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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二十二

  三月初的姑苏,乍暖又寒。阳光有了暖意,背阴的地方却还是寒气飕飕。一条观前街,热热闹闹的行人都走到了向阳的一边,“采芝斋”里人头济济,而对面的“玄妙观”两侧,却因为阴势势而游人行人都少了许多。
  彩云抱着她的双满月的儿子洪继元,横穿过这条半阴半阳的观前街,向玄妙观走去。
  玄妙观里有个道士,据说医术高明,专治婴儿奶痨,她想去试一试。
  她的身后,跟着她为儿子雇请的奶妈。
  奶妈高大而壮实,两只大乳房如海碗般扣在胸前。
  可是这一对大海碗还是却养不好她的小继元。两个月了,生下来本来就不过四斤八两的孩子,长了竟不满两斤。
  这还是个换了好几次才换到的最好的一个奶妈──继元生下后,彩云根本就不下奶,喂了他三天糖开水,还是没等出奶来,只好请奶妈。殊料这孩子从此就得了奶痨病,没有了食欲。前面几个奶妈的奶,他几乎不吃。无奈,一天试一个奶妈,天天换。一直换到这一个,他才算勉勉强强地吮几口,吊着他自己的一条小命。
  别人家的孩子满了月都象模象样了,这继元两个月后还低声悠气皱皮打折地象个还在窝里的小老鼠。
  再小老鼠倒底也还是有两个月了,他本来在襁褓中眯着一双酷似洪钧的小眼睛,显然是害怕这室外强烈的光线,可是一等穿过了大街到了阴处,那双眼马上就张开了,望着彩云,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哦,继元,我的宝贝继元,”彩云心里顿时暖得象是靠近了一盆熊熊的火炉,什么忧愁都飞到了九霄云外,“继元会朝妈妈笑了,我的继元会笑了!”
  她忙忙地站住脚,叫身后的奶妈也过来看一看:
  “奶妈你看见没有,少爷会笑了!真的会笑了!”
  生养过三个孩子的奶妈,何尝没有见过小娃娃的笑容?只是拿着东家不菲的工钱,才连忙凑趣道:
  “嘿呀,笑得多好看呀,就跟太太一个模样!”
  她说得全是假话。病歪歪的小继元虽笑犹哭且不说,长得没有一点象彩云的地方。要说他笑起来象谁,倒是活脱脱又一个洪家的儿子洪杰──那患着严重肺痨病的洪杰,偶有笑容,嘴边也是这么挂着两条苦纹的。

  不出所料,洪家先是装腔作势地要彩云守节,但彩云一旦言辞凿凿地表示愿意随同南下,重返洪宅,王夫人、陆虹仙、那个从安徽赶到京城来的洪族族长,还有陆乾坤和孙乃亭等洪氏公亲,就在那条无可奈何地让她登上的南下的船上,一个个轮班出马,一个个软硬兼施地,一意要将她逐出洪家了。
  他们愈是威逼利诱她脱离洪家,本来就已暗下了决心的她,就偏愈是作出一番坚不应允、誓死守节的模样来。
  “老爷老爷,你张开眼睛看一看罢!”她常常伏到洪文的灵柩上去痛哭,痛诉,“是谁不让彩云守你一辈子?是谁只让彩云陪你这一程?老爷老爷,你就显一显灵吧,你来帮帮彩云罢!”
  反正马上就要与这一船男女成为陌路人,她没了顾忌,想说的话想出的气干脆顺势全都喷发了出来:
  “老爷呵,你尸骨未寒,他们就来欺侮你的彩云,欺侮你那还没出世的孩子了呵!你在天之灵知道不知道呵!你给我托个梦,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呵!”
  一船的人都让她哭得毛骨悚然,却又莫奈之何。
  一船的人都更加下定了非逐走她的决心。
  “泼妇泼妇!”陆乾坤唉声叹气地对孙乃亭说,“天天作此河东吼,洪府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孙乃亭却笑道:“小弟却记得兄长当年对她的那一份倾慕,呵还有,在未能捷足先登时的失落和懊丧……”
  陆乾坤先是讪笑:“嘿嘿,当年嘛,哪里看得出她有如此凶悍?......”继而咬了牙道:“如此悍妇,今日便是倒贴了我三千白银送于我,我也不要!”
  “真不要?”
  “不要!”
  “徐娘并未老去,风韵并不减当年哪!”
  “也不要!”陆乾坤严肃地说,“看看这逆种在这几天里的作为罢!口无遮拦,什么话都会给你抖搂出来,让她搅的,七缸水都已八缸浑的了!”
  孙乃亭也敛了笑说:“真要留于洪府,倒实在是个祸害。”
  陆乾坤说:“要逐出这尊瘟神,也不那么容易呢……”
  孙乃亭说:“是呵,总得想出个法子来──既让她离开洪家,又不能让她得了什么口实,好象是我们不容了她守节似的。”
  “守节?她能守节?”陆乾坤爆突了额上的青筋说,“这样的岁数!这样的青楼红妓!呸,还不是哭闹时的说说唱唱而已!”
  “也难说呀,”孙乃亭说,“她毕竟给洪兄生了个女儿,还怀着身孕……”
  “呸,谁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野种!”
  “不会是陆兄的吧?”
  “你怎么又来了?不正说着正事吗?”

  船过金陵,经了陆乾坤和孙乃亭的的指点,陆虹仙到王夫人的舱座里说,看样子,得让少爷出面,去跟这个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又臭又硬的姨娘谈一谈了。
  王夫人叹了一口气说,也只能这么着了。
  她们两个人志同道合地同意走这步棋,那是因为她们心里都明白:如果要在洪氏家族中除老爷之外再找出一个对这个姨娘没有恶意敌意只有善心怜悯的人来,那就是几乎从未与她作过任何交谈的少爷洪杰。
  她们同时也一样确信,如今在这洪府里,若再要找一个说话可以让那个撕破了脸皮什么都不顾了的姨娘听得下去的人,也就是这个洪氏长子洪杰了。
  洪杰成了洪府最后成功地和平地逐走彩云的说客。
  洪杰其实也正是彩云最后成功地脱离洪氏家族的下台阶。
  “姨娘,您别打断我,好不好?”他在彩云的舱里,轻轻地咳着,轻轻地说着,“虽然是母亲大人吩咐我来的,可即便是他们不叫我来,我自己也有些话,不吐不快,您就让我一路说下去,行不?”
  望着他形销骨立的脸上那双酷似洪文的小眼睛,听着他只比洪文轻弱些但气韵极象的声音,彩云眼泪簌簌地直点头。
  “他们的意思,想必姨娘也已经清楚了,到了苏州后,你就不必再去洪府了,留下德官小妹,带走你自己的东西和洪氏公议后分给你的银子,从此便与洪家一刀两断。我听说姨娘不肯。我还听说姨娘表示一定要守。他们于是就都很着急。可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要我这个因为病体难支而早已百事不管的人来看着呢,姨娘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嘿嘿,闹闹而已……”
  彩云刚想张嘴,洪杰却摆摆手阻止她,顾自说下去:
  “──姨娘,你答应了不打断我的,让我说完了──洪府对姨娘的处置,的确是过于严酷无情了,你这么闹它一闹,我看不但合乎情理,也真是仗了我父亲在天之灵的余威,出了你多年来在洪府所受之气。嘿嘿。”
  象是说着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象是看到了一出戏台上的闹剧,他的嘴边,竟露出了两条苦苦的笑纹。
  彩云却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洪杰眼睛并不看她,只是仰着下巴不知在凝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继续说下去:
  “可是,姨娘是个很聪明的人,在我父亲身边这么些年,走南闯北一直到出洋,又练得见多识广格外地要强了,姨娘难道真会不清楚:我们这么个倒了大梁的洪府,于您已是毫无可恋之处了;姨娘难道真的会心甘情愿:返回到我们那个让你不得开心颜的家中,守了一盏枯灯,苦苦地白白地耗了你的大好青春?我看姨娘是不会这么傻的。”
  呵呵,这个从来也没有糟践过她的洪府大少爷,几句话虽然如利刃一般,可是直直地刺入了彩云的一团乱麻般的心里,让她──呵,不是痛!而是痛快!痛快得无言以对了!
  他一阵呛咳上来,捂着嘴喘了许久,才又抬起头说:
  “……顺便说一句,父亲在世时,曾跟我说过,他有一笔钱,是交由洪銮为你收藏着的,只待他老人家过世,洪銮就可以将银子支付给你。多少钱,父亲不说,我也就未细问,且遵父之嘱,此事我也从未与他人提起过。但我这几天在一旁看那那洪銮,却总是有点不太放心──此人貌似忠厚,但实质极为机巧,姨娘万不可只顾了与我母亲我内人斗气斗法,而让奸佞小人坐收了渔翁之利!眼看姑苏快到了,姨娘是不是就借了我今天这一出马,趁势落帆收篷算了──让他们将应该给你的银子都开了银票,在船上就拿了,然后下船就走,既落得个清静自由,又可快点盯住那洪銮,收回父亲专留给你的银子,好生扶养你怀中的亲生骨肉,如何?”
  面对他,彩云有一种面对了洪文的感觉。
  听着他,彩云好似听到了冥冥中洪文的吩咐。
  彩云没有再作任何抗争。
  抗争不但无用,而且也非彩云所愿。
  真的再随了他们回到那只属于他们的洪氏大院中去?如同已经超生了的鬼重回地狱?
  不堪设想!
  真的为了一个“守”字,去终日与那个僵尸一般的王夫人相守,与那个无常一般的陆虹仙相守,与陆府上下那班冷漠势利狗眼看人低的群鬼们相守?
  更不堪设想!
  洪杰说得不错,这一路上,她彩云连哭带嚎的,连说带骂的,出气出得也够的了,争理争的也够了,眼看快到了姑苏了,趁势落蓬收帆,算了!
  以后怎么办?
  先不管它,先逃离了那个愈逼愈近的阴曹地府──那座只给她留下噩梦的洪府──再说!
  她在船上拿了洪府给她的五千两银票,抱住德官痛哭了一场。
  上岸之后,她坐了一乘小轿,身后跟着几个挑了她的行李的脚夫,径直回到了她当年在石路购下的小楼。

  世事未必难料。当年有心安顿家小却无意地戏说过是一条“退路”的简陋小楼,如今真的成了即将临盆的彩云的栖身之处。
  世事实在难料。在北京在船上向彩云赌咒罚誓保证一到苏州就会从钱庄支出洪文留下的五万两银子来的洪銮,船一抵岸就无影无踪了。 “玄妙观”声名显赫的老道士,开给继元治奶痨的药方,竟然只用一味药:
  “太子参一斤。”
  “分十次煎汁,灌服。”他说。
  彩云犹疑地问:
  “就……就这样行了?”
  “加点糖亦可。”
  奶妈在一旁也表示奇怪:
  “上次我陪了我家小姑来,先生开的药方,好长一串的字呢!”
  那老道眼皮也不抬地说道:
  “人各有命,病各有症而已。”
  彩云的心,突然“咯噔”地惊了一下。她莫名地想起了上次在京城关帝庙里所求的那张签。现在看来,那份定为“中下”等的签文,说得是多么地准呵。不长久的艳桃,过年开春便要凋榭的香梅,不正是昭示了她和洪文的这一年来的命运么?
  她而且还马上想起,这个在姑苏城里极有名气的老道,传说不但会诊病开药,而且还是很会测字看相的!
  她望着在阴凄凄的房内看起来好似绿着一张脸的老道,声音都发了抖:
  “先生,您能不能说说,我这孩子……没事吧?”
  老道抬起他那双绿莹莹的眼睛,不看继元,只望定了彩云,许久,才开口说:
  “胎中肝气郁结过深,疏理为要;先天不足,后天好生调养便是。”
  胎中便“肝气郁结过深”?真是一语中的!
  彩云敬畏地望着老道,
  “先生,您说得太对了!您,您能不能……劳神给我孩子算一算命呢──后天,就是他的双满月了。他的生辰八字是……”
  老道却打断了她:
  “未满百日,运命未定,免了。”
  “那……给不能……就为我,拆个字呢?”彩云执拗地说。
  老道又面无表情地望定了她,许久,才开口道:
  “说。”
  彩云一时却犹豫了。
  她好害怕。她怕又弄出个象那条“中下”签似的预言来。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她不希望下半辈子再象这前三十年那么运命多蹇。她一定要找一个吉祥一点的字出来。
  就说这个吉祥的“吉”字?
  不行不行,这个字彩云自己都会拆:“士”字下边一个“口”,那就是惹了一帮子读书识字的甚至做官之人的口舌之非了!这几个月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早就传遍了几乎半个苏州城了,弟弟听到的是:洪状元一死,那个当年花名“富彩云”的姨娘,就席卷了一大批财物,带了一个红眼睛绿眉毛的杂种私孩子,跟着一个家奴,从水路的船上,私奔外乡了!弟媳听到的,则是那姨娘私奔的地方,不在本国,是在十万八千里外的“德国的彼得堡”!
  所有的谣言,显然正是出于洪陆两家书香状元士大夫门第!
  那么,说一个“好”字,好人好命好运气?
  也没意思。这个字彩云也说得出道道来。一个“好”字,是由“女”和“子”两字组成的,一左一右,正左右夹攻不留一点活路给说出这个字来的人!洪文在世时,受廖仁义陷害,曾感叹过“夫妇人与小人为难养也”,彩云那时候就记住了这句经典名言。而彩云眼下的困境,不正是由王夫人陆虹仙这样的妇人和洪銮这样的小人造成的吗?
  想起洪銮,彩云就恨得牙痒痒地。她冲口就说出了一个“銮”字:
  “金銮殿的‘銮’。”她解释说。
  老道默了默神,用沉闷闷的声音说:
  “女施主失了财了。”
  彩云吃惊得眼都直了,结结巴巴地说:
  “仙……仙道,能不能给……给俗女子解一解惑?”
  “‘金’上盖有两‘丝’,‘丝’者私也,女施主本应有大额私财;然两‘丝’均依一‘言’,‘言’为口语,私语予金,则口惠而不实,女施主此财,怕就是空的了。”
  “那……还能找回来吗,仙道?”彩云充满希望地问。
  为了找到这个洪銮,她让身体虚弱的弟弟去了几次洪府,洪府人众口一辞地说他们也在找这个管账的,说他不辞而别,账上有好几千两银子的亏空呢,还说洪家正怀疑是姨娘跟他合伙,吞了这些银子!弟弟后来又跑到安徽,无功而返且不说,还挨了洪氏族人的一顿毒打。生下继元不久,听人说在上海的租界里见到过,还没满月的彩云马上让弟媳妇陪着,去了一趟。可是车水马龙这么大一个上海滩,叫彩云到哪里去寻啊!
  “再说一个字来。”老道半闭着眼睛道。
  “云。天上的云。”彩云干脆就报了自己的名字。
  老道不加思索就说:
  “化为雨了。无望。”
  “天哪,”彩云呜咽了起来,“我们一家老少的活命钱哪!”
  多少知道点彩云身世的奶妈在一旁象是求告于救命菩萨似地问:
  “真没一点办法了吗?老神仙给指条出路吧!”
  老道再默一默神,开口道:
  “走一直道,离去,还可出头。”
  他说完就拿起他那拂尘,顾自走开了。
  奶妈在嘀咕:
  “说的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懂?”
  彩云却也再不言语,从袄里摸出了身上带着的全部银洋,统统堆到了老道的案上。
  她是个极有悟性的人。
  她完全理解了老道的卜算:
  她报出的“云”字,有整片的“雨”层覆盖着。所以被洪銮吞去的银子,是没有什么希望追回的了!
  她彩云的下半辈子,唯有心无旁鹜地按一条直道笔直地走下去,即改下方之“云”为“去”,才有出路!
  什么是“去”?
  离去,离开这姑苏!
  逃去,远远地逃开这块地方!
  改道换辙,不再死守着手中的几个死钱,重谋自身的出路,什么都别再管它,别再顾忌着它了!
  而这,正与她因为寻觅那该死的洪銮而去了一次上海之后的打算,完全不谋而合!

  一个多月前,是健壮的弟媳,扶着她步出了十六铺码头。
  产后虚弱,在出洋的大风大浪里都不晕船的彩云,这次却一路呕吐过来,抵达上海时,都面无人色了。
  弟媳在嘈杂的码头转了许久,才雇到了两乘小轿。
  她俩向城外英租界地段行去。
  她要到地处五马路的“大兴里”,去找几年前已在那片妓院林立之地立脚谋生的珍珠那里去。
  她得先住下,然后寻找那个杀千刀的洪銮。
  上海不是个陌生的地方。
  随洪文出洋,去来都是从上海登船,在上海抵港的。彩云一直记得她第一次在十六铺码头听到那“维多利亚号”为迎接大清公使登船而放了几下礼炮时的情景。她那时没经过世事,炮一响,她吓得马上将脑袋往洪文的怀里钻去,头上的一支玉簪,就是这么跌在地上,一折为二的。后来想起来,实在正是一个不祥之兆!
  上海也不是个举目无亲的地方。
  当然,绝不是还指望着与那些曾经与洪文称兄道弟的老爷们攀亲续眷。江苏道台、上海守备、松江统领、甚至租界工部局里的几个大清文官,彩云都认得。非但认得,有的还是彩云无论嫁前还是嫁后无论在富妈妈那儿还是在钦差大臣洪文那儿都一样厮混应酬得够自在的熟客。可是,当彩云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既不是“富彩云”,也不是“赵梦鸾”,既不能在“富春馆”里留下他们,也不能在洪府家宅里接待他们时,他们那衙门,他们的官邸,怎么还有可能跨得进去?
  彩云这时候能找的,只能是十来年前的花船上的姐妹。
  不光是珍珠,还有娇凤、丽花,都已从苏州转来了上海。听说那原本在“富春馆”里递茶送水的小萍萍,这几年已出落成一个大美人,取花名为“贾黛玉”,已经成了沪上妓界最走红的“四大名旦”之一。
  只有她们,是不会嫌弃她而将她拒之门外的了。
  她向她们聚居着的那一个区域走去。

  轿内悠悠的颠晃,使她那本来似乎统统移了位的五脏六肺慢慢恢复了过来。
  轿过那号称“东方第一街”的大马路时,她掀起轿帘向外观望了一会。
  人更多了,店家更多了,车更多了,马也更多了,男男女女身上的奇奇怪怪的服饰更多了,这上海,真的愈加地繁华,而且愈加地象起了她曾经去过的欧洲的那些城市了!
  让她诧异的是:偌大一条马路上,除了她和弟媳所乘坐的,几乎就没再见到轿子!
  让她更诧异而且忍俊不禁的,是在轿过“红庙”时,她居然看到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女子,显然是个“倌人”,穿了一件绣了大红牡丹的散脚裤,俨然坐在一个高而壮实的男人肩上,股下垫了一块白毛巾,笑盈盈地,一路还跟熟人打着招呼,正大大咧咧地招摇过市!
  一马路的行人,大多顾自走路,没什么大惊小怪。
  只有几个浮浪青年,在向那行街雏妓喝彩鼓掌,但显然不是起哄,而是赞赏。
  彩云禁不住想起了当年自家奶奶很得意地描绘和炫耀过的乡下习俗。
  源出于穷乡僻壤的土风怪俗,一到这大上海,竟就会变成放浪形骸者的最时髦的新鲜把戏!
  不坐轿,坐人,恐怕还不仅仅是为了时髦呢!
  彩云想起了刚才在码头雇轿时,那轿夫说过,除了脚力钱,还要付清一份“轿捐”──这是上海地方的官府新下达的命令。
  “轿捐”很重,甚至超过了轿夫的苦力钱。
  轿夫说,上海人不满官府的苛捐杂税,采取的抵抗方法是大家全都不坐轿,于是轿夫们也就只好另谋生路去了。所以你们找半天,才找到我们。
  不坐轿坐什么?
  坐车,坐马,甚或坐人。
  这就是总会变着花样不动声色地抗捐抗税为自己打出最合适的算盘来的上海人!
  这就是无所顾忌地奇出怪样地总能让自己特别地与众不同的上海倌人!
  这就是虽然跟姑苏只隔百把十里路却民情民风民俗民意迥然相异的大上海!
  她一路张望着,看街,看车,看楼,特别是看人,看他们她们的千姿百态的服饰,看他们她们自信开放的步态,看他们她们无所顾忌的表情。她只觉得自己犹如一条刚从泥淖中挣扎出来的小鱼,一下子冲入了泱泱水流,沾在身上的所有的曾经板结了她窒息了她的污泥浊垢,霎那间就被荡涤得一干二净。
  是的是的,她几乎要喊出声来:这世上不只是一个姑苏地方!这世上另有更适合于我彩云的地方!这世上还有一个海纳百川可以再给我一条生路的地方!这地方就是这里,就是这大上海!

  并不嫌弃她的姐妹们却并不能指给她别的出路。
  “象你我这样的人,除了干这个,还能干什么什么别的?”珍珠这么对她说。
  “瞧你这身子骨,还真的到纱厂里去做工?”娇凤说。
  “姐姐哪里看得出年纪来?就少说十岁,人也相信,过来吧,我们姐姐妹妹的都会相帮着的!”丽花说。
  改了花名叫“贾黛玉”的萍萍干脆就为她设计道:“从苏州带两三个姑娘过来,立个‘书寓’,自己是可以不一定接客的──当然还一定要找一个‘掌门’的,不然要受人欺侮,找谁,我给你留意着!”
  “不不不,”彩云说,“只要找到了洪銮,讨回了那五万两,我就搬到上海来,带了妈和继元,省吃俭用些,够把继元带大了……”
  “咳,你还真以为那杀千刀还在上海哪?”珍珠说,“早就不知逃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了!”
  “就是在上海,你也是大海里捞针,空忙。”娇凤补充道。
  “认命罢,”贾黛玉说,“趁着还年轻,热热闹闹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年──其实,你也是个好热闹的人,别委屈了自己了!”
  “真要这样,”彩云流下了泪,“怎么对得起洪老爷……”
  “拉倒吧你!”脾气赛似王熙凤的贾黛玉断然喝道,“洪家人对得起你了?”

  果真没找到洪銮,果真断了希望,果真看着萍萍她们穿金戴银嬉笑打闹的日子暗暗地眼热了心动了,彩云一回到苏州,就跟母亲说,收拾收拾罢,妈,看来你女儿生来就是这个命,你要是愿意,跟了我到上海去罢。
  “你真打算,打算……”母亲挂着眼泪难以启口地说。
  “没错,打算再做婊子了。”彩云却笑着,很干脆地回答道。
  “这……这怎么向他们洪家交代呀……”
  彩云嘿嘿冷笑了。
  “就用这个跟他们交代呀,喏,洪状元的妾,重堕平康,又去干她的老本行了,嘿嘿,这于他们,有多光彩!”她说。
  这个打算,在她踏出“玄妙观”那高高的门槛时,终于化为了决心。
  神仙既已指路,她想,再过几天,我彩云就“一条直道走到底”,去了!
  她当然不会知道,“玄妙观”里的这位老道,在她一踏进那道观的门槛时,就认出了她就是当年红遍姑苏的富彩云。
  “玄妙观”地处姑苏闹市,老道且既诊病,又测字,所以闭门观中坐,却知天下事──他对彩云的当下处境,早已了如指掌。
  继元是那种一望而知很难养活的孩子,开点太子参加糖,不过是迁延时日而已;而这个虽然一脸凄惶但却掩不住活灵灵青春美色的妇人,既没了活路又没了束缚,十之八九会驾了轻车去走她那熟路!
  也并非完全骗人骗钱,懂点医道、善于察言观色且又逻辑思维严密的老道,对彩云母子的预测,不久便被验证:
  半年之后,重入娼门的彩云在上海成为可与“四大名旦”匹敌的红倌人,非但再不愁钱财,而且挥金如土,过起了穷奢极欲的浪荡生活。
  靠奶妈和太子参吊命的继元只活了十一个月,夭折。

  “莺儿,三爷还没起来?”
  “早起啦,夫人,去杏花楼吃早茶了。”
  “该死的东西,他倒有闲心!”
  “三爷说,他约好了黑皮和长脚,今晚上有贵客,赶走门口的野鸡,是要他们出力的。”
  “嗯……多梳一会儿……就挽个髻,先什么也别戴。”
  “是,夫人。”
  “有没有给老太太送早饭去?”
  “送了,莲子汤,还有老太太最爱吃的叉烧包。”
  “叉烧包?都放了几天了?还不扔掉!”
  “回夫人,是三爷刚从杏花楼里订了,让小伙计送来的,还是滚烫的呢!”
  彩云不再说什么,只是微微地闭着眼,听由莺儿用常州黄杨木蓖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她那那几乎拖到腰际的浓密的头发。
  这个孙三儿,真是找对了,她想。

  论长相,她到现在也不喜欢他。
  在萍萍那栋气派豪华的“贾黛玉书寓”里第一次见到他,她都曾打过一个恶心。
  赛似文旦皮的粗脸上,斑斑点点地长了许多黑麻子且不说,个子还高,块头还大,象在那德国皇家动物园里见到过的黑熊似的!
  她对过于牛高马大的男人总有一种特别的恐惧和反感。
  虽然萍萍跟她早打过招呼,这个人长得虽不漂亮,但对女人的性子特别温顺,在上海黑道里还有许多莫逆之交,一个招唤,自会有许多两肋插刀的,而且,别看他丑,却是名角孙菊仙的族侄,京戏昆曲样样来得,当年还是京津一带的名票呢!
  可是,真要跟这样的人搭档,让他作自己的“掌门人”,如夫妻般过日子,对外应酬是他,内室同床共眠也是他,彩云却实在接受不了!
  早已在十里洋场练得比她还老练的萍萍,只将他俩领进一间极为雅致的小房,说一句你们自己谈吧,就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孙三开口说话之温和文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在下早就认识您了。”他笑吟吟地说着,表情亲切却一点也不带淫相。
  他的声音非常清脆,听起来象是在弹拨着某种琴弦似地,一口京腔,使彩云忆起了那两年在京城的舒心日子。
  “家父在京津两地开过好几家珠宝行,夫人手上这副玉镯,就是在我家设于西单的店里购得的。”
  彩云禁不住笑了起来。她想起了那家为了拉生意而几乎白送买家首饰盒的珠宝行。
  “你还能记得……这镯子?”
  “镯子,夫人您,都记得。夫人光临那天,我没敢出来,是躲在窗后偷看的……”
  “你们家挺会做买卖的,”她也改用京白说,“那家店,还在吗?”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懊悔。她听萍萍说过,孙三家因为父母长兄全抽上了鸦片,把家当几乎全抽空了。何必去戳人家的烂疮疤呢?她想。
  孙三却用一双眸子很大很亮的眼睛很坦白地望着她,说:
  “早转了姓啦!要不,我孙三少爷,还会来夫人这里,象条丧家之犬似地,求您赏口饭吃吗?”
  一个黑铁塔似的大老爷们,说话却如此柔和温顺,彩云心头的疑惧,扫去了大半。
  “别这么说,”她半是安慰半是打趣地说,“我可知道孙三爷在上海滩上的名气,挺能呼风唤雨的。”
  “朋友是有一些,”孙三依然是一脸的卑顺,“可以给您做做虾兵蟹将。”
  在萍萍这间显然是让麾下姑娘接客用的小房里,他面对着彩云,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副秋毫无犯的样子。
  他竟还问起了彩云的老母。
  “老人家身体还硬朗,这就是你的福气了,”他说,“这世上什么都可以选,就是生身父母不能选;什么都可以变,就是生身父母不能变;什么都可以对不起,可就是生身父母不能对不起,你说是不?”
  彩云想了想,也只能点头同意。
  “听说你能唱些?”她饶有兴趣地问。
  “别的不如夫人,可这个,或许是胜您一筹的了。”这个孙菊仙的
  后代倒也不作什么假客气。
  “能来一个段子吗?”
  “夫人想听什么?”
  “随你。”
  “‘琵琶行’,如何?”
  “行。”
  老大黑粗的孙三竟能唱青衣!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
  彩云转开了自己的脸。
  这段曲子,她也会唱。
  可孙三说得对,她何以能唱得如此动听,如此地道!
  这宛转莺啼的歌吟,哪里象是出于一张黑麻子脸!
  “…….....
   来去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孙三唱得很动情。彩云轮转眼睛望了他一眼,他却并没有在看她。他侧身向着一壁,一双大手,在自己的膝头轻轻地打着节拍。这个当年珠宝行的孙三少爷,想必是忆起了少时呼儿唤婢的时光了。
  他的侧影不难看。他的眉骨很高,两条房檩似地横在宽宽的饱满的额上。他那略带点鹰勾的鼻子很挺拔,一开一合的嘴唇棱角清楚,显得很有阳刚之气。借着窗外射进的光线,彩云看见了他眼中闪着的泪光。
  彩云的心,也莫名地抖动了起来。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是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彩云彩云,你以为你还是状元夫人?
  ──你是让洪家逐出的一条落水狗!
  你以为你还是年方二八的红粉佳人?
  ──你是已过三十的半老徐娘!
  你以为你在择婿待嫁?
  ──你不过是在急于立户开张之前找一个可以充当你这个老鸨的当家龟奴而已!
  彩云啊彩云,你还有什么可挑挑拣拣的呵!
  “…………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孙三一曲唱罢,彩云早已泪流满面了。
  她没有再多犹豫,当晚就将他请到了自己在垃圾桥保康里赁下的居室。

  一碗燕窝粥还没喝完,孙三就风风火火地扑进了三楼的彩云卧房。
  “快别吃了,”他抹着自己头上的汗说,“黄包车在门口等着,马上到张园去,十点钟就开榜!正遇上八月中秋,明天的榜提到今天开了──我也是刚知道!”
  跟他说了多少次了,进房之前先敲敲门,却就总也教不会!
  “开不开榜,管我什么事?”彩云虎着脸,依然一小勺一小勺地吃粥,“正午去看斗蟋蟀。”
  “哎呀,我的姑奶奶!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了!你知道吗,这回的金秋花魁,评上你了!”
  彩云呆了一呆,问:
  “听谁说的?”
  “黑皮,还有刘德奎,都这么说……”
  彩云将碗往桌上一放,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又来了!怎么又见着风便是雨了?春上那一次,也是听你那帮子鸡呜狗盗之徒瞎嚷嚷,闹得我好不尴尬……”
  “这回是真的!真的!”孙三头上的青筋也绽了出来,“黑皮的堂兄,就在《游戏报》里当排字工,那份‘号外’,是他亲手排出来的,说是用了这么大,这么大的字……”
  “没这么大,一号字也就……”彩云顺手就将案头上一张《游戏报》扔了过去,“你自己看看去。说什么你都不实在。春上你也说得铁板钉钉的。”
  “春上那事能怨我吗?”孙三一脸的冤屈,“原本也真的是评上了你的,谁能料到你们苏州那帮子比我还要王八蛋的官老爷们,国事大事没本事管,偏就跑到上海来管上了我们这门子选美开榜的玩儿屁的事了呢!……”
  “闭嘴!谁让你又提那……那帮子东西了?”
  “是,闭嘴。三爷也不乐意说那些王八蛋。”孙三说。
  陆乾坤和孙乃亭等几个洪氏公亲,一风闻彩云在上海重操旧业,就没少来捣过乱。他们打着不许彩云丢洪府脸的旗号,阻止彩云在妓界选美中“上榜”,这还是公开的文气的;暗地里雇了地痞流氓往彩云的房子扔砖头石块,更是常事。彩云后来不得不离开了苏州河旁的保康里,花高价搬到了租界内。可就是在这个贴近了英国巡捕房的二马路,孙三有一天晚上外出,还挨了几个操着绵软的苏白却拳头石硬的打手的一顿毒打。
  “我说彩云,”孙三的兴奋并未因为记起了那次毒打而有丝毫减退,“这回可真的是评上了你了!十点钟开榜,当场就用鼓乐送匾,别说往后你艳帜高张,生意更好,财源滚滚而来,就是今儿个晚上,咱们也可以在立山大人那儿,好好地风光风光了!快打扮打扮,我都已经在张园订下了最显眼的楼上包厢了!……哎呀该死,忘了订鲜花!到时候一读出你的名字,你还得往那楼下撒花儿呢!”
  他拔腿就跑。
  “等等,”彩云说,“清一色的香兰花,别的不要!”
  “这……”孙三犹豫着,“这可贵了……”
  “还不快去?”彩云喝道,“不必回来了,就在张园等我。”
  “是是。”孙三一阵风似地卷了出去。

  张园是彩云常去的地方。
  她喜欢去那地方。
  况且,以她当时已在上海妓界声雀鹊起但尚未如“四大金刚”般红极一时的身份地位,为其事业之兴旺发达计,如张园这样的游乐场所,也不可不去。
  一百年后,即公元一九九七年,上海的一位张姓掌故学家,曾写一短文,题为《张园何处寻》,经其同意,抄录部份如下:

  “凡涉及晚清民初的说部笔记如《九尾龟》、《海上花列传》、《孽海花》等等,无不提到‘张园’及安凯第之名,因此说到上海老话就不可不知这一历史名园的沧桑变故。
  张园早先本为一私家花园,而后为适应十里洋场的游乐休憩需要而成为提供有偿服务的游览场所,首开了沪上园林向市场经济过渡之先河。
  张园的地理位置,大约在今天的南京西路泰兴路(即今泰兴路1 ─119号和12─124号)。原来占地二十余亩,是英商和记洋行的经理格龙于一八七二年到一八七八年间陆续向当地农民租赁下来,辟之为英国式的的花园住宅。迨至一八八二年,寓沪的富商张叔和用银万两,将土地和建筑一并购下,又聘请英国工程师景斯美重新设计布局,由浙西名匠何祖安承造,完成于一八八三年秋,此时已是一所占地六十余亩(相当于如今静安公园)的园大景观了。园中最大的一幢洋房,建有两座约有六层楼高的塔楼, 乃是当时沪上之最高建筑。 设计者将它命名为‘ Arcadia Hall’,意为‘阿卡狄亚宫’,取自于古希腊神话所描绘的可过田园牧歌式生活的‘世外桃源’。为简化之,也为了适应当时以‘洋经浜’音译英文之风气,‘阿卡狄亚宫’还有一个中文名字,叫‘安凯第’。设计者的命名虽甚合宅主张叔和归享田园之乐的本意,但张后来还是改称之为‘味莼园’。‘味莼’,从唐代张翰的‘鲈肥莼美’中化用过来,不失原名之意蕴而显示出典型的中国风味,一时为人称道。但上海市民既不去记那拗口的‘阿卡狄亚’,也不管那‘味莼’中包含了的‘不慕名位但求自适’之深意,只因这房主姓张,还是直呼其为‘张园’,或者虽带洋味却琅琅上口的‘安凯第’,久而久之,那两个大费踌躇起了出来的‘正名’倒反而隐没不彰了。
  经过一番布置,张园于一八八五年对外开放,成为沪上首屈一指高级游乐之地。此园除有树木、草、山石的园林之胜,另设有最吸引时尚男女的剧场、照片室、网球场、餐厅、茶室等,可供人尽情吃喝玩乐。尤其是那安凯第大厅,一次可容下上千人,每有演出,台上唱戏,台下摆上百多张桌子,空中还有假二层的包厢,游人们在此观戏、品茗、饮酒、小聚、看人、被看,常常是热闹非凡──很有点象现今海上甚为红火的带表演助兴的小吃美食广场。……”

  又有一名曰《开埠──中国南京路一百年》之专著,也辟一章节写到了彩云参加过并也曾夺魁的张园之选美开榜活动,摘录如下:

  “……在园内那个叫安垲第的著名剧场里,整个上海滩的妙龄女子仿佛都集聚而来,围坐满那上百张桌子。这是青楼女子最大的时装表演舞台,她们‘都出奇制胜地想那新花样,不论衣裳,还是首饰、发髻,想出了新花样就到张园来比赛。样子好看的,大家就争着模仿。先前只是堂子里的倌人,弄到后来连良家人都学样了。’(按:单引号内之文,想必也是从别处转录而来,只是未注明源于何处而已。)
  “一八九六年,清末著名小说家李伯元创办《游戏报》,翌年起该报别出心裁地首开花榜,从而在上海滩掀起了日益泛滥的选美浪潮。......
  “一八九七年夏,《游戏报》开榜日成了黄清滩石库门男人的节日,张园、南京路挤满了争购该报的市民。对入选艳榜、艺榜的状元、榜眼与探花,报馆用鼓乐送匾。被该报捧为‘四大金刚’的名妓贾黛玉、陆兰芳、金小宝、张书玉,名扬十里洋场。
  “……这四位名噪都市的青楼女子,每日必到张园,并且必迟到。一到必坐安垲第门首啜茗。这更招引得张园游客如云,车马如织了... ...”

  如此张园,如此选美开榜活动,本性就喜好热闹追求新奇、现又重新跻身于青楼群英之列的彩云,焉有不到场不参与之理!
  非但到场,非但参与,还要竞争,还要独领风骚,还要努力在竞争中获胜!

  在上海这块地方,时髦和摩登的秘诀,在于与众不同,在于出奇出怪而制胜。
  彩云不到九点就赶到了安凯第剧场。
  “四大金刚”以姗姗来迟来显示自己的身价,来吸引观者的注意,今天的彩云,则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来一个提前亮相。
  不出她所料,因为今天这个即将“开榜”的非常日子,素来爱过夜生活而不愿早起的上海白相人,却也为此而如纱厂女工般赶了个早班来了──张园的大门口,长长一溜地早已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黄包车、皮篷车、船式车,还有在上海滩上已残留不多的软轿。大门两侧一人多高的粉墙上,则是按老规矩,左右对称地挂上了两大块色泽鲜艳夺目的黄锻,只等十点钟一开榜,那中榜之佳丽的芳名,就会由沪上著名书画家立即爬上高梯,当众挥毫,左为“艳榜”,右为“艺榜”,一一题写了上去──那两架人字形的高梯,也已裹上了红绸,倚于粉墙了。
  彩云与她班子里的姑娘玉环刚一前一后从黄包车里下来,就引起了大门口那帮专门侯着一睹丽人风采的男人们的注意。
  目光集中在彩云身上。
  这也一样不出彩云所料。
  或者说,这正是彩云今日精心装扮所要达到的目标。
  她穿了一身男装。
  她身着一领雪青隐花纺绸单长衫,外罩一件宝兰茜纱夹马褂。马褂镶滚了金线纳成的花边,而一侧的的口袋上,又露出一根粗粗的亮亮的系着怀表的金链。花边和金链两相呼应,显出了一种富贵之气。她足蹬一双京色镶鞋,高高的云绫状的鞋底雪白耀眼,将她的苗条的身材垫高了许多,倍增秀丽飘逸。她梳着一根垂至腰际的鸟黑长辫,上戴一顶瓜棱小帽,那帽圈正中,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猫眼。她戴着一个红宝嵌戒的手中,拿了一把折扇,而沉沉的扇坠,又是一块艳丽的茜红玉。这一串星星点点的红色,自成一统,使她格外引人注目。她步态轻灵而潇洒,下那黄包车和上那张园台阶时一撩长衫一举步的那份洒脱,把街上门口那些看客的心,全都撩拨得火辣辣地了。
  “这是谁?啊啊,这是谁?”
  “哧,象是京城来的公子哥儿!说不定是哪家亲王府里的!”
  “恐怕是个八旗子弟,不然没这副派头!”
  “会不会是宫里的大阿哥?──说是最喜欢乔装打扮了出宫逛堂子了!”
  “瞎七搭八!太后那年钦定大阿哥时,他都快三十岁了,这位公子,顶多十七八!”
  彩云听在耳里,笑在心里。瞎了你们的眼了,她想,我这张面孔,是男人面孔吗?
  不过,她又想,被上海人称为“屁精”的相公男妓,有的看起来倒的确比女人还白还嫩还娇嗲,在这张园内外,本就不少。有许多白相人,对这些男妓的兴趣,比对女倌人还足──这些园门外的围观者,欣赏穿了男装的自己,比观看身边那姣好的月娟,不正是更津津有味吗?
  这身男装,真是穿对了!
  上海地方,美女如云,奇装异服,比比皆是。可要论女扮男装,而且并不仰仗新潮洋派的西装革履,偏要在正宗传统的大清便服上穿出风流才子、王公贵族的韵味来,可以毫不胆怯地说,非我彩云莫属!
  彩云是与真正的风流才子洪状元同床共衾、生儿育女的状元夫人!
  彩云曾在京城皇城根下掌过红顶子一品高官之家宅的内政大权数年之久!
  彩云伴随钦差大臣出使欧洲五国,服饰谈吐举手投足代表的是整个大清王朝!
  彩云亲见过多少秀才举人探花榜眼状元?亲历过多少文官武职高官望族?他们穿什么戴什么,他们用什么使什么,他们说什么谈什么,他们怎么走路怎么交际,彩云还会不知道?彩云还能学不象?
  比不过花名“贾黛玉”的萍萍的吹拉弹唱,比不过年方二八的陆兰芳的青春年少,比不过金小宝那么出口成章已获“诗妓”之称,比不上张书玉那传闻中的“七十二变”床第之功,但若要比一比改穿了男装之后有模有样才气贵气十足几可乱真的那种风流倜傥,谁能及得上!

  穿过花花草草的花园时,有人认出了玉环。
  “哎,这不是玉环吗?”
  玉环停住脚步,施着万福:
  “唐老爷好!玉环好久没见唐大人了,总惦着呢!”
  彩云顾自向前走,心里又笑了起来:这玉环,倒底还是练出来了!还“惦记”着这个什么“唐老爷”呢!这尖嘴猴腮的姓唐的,不是一家洋行里的中国买办吗,到我们书寓来过一次,付钱时之狗皮倒灶,世上少见!什么时候你还惦着这样有小气鬼了?
  又有人跟玉环在打招呼:
  “哟,玉环今天攀上个小白脸了,不理你吴爷了?”
  “哪里敢呀,吴大人,”玉环在格格地笑,“您老不看看清楚,这是谁呀!”
  “谁?”那个当过守备道正丁忧在家赋闲的老头儿在后面气喘喘地说,“保不住你也捞着了一个红状元?……”
  玉环一边笑着说“吴老什么时候再来坐坐”,一边赶紧几步追上了已经登上楼梯的彩云。
  “这死老头,”她嘀咕着,“最讨人嫌了!”
  彩云往自己定下的包厢走去,头也不回地问:
  “怎么了?”
  “一晚上,”玉环恨恨地说,“没个够!”
  “是吗?”彩云笑了笑,“下回再来,换飞燕对付他,银子要他加倍!”
  “不过……”
  “怎么?”
  “他说是……要娶我……”玉环怯怯地说。
  彩云回头望望玉环胖嘟嘟的圆脸,叹了口气,没再搭腔。

  跟自己当年一样,这小胖丫头,也在做着从良梦。
  从杨州包了她来时,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了好几天,肿肿的眼泡不讨人喜欢,让好几个客人扫了兴。
  孙三为此而打过她几次。愈打愈哭,脾气还倔。
  打的时候,随了彩云同到上海的母亲总护着点,后来她就向老太太说了,她在杨州时,有个占地百多亩的大财主家的独生儿子,单喜嫖她,还给她许过愿,说是只要他考上了举人,就一定纳她为妾。她于是天天都在盼那个连秀才都没捞着的老童生中举,而且还一心想守在那童生所在的杨州。
  彩云跟她说,傻丫头,你写封信去不就行了?把这里二马路彦丰里的地址告诉他,让他快到上海来跟你见上一面。他若真是有情有义,不但你俩可以订下誓盟,我这里甚至还可以成全你:不必太多,你让他还我两千五百两纹银,我就放你走,你俩一起远走高飞。至于杨州那边买断了你的那一家,由我来打发!
  她写了信。她天天盼等回音。
  盼了两三个月,又追过去几封信。
  石沉大海。
  不久传来消息说,那童生依然混迹于瘦西湖一带的娼寮妓院之中,听说都得了杨梅疮了。
  她终于就死了心。
  其间她在彩云教导和飞燕的带领下,学会了号称“书寓”的上海一等妓院中的一应规矩,
  她并不是雏妓。她都快满十八岁了。十五岁那年她被她亲生父母卖到妓院,卖身的银子是拿去给她的双胞胎兄弟订亲用的。她算是那种卖断了的姑娘。她人很聪明,唱起淮剧和黄梅戏来,音质极媚。姿色也不错,皮肤尤其出色,一张圆润的小脸,终日里白里透红,象是上过胭脂似的。她偏胖些,小小年纪,两个奶子就饱满得象当年给继元喂过的奶妈似的,肥肥的屁股,也在腰下左右鼓出两大块。但彩云恰就中意这一点。花两千五百两的高价向她的主家只包五年,就为了她这点点刚刚到边缘地带的肥胖。彩云太知道嫖客的不同喜好了。有专爱苗条的,也有特喜饱满些的。彩云的“书寓”里,两个姑娘,一叫玉环,一叫飞燕,就是取了“环肥燕瘦”两个品种,客人来了,可丰俭随意。
  因为是挂了谐“赵梦鸾”之音为“曹梦兰书寓”的牌号,因为彩云坚持着宁可没有客人,也决不掉身价,所以即便是飞燕玉环这样的包身姑娘,一般情况下,也是不会遇上过于下三烂的凶蛮嫖客的。玉环不久就对飞燕说,前世里还是修了点福,落到了状元夫人的门下,比起她原先的那家杨州堂子来,这里的书寓,简直就是天堂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还在做着从良梦──甚至连嫁与那整夜“没个够”的老头儿作妾,也在所不惜!

  与玉环手拉手肩挨肩一步又一步地登上“安凯第”的假二层时,大厅之中翘首仰望包厢的人群中,已经有几个眼尖的张园常客,认出了彩云──这位在二马路上占了五楼五底一幢“书寓”的大名鼎鼎的“曹梦兰”了。
  “快看快看,曹梦兰来了!”
  “对对,就是她,今天的艳榜,她是状元!”
  上海地方,没什么长久的真正的秘密。揭榜的“号外”还没散发,消息灵通者对那排行榜,早已了如指掌了。
  “嘻嘻,这倒是跟她那洪状元配上对了!”
  “晓得吗,不光艳榜!艺榜她也上了!得了个探花!”
  “是吗?她擅长哪一功?”
  “老兄不要这么色迷迷好吗?不是床第功!人家不愧为状元夫人,还很会写对联呢!”
  “是吗?她这次上榜,是对出了哪一联?”
  “听说是一副别出心裁‘无情对’──上联是人名:‘张之洞’;下联竟就让她给对了出来了──老兄你倒试试看!”
  “张之洞,张之洞,是不是就是那个开水师学堂造芦汉铁路的张之洞?”
  “正是。”
  “张之洞,张之洞……谁出的这个上联,真是刁钻促侠!”
  “嘿嘿,老兄对不出来了吧?人家一个曹梦兰,听说却是信口而出了三个字──‘陶然亭’!”
  “张之洞,陶然亭,哎呀呀,妙妙妙,好一个‘无情对’!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瞒老兄,在下读过不少易经典籍,这位夺魁倌人的这一副对子,似有点不祥之兆……”
  “嘻嘻,天机可否一泄?”
  “你去过京城没有?知道不知道陶然亭是什么地方?”
  “去过呀,不就是一处亭园么?”
  “我跟你说,那是专门埋葬历代冤死香魂的地方──要是我没记错,有个叫倩云的名妓,就是葬于彼处的!”
  “呸!打嘴!好好一个开榜日,何来你这么一个黑老鸦!”
  也有只闻“状元夫人”之名而不识“曹梦兰”之人的,在包厢之下把个脑袋都快拧掉了,还是茫然。
  “哪一个?倒底哪个是上了头榜的?”
  “眼乌珠张大点呀,不就在你头顶上吗?”
  “喔喔,就是有个小白脸陪着的?”
  其时那孙三正好提了一大号的兰花花篮进入包厢。
  “小白脸?嘻嘻,他叫孙三,是曹梦兰养着的……白虽不白,不过也可以叫做小白脸。”
  “这么白还不算白?”这一位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男装的彩云,“比曹梦兰都……漂亮多了!要我去她那堂子,宁可要这只乌龟,也不要她──太胖了,一身的肥肉!”他不屑地冲玉环一撇嘴。
  “喂喂,你倒底在看哪里?”
  “看那小白脸呀,曹梦兰的迷煞人的小白脸……”
  “啊哈,我晓得你是看花了眼了!我跟你说,你看的那个,正是曹梦兰!”
  “什么?不……不是个……”
  “嘻嘻,今朝蛮风凉的,阿弟怎么还是有点热昏?我跟你说,曹梦兰今天明摆着是为了出风头,特别地女扮了男装的!而且伊偏偏不扮洋场小开,扮了一个风流公子、大清贵少,不但可以与众不同,弄出个异军突起,而且还正好跟伊的‘状元夫人’的名声相匹配,实在真是煞费苦心了!伊旁边那个小胖子,叫玉环,是伊‘曹梦兰书寓’两大台柱之一,不要看伊胖,据说发起嗲来,可以叫人骨头都酥掉!还有一个叫飞燕,小巧玲珑,可以在一张八仙桌上边唱边舞……刚刚进来送花篮的,才是曹梦兰的小白脸呢──也不要看伊黑大粗胖,唱起京戏来,唱功扮相都是顶刮刮的!……”
  上海滩上的男子,专有在吃喝嫖赌上博闻强记,一开口便能如数家珍的。

  十时正,《游戏报》开榜。
  整个安凯第剧场象一锅煮沸了的水一样。
  《游戏报》雇了来的一支洋乐队,奏着乐向彩云的包厢送来了一块大大的框金横匾。
  毕竟是文人闹出来的把戏,那横匾上写的是:
  “中西合璧 色艺双全”
  想出这八个大字来的,自然对彩云的经历还是很熟悉。
  彩云笑盈盈地接过那匾,转手交给身后的玉环和孙三,然后一面向那支洋乐队的指挥塞去一个沉甸甸的红包,一面用英语说:
  “Thank you,Please ask the band follow me!(多谢您了,请让乐队跟着我。)”
  那指挥没料到面前这位少年竟能说出如此流利地道的英文来,先是一愣,继而非常高兴地笑了起来,说:
  “My preasure,Sir!(乐于为您效劳,先生。)”
  他其实也并没搞清楚今天得匾的是哪一个,而面前这位懂得向他塞小费的粉面少年是为谁。
  在乐队的伴送下,彩云沿着假二层头排的走廊走了一圈。
  她走的是男人一般的大步,却又更细密和飘逸些。
  她着的是男装,却满面都是娇媚璀籼的笑容。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从乐队临时抽出的号手,为她提着那个大大的花篮。
  她将一把又一把的香喷喷的的兰花撒向“安凯第”剧场的底层。
  底层的男人象潮水般,随了她的脚步,随了那一把把飘落下来的玫瑰,喧嚷着,涌动着。
  花撒完了,那一圈走廊也走完了,她也就隐入了那扇她早就看好了的边门。

  《游戏报》次日用一整版的篇幅评述夺魁“状元”曹梦兰小姐在开榜之际的杰出表现。那头条文章的标题是:
  “女扮男装别出心裁  天女散花芳心独运”
  报屁股有一则补白,是一份花店的账单:
  “曹寓 兰花八百朵 大洋四百”
  其时物价,每石米(合一百五十六斤)为大洋二元。
  入张园泡一盖碗茶,收二角;汤面一角;卤鸭三角;鱼翅八角。厨房办酒,每桌五到十元不等。
  “安凯第”剧场整日包租费,也只要五十大洋。

  从安凯第的边门走出,孙三已经雇好了两乘小轿,在马路边上侯着了。
  “匾呢?”她问。
  “在前边大门口叫了辆黄包车,让玉环送回去了──好不容易才挤开人群上了车,都以为她就是上了榜的状元呢!美不死她!”孙三笑着说,一面为彩云掀轿帘,一面吩咐轿夫:“宝善街,‘满庭芳’戏园。”
  “来得及吗?”彩云边上轿,边问。
  孙三下午要粉墨登场,彩云安排好了去给他捧场。
  “嘿嘿,不看看我雇的是什么轿?”孙三得意地说,“顶多二十来分钟就到了!我的戏是一点半钟开场,早着呢!对了,还可以去湖心亭喝盅茶,怎么样?”
  “不去那里!找家咖啡馆。”彩云说完,就放下了轿帘。
  “行行,”帘外的孙三说,“先去德大西餐馆,侯我们,再到‘满庭芳’!”
  “是!”轿夫应着,稳稳地起了轿。
  她的心里,却掠过了一丝不快。
  不用看,她也明白孙三又去喊了上海滩上最贵的“三人飞轿”。
  并非心痛那数倍于通常软轿的价格。四百大洋的香兰花都撒掉了,还在乎两乘小轿六个轿夫的几个脚力钱?
  她是不乐意这孙三的自作主张。
  她通常不坐轿,尤其是不坐这引人注目的“三人飞轿”。
  “三人飞轿”原本是专供出诊治病救人的医生坐的。三个轿夫一顶轿,两人抬,一人随行以备换肩,目的是早到早救人。后来有些摩登倌人,并非有什么急事,也故意乘坐了那轿,还将轿帘卷得高高的,在街上掠过,够招摇的。
  彩云喜欢出风头,但不喜欢以此招摇。
  到了上海才知道,上海滩上以拒绝坐轿来抗议官府猛增轿捐的主张,竟还是从妓界前辈──名满江南的胡宝玉发端的。
  胡宝玉早已年过四十。韶华虽已逝去,钱财则已聚积。她在跟彩云的“曹梦兰书寓”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三马路上,设了一个号称“庆余堂”的书寓,里面设了从广东购了全套红木家具布置而成的大厅,还有装了西式壁炉五彩绒毯电风扇电气灶的西洋房间。她的饭堂尤大,所雇厨师可以做京、苏、杨、锡各帮菜肴,有时竟还承办西餐。因为名气实在太响,上海人竟已将她跟另外两个胡姓名人──巨商胡雪岩、画家胡公寿并称为“三胡”,私下里还有人称她为“妓界西太后”。
  这样的妓界领袖,彩云敢得罪吗?
  不敢得罪,却又不知怎么地总跟她不投缘。人跟人之间,真有个说不明道不白的缘份在左右着,不投缘的人,见面就会不舒服。彩云刚搬往二马路时,曾听从萍萍的建议,带了一架从德国带回的极为精致的小自呜钟作礼品,拜会过她一次。可她却是一脸的不屑,说话都是冷冷地。彩云那时还不知道她二十年前曾跟陆乾坤相好过,还差一点进了陆府当姨娘,对这半老徐娘的敌意莫名其妙。她出了“庆余堂”的大门时就一肚子的不服气。不也就是个一样的货吗?她想,下决心不再去“热面孔贴冷屁股”。后来听说,春上《游戏报》将明明已经上了艳榜的“曹梦兰”抹了去,作梗的不光是苏州一帮子“乡亲”,还有她老佛爷的一份意思!
  如此,彩云怎么还能总违这妓界领袖之大不韪,去坐那个由她领导了抗捐斗争的不该坐的软轿──尤其是这个招摇过市的“三人飞轿”!
  其间厉害,她并不是没有跟孙三说过。
  偏这个孙三,虽然办事利落细致,骨子里却还是不够聪明,而且尽管已经落到了如今这么个地步,脑子一旦不转弯起来,还会闹一点珠宝少爷的脾气。自从傍上了她这个“曹梦兰”之后,乌龟做得好象也“状元”了起来。
  “老子偏就不想卖她的账!”他说,“咱又不是花不起那点轿捐,她个老婊……老婆子,管得着吗?”
  “你不想让我在这上海再混下去了?”彩云发过脾气。
  “嘿嘿,大不了跟我回天津去,”他却笑,“我们正式结拜夫妻。”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梦做得倒是轻巧!曾经沧海难为水,嫁过洪状元的彩云,真要再为人之妻,还会要了你了?
  “停下,停下!”彩云在轿子里跺了脚了。
  彩云的轿一停,后面抬着孙三的那顶,马上紧靠也搁了下来。
  “怎么了?”孙三急急地钻出来,扶住彩云,“还没到呢,这才刚过红庙……”
  “我不去了,”彩云顾自扬手招着一辆黄包车,又对立于一旁的轿夫说,“轿子钱,由这位少爷照付。”
  “哎呀呀,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变卦了?”孙三倒挂了眉毛说,“没你捧场,我这破嗓,还能吊得上去吗?”
  “花点钱,买一百张票给门口的戏迷,说明是孙三爷白送的,到时候自会有人给你喝彩!”
  “那也不及你在包厢里坐一坐呀!”孙三苦着脸,“你今儿个上了花榜,消息肯定已经传到戏园子里去了。只要你一亮相,整个‘满庭芳’的人都不会看戏,只会来看着你了!”
  彩云依然板着脸。
  “我说爷们,”她用京白说,“都瞅着我,您这戏不是白唱了吗──照这么说着,我就更不能去了!”
  “这……唉,傻不愣的三爷绕不过你!三爷今天没听上榜状元的话,又叫上了飞轿,惹状元大人生气了,三爷心里明白。三爷只好自作自受……”他哼了一句《思凡》里的“倒板”,“风流公子自作多情端的就是自寻烦恼了也──”
  彩云终于把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孙三,就这点绵软的性子好。
  “我也真的有点累了,”她放缓了口气说,“再说,今晚上来的客人,非同小可,我也该早点回去照应着,你说是不是?”
  “唉,”孙三却又叹气,“不就又是那个蒙古佬吗?──三爷心里酸着哪!”
  “收人家银子的时候,怎没见你酸着来?”彩云正色道,“干了这一行,你就少来这一套!” 这一顿晚宴,一直吃到将近午夜,方才尽兴而罢。
  为招待这几个贵客,彩云使出了浑身解数。
  她也没料到,立山不但带来了号称“江南第一商”的盛宣怀、上海道台汪琪,竟还请来了大清相国李鸿章!
  因为约请了这位“李伯爷”,立山也不象平时常来常往时那般落拓不羁了,天色还未暗下,他就早早地先赶了来。
  “不是说他因为甲午战败遭了贬谪了吗?怎么到了上海了?”彩云诧异地问。
  “正是因为贬往南疆,才路过上海,”立山答道,“可怜,七十多岁了,还要到那瘴疠之地去。”
  “真是,”彩云说,“当了个替罪羊!”
  “咳,这话可不是你该说的!”总理内务大臣说。
  “这里的人,都这么说呢!”
  “这里?嘿,也就因为是租界罢!要是在京城,敢?──我说彩云,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吗?”
  “是,请大人恕罪,民女多嘴了。”彩云说着,不禁想起了当年的洪文。男人但凡做了官,总有许多相象的地方。
  “可别因为李伯爷时运不济了,就怠慢了他呀!”立山显然是想缓和一下。
  “看你说的!”彩云娇嗔地嘟起了嘴,“我是这样的人吗?”
  立山笑着拍拍她的手,说:
  “你是这样的人,我也不请他来了!”
  彩云默了默神,又说:
  “李伯爷对我,还是有恩的呢……”
  “我知道。为那老毛子的地图事,真还全仗了他。”
  “他……”彩云的眼睛里,汪上了泪水,“他知道我如今,我如今……”
  立山一把揽住了她娇小的肩膀,用大手抹去了她的泪水:
  “你如今又怎么样了?你不是活得自由自在,有滋有味的吗?瞧瞧这上头挂着那匾,‘中西合璧,色艺双全’,把你可真是夸到点子上了!今天这个日子,算得上是个‘彩云日’了,整个上海,街头巷尾的,都在说道你呢!你说你活得有多风光!你真要还焐在苏州那座乡巴佬大院里,早就给焐出长毛绿霉来了……”他将他那大嘴凑到彩云的耳边,放轻了声音说:
  “……我们俩,又怎能了却了这份情缘?”
  彩云尽管心里发酸,但不能不点了点头,强咽下直涌上来的泪水。
  立山说的不是没道理。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当初也并不完全是洪家强逼的,她自己心里明白。
  这个杨立山,不知怎么地,说话总能说到自己的心里去!

  立山的脾性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说起来他也可算是个采花老手了。家里一妻四妾且不说,差不多凡他任过职的地方,不管是长达六年之久的南京,还是只当过两个月巡抚的广东,他都包养了外室。除此之外,他每到一地,还特别地喜好充当所谓的“护花公子”,但凡当地有点名气的青楼女子,他大多要去先结识、后熟识、再后就充当其后台靠山,大把大把地花银子在所不惜且不说,有什么难处了,还可以借他这个朝上重臣之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逢凶化吉。跟她相好的女子,简直可以说是难计其数。
  如此滥情的纨绔子弟,彩云并不是没有遇到过。当年“富春馆”里的珍珠,曾从良嫁与山东举人王仲昭,那个脾性不错的风流才子,就是这一类的男子。通常说来,滥情之人,大都用情不专、不深、不久,而且不真,王仲昭后来荡尽家产,在离开南方前竟将珍珠和另外两妾一并低价抛售给阿富妈,便是一证。
  可这位身居高位的立山大人,却似乎有点例外。
  即使在并无深交的当年,他也真的总是惦着她彩云。
  他备了重礼,屈尊来参加当时刚满丁忧尚未复起的洪文与她的婚礼;
  他专程从南京赶到十六铺码头,来为官职在他之下即将携了她出国去的洪文送行;
  他不顾大清法规,将内宫传出的有人参了洪文的消息透露出来,让洪文早作应付的准备;
  后来他在进了“曹梦兰书寓”三楼彩云房内的罗绡帐后,叹着气说,那一切的一切,统统只是为了她──或者是为她而操心担忧,或者仅仅只是为了看一看她。
  彩云相信他决不是花言巧语。
  彩云其实早就明白这一点。
  男女之间的信息传递有时候不必用语言。
  彩云脱离洪家返归母家的消息一传到他那里,他竟将留在京城的阿福找了去,给了盘缠,给了他一千两银子的银票,让他往南边专程走了一次,送交给彩云,同时带一个口信,说是如果彩云愿意,马上就可以再回京城,“杨府的大门,永远是向她敞开着的”。
  彩云退回了银票。
  她刚生下继元。
  她以为还能找得到那个洪銮。
  也还没谋划好自己的下一步棋。
  她刚刚尝够了在大户人家作妾的滋味,一时里岂还肯重蹈覆辙?
  他竟也没再来纠缠。
  年余没有讯息。
  这才象是个堂堂男子汉呢,彩云常常禁不住暗暗赞叹,时不时地,竟也会想起这个人来。
  “曹梦兰书寓”挂脾那天,他突然出现了。
  他虽是一身便服,但轮廓分明毛孔毕露的大脸、膘悍挺拔的身材、华贵富丽的服饰,一望而知是满蒙族的皇亲国戚。他还带来了他的好友,现任上海道汪琪。这汪琪虽也是便服,但上海人眼尖,无论是前来道贺的,还是挤在门口看热闹的,都马上就把这父母官认了出来了。他俩没有久坐,只喝了几口彩云带着满面的感激亲手端上的茉莉香茶就离去了,临走留下一张银票作贺礼,纹银一千。
  从此那地痞流氓的滋事寻衅就几乎绝迹。

  “拿着,”立山说,“跟我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不就是一桌酒席么,哪用得着三千呀!”彩云还是推拒着,“重写一张吧,一千还有富余的呢。”
  烟花巷内,很少见着象她这样看轻了钱财的,真是个好女子,立山不免想。
  他将银票塞进彩云的软若无骨的小手,说:
  “去买个钻戒,挑大的!”
  彩云心里也不免一阵感动。难为他还这么细心!她想。前不久跟他一起去看戏,在那座名叫“丹桂茶园”的戏园子里,她看见“四大名旦”之一的“诗妓”金小宝,手上戴了一枚光彩夺目的硕大钻戒,曾经颇为羡慕地赞赏过一句,没料想他这平时够大而化之的蒙古汉子,竟还记住了!
  她收下银票,放进梳妆台上的小抽斗,回头向门外唤道:
  “三儿!”
  “哎,夫人什么吩咐?”孙三应声而入。
  “将厨房里的东西全撤了。去‘岳阳楼’酒家,订全套‘金魁席’,快车专送。”
  “这……”孙三使劲地眨着眼皮,“都是依了立山大人的口味备下的,专从洪长兴订的羊肉……”
  “让你撤你就撤呗!”彩云皱了眉头说,她知道孙三心疼了那备席的银子了,“酒嘛……”她回头问立山,“李伯爷爱喝什么?”
  “五粮液。”总管内务的立山不假思索地答。
  “呵!是李伯爷要来?”孙三大惊小怪地说,“真是那个相爷李伯爷要来?”
  彩云和立山都没去理他。彩云略一默神,又问立山:
  “相爷爱听京戏还是昆曲?”
  “要说他爱听么,该是他安徽家乡的黄梅戏罗,”立山笑着说,“只可惜这里没有──你们那玉环,唱的也只是是淮剧。”
  “黄梅戏?”孙三忙说,“小的倒会几段!”
  “是吗?”立山这才正眼看了看他,“会哪些段子?”
  “小的最拿手的,是‘三国’里的‘挥泪斩马稷’……”
  彩云和立山对望了一眼,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请刚刚被虢夺三眼花翎的李鸿章听“挥泪斩马稷”?亏这个傻王八想得出来!
  “啊啊,不妥不妥,”孙三让他俩一笑,也醒过了神来,连忙说:
  “小的还会反串,可以唱一段‘佳期’,……”
  “反串就不必了,”立山望着他那张大黑麻脸,说,“准备着一段清唱便可!”
  “是是!”孙三说,“小的这就去喊个琴师……”他转头对彩云说:“这可得花不少银子的罗!”
  “行了行了,”彩云皱了眉头说,“快张罗着去就是了,还噜苏什么!”
  待他一走,立山止不住又笑了起来,说:
  “你麾下这位三儿,还是挺顶用的!你瞧他,总怕我花不起银子,让你这老板娘赔了本呢!”
  彩云又是气恼,又是无可奈何,只好解释道:
  “我这里的钱,都由我娘管着,他只是过过手……您给了多少,他的确也真是不知道……”
  立山止住笑,对彩云正色道:
  “这很对。别让他太抓着了你了。”
  “哪里会呢,”彩云说,“也就是使唤使唤罢了!我要撑出这么一个门面,也实在没有办法……”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立山再次揽过她,象哄孩子似地拍拍她,说:
  “我明白我明白,难为了你了!……我还是这句老话,什么时候倦鸟要是想归林了,杨家的大门,总是向你敞着的!”
  彩云不吭声,只是将自己的头,倚到了这个有着四个妻妾、无数相好、却还真的有余力再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一点庇护的男人的胸膛上。

  挂出“曹梦兰书寓”招牌的第二天,是她自己,让孙三找到立山所住的京官官邸,递去了请他来赴晚宴的大红烫金帖子。
  花巷里手都明白,这样的帖子,明摆着是邀他宿夜的意思。
  立山那天本已约好了盛宣怀和另一位从杭州赶来的绸缎商,同去大马路上的“知味观”用餐,商议为老佛爷和宫内诸嫔妃定制秋装之事的。接了这份请帖,立即差人快马赶去盛宅,说是另有紧急公务,改了安排,老佛爷那事,往后拖两天也无碍。
  在青楼群内混了多少年头的立山焉能不知,彩云送出这样的帖子,其实是犯了“书寓”行规的。
  惟其犯规,才格外难能可贵。
  他如约于傍晚时分抵达。
  他在彩云的三楼厢房内一步不出地耽了一天两夜。
  从此他就成了“曹梦兰书寓”的最特殊的客人。

  官分品第,妓女亦有等级。
  据一些专事研究中国娼妓史的行家查证,清末名初的上海滩,娼家等级以如下次序排列:
  一等:书寓。
  二等:长三堂子。(亦名“住家加茶碗”、“酒过夜”)
  三等:么(读“Yao”)二堂子。(亦名“私局”、“叫干湿”)
  四等:花烟间。
  五等:钉棚。
  六等:咸肉庄。(包括专做外国水兵生意的“咸水妹”)
  七等:淌牌。
  七等:碰和台子。
  末等:野鸡。
  其二等以上的即“书寓”和“长三”,比属较为高级的,大多集中于以四马路(今福州路)五马路(今广东路)为核心向外幅射的的“会乐里”、“三元坊”、“群玉坊”、“大兴里”以及格洛克路(今柳林路)、八仙桥一带。
  彩云的“曹梦兰书寓”开到二马路(今九江路)这样的边缘地区去,据她三十年后对一位猎奇寻访的记者说,是为了不去抢自己那帮苏州来的姐妹的生意。
  有可信成份。观其一生,她的确比较看重义气。
  有虚夸成份。意在炫耀自己昔日之色相实力。
  不管怎么说,她当时在二马路彦丰里挂出的牌子,还是最高一级的“书寓”。
  但凡开出“书寓”,本是应该非常讲究搭搭架子,摆摆谱的。
  “书寓”的挂牌主子通常不陪宿。非但不陪宿,一般的狎客也不出面接待。
  “书寓”的色情业务,由寓内养着的姑娘应付。
  这些姑娘一个个也非等闲之辈。姿色秀丽且不说,还必须聪明伶俐,会“十八句谈风”,无论怎样的客人,都要能与之“自来熟”,见貌辨色地交谈几个回合就将之“摆平”,使他不至于看轻了这里,使他明白银子花到这个高级地方来还是值得!
  “书寓”里为客人备下的烟茶果品也考究,光是烟,就得按不同客人的不同要求,递上鸦片烟、水烟、雪茄烟等等。至于水果,更要依了四时不同而不断更换:春天苹果杨梅,夏季蜜桃生梨,入秋葡萄菱藕,冬日则是鲜桔芦柑。另外还要有精致零食小吃,诸如杭州山核桃,苏州采芝斋蜜饯,南京鸭肫干,常州芝麻糖之类,有点象当今称之为“电视食品”的。
  书寓姑娘必须都会唱曲。主要是昆曲,还有京戏,“三江地区”(即江苏浙江江西)的地方戏曲,多少也应会一些。客人来了,不管生客熟客,姑娘都先要给唱上一小段,这叫“堂唱”──也只有号称了“书寓”的,才有此等高雅服务。
  而即便是这些姑娘,也不是可以任意宿嫖的。主动权在姑娘。只有姑娘跟你熟了,有交情了,谈得拢了,当然也有出钱出得姑娘动了心了,答应跟你过上一夜了,客人方可留下;若是姑娘不松了这个口,你吃完了喝完了谈完了听曲听完了,就得乖乖地走你的路,也算是嫖完了。
  姑娘尚且如此,“书寓”的挂牌主子,自然更要搭足架子。
  彩云刚到上海住于垃圾桥时,虽未正式挂牌,但因来客都是慕了她那个“状元夫人”的名气而来的,家养的玉环和飞燕又色艺俱佳,所以实际上也已是以“书寓”的规格待客了。既是为了不掉身价,也是因为毕竟从良多年,在大户人家书香门第里当过太太,一下子落回凡尘,她的心理还承受不起。在垃圾桥那段日子里,她只向客户提供玉环飞燕,本人一次也没有留宿过谁。
  不光不留宿,她还按“书寓”规矩,一般不出面应酬。除非熟人,除非慕名而专诚拜谒的豪绅大阀,她才只于周六周日两天亲自接待。接待自然也分规格。一般情况下,她只是陪陪酒,让飞燕唱苏南的评弹,让玉环来一段苏北的淮剧,自己刚施展口才,与来客天南地北地闲聊,侯客酒醉饭饱,便由孙三备车送走。特殊一点的,亦即大把花银的,她才亲自拨弦弹唱。遇到过几个略有文才的,她还跟他们对过几组对联。
  她的架子搭到如此地步,连孙三都惊讶。
  “没想到你对……对我还这么忠心耿耿,”他厚着脸皮说,“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没挑着好主子呗!”彩云淡淡地说,“珠宝家出来的,怎么还不懂‘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道理?”
  “往后到二马路,正式挂了你的牌子后呢?还这么着?”
  “有你这么急着往外卖的?”彩云终于发了火了,“给我死远点!”

  该端架子时彩云端着,不想端了时,她会全然不顾那“书寓”行规,主动地上赶着去约请立山。
  “早晚是这么回事了,就这么着吧。”她对要送请帖去的孙三说,有点抱歉和解释的意思。
  这几个月算是草创时期,孙三还是出了大力的。
  岂料孙三天生就是个干他那一行的,非但一点也不犯酸,而且对彩云的这一着大为赞赏。
  “咱这后台算是找上了!”他说,“往后看谁还再来欺侮咱!”
  他对苏帮打手黑灯瞎火里施与的老拳没齿难忘,而且还亲眼看见过头天开张时立山送来的一千两银票。
  听他这话时,彩云只好苦笑。
  有许多话,说出来还是不说为好。
  孙三的毛病就在这里。粗而俗,从来都是口无遮拦。
  当然,他的好处也在这里──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对她彩云,鬼心眼倒是不玩的。

  立山从此成为“曹梦兰书寓”最特殊的客人。
  他并不常来。他在朝当政,公务在身,官邸和家小都在京城。
  但他总是想方设法地往江南出差。只要往江南走,他就不管顺道逆道拐弯抹角,都到上海来滞留几天。
  那几天里,“曹梦兰书寓”的五楼五底,就成了总理内务大臣的衙门。
  他大把大把地花金耗银。
  他并不遵守青楼特别是“书寓”有关记账交钱的规定,总是人一到就甩出一张大额银票,好象他不是嫖客,而是这个住家的当家人似地。
  他白天总是请客摆席,邀一些在朝在野的高官富豪前来喝酒听曲。那几天里,“曹梦兰书寓”的门口,总是一辆接一辆地停满了装备豪华的各色车轿,一望而知那“书寓”的来客,都是些豪门大阀。
  他有时也换了便服与彩云一起外出嬉戏,斗蟋蟀,逛戏园,上海滩上只要是化钱多的时髦游乐,他陪了她几乎样样玩遍了。
  他甚至还带了她去参加过一次英国领馆的“Party”。 他跟许多洋人有交往,特别是教会。只是因为那次“派对”上,居然有个洋人认出了彩云是已故洪公使的夫人,令彩云和他都不免有点尴尬,他才再不携带她进入那一类场合了。
  他会想方设法地让彩云开心。
  到了夜晚,他尽情地消魂于彩云的温柔乡里。
  正当壮年的蒙古汉子,在那几个夜晚里,从不知疲累。
  他在男欢女爱中也与众不同。
  无论冬夏,他都喜欢赤身裸体地上床,一片布都不挂。
  他一片布都不挂时,跟他身为正兰贵胄、华装玉饰时,完全成了两个人。
  胡子拉碴、毛发兴旺的他,看起来就象一个北方的农民,或者说是更象是一个草原上的牧民。
  他一声不吭,只有一个接一个的,流畅、猛烈而连贯的动作。
  即使是在最疯狂的那一刹那,他也没有一点儿声响。
  他从来也不象洪文那样,用语言把他的感受即时地表达出来。
  他只用他的爱抚和攻击,来让他身下的女人充分体会到他的强壮,他的有力,他对她的痴迷,他对她的喜爱。
  彩云尽其所能地习惯他,逢迎他。
  三十岁的彩云懂得如何让床上的男人得到最充分的满足。
  朝中无人莫做官。娼家无后台休开业。
  虽然是胡子拉碴的蒙古佬,虽然一丝不挂的身上总有点牛羊的膻味,虽然那不知厌倦的床上运动实在让彩云有点吃不消,但他是彩云的坚硬的靠山。
  没有这样一个靠山,休说在上海立足,休说声誉鹊起,生意兴隆,就是租界一带的明着滋事的地痞流氓和苏州地方时不时暗中派来寻衅的泼皮无赖,就够让彩云不得安生了!
  彩云能不牢牢地巴结住这个靠山吗?
  对这个男人,彩云还不仅仅是曲意逢承,不仅仅是职业性很强的技术操作。
  这个男人有权,有势,有地位,有金钱,还有情有义。就凭这些,彩云也喜欢他。
  男人的权势金钱再加上情义,便构成魅力。
  更何况,彩云是个妓女。彩云的“曹梦兰书寓”是个娼家。
  娼家里的妓女,还能不喜欢立山这样的男人么?
  彩云将一腔感激化为床笫之上的如水柔情,呈奉于他。

  彩云让立山邀来的李鸿章也尽兴而归。
  七八十岁的有相当身份的老头子们来逛妓院,无非就是在众多美女的陪伴下,吃吃喝喝听听曲子,重温自己当年年青时候声色犬马的大好时光,图的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温情抚慰──彩云明白这个。
  尽管在座的有正当壮年的嫖妓能手盛宣怀,还有可以称得上年轻有为的刚只三十多岁上海道台汪琪,可是这一桌酒席,因为有了李鸿章,他们就都只能算是陪客了──彩云更明白这个。
  她穿了一身地道的大清贵妇服,跪迎李鸿章。
  她亲自半抱琵琶,拨弦弹唱了一首南宋军妓严蕊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
   似被前缘误。
   花开花落自有时,
   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归去,
   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
   莫问奴归处!”
  她唱得凄凄婉婉地,让那位知道她原是洪文爱妾的李鸿章也动了怜悯之情。
  “不必如此哀苦了,”老头子说,“子卿在时,你毕竟跟他过了几年好日子。子卿去了,你趁年青离开了洪家,也算是应时适是。”他环顾大厅内的金碧辉煌的陈设,笑着说,“看看你这居室,比我家都奢华阔气多了,还有什么可伤心的?”
  毕竟是一朝重臣,劝慰之辞半真半假地,恰到好处。彩云自然领情,不再放什么悲音,让莺儿和翠妹敬上香茗瓜果,又让玉环和飞燕各唱了几首拿手的俚曲小调。
  李鸿章虽然人在京都,日理万机,却也知道不少上海地方的世俗逸事。
  “杏荪,”他对盛宣怀说,“我听说你近来很破了一笔财,是吗?”
  虽然这盛宣怀是个商人,进进出出的生意里未必桩桩赚钱,亏了的也有,但在座之人包括盛宣怀自己,一听此言,都明白李鸿章指的是他迷上了一个“长三堂子”里的妓女,结果那女的串通了几个赌棍,一次就让他输掉了四万元钱。大家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那个臭娼妇!”盛宣怀骂道,“我要再遇上她,绑了送交汪兄的道台衙门!”
  “道台衙门不管这事,”汪琪说,“周瑜打黄盖,两相情愿的事。”
  “怨不得人们常说,婊子无情,王八无义!……”盛宣怀还在愤愤地嘀咕。
  盛宣怀口口声声“娼妇婊子”地,彩云听了扎耳,忙吩咐孙三开席。
  “李爷,”她甜甜地笑着,“是立山大人特意关照了的,说您在湖南多年,特喜湘味,这才给您专备了这一桌的!”
  “是吗?”李鸿章有点出乎意料。高兴之余,这老雕般的相爷不禁想,怨不得当年的洪文和现在的立山,都喜欢这个小女人呢──备一桌酒菜,还要捎带着抬举一下自己的相好杨立山!当年随了洪文出国,想必真的如传言所说,到处都讨了洋人的欢心,连宫廷里的皇后女王首相大臣,都对她备加宠爱!
  地道的湘菜,让盛宣怀和汪琪辣出了眼泪鼻涕,让李鸿章却胃口大开。
  彩云趁他酒酣耳热之际,推出了孙三的黄梅戏。
  因为是单口清唱,懂行的孙三没有听从外行立山的吩咐,还是涂脂抹粉地反串了旦角。
  他的本相虽黑大粗胖,他的扮相却富丽堂皇,很福态,甚至不乏妖媚。
  他唱得不地道,黄梅里串了京腔。
  但本籍安徽的李鸿章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几个段子唱下来,原本是来吃蹭饭的李鸿章,还吩咐随从特赏了孙三一百两纹银。
  彩云乖巧,素知李鸿章生性吝啬,连忙捧出一只从英国带回的珐琅鼻烟壶,说是知道李爷要来,早就准备好了的,特意孝敬李爷。
  李鸿章将近午夜时方满意而归。
  临行,他对搀扶着他跨出门槛的彩云说:
  “日后,若有生死攸关的大事,可来找我。”
  彩云对相爷的这句允诺感激得坠下了泪来。

  有谁能够想到,若干年后,不是彩云有了什么生死攸关的难事,要去找他这位相爷,倒反是这位权极一时的国家重臣,为了大清王朝生死攸关的大事,求到了娼门红妓赛金花的门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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