酒。她知道长林最喜好喝这种酒。
  “酒留下,今晚就喝了,”长林说,“钱就不要了……”
  “就是,”长林那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媳妇说,“哪能总让二爷维持着?”
  “跟我还来什么客气?”彩云说,“酒也罢,钱也罢,都是别人送的,吃!花!就别说那么多见外的话了!”
  “又是哪个‘冤大头’?”长林用了彩云自己常说的话。
  “这回倒是朋友的礼品了──德格馨回他东北老家去了,临行把他家里的酒全留给了我;钱么,记得个老李头吗?粮贩子,我给他介绍了一笔土豆生意,卖给英国人的,成了,今儿就让人捎来一千五,你这是零头,”她边说着,边就摘了帽子,卸了马褂,然后脱鞋上坑,“怎么搞的,才进六月,就这么热!这靴子,垫了这么多棉花,累死我了,你家二小子呢,让他来给二爷捶腿!”
  “二子出去买粮了──说是东单那头来了点大米,我让他去买点来,长林好喝那米粥。”
  “咳,怎么能让这么个小小子去挨那个挤!人都比米多!”彩云说,“下回我让孙三给你们送一袋来!”
  “别别,”长林忙说,“你要不是存心让我被那米粥噎死,你就别打发您那孙三儿来!”
  “怎么了?”彩云笑着问,“总不成让他这一送,就将米送馊了?”
  “差不离儿,”长林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想喝馊了的芝麻粥。”
  彩云大笑起来。
  她知道那孙三小气,每次让他给长林家送点东西,一张黑麻脸总是酸叽叽馊了似地。
  “行啊,那我就让张栓子送。”
  “谁是张栓子?”
  “新来的马夫,”彩云答,“记得那荀贝勒吗?上个月送我两匹马,马夫是随了马来的。”
  “明白了,张栓子就是那马鞍子马蹬子和马鞭子。”
  彩云禁不住又笑。这王长林,说什么都有趣,自己还总板着个脸,不笑。难怪当年西太后也喜欢他这个丑角,总召到宫里去唱戏逗乐!
  她和长林夫妇俩,一顿就喝去了大半坛子“状元红”。
  吃完了饭,长林和她,让没挤进那粮店空了手回来的二小子击着掌哼着过门,自娱自乐地唱完了一整出“小放牛”。
  开春以来,她一直很忙,象今天这样,与比较知心而随意的朋友痛痛快快地喝几盅,根本就用不着强打起精神应酬,更用不着鼓足了干劲去讨好,实在真是十分地难得的了。
  夜半她才尽兴而归。

  宁静的夜。玉勾一样的蛾眉月。白生生的青石板路。清脆的马蹄声。马背上均匀的摇颠晃动。
  她任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
  好酒。醇而不厚。有酒劲。却不上头。家里还有两坛,再带来与长林同喝。
  不许孙三儿喝。什么酒对他都一样。他没这个品位。
  母亲说,他收了一个姓刘的人的一张钱票,没交,吞了,也不知是多少。今晚,不不,今晚回去就睡,不让他进房,明天一早,该问问他。
  他跟月娟好。好就好。婊子无情,王八无义,谁跟谁好都好不长久。管不了那么多。
  只是长林说,得多防着点他,得为自己的以后多想着点了。
  以后?
  谁能想得着以后?
  昨天在关帝庙里求的签,那签说得真好──
  “马已疲,人却急,可叹天不从人,何须亟亟以求。”
  是一张“中下签”。
  一看就该是“中下签”。
  “亟亟以求”?
  是呀,自己真是个劳碌命,总在“亟亟以求”!
  不“亟亟以求”怎么着,一大家子的事,谁给你操心着?
  孙三?顶屁用!局势稍见稳定,他就猴子屁股坐不住,整天提着个鸟笼往外逛,见面没别的事,就只知道伸手要钱!
  真是“天不从人”,摊上了这么一个讨债鬼!
  凡事都不顺。
  莺儿得了黄病,症侯跟当年的洪文一模一样。
  放了她算了,让她回江南去也罢!
  可另外两个刚进班来的姑娘,姿色平平且不说,连曲子都不会唱!
  月娟想必是仗着孙三的偏袒,对客人总是挑三拣四地,昨日干脆就拒绝再接待洋兵,还号称是“再不做汉奸”,真他妈的让人哭笑不得!
  风水先生说,这石头胡同里阴气太重,该换个地方住。
  可是找了几个地方,人家一听是“赛二爷”,竟不约而同地客客气气地回绝,再不如过去那几个月,争着往自己家拉了!
  是的,这个把月来,连那些“冤大头”,来得也日见少了起来。
  “赛二爷”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和议”签订,最后的条约有了眉目,联军从四、五月开始,就在分期分批地撤兵了。
  街上都在传说,老佛爷最迟不过中秋,就要带着皇上从西安打道回府。
  瓦德西许久没来邀请骝马,听说人还在,但忙极,大包小箱地打点着行装,自然眼看也就要归国了。
  如此,“赛二爷”还何用之有?
  人眼比狗眼要势利得多!
  长林说得对,该为自己的以后作点打算了!
  嘿,除了照旧干自己的老行当,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
  还得再找地方,搬出这石头胡同;
  还得到南方去,添几个姑娘;
  还得亲自出马,卖自己这身老皮囊;
  生来就只是这么个命罢!

  “铁皮青”刚转出一条巷口,突然地就竖起了耳朵。
  它听见了一阵“轰隆隆”的声音。
  它而且立即就看见了不远的暗处,一匹壮硕的驴子,拖着一辆乌沉沉的排车,向它直冲了过来。
  它刹那间就觉醒了它身为战马时的战斗意识。
  它的战斗意识就是狂奔。
  彩云一个后仰,险些被掀下马来。
  手中的马鞭和灯笼掉到地上,顷刻间就被紧随在后的驴蹄和排车碾成了碎片。
  是一头惊驴。
  “铁皮青”跑得快,那惊了的驴竟也不赖,拖着车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彩云抓住马鬃,死死地伏在她的马背上。
  刚才所有的打算全都飞走,只剩下了一个恐惧,那就是:完了,今晚我要摔死了!
  摔死不值,她还想。
  两旁的房屋和树木飞一般往后退去,面前的青石板路望着竟就成了一条白线。
  右腿觉得撞着了什么,不疼,只是一阵发麻。
  头上的小帽也撞飞了。
  这是韩家渡口!两旁都是危房,那撞着腿和小帽的,正是支撑着那些即将倒下的土墙的一根根斜支着的杉木!
  天哪,这狂奔着的“铁皮青”,这紧跟在后面的还拖着一辆大车的好似来索命的蠢驴,就在这一根根斜支着的木头条子底下飞跑着!
  呵,左边踩着脚蹬子的小腿,又给擦着了一下!
  彩云一脚就踢脱了这碍事的脚蹬!
  她决定从这马上跳下去。
  她觉得非跳不可了。
  与其让这发疯了马摔死,还不如自己跳一跳,或许还有生路。
  跳下去或许会摔伤,但这一带熟人多,有人听见了看见了,都知道是“赛二爷”,还会来救一救。
  若是给驮到别的地方,没人住的地方,摔死了也没人知道!
  她看准了前方有几户人家。
  从那大门前掠过的刹那,她松开马鬃,身子往边上一倾,使劲一跃,跳下马来。
  她不是骑兵,她不是男人,她有勇气却无体力,她会骑马却不精驭术,她有点智谋却总要顾此失了彼,她在决定跃下时没能考虑到两个问题,一是她作为一个小脚的女人,那“三寸金莲”能不能支撑住她跃下时的冲力,二是后面的那头拉了大车的壮驴,是不是会无情地碾过她的身体。
  她果真在一个跟斗跌到人家门口时,后脑勺磕到了石板铺就的台阶上,鲜血四溅,昏了过去。
  她不幸中还有大幸:就在她往下一跃时,那头惊驴,不知怎么地突然一个前失,重重地跪跌到了地上。它拖着的那辆排车,哗啦啦地倾倒到了一边。
  巨大的轰响,惊动了周围的住家──这倒正在彩云预料之中──众人一拥而上,按住驴子,救起了她。
  她命不该绝。“赛金花”的故事尚未演完。

  瓦德西第二天带了个军医来看她。
  “将军这么忙,”彩云伏在床上说,“何必再来看我呢!”
  “你们中国人有句话:‘来而不往,非礼也!’”瓦德西说,“一个多月前我的军营失火,你不是一大早就赶来看望我的吗?”
  彩云听了,不禁苦笑。
  那次失火,她是听说烧死了一个大头目,一时里以为就是瓦德西了,急忙赶去,方知原来死的是一个参谋长,瓦德西梦中惊醒,从窗口跳出,安然无恙,只是受了点惊吓。她赶到那烧得一干二净的仪鸾殿时,瓦德西正处于忙乱不堪之中,她跟他打了个招呼,说了一句“感谢上帝保佑您”,就返回了。不料在返程途中,恰巧遇到了几个侯在中南海门口的小报记者,竟就造出了许多极为不堪的谣言来,说是大火初起时,她跟那瓦德西正“相拥相抱”地作着“锦帐鸳鸯”,是瓦德西赤身抱了裸体的她,“撞破烟楼闪电窗”,才“釜鱼笼鸟求生路”了的。这些谣言,瓦德西想必是不读那些地摊小报,所以还蒙在鼓里,若是知道了,还不把他给气死!
  “谬勒大夫曾经作过御医,”瓦德西介绍道,“专治外伤。”
  随军医生,自然是特擅外科的了。
  那谬勒毫不留情地将彩云后脑勺上的头发尽数剪去。
  “不能少剪一点吗?”彩云望着他一刀一大把的乌发,哼哼唧唧地说。
  “要命还是要头发?”这个在中南海的军营里与彩云也见过几次面的军医虎着脸说。
  彩云虽然伤口疼得厉害,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瓦德西在一旁说:
  “夫人伤得这么重,还笑!”
  彩云说:
  “将军你不知道,医生的这句话,使我想起了我们国家的一段历史……哎唷!”
  军医用带来的消毒水为她洗涤着伤口。
  “夫人不妨说点给我听听。”瓦德西说。
  彩云一面疼得牙缝里咝咝地透着冷气,一面断断续续地说了当年满清灭明过程中强制汉族人剃头改变发式时“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故事。
  她心里明白,瓦德西并非对那故事有多大兴趣,而只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来减轻那洗涤伤口时的痛苦。
  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医生很快就将伤口处理完毕,又用白纱布将她的头厚厚地围了一大圈。
  “给你留个影,以志纪念吧!”瓦德西摸出了一个相机来。
  “不不不,”彩云忙将脸捂住,“我最怕照相了……”
  可是等她一移开双手,瓦德西就一按快门,将她和坐在她身边的医生拍了下来。
  “呀,难看死了!”彩云说,“我这就象个大猪头似的!”
  瓦德西笑着跟她说:
  “不为别的,只为将你的形象,留给这里的德国大使馆。我近日就要返国,这位谬勒大夫,也同走;你的伤,就只好留交使馆里的医生处理了!”
  虽然并不在意料之外,但彩云的两眼,还是汪上了惜别的眼泪。

  赛金花晚年谈起瓦德西,从无一句贬辞。
  她好象从来也不理会她晚年所处的时代,外寇进逼、战局纷乱,已经极为类似庚子年间,而她之所以突然之间结束了被社会冷落遣忘的十余年寂寞,重新吸引了众多文人和媒界的注意,也正是因为了这样一个社会的政治的原因。她不理会。或者说她不明白。尽管她很会见貌辨色,很懂得如何迎合采访者的访谈意图,顺竿子往人家的既定目标爬,但她却从来也不按照时代的要求,对瓦德西这样的明摆着是外国侵略军的头目、庚子年间的大战犯、中华民族的敌人,作很应该很现成的义愤填膺的贬斥、控诉和声讨。她对这个瓦德西不但不说坏话,还用了许多褒扬之语。比如说他是一个“深明正义的大将”,说他“以错杀良民引为已咎”,说他一副“慈祥的态度”,说他“很爱慕中国”,如此等等。
  真是一点阶级觉悟都没有。
  她毕竟只是个“赛金花”。

  坠马养伤,一养就是半年。
  不断地有消息传来。
  “辛丑条约”正式签订了。仅赔款一项,中国就欠下了450兆银两。
  太后和皇上回了宫里,决定重建仪銮殿,改名为“怀仁堂”。
  李鸿章去世了,是吐血而亡。
  许景澄、立山等一律追谥封号,优恤遣属。
  所有对和议作出贡献的官员均得到封赏。
  那两个“东西双婿”,一个辜鸿铭,一个汪呜荃,因为在和议过程出色地完成了翻译任务,其间还不乏出了调停翰旋之力,因此太后下旨,特例赏金升官。特别是辜鸿铭,在八国联军意图“废后扶帝”的紧要关头,以英文发表了一篇题名为《尊王:关于中国人民对皇太后陛下及其政府真实感情的陈述》之论文,使各国国内舆论为之逆转,那“废后立帝”之议顿废,所以格外地功不可没,太后除让他升官发财之外,还依其所好,特赏一名绝色宫女,作他的小妾。
  只是不久又传来消息说,那汪呜荃,扔了那高官厚禄不要,竟随了最后一批撤退的德军,坐了“维多得亚号”邮轮,跑德国去寻他的妻子儿女去了。
  回到江南去的莺儿,黄病竟日见其好,近日即将婚嫁,只是还是作妾。
  天津由袁世凯接收,八国联军所建立的好比北京之“安民公所”的“都统衙门”裁去,袁世凯还是当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孙三儿的留在天津的父母兄弟在战乱中死绝。
  阿福和小葵在公主坟开的小铺生意兴隆,小葵又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了。
  年末,一封快信送抵彩云手中:
  她的胞弟阿祥,终因久咳不治,数日前死在上海的一家医院中了。
  老母潘氏闻讯立即病倒。
  彩云头部伤口已愈,决定南下,一是料理兄弟丧事,一是物色几名姑娘。
  这半年里,几乎所有的“干儿子”、“干兄弟”都没了踪影,她必得重操旧业、自力更生了。

  就象从来也没打过仗,就象从来也没有流过血,就象从来也没有死过人,就象从来也没有遭遇过如此酷烈的蹂躏,就象从来也没有蒙受过这样深重的国耻家辱,北京城很快就恢复了旧有的秩序和风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上下下贵贵贱贱,一切又都各就各位,按部就班了。
  血是最容易冲洗干净的。
  人是最容易遣忘的动物。
  彩云也一样翻过了她生命中最动乱不宁却因为跟八国联军总司令的交往而最引人注目的一页,重新回归到了她原定的生活位置上去。
  她的“赛金花班”生意兴隆。
  她在据说风水特好的“陕西巷”内租下了一个大四合院。
  她卖掉了她的大部分马匹。自那次坠马受伤之后,她已发誓从此再不骑马。
  所有卖马的钱,她几乎全用在对那个四合院的装修上了──几间屋子里,还全部配上了新家俱新摆设。
  她的四合院,人来客往地天天车马不绝。
  “干儿子”们虽然再也不来,“赛二爷”的名气却依然还在。
  尽管她严格遵从了李鸿章的嘱咐,闭口不谈她在和议之中所起的上下周旋左右疏通作用,但从来都是最通达时事的北京人,却几乎全知道了“赛二爷”游说克林德夫人的故事。
  “陕西巷”里的“赛金花班”一开张,达官贵人富豪大贾们就象鱼池子里的过冬饿鲫,闻着了“打塘子”用的麦麸团似地,一丛一丛地拥了来。
  战时不见了人影的他们,战后忽拉拉地全冒了出来。
  依然是歌舞升平,依然是吃喝嫖赌。
  有他们在就有彩云的生路。
  北京城里找一百条狗难(战时全让缺粮户充了饥了),找一百个仰慕“赛二爷”的嫖客还不容易?
  “赛二爷”重作“赛金花”,脂粉抹得略厚些,小袄红裙穿得花俏些,身段还在,手段也在,四十来岁的年纪,让人看上去依然象是只有二十七八,照样艳丽,照样迷人。
  更何况,从江南花重金买来的两个姑娘,一个叫“凤羽”,一个叫“凤翼”,不但姣美,而且从事妓业已经很有年头的了,琴棋书画样样来得,绝不亚于数年前在上海开设“曹梦兰书寓”时抵充大梁的“环肥”和“燕瘦”。
  除此之外,彩云还让孙三走了一趟天津,就地挑了三名家贫愿意卖身的少女,都是才十三四岁的,带回到北京的班子里来,不接客,只见习,让已经端着架子不太肯出马的月娟教她们“南班”礼习,就象是办个培训班似的。
  她摆出的是后三步棋,作的是长远打算。

  “可叹天不从人,何须亟亟以求。”
  倒真让那签语给说中了──只不过三两个月,彩云这辈子作为“赛二爷”在京城里的招摇风光,就因为她班子里一个名叫“凤翎”的姑娘的自杀,以及由此而引发的“赛金花虐婢案”,而从此宣告结束。
  她那班子的生意太好,僧多粥少,即使自己也上阵,姑娘还是显得不够用了。
  饥不择食地,她匆匆忙忙地从邻近“小纱帽胡同”的下等妓院里转买了三个姑娘来应急。
  其中一个,就是由她起名叫“凤翎”的。
  那姑娘生得眉清目楚,身材特别窈窕,就是走路的姿态不好,两手在腰后左右摇摆。彩云在她死后多次跟人说,当初买了她时,一见她这走路的样子,心里就有点疙瘩──那曹家巷里的邻居珍珠,就是这么走路的,有人说过,有这走相的人,大多不得好死,珍珠后来,就是跳了黄浦江,做了汆江浮尸。
  姑娘低眉顺眼,沉默寡言。
  初来的三天里,由孙三和月娟进行常规调教,她就是异样怪气的。
  从无笑容且不说,还怎么也不肯学习唱曲。
  问她为什么,就只是低下头,不看人,也不开口。
  负责教习的月娟不耐烦,骂得很凶。
  “少给我大脚装小脚,作出这种冰清玉洁的样子来!”她骂道,“你不生来就是当婊子的命吗?到这里来又不是让你第一次开苞点腊烛!吃这口饭,该怎样就得怎样,还能什么都由着你自己的心思了?”
  凤翎只当没听见,眼皮也不抬一抬。
  月娟大怒,叫来孙三,让孙三扇她耳光。
  月娟当年初到彩云班子里来时,因为犟头倔脑不听教诲,就曾挨过孙三的耳光。
  孙三不肯动手,将月娟拉到一边说:
  “九门提督陆中堂家的大少爷听说家里来了这三个新人,已经定下明天晚上的三桌酒席了!这不是马上就要让她接客了?真要揍出点乌眼青来,谁还要?”
  “那她到时候一句都唱不出来,别怨我!”
  “唱不出就唱不出,你还以为陆中堂家的那位少爷懂什么丝竹音律了?几碗酒下肚,还不就是脱衣上床睡人操X!”孙三说着,又放低了声音道,“我跟你说,我可是打听到了这姑娘的底细……”
  他说,这姑娘在“小纱帽胡同”时,相好了一个熟客,那男的跟她山盟海誓,还愿意花八百两银子为她脱籍。没料想就这当口,咱这里的赛二爷急于要人,一出手就是两千,那边的老鸨当然就忙忙地将她卖了过来。这下好,生生地活拆了一对有情人。
  “这可是干了缺德事了。”月娟说。
  “别别,”孙三忙道,“干咱们这一行的,不说这个词儿!”他将嘴巴凑近了月娟的耳朵,更放轻了声音:
  “尤其是咱俩。”他说。
  他与月娟已暗中侵吞了彩云大额钱款,包括私藏了许多近年那些“冤大头”送来的金银珠宝,私下议定伺机出逃了。
  他俩的窃窃私语大半被凤翎听去。
  死心眼的姑娘本来就萌生了殉情的想法,听了孙三这掌门乌龟的话,明白这个班子既然已知道了她的隐情,日后一定会看管得更严,而中堂少爷之类的嫖客又马上要来摆席嫖宿,就更是不想活了。
  她吞服了早就准备好的大剂量鸦片烟。
  前厅赵中堂少爷在猜着拳豪饮,后院服了毒的凤翎在痛苦地咽气。
  闻讯赶到后院来的彩云一面忙着让人灌水抢救,一面不无遗憾地对那临终的凤翎说:
  “你这是何苦来呢!你要是早点跟我说明了这回事,二爷哪里会在乎这两千两银子?拼着做件好事,也会放了你的生的!”
  未必是马后炮。她那时候事业兴旺发达,财源滚滚而来,生性又喜好奢华,有钱时历来挥金如土,恐怕的确不会在乎这么点银子。
  马后炮说了也没用。
  两天后,平地冒出了一个凤翎的“生母”来,以“苦主”身份到都衙门呜冤叫屈,衙门立即委派巡城御史前往拘捕“事主”赛金花,旋即移送到了刑部大狱。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查证、审讯、定罪、量刑过程。
  从五月里入狱,到次年六月中旬正式判决“押送遣返原籍”,彩云坐牢坐了一年零一个月。

  是年京城有“三名案”之说。
  一为革命党人沈荩“泄漏机密案”。沈荩是以孙中山为首的“兴中会”会员,与另一名著名革命党人唐才常同为力主以武力推翻清廷的激进份子。他因探得清廷与俄国秘密签订的《中俄改订条约》(该条约规定中国割地七万平方公里和赔俄军费500万两白银)且将其全文公诸于报端而令慈禧大怒,被捕入狱当天,即由狱卒奉旨不审杖杀于囚室之内。
  一为广西提督苏元春“纵兵扰民案”。苏元春系前数年中法战争中英勇御敌之名将,是年因纵兵殃民和缺额扣饷被政敌弹劾,逮捕入京,入狱待审。收入刑部大狱时,狱卒故意将他引入杖杀沈荩之室。苏元春见满地血肉狼籍,腥味扑鼻,大骇,即以三百银作贿,要求移于他室。后被判充军新疆,死于四年后。
  再就是赛金花的“虐婢案”了。赛氏虽不过一介娼妓,但她在庚子年间救若干人于危难之中以及疏通关节促成和议的业绩,经过传说的夸大和加工,早已为京人所家喻户晓,且又恰与上述两位同时犯事入狱,这就使她成了堪与他俩相提并论的“三名人”之一。据说她初入刑部大狱时,已经尝过苏元春之甜头的狱卒重操故伎,也将她引入了杖杀沈荩的囚房。不料这瘦小娇弱的赛金花看了房内的恐怖情状和问明了被杀者为谁之后,却说:
  “沈老爷我认得。说起来跟我还有点不解之缘──这几年我在北京的种种情况,还是他写了文章传到上海的报纸上去的,我在南方的诸多亲友,正是籍此知道了我的许多讯息。他死得这么壮烈,真是个英雄!我跟他是朋友啊,何怕之有?他遭此厄运,正好可由我为他收拾后事,尽尽我的心意!”
  说完她就动手收拾地上的碎肉烂骨,与土掺和后埋于囚室窗下。
  据说狱卒也不能不大为敬佩,第二天就一文不索,给她换了一间向阳的干净囚房。
  此事无从考证。赛氏晚年的多篇访谈中未见一字。以她每次接受采访时的夸饰基调,在本世纪三十年代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若真有如此勇武仁义且很革命的经历,她似乎不会忘记得这么一干二净而从不提及。
  很可能又是众多传说而已。

  陕西巷内的“赛金花班”乱了套了。
  官府的封条打了大叉贴在大门上。
  前来看热闹瞻仰那封条的人代替了往日的嫖客,一样也是终日都熙熙攘攘地。
  是个妓院,一门子的女流,平时都由那“赛二爷”独立支撑着,大树一倒,所有的“猢狲”至少是心都立即散了。
  彩云母亲潘氏生性胆怯,早就没了主意。
  那打探消息和设法营救的事,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掌门人”孙三一个人的身上。
  孙三象个没头苍蝇似地到处乱钻着。
  他在津门是条龙,他在京城是根虫。
  自从逃难入京以来,他完全依赖了彩云混着日子,三百六十行,只有花钱在行,所谓“掌门”,其实也就只是掌着一扇大门,不让门里的姑娘逃了走而已。
  更何况,这皇城根下,这个部那个府五花八门,大官小官管事的官不管事的官多如牛毛,孙三根本就摸不着门道。
  他带来的消息真真假假,一天三变:
  “没事没事!”他喜笑颜开地向潘氏报告,“京门几个巡城御史,个个都跟咱有过交往,拘了去只不过做做样子的,说到底就不过是想讹点银子,三五天内必会放人!”
  潘氏急忙给他大面额的银票。
  “糟了!”他一头热汗气急败坏地奔回,“这事有那个老王八蛋陆润庠插手!那所谓的‘凤翎生母’,干脆就是东城一个捡破烂的叫花子婆,是陆乾坤花了银子让她冒充苦主的!这老王八蛋放出风来说,不把彩云判个死罪,也起码要让她发配远疆!”
  “天哪,”潘氏哭着说,“我们哪里碍着他的事了呀……”
  “老妈你忘了?”月娟插嘴说,“我们刚搬到这陕西巷来的时候,这陆老爷就让人捎来过话,不许我们在京城里重搭班子,说是丢了苏州人的脸了!”
  “那……那也不能往死里整我们呀!”潘氏冤苦地说。
  “唉,也怪你女儿一张嘴太硬了点,”孙三叹着气说,“她那时就正是这么说的:‘陆润详真要撵我出这京城,先得把我给整死了,让人把我横着抬出那朝阳门!’咳,人家可是户部尚书,要整整你这么一个.……小老百姓还不容易?”
  “三爷,三爷,”潘氏象只能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掌门人”身上了,“你无论如何也得想想法子呀……不是说钱能通鬼神吗?我们就别在乎钱了,什么都别在乎了,要多少打点的,尽管到我这里来拿去!……我只要保住彩云一条性命,我只要我的女儿!……苦命的彩云呵!”
  她将彩云这几年来交她收管着的所有银票一古脑儿全交给了孙三。
  孙三接过那一大叠子银票时不由得暗暗吃惊──他真没想到,尽管从天津出逃时已经损失惨重,但彩云留在钱庄里的私房钱,加上这一年多来的收入,竟已高达十数万两!
  他大把大把地向他认为应该行贿的人行贿,有的是为了托人向主审官员说情,有的只是为了探听点消息。
  他自然也留下了更多的,交给月娟收藏。
  “这里是不成气侯的了,”他对月娟说,“我们再也不能就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只要她一出来,我们就走!”
  “你说……”月娟犹犹疑疑地问,“她还能出得来吗?”
  “这个么……”他也犹犹疑疑地,“我也说不上来……她在这庚子年里,招人忌恨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些……”
  “怎么会呢?”月娟不解地说,“她不是救了许多人,还说动了那个什么夫人的吗?”
  “咳,这你就不懂了!”孙三道,“说不定就是她干这些事干得太多了些,才显出了那些当朝当政的达官贵人忒没用了些,所以才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了呢!”
  “朝廷里,还有太后她老人家,总还是知道她做的事,是帮了朝廷的忙的罢?会不会从宫里下个旨来,救她一把?”
  “你就少做这个梦吧!”孙三说,“要我看呢,说不定那上头,还正好卸磨杀驴,借这机会除了她!”
  “啊……这可是太冤枉了……”
  “这世上,好事做不得,好人更做不得,”孙三说,“就是这个道理……把这些银子收好了!”
  “三爷……”
  “怎么?”
  “我说……你还是得尽心救救她……反正等她一出来,我们就走……”
  “这还用你来嘱咐?嘿嘿,怎么说,也是一夜夫妻百夜恩么!”
  彩云移入刑部大狱的消息传来,差点没把她的老娘吓死。
  孙三忙安慰她道:
  “有个着落就好,老妈你别太担心了!向来有句话是:衙门愈大,狗洞愈多,说不定倒是有了您女儿的活路了!”
  他开始从潘氏的首饰箱里往外取珠玉宝石。
  的确并不完全是乘火打劫。他托了不少人,也挥金如水地疏通了不少关节。彩云的牢房一调再调,后来干脆给她开了一间原来供犯事的王公贵胄用的套房,有点象当今宾馆的标准房似的,一应生活设施齐全,还可以从牢外的饭铺往里送酒送菜。
  在公主坟开了饭铺的阿福,立即歇业关门,将店铺迁至刑部大狱旁,生意虽然大不如前,但包送了彩云在狱期间整整一年的饭食。
  一方面是孙三耗了不少银子,广种薄收地得到了若干允诺,另一方面也因了彩云在京交游之广,为她而向刑部说项的人终于还是不少。在她开审之前,德国驻华大使馆还专派了几名武官到狱内探望,那探望的目的自然是在向当局显示一点不会坐视不管的意思了,本质上是个外交恐吓。经不起恐吓的清廷心领神会,不久就下了一纸公文,算是了结了此案。公文内容如下:
  “赛金花伤风败俗,虐毙人命,着即押解回籍。即日起行,着长、元、和三县会审,详报核夺。家私归公发卖,抵充凤翎尸亲损害。”
  罪名极大,判决却又极轻,赛金花象一只被废弃的破球,给一脚踢回江南作罢,结果只是逐出京城而已。
  她被押回陕西巷时,孙三和月娟早已卷逃,所有的姑娘亦已各奔东西。屋内的家俱、后院的马匹都不知去向,偌大一个四合院,象是遭水冲过般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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