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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三十一

  彩云携了两家老少搬迁到了南城。
  她住进了石头胡同。
  那胡同原有一户娼家,战事初起就统统逃往了南方。十来间屋子空关着,后院还有个极大的马厩。
  她是通过近日巧遇到的老相识──那被英国兵抓了去逼着在街头抬死尸,又承蒙她用英语向看守求情搭救了出来的德格馨──介绍了找上门来的。
  房主一听来的是“赛二爷”,一文订金不要,作着揖将彩云迎进了房。
  “赛二爷能看上我这里,那是我的造化呢!”那房主说,“甭说钱的事儿,您老愿住多久就多久!”
  房主老婆忙着将一大串钥匙往阿福怀里塞,一边还诌笑着说:
  “是三爷是不?(她误将阿福当成了孙三)您老是赛二爷的掌门人,全城人都知道(这个准确)!您老陪着赛二爷搭救了德爷(这半真半误),还搭救了王府里的八个公子(‘八公子’被误传为‘八个公子’),全城人都知道!快拿好了这房门钥匙!有你们搬了进来,我这晚上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她得的消息虽不准确,但她对于自己为何如此热烈欢迎彩云入住,说的倒是实话。
  十几间房,早已被一批又一批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的德国兵们抢掠一空了,剩下的粗笨家俱上,还留着许多个弹孔。
  房子没烧,在他们已经是上上大幸了。
  “赛二爷”的许多故事使他们深信:请“赛二爷”住进他们的房子,那就赛似请进了一尊门神,请进了避鬼的钟馗了。

  那几日里,因为彩云在德国兵那里,用她的德语,用她的“十八句谈风”,不但救出了同甘共苦数载之久的王八孙三,而且还顺带着让一串绑赴刑场的人也死里逃生,所以京城已在开始传说“赛二爷”通晓洋语能救难民能遏洋兵的故事了。只是这“赛二爷”自己却还不太明白自身的价值。她那时候连个住房问题亦还未能解决。她不得不女扮男装地带了一个阿福,迈着小脚,冒着险,在城东城西转悠着,寻找着。
  她必须尽快搬离那定王府附近的老住处了。
  一场战乱,死了万千人,尽管那“安民公所”不但很快就强拉民夫组织起了“埋尸队”,而且还出了通告,限令“各家自扫门前尸”,可城里还是开始流行起了瘟疫。
  那瘟病今日得了明日就死,传染起来还极快。许多没灭于炮火的人家,却让这瘟病绝了户。
  定王府一带是瘟病高发地区。
  阿福家差不多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两家七、八口不分男女老少地挤在一个窝棚里,大暑天,又闷又热,哪里是长久之计!
  彩云一决定搬,就让孙三陪着,先就近在东城找了一圈。
  东城不行。东城划归日本人管辖,那些日本兵好色而又精明,尽管彩云是男装打扮,在东城遇到第一道岗哨还是被识破了是个女的。两个日本兵围住了彩云乱摸乱捏,孙三象虾米似地点头哈腰也没用,还挨了好几皮靴。还是彩云自己急中生智,一面不作反抗地随他们摸捏──她又不是什么需要保了贞节以殉夫的良家妇女,一面从袖里悄悄地掏出了原来打算用于搬家订房的一支金簪一副珠环,分别塞给了这两个日本兵。不出所料,一方面是日本兵好财甚于好色,另一方面毕竟是大白天,又是城破之后十余天了,联军各部都装腔作势地贴出了所谓“维持治安”的“安民告示”,所以那两个日本人惦了惦手中的首饰,呲牙咧嘴笑笑,也就松开了彩云。
  只是孙三说什么也不肯再陪了彩云外出了,借口那两皮靴踢伤了他的腰腿,整日窝在阿福的板棚里睡觉,真的作起了缩头乌龟。
  彩云不死心,让阿福伴着又走了一趟英法联军管辖着的城中地区。仗着还会几句英语,她总算过了几道岗,一直到了她曾经住过的李铁拐街。
  可那地方哪里还有什么街呀,大片大片的砖砾瓦堆,完全就成了垃圾场,远远地闻着,竟还有一阵又一阵的尸臭味。
  有许多人,被几个手持长枪、脸戴了口罩的洋兵押着,在那瓦砾堆里用锹用铲子挖着掘着。他们衣著不一,有穿短打的,也有长袍马褂的,臂上都套着一圈写了“埋尸队”三个白字的黑布箍。
  有几具尸体被挖了出来,黑乎乎、烂糟糟地。
  “埋尸队”里两个穿着长衫的人,长衫的下摆用不知是稻草绳还是麻布绳系在腰间,苦着脸走上前,提了死尸的腿脚,往一边的板车上放去。
  彩云本想快快躲开,但一望见了那两人,却停住了脚步。
  他认出了他俩。
  一个是她的熟客德格馨,一个竟是当年在庆王府中常常见到的四姨娘所生的八公子!
  彩云早就听说过,在洋人组织的“埋尸队”的中,有许多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甚至还有不少官宦。但她没想到象德格馨这样的一掷千金的富豪,象八公子这样的身份显贵的王孙,居然在战乱中真会落到这么个地步!
  出于战争胜利者的报复、炫耀、甚至是恶作剧的心理,许多入侵官兵,特别喜欢抓了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和衣冠楚楚的做官人,逼着他们做苦力,尤其是运死尸。洋人们有点知道中国的森严的等级制度,对这个文明古国的儒家文化也略有所闻,所以知道折辱这一帮穿了长衫便自命不凡的上等华人,要比残害杀戮那些穿短打的平民百姓有趣得多。他们喜欢看这些倒霉蛋的尴尬表情,喜欢欣赏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却又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做他们从来也没做过的事时的跌跌撞撞、磕磕绊绊、那细细的长长的黄黄的辫子在脑后颈间的摇摇晃晃。他们把这当作了在清理战场以保证自身健康的治理工作中的文雅有趣的余兴节目。
  “夫人,快走吧!”阿福慌张地说,“你瞧,那边一个洋兵,已经在盯住了你了!”
  “你先躲开,”彩云说,“那是德爷,我试试看……”
  她说着就主动向那英国兵走了过去。
  “哈罗!”她招呼着,“我能跟先生说几句话吗?”
  听见面前这个一身短衣的“年青人”操着英语跟他攀谈,那英国人露出了一脸的诧异,连声应着“Yes”,手里的长枪也挂到了肩膀上。
  彩云的英语,词汇量不大,但发音还是相当纯正。她搜索枯肠地尽量使用着她所知道的词语,还是基本明确地说了自己的意思:
  她说,先生您好,您这么远到中国来,真是太辛苦了;
  她说,我也去过英国,是多年前,随我的兄长,出使欧洲的,我游览过你们的首都伦敦。伦敦是个美丽的城市,令人难忘;伦敦的雾,可实在真大啊!
  先生,她说,我到您这里来,是想为我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求情的,希望您能放他俩回家──当然,他们不是我那个出使欧洲的哥哥,我那个哥哥,前几年已经病死了──阿门,愿他的灵魂安息。
  尊敬的先生,请看在我们家中有人到过你们国家的份上,放走我的在您属下的兄弟,我们全家,都会永远感谢您,永远感谢你们的尊贵无比的维多利亚女皇的!
  说完这些,彩云的英语词汇库已基本用空,但那英国兵却也还是被勾动了乡情,一面笑着,一面用他的大手,拍了彩云好几下肩膀了。
  “领走你的兄弟罢!”他说,“欢迎你们再到伦敦来玩──我就是伦敦人!”
  那八公子在德格馨的搀扶下,随着彩云刚刚过了一个拐角,就“扑”地跪到了地下。
  “赛二爷!”他涕泪交横地说,“您是我再生父母了!我这……我这就认您作干娘,干娘!”

  “赛二爷”的故事愈传愈玄,每天都有人找到传说中的定王府附近来,但阿福家早已人去窝棚空,两家老小全搬到石头胡同去了。
  于是传说又增添了新内容:
  “赛二爷让洋人接走了──听说就在德国人的炮台营里!”
  “哪里是炮台营!进了宫啦!睡的是太后的龙床!”
  “我怎么听说是在石头胡同?……”
  “石头胡同?拉倒吧你!那是打打马虎眼的!只不过放个老娘在那胡同里而已!”
  “真的是在石头胡同,我表弟的老丈人有事求她,刚去过她那里!”
  “什么?你老丈人?兵荒马乱的,她还真敢开张营业!”
  “赛二爷么,有什么不敢的!”

  彩云从不断来访的人那里,知道了这些有关她的传说。
  她很高兴有这些真真假假、半真半假的传说。
  在上海开“书寓”时,她就懂得了舆论的力量是强大的这个颠朴不破的真理。
  她而且还能准确地识别和预见到哪些舆论会给她带来好处,哪些会对她有害有损──这有益与有害,跟真的还是假的还常常无关。
  她知道并且很快就证实了,有关她在洋人那里法力无边的传说,会帮了她和她的家人们,度过这战乱时期缺衣少食的难关。
  初到石头胡同的那几天,日子真是太艰难了!
  住房虽然暂时不要订金,空荡荡的十余间房也够宽敞舒服的了,但一家老小每日的柴米油盐还是要想法张罗。城里的洋人和进“安民公所”服务的汉奸们还在搜捕义和团,孙三猫进了石头胡同后再也不肯外出。在那两三天里,她还是只好天蒙蒙亮地就跟阿福两人一起上街,看看有没有哪家铺子肯开一条门缝,从缝里卖一点吃的出来。遇到过德军,幸而正如她决定搬到这德军管辖之南城来时所预料到的那样,因为她会他们的语言,总还是比较顺利地应付了盘查。她又总是男装短打,少了不少麻烦。让她忧心的是,连母亲手上的最后一枚戒指,也已经撸了下来换了一小口袋棒子面了!
  但不久,就开始有人上门,主动地送米送面,甚至送鱼送肉(天晓得他们是怎么弄到的!),还有送衣送被,送金送银的了。
  “嘿嘿,小弟有福,正遇着赛二爷在家哪!”来的是跟德格馨拜过把子的礼部侍郎,“今日没到炮台营去?”
  彩云想,我不是天天都在家吗?我到那个驻了德军司令部的炮台营去干什么?送死去呀?
  但她并不将这些说出口来。她懂得该含糊其辞。
  “四爷您有什么事说就是,我一会儿真还得再出去呢!”
  “是是,您忙着呢,嘿嘿,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知道赛二爷搬了过来了,过来探望探望……寒舍也在南城,离这里就隔两条街,也在那德意志洋人管辖区内……嘿嘿,往后,还得赛二爷多多照应着,嘿,照应着!”
  彩云想,要我来照应你的“寒舍”?老天,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
  她心里这么想,嘴里则满口应允道:
  “那是自然的罗!您是德爷义结金兰的的哥们儿,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呀!”
  那侍郎吃了定心丸似地浑身都松弛了下来,连忙将带来的一个包裹解开:除了银子,竟还有一大块红艳艳的金华火腿!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他说,“一场战乱,全给掏空了!就只是想着赛二爷是南方人,才带了这个来,只好请二爷笑纳了!”
  这侍郎刚走,那个认了彩云作干娘的八公子,就带来了他的两个表兄,都是肃王府的王孙公子。
  “谢干娘救命之恩!”那不背了死尸就又是一副纨裤子弟模样的八公子递上一个精致的小盒,说,“这是当年的同治帝赏给我爷爷的,我姨妈叫我带来献给干娘!”
  彩云打开了一看,竟是一个翡翠的鼻烟壶,价在千两白银以上!
  两个肃王府的公子,年纪都跟彩云差不多了,也一口一个“干娘”地,叫得比叫亲娘还亲热。
  “干娘当年就跟那洋人认得,是不?”一个问。
  “我认得的洋人多着呢!”彩云还是模糊政策。
  “我听人说,德国的皇帝,都接见过干娘呢!”另一个说。
  “这倒不假,”彩云笑了起来,“连带他们的首相,叫俾斯麦的,一个红胡子老头儿,见过好几次了──不过威廉二世上台不久,就免了他了!”
  “嗬,干娘真是见过大世面的!”
  彩云的笑,变成了苦笑。
  “那么,”八公子说,“新近从德国派来的联军总司令,干娘也一定是认得的罗?”
  “新派了一个来?从德国?”
  “是呀,是德国皇帝,就是干娘熟识的姓威的那个,专门为这支八国联军派了来的,统管几万人呢……”八公子作出精通时事的样子来,“听说姓瓦名德西……”
  “是瓦德西?”
  “呀,干娘真的认得?”三个公子一起惊呼道。
  彩云的眼前,先是闪过了一张年轻的脸,那是索菲亚的丈夫,上尉军官瓦德西,不不,她马上就否定了这个,她怎么能将这个英俊的和善的终日里乐呵呵的青年男子、这个娶了与自己朝夕相伴四年之久的索菲亚为妻的瓦德西,跟这场杀人放火开炮入城抢掠奸淫的战争连在一起!她立即又想起了另一张脸,那是一张已经开始苍老的脸,一张修饰整洁的总在皇室显贵的活动场所里频频出现的脸。是的,一定是他,那个也叫瓦德西的伯爵大人,那个娶了一个名叫玛丽亚的美国女人的老头儿,他也是军人出身!只有具有象他这样的身份、资历、还有在那脸上洋溢着的一种目空一切的尚武精神的人,才有可能被任命为这支强盗军队的总司令!
  “是他!一定是他!”彩云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来。
  三个公子肃然起敬。
  “怎样?”八公子悄声对他两个表兄说,“这柱香,烧得正是地方吧?”

  关于“赛二爷”跟联军总司令瓦德西也是熟识的传说,很快进入了京城内所有没来得及西逃又没勇气“义殉”的王公官宦之家。
  其实那时候的彩云,还没来得及去“重逢”本来也只不过是在社交场合见过两三次的那位瓦德西伯爵。
  传说在前,事实在后。
  传说不但先于事实,而且大于事实。
  但更多的京上显贵或是亲自或是派了他们的子弟,前来攀附“赛二爷”了,带着他们虽在战乱中却还是拿得出来的礼品。
  彩云从来也不全盘否定那似是而非的传说。
  因为似是而非的传说给她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

  大门被踢开了。
  听那一拥而入的杂乱的脚步声,听那放肆的无所顾忌的狂吼乱叫而又夹杂着狼嚎般的笑声,听那走了音失了调的哭一般的歌声,彩云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这回闯入的德国兵,非但不止十个,而且还是一帮深夜酗酒的醉兵!
  德国人爱喝酒,她在国外时就知道。只是莱茵河边酿出的大多是茶汤般的啤酒和酸梅汁似的香槟,柔柔的,喝胀了肚也不至于大醉。可中国的酒是什么酒?这京城里能被他们搜到抢到的都是些什么酒?二锅头!五粮液!茅台!便是最普通的“米酒”“水酒”,也比他们那黄啤黑啤烈了许多许多!可这帮子远涉重洋到中国来打这场仗的兵们,不晓利害,每每掠得,就当它是他们家里的香槟般往嘴里灌!灌了醉,醉了捣乱,捣乱时再灌,愈灌还就愈上了瘾!或许正是这个原因,这南城一带的德国兵,入城都已一月之久了,还是常常半夜三更地一群一群地跑出营外,一路骚扰民宅,通宵达旦,根本就没把他们自己的司令部象模象样地贴于街头巷尾的所谓“联军纪律二十条”真的当回事。南城已成为整个伦陷了的北京城内最混乱的区域。
  今晚终于扑进了这一群来啦!
  简直就象是训练有素的猎犬,踢开了大门,他们直奔厨房。
  锅碗瓢盘哗啦啦地倒地、碎裂。
  他们找对了地方。这几天功夫,厨房已经让源源不断的送礼人大大地充实了,柴米油盐有,鸡蛋有,鸡鸭鱼肉有,还有一方金华火腿。
  自然也有酒,两坛,醇王府的两个认彩云作“干姐姐”的贝勒送来的,说还是战前从内务府弄得的御酒。
  传来他们的如发掘到了大堆宝藏的欢呼声。
  还夹杂着尖利的口哨。
  “完了!”彩云身旁的孙三一面发着抖,一面绝望地说,“耗子跌进了米缸里了!一粒米星子也不会给我们留下了!”
  他这几天在帮着彩云迎来送往的交际活动中已经开始恢复了元气,一张黑麻子脸也已不再如前一阶段似地,惊恐万状阴凄凄地总带着一种白日里出洞的耗子表情了。可是在德国兵们“嘭”地一下踢开了大门的一刹那间,他就止不住地浑身都筛起了糠来。
  彩云却不光惦着那一间厨房里的东西。
  也不光担心藏在母亲房里的那些新近收了来的礼品。
  东西算什么?来得容易去得快,无所谓。
  她是担心母亲。
  可以想见老母已被惊醒。她一定蜷缩在她的床上,吓得面无人色了。她大病初愈,再也惊吓不起了。
  岂但母亲!这一个大院里,住着房主家、阿福家、自己家十来个人,有十来条性命!
  呵,还有两天前刚刚从通州千辛万苦地找了来的月娟和莺儿。
  不知怎么地,那关于“赛二爷”在京城里神通广大能逢凶化吉的传说,竟就传到了她们避难的通州了。
  她们靠两个熟客相帮,也是女扮了男装,着短衣大裤,装作是为京城运粮的雇工,才抵达到了这里。
  这才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呢!
  食色,食色,吃饱喝足了,就要好色,这是男人们的规律。
  倒也不是怕这些德国兵好色。色不色的,她彩云和月娟莺儿她们,还怕这个?
  毛病出在这是在打仗的时候,这是在杀人和放火都不当一回事的时候,这是一下子就拥进来十来个、说不定还要多一些的喝醉了酒的德国老毛子兵的时候,这是一场战争他们打赢了而中国人打输了因此他们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的时候!
  京城陷落至今的一个多月里,被野蛮的、无耻的、失了起码人性的洋人官兵轮奸、奸杀、甚至先奸后杀的事,发生得还少吗?
  更何况,这一个大院里,还有小葵、房东老婆和她的两个刚刚成年的女儿!
  她们可都是良家妇女!
  要是这帮子德国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作践到了她们的头上,阿福会拼命,小葵会上吊,房主家的两个小小姑娘,一辈子也就毁了!
  彩云从床上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飞快地挽上头发,穿好小袄,系上了绸裙。
  孙三在床角压低了声音说:
  “你干嘛你干嘛!你你不要命啦?这这他妈的是一群醉兵!你他妈的还女装!你你你.....你又不是真的认得他他他们的总司令!”
  彩云一声不吭,只是“嚓”地划亮一根火柴,点亮了一支红烛。

  她手持红烛,走向偌大的院中时,正遇一个德国兵从她母亲的房内出来。她看见那兵臂下挟着母亲房内的自鸣钟,手里提着只不过是个针钱筐的小竹篮,向立于房门口的一名军官报告道:
  “报告中校,一个老女人,象是一捆陈年的烂稻草!”
  几个散立在院子里的兵们哄地大笑了起来。
  “就这么些?”那满下巴猪鬃胡须的军官说,“中国的老太婆最喜欢藏东西,再进去搜!”
  彩云向前快走两步,高声说:
  “先生们!那是我的母亲!她年老有病,我恳请你们给她安静,不要再打扰她了!”
  所有的德国人全愣住了。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在这战败国的一个院落里,在这深更半夜他们不顾廉耻地闯入的民宅里,在他们被酒精烧去了最后一点绅士风度而变得如贼如盗如魔如鬼的时候,面前却出现了一个整洁端庄的女人,手秉红烛,面无惧色地劝阻他们,用的是他们国度里最为规范的沙龙语言!
  “你是什么人?”那络腮胡的军官望着彩云,沉着脸问。
  “我是贵国将军瓦德西伯爵的朋友。”彩云说,“也是他的夫人、尊贵的玛丽女士的朋友。”
  “朋友?”那军官上下打量着一下彩云。彩云看见他突然间皱了眉,而且还咬紧了牙关。
  彩云禁不住地颤抖了下一下,使劲稳住自己。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赛二爷今天豁出云了,她想。
  “回答我的问题!”胡子军官的口气依然冷得象一块铁,“你是什么人?”
  “我曾经是出使欧洲的公使夫人,”彩云将早就准备好了的而且曾经使用过很见成效的挡箭牌再举出去,“我受到过贵国皇上的多次接待,因此有幸结识了瓦德西将军和他的夫人。”
  “什么时候去的德国?”
  “公元一八八七年,十多年前了。”
  胡子沉默了片刻。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彩云略微愣了一愣。这大胡子盘查得可是真凶!居然还要问我的名字!夫人就是夫人呗,本来就只是陪了老公当个内眷而已!你总不见得还能知道历届中国大使夫人都姓甚名谁来!
  想是这么想着,但自己的所有用过的名字同时也走马灯似地在脑中转了一圈。
  “我的名字是赵梦鸾。”她准确地选出了充当公使夫人时所用过的那一个。
  在说出这个连自己都已经陌生了的名字时,她的心里,象是滚过了一股汹涌的苦水、酸水。
  她看见面前那掩藏在密密的胡子中的暗蓝的眼睛,死死地盯了她一眼。
  在那个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这双眼睛似乎很熟悉。
  是谁?是谁有这样一双深深的暗蓝的眼睛?
  瓦德西!
  索菲亚的丈夫瓦德西!
  不不,不是他,决不会是他!
  索菲亚的瓦德西不会有如此凌厉的目光,索菲亚的瓦德西不会有如此野蛮的行为!
  索菲亚的瓦德西也没有这样的鬼一般的大胡子!
  她没来得及细想,就看见那大胡子猛地转开了身子,朝院子里的德国兵们挥了一下手,喊道:
  “走!全体回营!”
  他再也不看彩云一眼,迈着大步就走向了门口。
  “少校先生!”那个挟着自鸣钟的兵丁追着问,“这些东西如何处理?”
  胡子中校头也不回地回答:
  “统统留下,一样也不许带走!”

  无巧不成书。
  深夜闯入彩云宅内的,正是索菲亚的丈夫,那当年的上尉、如今因为在八国联军入侵中国的战争中英勇善战表现突出而被擢升为校官的瓦德西。
  战争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中校瓦德西回营后一人闷喝了一整瓶“二锅头”。
  他酒量好,头不晕,眼不花,天明之前干了三件事。
  一,给自己的妻子,还有那个痴心地总是铭记着在他的婚礼上出现过的“中国小瓷人儿”的席勒先生,各写了一封信。他告诉他们说,根据确凿消息,他们时常惦念着的那个公使夫人,已经在战争中死亡了,连同她曾经带领过的那个叫德官的小女孩。因此,我亲爱的妻,我尊敬的席勒先生,他写道,今后你们也就别再总是想念着她了,要知道,战争中,什么事都是会发生的。
  二,吩咐下属,到昨晚去过的那户人家门口,去挂上一面特制的德国旗,以示此户受德军特别保护,联军将士不得任意骚扰。
  三,向联军司令瓦德西将军打了一份报告,说明自己在巡逻时发现了十年前驻德公使的遣孀赵梦鸾女士。赵女士因其丈夫系中国帝后之争中的“帝党”而遭太后势力之欺凌排斥,目前处境维艰。她听说联军司令为当年相识之瓦德西伯爵,不胜欣喜,盼能见面,以求救援。
  寄信、插旗、送报告,统统交由晚上抢过彩云母亲之自鸣钟的小兵丁子去办,中校瓦德西完了心事,也就倒头便睡了。
  他从此再不让彩云见到他。

                 三十二

  当门口被插上了避鬼神符般的德国旗,当几天后联军司令部派了一辆马车前来,说瓦德西将军要见一见洪公使的夫人时,彩云倒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
  两个随了马车前来的德国兵,背着枪,说话虽客气,面上却泥雕木刻般毫无表情。
  彩云请他们稍等,自己进房梳理了一下。
  “真是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孙三乐得屁颠颠的,“看样子就是你说的个胡子长官递的消息!那面旗,肯定的也是他送的!嘿嘿,这洋人里还真有吃你这帖药的,嘿嘿!”
  老母免不了还是担心。
  “没事吧?”她颤着声音说,“你……你真的认得那司令?”
  她知道许多传言的不实。
  “妈你放心,”彩云一面挽着自己的头发,一面说,“我真的跟他见过好几次,还跟他夫人一起照过相呢!”
  “那怎么……那两个兵,凶神恶煞似的……”
  “德国人就这个样。”彩云往自己的脸上略略扑了点粉,“派了车来接,还能有什么事?”
  “外国人也兴叫条子?”为彩云举着镜子的孙三问。
  “放你的狗屁!”彩云压低了嗓门骂,“你怎么狗嘴里总也吐不出象牙!”
  “这有什么!”孙三嘀咕道,“咱本来就是干这个买卖的……”
  彩云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只好不搭理他,顾自往自己脑后的发髻上套了一个黑丝网罩。
  “哎呀哎呀,怎么弄成这么一个老太婆样!”孙三说,“醇王府那个小龟孙子,不是送来好大一副珠翠么?妈你藏着干嘛?还不快拿出来给她戴上?这时候不戴什么时候戴呀?”
  “三儿,”彩云冷笑着开了口,“你还真这么着急着要把我卖给那老毛子?”
  孙三讪笑着说:
  “嘿嘿,不也是为了你吗?你平时多要面子!……你不当年还是个公使夫人吗?这回……”
  他突然冒出一句很慷慨激昂的话来:
  “这回也不能丢了咱大清国的脸呀!”

  那些王孙公子送来的绵衣缎袄,别说大小不对,便是那式样色泽,也艳丽华贵得透出了一股又一股的俗气,没一件适合于今天的穿着的。
  彩云还是换上了从上海带到天津又从天津好不容易保全到了京里的一身便裙。
  她一边穿着那由上海地方的宁波裁缝依了她的身材制作的衣裙,一面不禁苦笑着想:
  今天是去干什么?
  不是去赴宴,不是去参加“Party”, 更不是公使夫人外出应酬尽外交礼节!
  今天是战败国里的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受宠若惊地到入侵部队的司令那儿去找靠山!
  亏孙三这王八蛋想得出来,还说什么“不能丢了咱大清国的脸”!
  八个国家数万洋兵骑马挥刀荷枪实弹地占了一国京都,这个脸面,早就丢尽了!
  而自己,自己这个当年的“公使夫人”,因为没想到这瓦德西真能派车来接,前几天竟急不可耐地冒着险厚着脸皮地到处去找,最后在中南海的大门前活活地吃了一个闭门羹,也早就丢尽了脸面呢!

  自从这京城里有了关于她能与洋人官兵从容周旋的传说,自从官绅富豪、王孙公子一天比一天多地赶来,叫着赛二爷送着礼,她哪一天不是在担惊受怕中过着日子,晚上躺在床上,都是睁着一只眼睛!
  声名在外,其实难符,她自己心里明白。
  牛皮一旦戳穿,那帮子老少爷们,还不把她给活剥了,生吞了!
  她甚至都已经在盘算着逃离这京城了!
  瓦德西出任总司令的消息,特别是那个深夜,她抬出他的名字作挡箭牌,结果真的成功地退了那帮醉兵的比传说还传奇的经历,使她萌生了找瓦德西作个靠山、将那些传说落实为现实的想法。
  她把自己的想法跟孙三一说,孙三就极力怂恿她。
  “就是有点太丢脸了,”她犹犹疑疑地说,“唉,你真不知道当年,在那些‘Party’里……在他们的皇宫里……我这风头出得呀.... ..如今要我就这么找上门去,这脸丢的也真是……”
  “行了行了!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孙三那时候却是这么说。
  “司令部,听说是在中南海,重兵把守着呢……”
  “这个么……对了,那个姓汪的,不是在当汉奸吗?叫他引见引见,不就行了?”他这方面的脑子动起来特别快。
  他立即自告奋勇地跑到“安民公所”,又从那里跟踪追击般地找到了庆王府,让那个八公子引着路,找到了汪鸣荃。
  汪鸣荃因为精通数国语言,已由他在“京师大学堂”同称“东西两婿”的另一“婿”──也一样通晓数国文字的辜鸿铭介绍,到全权办理与联军议和的庆亲王手下担任翻译了。
  他要求汪鸣荃带了彩云去见瓦德西。
  “汪大人您是我家里人的前头老公的学生,”他死皮赖脸地说,“你们都熟识瓦总司令,这个忙你无论如何得帮一帮!”
  汪鸣荃一言不发,就让仆役将他左右揪住,扔出了门外。
  孙三骂骂咧咧地回家来。
  “纯是一个汉奸!”他说,“早晚和议成功,太后和皇上回銮,等着看他的好下场!”
  同时他却又有点得意地说,他在“安民公所”打听那汪鸣荃的去向时,不意遇见了另一个也在那里当翻译的,说是也认得你“公使夫人”的,一个矮胖子,姓田。
  “是田家平。”彩云想了起来,“驻德使馆的二等翻译。”
  “对对,这胖子不赖!”孙三说,“虽然也是汉奸。”
  他说他从庆王府被撵出后,又不屈不挠地返回了安民公所,要那姓田的出出力。姓田的有点为难,说自己只是为了掩埋街头的尸体而跟联军的一个德国参谋长会过几次面。但看在“公使夫人”当年对他不薄的份上,还是可以试试。只是真要去那设在宫里的联军司令部,夫人只能换上男装,扮成他的仆人,才说不定可以混得进去。
  “男装就男装,”孙三说,“咱本来就是赛二爷么,是不?”
  这才真是丢尽了祖宗八辈子的脸呢:她穿上一套短打衣裤,套上一双前后塞了足有四两棉花的男鞋,然后骑了一匹跟驴子差不多丑的马,从石头胡同出发,与候在观音寺那里的田翻译会了面,然后跟在这当年的二等属下后面,进前门,过景山三座门,一路低眉顺眼点头哈腰一声不吭地让那田胖子打着交道接受美军和法军防地岗哨的盘问,还要防备着不要让路人认出这就是那大名鼎的“赛二爷”,好不容易才到了中南海的大门口。守门的是两个德国兵,根本就不卖这胖子的账,冷冷的目光往外直冒寒气,说是参谋长要见谁,事先都是约好了的,还能让你想见就进这司令部去见了?快滚!其中一个还横眉立目地提了提枪,恶狠狠地说,军事重地,闲人不得停留,快从这门口滚开!
  跟田胖子急忙忙如丧家之犬般刚从那大门口“滚开”,彩云就逃一般地策马直奔石头胡同。
  扑回了自己的家,她痛哭了一场。

  赛金花对自己找到中南海去却不果而归的这一段故事,向来讳莫如深。
  无论对谁,无论在什么时候,她都绝口不提这码子事,但凡说起她跟瓦德西在庚子年间的重逢,虽然前前后后有这样那样的出入,但基本上总是一个口径,那就是:她的家宅受到了德军骚扰,她被迫以德语进行交涉,言辞间提及瓦德西,瓦德西闻讯便派了车来接了,如此等等。
  丢脸的事坚决不说,这至少说明她还有着最起码抑或是最基本的廉耻心。
  只是那位田翻译后来总有点感喟,与他所相识的两位朋友聊起了这么一段经历。朋友不幸都是写新闻的,立即作一番艺术加工,将彩云寻上门去化为被瓦德西召见,将连大门都入不了变成为那个德国总司令所留宿收纳宠幸,写成了“纪实文学”,并发表到了最乐于接受这类文章的又相当熟悉那“曹梦兰”即“赛金花”之行状的上海地方的《新闻报》和《游戏报》上。
  若干年后,那个被人们称为“小才子”的、喊彩云为“小太师母”曾惠照,正是依据了这两篇“新闻”,在他的那本《孽海花》中,痛快淋漓地以数万字的篇幅,铺陈出了彩云与瓦德西的淫艳情节。
  又若干年后,却有人考核出了作为艳闻之滥觞的那两篇新闻报道竟纯系造谣捏造。证明人自然便是那当事人田家平翻译了。但彩云去过中南海却被拒之门外的事一经落实,后人所作之一连串的逻辑分析却决非为赛氏辨诬,而只是用以证明她晚年多次向别人陈述其与瓦德西之交往,完全是个弥天大谎!
  该逻辑分析如下:
  一,既然那次与田某人同入皇城纯属子须乌有,那就是说赛金花根本就没有进过那联军司令部驻扎地中南海;(与田某未能同入,便推断出了这么个结论!)
  二,既然没入中南海,自然也是无缘结识那瓦德西伯爵;(未能进入一地,竟就作出不可能遇得某人之如此断论!)
  三,既然未曾结识瓦德西,那么赛金花在晚年有关庚子时期与瓦德西交往的回忆,也便统统是胡编乱造;(注意,前两个小结论,是这一个大结论之前提!)
  四,象赛金花这样身份的女子,她倒底会不会说德语,她在德国时倒底有没有见过高官显宦瓦德西,其实也值得怀疑。(这一怀疑,后来为许多亲见晚年赛金花尚能以外语与洋人对话的人所推翻。)
  …………
  依如此推测,有关赛金花的历史,特别是庚子年间的历史,全得重写!
  庚子年间的彩云,为了找个避乱躲灾的靠山而跑去中南海一次,结果吃了一个闭门羹根本没见到瓦德西,这么一个简单的历史事实,后来取其上半段内容的,将其变成有关她与瓦德西之艳闻的发端,取其下半段的,则用以证明她是个撒大谎的骗子,这,在她恐怕也是始料未及!
  被文字所落实的历史,常常是由许多的确发生过的事实、未成的事实、一度未成后来果真成就了的事实、一半是想象一半却只是无风不起浪之缘由的事实、经过许多人的传播和加工以及经过许多年代的风化侵蚀而愈来愈被被异化了的事实、被绵绵不断地滋生着的文人创作这个世上最大最有效的染缸不断地幻化着色彩的事实,淘成了一大盘粘稠的浆糊,挥洒涂抹而成的!

  那半敞蓬的马拉轿车,快速而平稳地向皇城驶去。
  驾车的是个中国人。彩云有点认得他,而且记得他姓袁,原来是在内务府里当差的,好象为立山驯过马。在石头胡同口,他一见彩云出来,就训练有素地趴下,那意思是让彩云踩了他的背脊上车。这是大清官场的礼仪,彩云很熟悉。但当着那两个执了马鞭注视着这一幕的德国兵,她不想踩上去。她明白外国人会怎么想。她立即忆起了久已陌生的十多年前的种种西方礼仪。她走近那姓袁的,低声地说:
  “站起来!站直!”
  “喳!”他应声而起,低着头,站得笔直。
  “伸出你一个臂膀!”
  “是,二爷!”
  这小子,也还认得二爷!
  彩云微微一笑,扶住他的手臂,轻捷地举步,登上了车。
  她看见姓袁的涨红了他那张阔脸,她看见那两个铁板着脸的德国兵互相对视一眼,居然绽开了笑意,她看见胡同口远远地望着的几个中国人,有的愣愣地张大了嘴,有的恨恨地咬紧了牙关。
  马车启动时,她听见远远飘了过来的话:
  “是赛二爷!”
  “……是去仪銮殿……”
  “臭婊子!”
  “不要脸!”
  她向那些个人扫了一眼,却见他们个个都紧闭着嘴,似乎谁都未曾开过口。
  可是她一路都听见了这些话,飘悠悠地,模模糊糊地。
  真真切切的是,她一路都看见了远远地避开这马车而又死死地望住了她的中国人脸上的那惊呆的、恐惧的、不解的、仇恨的、说不明也道不白的目光和表情,清清楚楚实实在在地紧紧地铆着她的脸,然后是背脊。
  她一路冷笑着。
  管得了那么多吗?
  管不了!
  卖身投靠?
  对,未必卖身,但是投靠。
  她这就投靠瓦德西去,投靠那个八国联军的总司令去。
  她是什么人?
  没错,她是个“臭婊子”,她是个──用孙三的话来说,“就是干这个买卖的”。
  连自己的肉都有钱便可买去的女人,还怕你们这些死死的恨恨的目光?
  你们的死死的恨恨的目光,敢投向杀你们的亲人淫你们的妻女掠你们的财物烧你们的住屋的洋人么?
  你们的死死的恨恨的目光,敢投向惹出了祸端引进了外寇的自己却一走了之的皇上太后重臣大将么?
  你们的死死的恨恨的目光,敢投向平日里耀武扬威作威作福战乱时统统成了地洞里的耗子居然还往“赛二爷”的石头胡同里来寻求庇护的皇亲国戚富绅显宦么?
  你们的死死的恨恨的目光,敢投向进了“安民公所”带了洋人官兵前来搜你们的屋绑你们的人榨你们的油的汉奸奴才狗腿子么?
  你们不敢。
  你们只敢蔑视鄙视仇视你们表面上尊称着的实际上都在痛骂着“不要脸”的“赛二爷”。
  赛二爷也不怕你们!

                 三十三

  谁能经得起十多年岁月的磨耗?
  谁也不能。
  彩云在搭于仪銮殿一侧的军用帐篷中见到瓦德西时,几乎都认不出他了。
  那帐篷象个地洞,大白天里虽然挂了两盏汽油灯,也还是乌沉沉的。彩云猛一入内,只好使劲睁大了眼睛,这才看见一张很大的长条案几后面,站起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洋老头儿,自然,那就是瓦德西了。
  “您就是……洪公使的夫人?”老头儿在问。
  “是的,先生,”彩云几乎是机械地应答着,“如果我没认错,您一定就是洪公使当年的老朋友,尊敬的瓦德西伯爵。”
  老头儿笑了起来,从那案几后绕了出来。
  “你好!”他说着,握了握彩云的手,然后指着一旁的沙发,“夫人请坐!十多年没见了,您真是好记性!”
  “那是因为,”彩云说,“伯爵大人您一点没变,还是那样精神,还是那样风度翩翩。”
  纯粹的恭维。纯粹的言不由衷!
  他穿着一身戎装。大慨因为闷在这四面不透风的帐篷里,他没穿外套,衬衣塞在军裤内。他的肚子象十月怀胎即将临盆的孕妇,松松地挂在腰间,那条系不上去的裤子,低低地垂着,好象马上就要掉下来似地。他不知道是没功夫理发刮胡子呢还是因为当了“总司令”而必须留着了,头上嘴边全是灰白色的乱蓬蓬的发和须,使他整张脸看上去毛茸茸脏兮兮,露出的五官只看得清一个总算没有被白毛围住的鹰勾鼻。他的眼睛也完全是一双老年人的眼了:蓝色的眼珠上,蒙着一层暗淡无光的白翳,雾蒙蒙地,象是瞌睡未醒一般。就是他那一双手,也一样显示出了他的将近七十的年纪了:筋脉突出,骨节粗大,跟彩云握手之时,那松弛的皮肉,就象是马上要从掌上扯落了下来似地!
  要不是在这联军司令部时,要不是在这个总司令的帐篷内,她哪里还能认得出他!
  一路上她就在拼命地回忆瓦德西的模样。愈使劲地回忆,却愈是想不清楚。她见过他没几次,那都是在人数极多的社交场合上,一个又一个的看起来差不多的洋人面孔,比那些读起来也一样非常类似的姓名爵位更容易搅混了。她因为年轻,又多少懂点德文,至少还不至于太张冠李戴,那洪文,对于洋人们的名和姓是倒装的、爵位与官职是不挂钩的、王族与贵胄之间的区别及错综复杂的联系,从来也就没有搞清楚过。更何况,作为一个规矩重重的清廷大使的夫人,她又哪里能够目不转睛地将那些向她鞠躬致礼的洋人们一个一个地统统记住?
  不过,这位因为拥有玛丽这样特殊贵妇而地位格外显要的瓦德西伯爵,她多少还能想起一些。在她的模模糊糊的印象里,这位伯爵好象是个脸面阔大、身材魁梧、神采奕奕的中年人。听说过他的年纪,似乎比洪文大不了许多。因为岁数相似,彩云还记得为了劝洪文多喝点牛奶,曾在自己的卧房里说过,瞧瞧人家瓦德西伯爵,吃奶油牛排长大的,所以腰板笔直、面色红润,岁数比你大,看起来反倒比你要年轻得多!洪钧当时就笑着说,算了吧,你不看看这大狗熊般的洋人肚子有多大,腰有多粗!这就是老态,懂吗?带这种老态的人,只要跌一咬就全瘫,你知道吗?这就是吃那呕得死人的“气死”吃出来的!你再看看我,浑身可是没一点赘肉!我要是也长了这么一身肥肉,你能吃得消我?
  呵呵,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逝者长已矣,残留于尘世的,过着的是何等混乱动荡的时日呵!这个原本活跃在金碧辉煌的皇宫大殿和典雅文明的绅士淑女中的瓦德西伯爵,当他别了他那美丽的莱茵河和高贵的玛丽,当他远涉重洋地跑到这一片土地上来当那杀人放火抢掠奸淫的“总司令”,当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帐篷中重逢十多年前的“公使夫人”时,彩云所见到的,完全就是一个邋蹋的、疲惫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了,当年那一份留在彩云记忆中的风度翩翩的精壮,那种养尊处优修饰考究的堂堂相貌,那整洁的服饰和笑容中透出的温和和宽厚,荡然无存,哪里还觅得到一丝痕迹?

  “咖啡!”瓦德西吩咐着帐篷门口站得象棍子般直的卫兵,同时点燃了一支雪茄,坐上了茶几另一侧的沙发。
  变化太大了!他望着面前这个女人,感慨地想。
  不光是因为她一身布衣再不是当年锦衣锻服,也不光是她那梳在脑后的发髻光光地再也没有了以往的耀人眼目的珠饰,更是因为从她那虽然依然光洁但却掩盖不了哀愁、疲累甚至还明显布满了奉迎讨好的脸上,他看到了十年岁月的沧桑,看到了艰难生活的刻痕,看到了这个当年的“公使夫人”的沦落!
  要是在大街上遇到她,他哪里还能认得出她!
  接到那与自己同一姓氏的瓦德西中校的报告,几乎是不假思索,他就派了车去接她。
  这个中国女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虽然不过是几次交际场合的相遇,人头济济之中,几乎都没说过什么话,但她那瓷人儿般的美仑美奂的姿容,她那华贵而又得体的装饰,她那种在柔美和娇弱中透出聪灵和自信的迥然不同于西方女子的异样的风度,即使是在她随丈夫离去后的许多年,还常常是柏林社交界、甚至是他与玛丽两人在茶余饭后常常谈论的内容。
  他以前没有、后来也再没有见到过比她更美丽动人的东方女子。
  他愿意再次见到她。
  完全是为了对恩重如山的威廉皇上的效忠,完全是为了保护和追求自己所属的的德意志王国的利益,他才责无旁贷地接受了这个“总司令”的任命,万里迢迢地跑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来。
  但是,从他抵达这一片在传闻和历史书中众口一辞地歌颂着的地大物博历史悠久的国家的第一天起,他就滋生了无可排遣的厌烦。
  完全是一片泥淖!
  一片虽然脂膏丰厚但是一旦陷入却极难拔出双足的泥淖!
  首府都已攻占,战事基本结束,他这个“总司令”,其实是来验收,是来谈判,是来向这个由一名昏庸无知却又狂妄自大的老女人统治着的国家索取更多的偿付的。
  清廷派了一个亲王一个大臣专司和议,但事无巨细,必得由那逃到西边去了的“太后”点头下旨。两个和议大臣是傀儡,八个国家的统帅倒个个都有自己的主张和算盘。和议进展维艰。
  十万之众的军队,在胜利占据了的北京城里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处境。
  特别是远从欧洲赶来的德、英、意、法诸军。
  水土不服。
  战后爆发的瘟疫。
  一旦松弛便再也难以驾驭的纪律。
  各国军队之间的磨擦。
  缺粮。
  寒冬即将来临,取暖问题。
  久别家眷,性欲问题。
  开始弥漫的思乡厌战情绪。
  这一大堆乱麻,统统要由他主持理清!
  抵达这里没多久,他就几乎心力交瘁了。
  他夜不成眠。
  他想念玛丽,想念自己的炉火熊熊的客厅。
  他每天无论干到多晚,都记日记,用以排遣自己的并不下于一个普通士兵的思乡和厌烦情绪。
  正因为此,他一读到中校瓦德西关于巧遇当年驻德公使之遗孀的报告,就不但安排出了接客的车,而且还安排出了一整个下午的空闲。
  他需要放松,他需要调节。
  尽管中校的报告中已经提到了那“公使夫人”目前“遭际不佳”,尽管他对隔了十多年再重逢一个女人有过相当的预计,但当他真的见到了这个曾经有过那样的辉煌的女子时,他还是深深地失了望了!

  “呵,夫人,”瓦德西坐在沙发上,端详了彩云一会,摇了摇头,说,“恕我冒昧,您可真是大变了!”
  这洋老头倒不来一点客套!
  本来嘛,他是谁,你是谁?他无求于你,他又何须给你来什么客套?
  本来嘛,彩云就没指望过让这个“总司令”来赞美她的外貌!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将近四十的年纪已无可遮掩,她何尝不知道“物要金装,人要衣装”的道理,如今素面朝天的她何以还能与当年遍身珠翠的她相比!
  但是她今天并不因此而刻意修饰自己,她本来就不打算靠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讨这个洋人的欢喜。
  她不是那种摆不准自己位置的蠢女人。从小她就懂得怎样见貌辨色,如何恰如其份。“非今馆”里的四年的生活,使她比大多数的中国人更了解洋人。她明白今天到这军营中来,决不是来“出条子”。她要见的,是当年自己作“公使夫人”时认得的一位洋贵族。她当年给他留下的印象,不是“曹梦兰”和“赛金花”,因此,他今天要想见他,也决不会企图充当嫖客。她该以怎样的状态与之交谈,她心中十分清楚:因为对方的升迁和自己的沦落,她不得不奉承他;因为自己曾经有过的身份,她还不能让他过于看轻了她;为了套近乎,她需要进行叙旧;而为了引起他的同情和获得目前这特殊形势下的庇护,她还需要动之以情的诉说!
  “将军,”她苦笑着,并不回避瓦德西的注视,说,“十多年了,我经受了太多的天灾人祸,已经再也不是您当年所见到的‘公使夫人’了!”
  她在询问了玛丽和她但凡想得起来的德国贵人的近况之后,叙说了她十多年来的经历。
  她的叙说基本符合事实,但关于自己从上海迁往天津之后依然从事妓业,她略微作了一点掩饰:她说她已年老色衰,也不愿再丢洪公使的脸,所以虽然开张立户,但只作一名户主,接客的事,是由院里的几个姑娘做的。
  她总得在当年亲见“公使夫人”之风光荣耀的洋人面前,给自己、也给九泉之下的洪文留点面子吧!
  瓦德西松弛地倚在沙发上,抿着咖啡,望着她,静静地听着,只是偶而插上一两句问话。
  “象洪公使这样的官职,贵政府何以不照顾他的遣孀?”
  “呵,皇上是给了许多的抚恤的,只是……”彩云迟疑了一下,还是很坦率地说了,“将军是否知道,洪公使不止我一个妻子?”
  “我知道,”瓦德西笑了笑,“你们的年龄相差过于悬殊,再说,中国的一夫多妻制,西方都是了解的。”
  “那我就不用解释了。公使一去世,我对他们洪家,还能有什么价值呢? ”
  “你应该诉诸法律,”瓦德西说,“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是‘告官’,对不对?你应该告官。”
  “将军真是个中国通,”彩云笑了起来,“不过中国的官府是不管这事的,况且我只是个小妾。”
  “小妾又怎样?”瓦德西说,“小妾也应该有财产继承权!依我看,夫人的经历,正能说明你们这个清廷政府的腐败和不人道!”他忽然提高了嗓门,“我们正是因为这个,才出兵进军,把那个昏庸凶恶的老太婆和他的政府,赶出这里的!”
  彩云不搭这个腔。她在瓦德西的布满了白翳的眼睛里,看到了跟她这一个多月来所见到的洋兵们一模一样的凶光。她知道他所说的“老太婆”,是指西太后;他所说的“这里”,大而言之,是京城,小而言之,就是他脚下这个不久前还只有上品大臣才能涉足的皇城中南海、太后憩息的仪銮殿。十几万的大军,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怎么跟我彩云这个小妾没有继承权扯到了一起?这个瓦德西也真是!想是这么想,但彩云决不说出口来。彩云不谈国事。当她还是那“公使夫人”时,洪文就多次训诲过她,令她闭口慎言,现在到了这个份上,她还哪里能有一星半点的资格?
  她成功地引开话题──这个她拿手。
  她时而哭笑不得地说了洪銮吞没遣产的故事,时而有声有色地介绍海上轶事,叙述了十里洋场妓业界之“花榜”“艺榜”的争斗,时而边说边叹战乱时小民百姓一路逃难的苦经,时而又跟瓦德西一起嘲笑了一番“神拳”的荒诞不经。说到那个由马桶和秽布组成防线结果竟还真的造成了半日停火时,瓦德西被逗得放声大笑起来。
  帐篷里本来就暗,天色转黑了,他和她都不知道。
  如同品尝着一杯浓度正好适宜的咖啡一样,瓦德西觉得跟这个女子交谈着,原本高度紧张着的神经,整个儿地都得到了极大的松弛。
  他从她身上愈来愈多地找回了当年的那个“公使夫人!”
  难怪她那时候不但倾倒了整个柏林社交界,甚至还讨得了几个国家的皇后乃至女王的欢心!
  她的形象虽然大变,但她说话时那种温和宁静的仪态,即使是在叙述着她自己的悲惨身世时,竟然也还是一如以往!
  她的德语居然还能如此流畅,虽然用词量不多,但已足够表达她那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了,这真让人始料不及!
  她这十多年的生活,大起大落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简直可以写成一部如同那本《茶花女》般的小说!
  而经历过如此折磨的一个弱小女子,至今在待人接物时的态度也还可以说是不卑不亢,依然保持着当年作为一个公使夫人时的那份矜持,实在也真是难得!
  她的面容倒底还很年轻,若是再让她按照当年的服饰打扮起来,或许也不至于象刚才猛一见到她时那样糟糕罢?
  ……

  彩云被留于这帐篷中,用了一顿丰盛的西式晚餐。
  她熟练地使用刀叉,喝了不少香槟,还嚼下了一大块“气死”。
  瓦德西不但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还津津有味地看着津津有味地用着这西餐的彩云。
  “你当年真应该留在德国,”他说,“你太能适应西方的生活了!”
  “中国女人,从小就被教育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我的丈夫,是个多么疼爱我的公使大人啊!”彩云说,“只可惜他的寿命太短了!”
  “嘿嘿,”瓦德西冷笑了一下说,“洪公使要是活到今天,或许也要象那位许景澄公使一样,”他作了一个杀头的动作,“‘嚓’,被那个老太婆给砍了头了!”
  彩云呆了一呆,心里不得不有点儿承认这老毛子的话,多少有点道理。洪文若真在世,保不住正是力抗“以拳遏洋”主张的一份子,在一两个月前朝廷大开杀戒的混乱之中,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所以,我们一定要废了个老太婆,扶助你们那个年轻的思想还比较开化的皇帝!”
  彩云听得心惊肉跳。这是在什么地方?这是在皇宫里!这是什么话题?这是平民百姓说了就犯了死罪的话题!这是谁跟谁在说这些?这是统帅了八国联军的总司令,在跟一个跌落于烟花巷中的娼门女子胡吹!这老头儿,纯是咖啡和香槟都喝得太多了!
  她赶紧故伎重演,顾左右而言他。
  “我许久没能吃到如此地道的西餐了!”她说,“这些餐具,这些酒,还有这些‘cheese’,难道都是从德国运来的?”
  “哪能呢!”瓦德西笑了起来,“在中国这块地方,我们的、还有友邦们的租界,有的是!京津一带虽然混乱,但象上海、广州等地的租界,还不依然稳定而繁荣?司令部里的这些食品,都是从各地调运过来的!不过──”
  他用叉子轻轻敲着面前的酒杯,沉思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望定了彩云,说:
  “对了,这件事,可以请你来办!”
  “什么事?”彩云有点木然。
  “据你刚才所说,你在这个北京城里,有不少熟人?”
  “是的,将军,”彩云说,“我曾跟洪公使在此定居过好几年。最近两年,又结识了不少朋友。”
  “你的朋友中,有没有……嗯,那种粮食贩子?”
  “粮食贩子?你是要解决……军粮问题?”
  “对,夫人很聪明,”瓦德西说,“我们的军粮入不敷出。”
  “我知道,”彩云笑了起来,说,“贵国兵士只要进入我们的家,总是先找粮食,还有鸡蛋。”
  瓦德西有点尴尬,也笑笑,说:
  “军粮问题若是解决了,兵士们的纪律,也就容易约束一些……想想吧,有没有这方面的朋友。”
  “这……”彩云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自己的熟客,马上就想起了一个,“有是有,只不过……”
  “有什么为难的,请说。”
  “这个人,现在被你们押着,天天都在抬粪扫大街呢!”
  “怎么回事?”
  彩云将洋兵喜欢抓了士绅恶作剧的事,说了一遍。
  瓦德西听了笑,说:
  “这容易解决,我明天就让他们放了他出来。”
  “太谢谢您了,将军!”彩云喜出望外,马上想起好几个送东西来的“冤大头”,正是托她想想办法,将他们家的亲戚从那天天作苦力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就再得寸进出地说,“还有两个呢,也都是我的朋友,能不能也放了?”
  “能啊,一会儿留下个名单,夫人的朋友,都放──只要不是那义和拳。”
  彩云笑着说:
  “将军,现在的北京城里,哪里还会留下多少义和拳呢!”
  “多少?嘿,”瓦德西说,“我们今天还又抓到了一百多个!”
  “一百多?”彩云一下子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将军,真正惹祸的,早就逃之夭夭了!我敢说,这一百多个被你们抓来的,恐怕大多是平民百姓,也就是说,”她停了停,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大多是冤屈的!”
  瓦德西没有吭声,顾自用手中的刀和叉子,将面前盘子里的鲜嫩得渗出血来的牛肉,切割成一小块、又一小块。
  这女人,废话有点太多了些!
  他何尝不知道那一批又一批抓了来、一批又一批地绑赴刑场的,其实并不完全是该杀的义和团和更该杀的那些纵容义和团排外灭洋的清廷官僚?
  他何尝不知道在那些一天里处决百把个的枪声之中,游荡着数不清的冤魂?
  他知道!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但这是战争!
  这是战事初胜阶段的必须的过程!
  这是胜利者对战败者的必要的威压!
  这是保住胜利并且扩大胜利成果的必得实施之的步骤!
  这些,你何以能懂得?
  这些,又何须你来多嘴?
  他将那些小块的牛肉一一填入嘴中,心中开始升起了对于今天这一个下午乃至于这一顿晚餐之安排的的懊悔。
  但这一丝刚刚升起的懊恼,很快就被最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别人的情绪而又最善于调节别人情绪的彩云,三言两语就轻轻地抹去了。
  “我真是太多嘴了,将军,”彩云笑盈盈地说,“德皇陛下派您前来就任总司令,不就是让您来处理战事的善后问题的吗?北京的百姓全知道,将军抵达这里的第二天,联军司令部就贴出了整肃军纪的布告,有好几个被捕的王公大臣,也是在您的命令下,重获了自由。将军的仁慈之心,已经是有口皆碑的了!这么大的一场战事,又牵涉到这么多的国家,您这个总司令,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按我们中国人的讲法,叫‘积重难返,百废待兴’呢!将军您总得一件事一件事地整顿起来,是不是?如今,不光是北京的老百姓,就连整个世界,都把和议成功、结束战事、重建和平的希望,寄托在您的身上呢!”
  这一顿马屁拍得才是恰到好处呢,瓦德西的脸上,那铁一般的冷色,很快就褪了去了。
  彩云略略松了口气。
  险些全功尽弃!
  她是吃哪一口饭的?她能看不出面前这个洋老头脸上的阴晴雨云?
  说起来还是伯爵呢,说起来还是个总司令呢,一点肚量也没有!只不过为几个小民百姓诉了几句冤屈,眼看地就想翻脸!
  翻了脸,她彩云这一趟路可就是白跑了!
  如此无仁无义无道无德无法规无天理之乱世,我“赛二爷”目前如此声名在外其实难副之危险处境,这座眼看就要靠上的靠山,一座大靠山,可千万别让它滑了走了!
  抓住它!靠上去!
  马屁是虚的,再说点实的!
  望着瓦德西变缓了的脸色,她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又开了口:
  “将军刚才说起的军粮之事,要我看,只要将军放出我的朋友,同时允诺保证他和其他提供军粮之商人的安全,还有利益,也是可以解决了的──顺便说一句,我在这南城一带,毕竟还有一定的名气,相信只要我出面,大约还不至于劳而无功!”
  这一着可立即让瓦德西绽开了笑容。
  “夫人,”他说,“我们这就说到一起去了!请问您什么时候可以为我办妥了这件事?”
  “请问将军什么时候放我的朋友?”
  “明天一早,如何?”
  “好,那我也是明天一早就开始。请将军派几个兵士给我,再给我一些贵国的军旗,用以保护那些向你们提供粮食的商人。”
  “好好,夫人想得太周到了!”瓦德西一口气喝干了手中一大杯酒,接着说,“太感谢您了,夫人!我可以重复一句,只要军粮问题得到了园满解决,兵士的纪律,也自然可以更有效地加以约束了──今后,只要是你的朋友,我绝对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彩云笑着说:
  “将军,我的朋友可是很多很多的罗!”
  “再多,我这总司令还不足以庇护?”
  彩云立起身,以瓦德西见到过的清廷官员的礼节,向瓦德西一抱拳,说:
  “一言为定!我这就告辞了!”
  瓦德西哈哈大笑,伸出毛茸茸的双手,说:
  “啊哈哈哈,夫人这个样子,真的带有你们国度许多男子都没有的英武之气呢!来来,还是握手道别吧!”
  他抓住彩云软若无骨的小手时,才强烈地意识到了面前已经允诺了帮他解决军粮大事的这个女人,实际上是多么地娇小和瘦弱,他禁不住举到唇边吻了吻。
  “您稍侯一会,”他说,“我让人给你备一点东西,或许,”他望着彩云身上的家常衣服,“会对你有用。”
  他让她带回了一千两银子──当然都是战利品,还有一箱从宫里搜到的锦衣锻裙。

  彩云救出的粮商,联合了两名从南方过来的米贩──他们是荣宗敬和荣德生兄弟俩,趁战事频乃、冀鲁等地粮食发生恐慌之际,专贩面粉北销以获厚利,为他们以后创立的中国现代工商史上著名的“荣氏产业”奠定了最早的基础──同时游说了京地若干同行,共同承办了八国联军的粮食供应问题。
  这些粮商都发了大财。
  “赛二爷”则愈加名震京都。
  “知道不?赛二爷勾上那个姓瓦的总司令啦!”
  “知道?你知道个逑!人家本来就是老相好,当年在德国的时候,就常常在后花园里……干那勾当的!”
  “……如今赛二爷让他东,他就不敢西;赛二爷让他西,他就不敢东!真的!是从司令部里传出的消息!”
  “……包了,让那个老毛子全包了!天天都睡在太后的寝宫里!”
  “赛二爷又救出了好几十个!说是本来马上就要押出去枪崩了的,赛二爷驾马上前,咕噜噜一句话,就全放!”
  “谢天谢地,咱京城里出了九天护国娘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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