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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风景二十章




  小A许久没上门,这天晚饭后突然造访,很没精打采的样子。连连叹息:“日脚过得真没劲!”令我大为惊诧。小A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她与自家母亲住一起,二居室公房,小A夫妇一间,儿子与母亲一间,这在拥挤的大上海尚属不错的了。儿子从小由外婆带大,跟外婆一张床睡,现在已上小学二年级,乖巧聪明,功课优良,业余还学电子琴。小A是知足常乐,难见她愁容的。我问:“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小A摇摇头,道出一番缘由来。
  原来,小A的宝贝儿子冬冬样样好,就是人精瘦,怎么也喂不胖,娃娃乐太阳神健力宝乐百氏不知吃下去多少,依然像只发僵了的馒头。有人对他们说:那是因为小孩子跟老人睡在一起的缘故。老人精气不足,就把小孩子身上的精气丝丝缕缕地吸去了。小A夫妇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当晚就将儿子与母亲隔离,想想也很便当,只要将母亲的大床换成两张小床,母亲儿子各人一张床睡就行了。问题在于母亲在她的大床上睡了一辈子,她肯不肯换呢,丈夫说:“你去跟你妈讲,我是上门女婿,总归客气的。”小A说:“我去讲姆妈会骂我没良心的,还是你去讲,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欢喜嘛。”他们谁都不肯开这个口,晚上枕边彻夜商议,到底想出了妙计一条。
  第二天他们嚷嚷着说要把儿子的电子琴架起来,省得收出收进,这样儿子练琴就方便多了,母亲自然点头称是。十二平方米的斗室原来就塞得满满的,于是他们就有充足理由将他们的大床拆了,空出位置架琴,却在门后与大衣橱前搁起两张小钢丝床,这样一来房间里反而几乎挪不开身了。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他们想,母亲看见他们睡小床,一定会说:“你们小夫妻天天分开睡怎么行?还是我和冬冬一人睡一张小床吧。”这样他们隔离老人与儿子的目的就可以不费口舌地达到了。偏偏老太太不接翎子,只叹了一句:“现在小囡真像个小皇帝,做爷娘的为他们啥事情都可以牺牲。”便没有下文了。小A和丈夫面面相觑,又不好挑明,只好夜夜夫妻“分居”,各睡各的小钢丝床。
  我笑着说:“你们这是赶时髦,人家外国人是时兴夫妻分床睡的。”
  小A翻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天气热点倒也算了。现在天冷了,半夜里热被窝里钻出钻进,不要冻死啦?”
  我说:“那就把小床拆了,把大床再搭起来嘛!”
  小A连连摇头说:“急猴猴的,难看吗?再说一息息拆一息息搭,姆妈要起疑心的。”
  我说:“你们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小A说:“今天就是来求你帮个忙的,你明天假装上我家借钢丝床,就讲你家来客人了。我把小床借给你,就只好搭大床了。”
  我先是一愣,继而捧腹大笑,实在是佩服小A的绝顶聪明。


  B君家的门上钉着一块“五好家庭”的红牌牌,已有好些个年头了。先头一块是街道的,后来又换上区里的,据说最近又被推荐到市里去参加评选了。善于从鸡蛋里挑骨头的邻居们对B君家门上的这块红牌牌倒是众口一词地心悦诚服的,说是这家人家的老太太媳妇跑出跑进脸上总是笑咪咪的,从来没见她们红过脸,还当她俩是亲母女呢。
  一日偶遇B君,寒暄问起近来有何作为,B君苦笑着说:“这几天夜夜帮老娘老婆写发言稿,无名无利,虚度光阴。”我不觉好奇,问道:“尊夫人想必是评上先进劳模三八红旗手啦,老太太呢?”B君有点尴尬,说:“惭愧惭愧,非先进也非劳模,我们家算是五好家庭,街道里开五讲四美精神文明表彰大会,母亲要去介绍如何当个好婆婆,老婆要去介绍如何当个好媳妇。”我连忙祝贺:“家庭美满,B君你好福气。”不料B君竟愤愤不平起来,冷笑一声说道:“都以为五好家庭靠当婆婆的和当媳妇的创造出来,岂不知若没有个忍辱负重甘受夹板气的儿子和丈夫,能有婆媳和睦的大好局面吗?”
  “莫非你有难言之隐?”我敏感地抓住了蛛丝马迹。B君点点头说:“你们作家就好挖人家隐私,不过我说的状况已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了。舌头牙齿也有相磕碰的时候,人和人同在一爿屋顶下生活会没有矛盾?总要有人充当润滑剂嘛。”我颇感兴趣,说:“请试举一例。”B君便道:“我母亲有时在我面前嘀咕我老婆的种种不是,我总是诺诺,对母亲说,你老人家别跟她计较,当心气出毛病,让我去批评她。我老婆也常跟我发牢骚,数落我母亲这不是那不是,我也总是诺诺,劝慰她别为老人的偏执耗神,让我去跟母亲说理吧。其实,我从来不把她们的埋怨和牢骚传给对方,也从来不帮着谁去批评谁,权将许诺当作一阵风吹走。她们却都以为我认真地去跟对方说了,都察言观色揣摩对方的反应。见对方仍客客气气笑脸相迎,都十分感动起来,以为对方接受了自己的意见,反而躬省起自己是不是过于苛刻对方了,于是双方便愈加互相礼让、相敬如宾。你说说,这家庭和睦的大好局面是不是我的功劳?”
  “你这是典型的两面派呀。”我笑着说。B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请试想一下,我若老老实实将母亲的埋怨告诉老婆,将老婆的牢骚传给母亲,她们还会这般心无芥蒂吗?”
  仔细思忖,B君的话确有其理。解决家庭矛盾有时候的确无法追究是非,宁愿装装糊涂做做两面派,故而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俗活。


  C家与D家做了三十多年的邻居,共用一间厨房,他们都是有点底子的人家,待人接物很讲究礼仪,所以长久以来相安无事。
  这天夜饭桌上,C家好婆说:“隔壁大外孙强强签证已经签出来了,听讲立时三刻就要走的,总归要送点东西意思意思。”媳妇嘴巴一撇:“用不着的,他是出国扒洋分,又不是插队落户。”好婆说:“可是我们虹虹考上重点中学时,D家婶婶送过来一只奶油蛋糕外加两盒太阳神的。”媳妇说:“那只蛋糕咬上去粉渣渣的,不晓得兜了几家人家了。D家人多少精怪,前两天像鬼子悄悄进村一样,不声不响又占了我们家半格菜柜。”好婆叹了口气说:“这几年D家得寸进尺,我客气她当福气。但是没有办法的,D家内侄偏偏会是你们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我是为了你们才忍住这口气的。”媳妇眉毛一挑说:“姆妈你千万别为了我们而委屈你自己,否则我们就是大不孝了。再说我们凭本事吃饭,干吗要去讨好人家?”一直不响的儿子插了一句:“我们是不要讨好人家,不过姆妈日日在厨房间跟口家婶婶面对面肩并肩的,送点礼物,她就不好意思太嚣张,姆妈也好少受点气。”好婆连忙说:“单单为了我去送礼,那就不必了。我又不偷人不抢人,在自家地盘上作啥要卑躬屈膝呀?”最后一致决定,对D家大外孙出国的事只当不晓得。
  可是,夜深人静之时,C家好婆和媳妇都为此事百转回肠不能入眠,好婆想想虽则口家婶婶多占了菜柜,但是平常拖地板倒垃圾总是她代自己做的,日日相处,一点礼不送好不尴尬。媳妇想的是:总经理助理等于总经理的眼睛和耳朵,你有天大的本领也得罪不起呀。第二天一早,C家好婆在厨房碰着D家婶婶,俏悄塞过去一只信封,说:“一点点小意思,给强强买点零碎东西。”C家媳妇在楼梯口碰着D家大女儿,也塞过去一只信封,说:“区区薄礼,不要嫌弃呀。”
  又到吃夜饭的时分,C家刚刚摆开饭桌,D家婶婶和大女儿满脸堆笑地进来了,说道:“今朝给强强饯行,恭请你们全家过去热闹热闹。”C家人受宠若惊连连推辞,D家婶婶说:“好婆送两百块娘娘又送两百块,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这饯行酒一定要去吃的。”C家好婆与媳妇面面相觑,泥塑木雕般由D家人推上酒席。
  酒终人散,C家婆媳回得家来互相埋怨开了。媳妇说:“姆妈,讲好不送礼的你怎么又去送了?”好婆说:“你怎么也送了呢?”媳妇说:“我是为你平常在屋里日脚好过点呀!”好婆说:“我是为你们在外头日脚好过点呀!”两人想想那四百元钱心头肉疼。
  于是儿子出来打圆场说,“这不是蛮好吗?你为她,她为你,大家都是好心,破财免灾吧。”


  小E出嫁后一直自诩自己是当今世界上最模范的媳妇,婆婆对她也还算满意。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婆婆意欲让位小E掌管家政大权,小E决意不受,宁愿每月上缴生活费,此举颇得婆婆欢心,她也乐得下班回来吃现成饭,省心省力。
  不久前婆婆上菜场买菜不慎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手脚便没以往灵便了。丈夫是个大孝子,狠狠训了小E一顿,从此,买菜和烧夜饭的任务便义不容辞地落在了小E的身上。小E 是个天生乐开的性格,想想这也没什么难的,下班回来顺路逛逛菜场,寻常人家又不要山珍海味,弄几只家常小菜也花不了多少功夫。日子一长,方知这两桩事体看似简单实则既难又繁,又要弄得饭桌上婆婆大夫儿子个个爱吃,又要钞票便宜不超出一般开支,常常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婆婆脸上便渐渐有了不悦的表情。
  这天早上,小E多贪了一刻寝枕,起床后手忙脚乱,正要出门,婆婆叫住了她,说:“楼下方家好婆昨天买到海菜菇呢,这东西上海现在看不大到了,那个人说今天还来卖的,你替我买两把回来,我腌起来,等它出了卤,做臭冬瓜,蒸臭豆腐,多少下饭呀。好久不吃它了,想起来就馋。”
  “姆妈,我晓得了。”小E随口应了声,便匆匆跨出了门。
  快到下班的时候正好碰到发年终奖、领年货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耽搁了一息,节前的公交车又特别挤,小E脱了好几班车才挤上,那车蜗行牛步,以至到站,已是暮色四合时分。小E急急踅进农贸市场,就在路口的菜摊上胡乱买了点蔬菜。踏上楼梯,猛丁想起婆婆叮嘱的海菜菇没买,再去菜场吧,浑身精疲力尽。再说那种东西又不卫生又没营养又臭哄哄,端上桌除了婆婆谁都要皱鼻子。算了,我个理由搪塞婆婆一下吧。
  小E一进家门便与婆婆打了个照面,婆婆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小E不等她开口,抢先“主动出击”,满脸堆笑着说:“姆妈,我在菜场兜到这息工夫,旮旮旯旯都筛了一遍,哪里有卖海莱菇的呀!楼上方家好婆大概是想当然吧?现在是生猛海鲜美国芹菜橄榄菜的天下,谁还会来卖这个?你要觉着口没味道,明天我带瓶糟油回来给你糟鱼糟鸡。”婆婆一声不响,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了小E一眼,就进自己屋里去了。小E不及思索婆婆那目光的涵义,系上围裙进厨房。一踏进厨房门她便像被钉子钉住似的呆在那里了:灶头边上齐齐地螺着两捆碧绿生青的海菜菇!八岁的儿子跑过来说:“妈,我放学回来,奶奶叫我陪她上菜场买海菜菇的。奶奶说,妈妈上班吃力了,事又多,肯定会忘记买海菜菇的。”
  热腾腾的小菜端上了桌,小E却没有勇气去喊婆婆出来吃晚饭了。


  F女士偶然听说G女士从国外回来探亲的消息,心中使七撬八裂起来,因为G女士是她丈夫青年时代的初恋,早在新婚之夜。丈夫就将那段浪漫原原本本向她坦白。隔着岁月的尘埃,F女士仍觉得有某种危险临近了她,她早听说G女士天生丽质十分漂亮。
  下班回家,F女士暗暗观察丈夫形态,见他依然慷懒安详,便小心翼翼地问:“你晓得吗?G回来了呢!”丈夫在看晚报,并不抬头,说:“嗯,我看到她了。”
  “什么?!你们已经单独碰头啦?!”F女士惊恐地戳着丈夫的鼻尖叫起来。丈夫耸耸肩胛说:“她回母校参观,每个教研室都走到了,不见得我从办公室里逃开,那反而显得不自然,对吧?”F女士的心稍微安定了些,不过想想丈夫先于自己见到昔日恋人,总有点气不过,赌气问:“听讲她的容貌倾国倾城,你后悔了吧?”丈夫呵呵地笑起来,说道:“都快五十岁了吧?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差点认不出她,发胖了,圆桶似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了。”
  F女士心情豁然开朗,望望镜子里的自己,虽也有四十二三了,却依然苗条。
  F女士心血来潮要请G女士上家来做客,丈夫先是拼命反对,F女士说:“你不肯请她上门,一定心中有鬼。”丈夫只好依她。F 女士亲自打电话给G女士,G女士欣然应允。请客那天,F女士仔细收作了房间,精心设计了一桌精美可口的菜肴,然后将自己前所未有地装扮了一番。门铃一响,F女士笑容可掬地拉开门,只觉眼前一亮,门外站着位雍容华贵、风韵犹存的妇人,气度高贵而优雅。F女士顿时乱了方寸,手脚无所措置,还是丈失招呼G女士进了门。F女士狠狠白了丈夫一眼,丈夫当作没看见,神态自如地让座敬茶。这一顿饭F 女士味同嚼蜡,丈夫与G女士谈笑风生,而她什么也听不进,G女士流光溢彩的眼睛压迫得她透不过气,她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原来她仍然这么漂亮。”
  待G女士告辞后,F女士顾不得收拾碗筷就向丈夫发难了,她声嘶力竭地责问丈夫道:“你为什么骗人?!你为什么要讲她胖得像只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丈夫苦笑着说:“我要是讲她还像年轻时那样漂亮,你会跟我太平吗?不要闹翻天啦!”
  “那么你心里确实觉得她还像年轻时那样漂亮啰?”F女士虎视耽耽。
  “不不不,”丈夫连连摇头,“我觉得她老多了,比过去胖多了。”
  “你说谎,说明你心里有鬼!你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丈夫憋了半天,反问道:“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回答你呢?”
  F女士愣住了,她自己也讲不清到底希望丈夫如何回答。


  H君夫妇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快要到了,H君苦思冥想要为妻买件礼物。妻嘴巴是厉害了点,钞票是把得紧了点,但是一应家政不用H君耗神。H君下班回来总是一张晚报一支烟,笃悠悠等着吃晚饭,这种日子不要太神仙了。
  H君单位临近南京路,一连几天他利用午休时间逛中百一店精品商厦华联商厦。办公室的抽屉里私房钱么是有一点的,不是别有用心,男子汉手头活络点心里就踏实点,比如此刻怀揣一叠人民币在繁华的南京路上徜徉就不至于心虚胆怯。
  H君终于选中一件青紫的羊绒衫,妻这般年纪的女人穿上一定端庄而神秘。一看价钱心别别跳,三百二十元。贵是贵了点,但在营业员列举了羊绒衫不同于羊毛衫的几大优点后,H君一咬牙买下了它。
  H君兴冲冲回家,临近家门却又忧心忡忡起来。妻平常极省俭,买斤菜也要跟小贩讨价还价老半天,若捡着便宜货便如孩童般兴高采烈,三百多块钱买件毛衣她一定会肉疼死了,一定会骂他不会做人家,一定会舍不得穿。H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踏进家门,扑面一股肉香,妻说:“回来啦,洗洗手,饭马上好吃了。”H君便得意地抖出羊绒衫,双手拎着横在妻胸前说:“夫人劳苦功高,在下区区薄礼,聊表寸心。”妻面露惊喜之色,笑盈盈接过,问道:“多少钱一件?”H君稍一犹豫,答曰:“八十八块钱,便宜吧?又好口彩。”
  H君原以为妻会更惊喜,会夸他买得合算买得实惠。不料听了价钱,妻的神色便淡了下来,将毛衣往沙发上一撂,说:“难为你有心。好了,坐下吃饭吧。”H君讨好地说:“穿上试试,检验一下我的审美力。”妻说:“满身油气,吃了饭再讲。”H君因得意忘形没有察言观色,仍鲜格格坚持要妻试穿,还不厌其烦将营业员说的羊绒衫的好处一一道来,终于弄得妻心烦了,抢白道:“八十多块钱会是真羊绒衫呀,省省吧,肯定是伪劣商品。楼上阿琴的男人给她买的才是真羊绒衫呢,三百多块钱一件呢!”
  H君没料到妻的眼界如此迅速地提高了,忍不住透露真情:“老实告诉你,我这件也是三百多块钱买来的,货真价实。”妻白了他一眼:“你当我憨大呀,八十多块钱的料作和三百多块钱的料作我还分不清呀?”H君急了,掏出发票:“你看你看,真是三百多块钱,我是怕你肉疼钞票,才讲八十多块钱的。”妻愣住了,盯着发票看了半天,忽然尖叫起来:“你昏头啦?买这么贵的东西,我们又不是爆发户!”H君忙说:“难得的呀,你是没有一件像样的出客衣服,钞票不要你报销……”话没说完就被妻打断:“哼,你哪里来这么多钞票?好呀,我为这个家累死累活,你倒也藏起私房钱来了,良心被狗吃掉了呀……”H君愕然无语。H君一片诚意为妻子买礼物,得到的回报却是被迫如数交出他那点可怜的私房钱,这是他始料而未及的。


  I君是属于那种太太平平的性格,与世无争,知足常乐,故而一过四十岁,人便像吹了气的皮球似的发福起来,面孔愈来愈圆,眼睛愈来愈小,头顶愈来愈光,肚子愈来愈挺。对于自己外貌的微妙变化I君压根不在意,儿子都快上初中了嘛。可是妻却常常危言耸听地对他说:“你再胖下去,真像猪八戒了!当心脑溢血!”逢到I君早上贪睡,妻便毫不留情地将被子揭掉,逼他起床买小菜去;逢到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一碗饭还想添一碗饭,妻便会狠心夺下他的饭碗,叫他多吃两口青菜;逢到晚上他适适意意地埋进沙发里看电视,妻便死拉硬拽地将他拖起来,往他屁股下塞张硬板凳。晚报上时常有关于肥胖如何有害健康的短文,妻总是唾沫飞溅地大声读给他听。有一次,妻大惊小怪地将报纸擎到他眼皮下叫着:“看看看看,这篇文章中说过于舒适的生活会减少寿命!”I君不以为然地一笑,答道:“照此推论,我们现在改革开放,搞四个现代化,搞经济建设,提高老百姓的生活水平,让大家日子过得富裕点,舒服点,倒是害了大家,让大家减寿啰?荒唐!”妻唠叨次数多了,I 君就说:“你是不是嫌我胖了难看了?你看不中我,我们上民政局领离婚证书去好了。”妻终究拿I 君无可奈何。
  这一年单位里健康普查,I 君体重超过九十公斤,众同事皆哗然,纷纷向他进言:“千万不要再胖下去了,不要拿性命开玩笑呀!”有人还列举
  ※※※ 因为太胖中风半身不遂,××X 因为太胖突发心脏病一命呜呼。更有热心者向他介绍种种稀奇古怪的减肥法。I 君被大家“围攻”得心惊肉跳,下班回家便郑重宣布:以后戒食肉类与甜食,每餐只吃小半碗米饭。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I君便一骨碌翻身下床。妻睡眼朦胧地问:“今朝有什么事?”l君正色道:“不是今朝,以后日日要早起锻炼了。”妻披衣坐起,狐疑地瞟着他,冷冷地说:“你也晓得太胖不行啦?我以前天天跟你讲减肥,你当耳边风。不晓得在外面听了哪一位的金口玉言,竟当圣旨领了。哼,那个人多大年纪?是男是女?”
  I君听出妻话外之音,哭笑不得,略略思忖,忽有了反驳的依据,说道:“你跟我是半斤对八两,五十步笑百步。你忘啦,上回你硬要买那件紫灰格子的外套,我对你讲,你脸色深,穿紫灰颜色不好看,你偏不听,偏要买。后来呢?穿到单位里,不晓得哪一个金口玉言,讲了句难看,你回家就脱下,垫箱底垫到今天。我也要问问你,那个人多大年纪,是男是女?”
  妻闷住了,半天不说话。
  I君得意地拍拍妻的背脊:“其实呀,这种心理嘛也是符合时代潮流的。现在市场上不是蛮时兴外转内销吗?所以忠言也是外头人讲起来更中听些。”


  J女士的哥哥的儿子和姐姐的女儿都要过生日了,要为侄子和外甥女各备一份生日礼物,这件事让丁女士伤透了脑筋。倒不是怕出钞票,怕只怕送礼不当出了钞票还要得罪人。
  前几年侄子还没有回上海念中学,每逢他生日,J女士总是寄上几百元钱,讲讲给侄子买礼物,实质是给哥嫂一点补贴。不借这点因由,哥哥是断然不肯收受小妹的钱的。当初,哥哥决意让J女士顶替爹爹回上海进工厂,而他就此滞留江西没机会回来了。这两年J女士日子愈来愈好过了,想起哥哥,总有股“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心情。至于外甥女过生日就简单多了,随便买件花裙子花衬衣便可应付过去。许多年J女士一直是这么做的,哥与姐遥距千里,互不知底细,都以为J女士知情知义。可是现在情况变了,按照国家政策,侄子回上海读中学,就跟奶奶和大娘娘住在一起。偏偏侄子与外甥女两个生日挨得很近,奶奶发兴,执意要将两个小囡的生日并作一日做,说是热闹热闹。这就给J女士出了难题,当众给侄子外甥女送礼,如何将这碗水端平?
  丈夫见J女士为这点事愁得半夜三更翻倒落起地折腾,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女人就是喜欢自寻烦恼,这有什么多想头?老早怎么样送礼,现在仍照老规矩办,习惯成自然,人家不会有意见的。”
  J女士白了丈夫一眼说:“你懂个屁!姐姐从来不晓得我给侄子送这么多钱的,两相一比较,她还会领你的情呀?不仅这回不讨好,还把以前那么多年的功德一笔勾销了。你不想让姐夫帮你搞经济担保啦?”
  丈夫沉吟片刻又说:“那么索性不偏不倚,一人给一百块钱,随便他们买什么嘛。”
  J女士用手指一戳丈夫的额角头:“讲讲你还是学计算机的硕士呢,脑袋里就是少根筋。为了侄子要回上海,姐姐不愿让出亭子间,哥嫂对姐姐已是满腹怨气了。你对他们一视同仁,哥嫂肯定不高兴的,哥嫂会想,我们为你作出那么大的牺牲,原来你并不是对我们特别关照呀?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山高方见月小嘛,你以为一碗水端平了,反而把哥嫂给得罪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蛮简单的事都让你搞得扑朔迷离!”丈夫说着,自顾翻身睡去。
  J女士一夜未眠,拂晓时分终于想出妙计一条,兴奋地推醒丈夫道:“你看这样做好不好?我拿出三百块钱交给姆妈,就说是给侄子外甥女过生日的,谁多谁少,让姆妈分。姆妈肯定给侄子多的,侄子是她的宝贝孙子嘛。那样哥嫂不会有意见,姐姐也没什么话好讲了。”
  丈夫揉着惺松睡眼笑着说:“真是绝妙的一招,想不到我老婆是个女诸葛,做起事来如此精细周到,点水不漏呀!”


  最近K 女士神经高度紧张,全身每个细胞都处于极端亢奋的状态,因为儿子下个月即将参加升学考试了。
  K女士参阅了各种资料,四处找权威人士做咨询,精心为儿子制定了两份表格,一份是紧急状况下的作息时间表;一份是非常时期的营养食谱。这两份表格高高地贴在客堂间最醒目的墙上。K 女士郑重其事地从银行取出一笔钞票放在抽屉里,并且没收了丈夫的钥匙。丈夫急叫起来:“我没有钥匙,要用钞票怎么办?”K女士严肃地说:“这抽屉里的钱是儿子高考的专用款,谁也不准擅自挪用。”丈夫说:“儿子高考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呀!”K女士白了他一眼:“你一点不领行情,现在补课老师一堂课的费用已涨到二十块,买一只甲鱼要一百多块,黄缮、河虾,哪样不要四五十块?这点钱还紧巴巴的呢!”为了保证儿子复习有宁静的环境,K女士甚至把电视机包了起来,放到壁橱里去了。有一天,丈夫可怜巴巴地求她:“今天晚上有世界青年足球锦标赛集锦,让我瞄一会吧,我把声音调到最低,看看动作,过过瘾头。”K女士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你看足球过一时瘾头,儿子高考是一生的大事啊!”丈夫只好瘪塌塌地跑到隔壁邻居家去插空档了。
  天还没大热,K女士宁愿开了空调器,却把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她恨不得制造出个真空环境让儿子温书。K女士自己待在客堂间,做什么事都踮起脚尖翘起指头,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隔一会儿,她替儿子送人参红枣汤去,看见儿子手托下巴眼朝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K女士用手指轻轻戳戳儿子的额角:“你的眼睛怎么不看书呀?”儿子懒洋洋地将目光收回。K女士说:“看你精神不好,晚饭只吃了一小碗,那只甲鱼也没吃几块,营养跟不上,当然没气力啦!快,把这碗参汤渴了。”又隔了个把小时,K女士蒸了四只小笼包子给,儿子当夜宵,推门进去,看见儿子趴在桌上睡着了。K 女士死劲将儿子拖起来说:“才十点钟呀,怎么就要睡觉了?”儿子说:“睏。”K女士用手撩开窗帘:“你看看你看看,对面芳芳的窗口灯还亮着,楼下大龙的窗口灯也亮着,他们都在温书,你怎么睡得着呀?快去洗把脸,把这小笼包子吃了,要不要妈替你泡杯咖啡呀?”
  K女士的儿子艰苦奋斗了十几天终于病倒了,腹泻、呕吐、发烧。K女士急得七窍冒烟,叫了出租车陪儿子遍求名医,配来大瓶小瓶大包小包的药。医生说一天吃三顿的,她给儿子一天吃四顿;医生说一顿吃一粒的,她给儿子一顿吃两粒。丈夫说:“药怎么能随便加量?”K女士满怀信心他说:“我一定要让儿子的病赶在高考前好起来!”


  L先生中年丧妻,一直未娶,又当爹又当妈,将两个儿子养得要人样有人样,要肚才有肚才,都体面地讨回了媳妇。L先生七十有零,还在邻省一家乡镇企业做技师。家中房子不宽裕。大儿子夫妇占一间,小儿子夫妇占一间,L先生在家只好睡过道,媳妇们是女流之辈,顿觉许多不便,所以L先生情愿到邻省做事,住厂里职工宿舍,吃食堂大锅饭,逢年过节回来,儿子媳妇都还算孝敬。
  最近L先生常觉困顿,胃堵,腹部隐隐不适,想想儿子们钞票都赚得不少,用不到他再操心,便辞了工作回家了。L先生在家住了几日,轮流上两个儿子的饭桌吃饭,便觉出媳妇的脸色不大好看了。L先生要去医院检查,大儿子说调休用光了,小儿子说请假要敲全勤奖,L先生只好独自去了。从医院回来L先生神色黯然,半夜爬起来给亡妻的弟弟写了封长信。
  几天后的傍晚,娘舅来做客,气喘喘拎只小皮箱,十分沉重的样子,放在地上“嘭”的一声。儿子媳妇们都眼睛碧绿地盯着皮箱,齐声问:“啥东西呀?”娘舅笑笑说:“这是你们的爹寄放在我那里的。今朝我完壁归赵啦!”于是儿子媳妇们的眼睛又齐刷刷地转向老父病怏怏的面孔,都恨不得吞吃了他似的。L先生没精打采地说:“都是些旧东西,放到我床底下去吧,钥匙还是娘舅你收着好了。”
  两个儿子猛虎般地扑上来,将箱子推到L先生的床底下了。
  第二天一早,大媳妇笑咪咪地对L先生说:“爹,入秋了,过道上凉,你搬到我们屋里来睡吧。把八仙桌移出来,笃定铺张小床。”小媳妇听见马上说:“爹,还是我们来睡过道,你住我们房间好了。”L先生说:“搬也不要搬了,我这里睡惯了,天冷起来,只要有只热水袋就行。”隔日,大儿子买来了最新型的卤素电热取暖器,小儿子买来了新上市的电热烫婆子。L先生的日子好过起来,两对小夫妻天天抢他去吃饭,山珍海味自不必细说。
  L先生得的是绝症,有幸的是在生命的最后航程,他过上了一段养尊处优的日子。终于到了弥留之际,他被送进医院,儿子媳妇轮流陪伴,人人说这个老头好福气。
  L先生过世后,儿子们请来娘舅主持分割遗产。娘舅涕泪滂沱,悲声道:“你们爹妈一生勤俭,心血全扑在你们身上,还有什么遗产呀!”儿子们说:“娘舅你休想瞒我们,爹爹床底下那只皮箱中是啥东西?钥匙是你拿着,你想侵吞呀?”娘舅捋去一把老泪,哆哆嗦嗦摸出钥匙,打开了锁。儿子媳妇们拥上来,七手八脚扳开了箱盖,却见整整一箱砖头。

十一

  M婶娘中年丧夫,吃心吃肺将个独养儿子养大,讨了媳妇。M 婶娘看着长长大大的儿子,对人生已是非常满足了。
  儿子的孝顺是远近出名的,厂休日在家,总是帮M婶娘做这做那,擦窗拖地板,买米调燃气罐,媳妇也还差强人意,下班回来淘米洗莱十分勤快。M婶娘乐得清闲,每天一早到襄阳公园做香功打太极十八法,吃好早饭就到老姐妹家搓麻将,闲话些家长里短。这麻将桌是M婶娘的主要社交场所,天天要去,风雨无阻,除却儿子厂休日。老姐妹说她:“儿子这么大了,媳妇也有了,还要你老太婆陪呀?!”婶娘却不以为然,儿子休息在家,她总要亲手做顿精致的午餐款待款待吧。
  又逢儿子厂休日,天气晴好,风和日丽,婶娘从公园锻炼出来。路过菜场,买了一只童子鸡,准备用神仙汽锅蒸了给儿子吃。婶娘正准备烧水杀鸡的时候,麻将搭子在窗外叫了:“M婶娘,好走了呀,不要让人家三缺一等你呀。”婶娘从窗口伸出头去喊:“我不去啦,今朝儿子休息呀。”婶娘把头缩回来,看见儿子正在身后。儿子说:“姆妈,你去搓麻将呀,不要管我的。”婶娘眉开眼笑他说:“喏,姆妈买了只鸡,做只神仙鸡锅,保证你喜欢。”
  婶娘正要烫鸡,见儿子还立在厨房门口,犹犹豫豫的样子,就问:“啥事体不开心?”儿子反问道:“姆妈,今朝你有什么生活要我做呀?”婶娘说:“呒啥呒啥,你做怕啦,姆妈晓得你上了一个礼拜班吃力了,今朝你就好好休息,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儿子吞吞吐吐地说:“姆妈,你若没啥事体,我们想逛逛南京路去,阿芬今天也调休,好久没逛街了……”婶娘一愣,随即不高兴地说:“姆妈为你连麻将也不去搓了,逛街什么时候不好逛?”儿子说:“平时哪里还有空?再讲天天上班,真想出去放松放松……”婶娘愈发生气了,说:“讲起来平常你厂休日在家里就不放松了吗?就是看到我老太婆你心里不适意了是哦?”说完,将断了气的鸡往水池里一掼,回自己房里去了。
  过了片刻,儿子听见婶娘房中有嘭嘭嘭的声音,忙推门进去,看见婶娘在搬箱子。儿子问:“姆妈,你,你要做啥?”婶娘没好气地说:“我晒晒衣服,你去逛街好了。”儿子急忙托住箱子:“姆妈,你弄不行的,当心扭了腰,好端端的翻箱予做啥呀?”婶娘恨恨地说,“晒衣服!再不晒都要出虫了!”儿子说,“前两个星期不是刚刚晒过吗?”婶娘说:“晒一个日头怎么够?比不晒更不好!”儿子说:“姆妈,求求你不要一个人弄,我尽早赶回来帮你弄。”婶娘说:“等你回来日头早落了,招露水呀?”儿子说:“要么等下星期我厂休,再弄,好吧?”儿子像是哀求了。婶娘不依不饶地说:“下星期都要入霉了,还晒什么呀?”儿子跺跺脚:“姆妈,我明天调休一日,帮你弄!”婶娘翻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不好明朝调休陪阿芬上街去呀?”儿子愕然,无言以对。片刻,儿子痛苦地说,“好吧,姆妈,我去跟阿芬讲讲,我们一起帮你晒衣服。”
  儿子跑到自己房中,不见媳妇身影,看看媳妇的拎包不见了。儿子灰脱脱地转回来对婶娘说:“阿芬大概听见我们的话了,她走了。姆妈,我来帮你搬箱子吧。”婶娘摇摇手说:“不晒了不晒了,都是些陈年老古董的东西,蛀就让它蛀吧。你也难得休息,姆妈帮你蒸鸡去!”

十二

  昨晚,N女士与丈夫争吵了几句,赌气之下,她夹着被子睡到客堂间沙发上去了,并摆出个决不妥协的姿式等丈夫来劝。她自信丈夫过一会儿便会来拉她进房的,丈夫离不开她,没有她,谁给他铺床?谁给他倒洗脚水?谁给他拿干净的睡衣睡裤?她蒙住头屏息敛气,好一会,仍不见动静,伸出头看看,卧室中已熄了灯。她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往里看,丈夫竟然不洗脚不宽衣,拥被而睡鼾声如雷了。她火冒三丈,满腹委屈,眼泪簌簌而下。想想自己,平常待他那样体贴入微,哪件衣服不熨得平平整整让他穿,哪顿饭不弄得色香味俱全让他吃,擦脸毛巾递到他手心,喝水茶怀端到他嘴边,可他倒好,老婆睡在沙发上挨冻,他倒心安理得入梦乡!良心被狗吃掉了!她越想越气,故意把房间的灯统统开得贼亮,拖着皮底拖鞋踢塌踢塌走来走去,上厕所间大声擤鼻涕,将水龙头开得哗哗响,她想吵醒他,她不愿他撇开自己一个人睡得酣畅。偏偏他就是不醒,不知是真睡熟了还是装睡。她又不愿去叫醒他,显得自己主动讨饶似的。她终于折腾得累了,胡乱倒在沙发上,莫名奇妙的梦一个接一个,昏昏沉沉睡到大天亮。她睡醒后睁开眼头一件事就是冲进卧房看丈夫,不料竟是人去楼空,床上只有绞成一堆的被子。看看表,原来时间已不早了。她恨恨地铺床垫被,被子上散发出丈夫熟悉的气息令她昏眩,令她心酸。她想:好啊,起来了也不叫叫我,算你有几块钱在口袋里好到街上买早点!你真有骨气不理我,看看谁作得过谁!
  这天上班八小时,N女士一直在盘算如何惩治丈夫。她想象着丈夫在喊:“肚子饿死了!”她便冷冰冰地回答:“要吃自己去做!”如果丈夫是喊:“身上痒叽叽的,洗个澡吧?”她便丢给他一个白眼,说:“自己烧水擦浴缸去!”她仿佛看到丈夫手足无措的样子,满脸哀求地看着她,她觉得很解气。下了班,她决定逛逛南京路,随便找个快餐店吃晚饭,越晚回家越好,让丈夫摸不着头脑地去急。她故作悠闲地逛了几爿店,马路上陆陆续续亮起霓虹灯,她心神不宁起来。“已经比平常晚多了。”这才匆匆搭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远远地,N女士看见自家窗口有灯光,她仿佛看见丈夫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她三脚并二步上了楼,推开门,丈夫就冲着她喊起来:“快快,帮我拿衬衫,总经理叫我陪他出席宴会,待会车就要来接我。”她也急了,连忙麻利地打开衣柜,抽出条衬衫丢给他,又急急去门廊里替他擦皮鞋。待丈夫焕然一新地出了门,N女士疲乏地坐在沙发里,她忽然想起自己策划了一天的惩罚丈夫的计划,怎么全都忘记了呢?!

十三

  星期天,妈妈带芳芳到公园玩,碰巧遇见圆圆的妈妈带着圆圆也来了。圆圆的外婆是芳芳家的邻居,原先圆圆是注在外婆家的,后来圆圆的爸爸妈妈自己有了住房,就把圆圆接走了。圆圆住在外婆家里的时候,跟芳芳好得轧扁头,天天在一起玩。圆圆刚搬走的时候,芳芳还哭过。所以芳芳在公园遇上了圆圆很是兴奋,两人热烈地交谈起来。
  芳芳说:“圆圆你还练琴吗?”圆圆摇摇头。芳芳得意地说:“我已经弹到拜厄62条啦,老师说我可以去考级了。”圆圆说:“我现在上儿童英语班,妈妈说,学琴的人太多,没意思,学好外语将来用场很大很大。我念首英语儿歌你听听好吧?”说着圆圆就念了起来,念得有点疙疙瘩瘩。芳芳听了一半就笑起来,说:“难听死了难听死了。”圆圆不服气地说,“英语就是这样的。”芳芳说:“你学也学不像,真是黄鱼脑袋……”
  “芳芳——”芳芳妈妈叫了起来:“你乱讲什么呀!”
  芳芳愣了一下,旋即委屈地说:“是你讲的,圆圆是黄鱼脑袋……”
  芳芳妈妈抬起手啪地打了芳芳一巴掌,喝斥道:“小赤佬瞎话三千,妈妈啥辰光讲过这种话啦?!”
  芳芳哇地哭了起来,芳芳妈妈只好尴尬地跟圆圆妈妈打个招呼,拽着芳芳回家了。
  回到家妈妈气呼呼地跟爸爸告状:“这小囡一点不懂事,当着圆圆妈妈的面讲圆圆黄鱼脑袋,圆圆妈妈肯定当是我们大人教唆的了!”
  “就是你讲的,就是你讲的!”芳芳又哭又喊。妈妈戳戳她脑门,说:“我讲圆圆不聪明,是背后讲讲的呀,当人家面怎么好那样不客气,”芳芳抹着眼泪说:“为什么背后好讲当面就不好讲呀?”妈妈回答不出,只好说:“你嘴巴再犟,以后出门用针线缝起来。”
  这天芳芳不理睬妈妈,妈妈叫她练琴她不练,妈妈叫她吃饭,她也不吃。妈妈拿她没办法,叫爸爸去管教她。
  爸爸对芳芳说:“芳芳你很聪明,可是不能骄做,人家圆圆刚学英语,念得不熟,你也不能嘲笑她,更不能骂她黄鱼脑袋呀!”
  芳芳执拗地说:“是妈妈讲圆圆黄鱼脑袋的,以前我和圆圆一起学琴的时候,圆圆弹来弹去弹不会,妈妈就讲她是黄鱼脑袋,爸爸你忘啦?”
  爸爸连忙说:“对对对,我记起来了,妈妈是说过这种话,妈妈说错了,我们让妈妈先认错好吗?”
  芳芳点点头。
  爸爸拼命给妈妈使眼色,妈妈只好说:“妈妈以前这样讲圆圆,是讲错了,妈妈以后再也不讲了。”
  爸爸说:“妈妈承认错误了,芳芳你呢?”
  芳芳想了想说:“爸爸我们给圆圆家打电话吧,我要跟圆圆说对不起,再告诉她,我妈妈也承认错误了。”

十四

  好婆的独养儿子讨了媳妇以后,自然是跟好婆一张桌上吃饭的。媳妇蛮勤快,下班回来总是相帮好婆抹桌端碗筷,儿子媳妇每月象征性地上缴一点伙食费,老板让好婆做,好婆虽然多贴点钞票,但心理上很舒服。
  后来物价一点点涨上去,从前几分钱一斤的青菜都要卖到三四角一斤,好婆渐渐感到手头紧张。孙子念小学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不能亏待他。加上媳妇又当了厂里的销售员,比过去忙得多,经常出差,难得有空再相帮好婆做家务事,于是好婆心里就不大高兴了。碰到媳妇很晚回来还到食柜里翻小菜,好婆的脸就不由自主地拉得老长,心想媳妇是门槛精,自己掏钱在外面吃顿晚饭都不舍得。好婆终于跟儿子媳妇摊牌,好婆说:“我年纪大了,再要端整你们三口的饭菜实在吃不消,再讲老人的口味和你们年轻人也不一样,你们还是自己开伙仓吃饭吧。”儿子媳妇总归随好婆意的,当即分灶开伙。
  有一日,好婆的一个老姐妹来看她,好婆留她吃便饭。老姐妹见好婆与儿子媳妇分灶吃,便大惊小怪地问:“你跟儿子吵架啦,媳妇嫌弃你呀?”好婆涨红了脸,觉得丢尽了面子。等老姐妹一走,她立即把儿子媳妇叫来,说:“一家人分两张桌子吃饭,外人还以为你们容不下我。以后烧还是各烧各的,吃的时候端到一张桌上吃,叫人家看着一家人和和美美,也没闲话了。”儿子连连称是,媳妇也不表示反对。于是好婆便首创了这种“貌合神离”的家庭伙食法。熄妇背后牢骚满腹,因为小菜要端到婆婆的桌子上去吃,她就不能马虎草率,反比往日多了许多事情。孙子却大声叫好,因为他同时能吃到奶奶和妈妈的两份小菜。
  媳妇又要出差了,安排好一周的菜谱,关照丈夫如何如何操作。等媳妇一走,好婆就对儿子说:“你哪会做菜?替我省省吧,你们两个就和我一锅吃算了。”于是媳妇出差的日子里,好婆就承包了儿子和孙子的伙食。
  那一日媳妇打长途电话回家,说傍晚到家,叫丈夫做好厨房里的准备工作,她一回来就可烧饭炒菜。大概飞机晚点,天已擦黑未见媳妇进门,好婆就招呼儿子孙子坐下吃她的饭菜。刚端起碗,媳妇回来了。媳妇进门匆勿放下行李,边问:“米淘了吗?菜洗了吗?”孙子跳起来喊:“妈妈,不要烧了,奶奶的菜好多呢。”好婆一把拽住孙子摁下,说:“吃饭不要开小差。”媳妇察言观色,自然明白,勉强笑笑说:“你们吃吧,我自己下碗面就行了。”
  媳妇转身钻进厨房,孙子不解地问好婆:“奶奶,你为什么不叫妈妈一起吃饭?为什么爸爸和我可以吃你的饭菜,妈妈就不可以吃你的饭菜?”
  好婆回答不出孙子的问题。

十五

  底楼婶娘的乡下亲眷来望她,带上来两只老母鸡。婶娘烧开了水正要杀鸡,一摸摸到鸡肚皮里硬绷绷的一串球,是只蛋鸡,舍不得杀了,用只肥皂纸箱倒扣在天井里做鸡窝,养了起来。
  亭子间阿姨下来晾衣服,正起风,衣裳落在地上,沾了一摊鸡屎,阿姨非常恼火,说:“婶娘啊,讲过多少趟了,城市里不好养鸡鸭的,要是让里委会晓得,自己不杀他们会派人来杀的呢!”
  婶娘笑笑说:“我们天井的门从来不开的,又不是公鸡会啼,啥人会晓得?这两只鸡天天下蛋,自由市场鸡蛋已买到四角钱一只啦!”
  阿姨愈加来气了,心想,好像我不是人,要么当我聋子哑巴!便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至少这幢楼里都晓得你养了两只鸡。”
  婶娘格格格地笑了:“全是多少年的老邻舍了,谁会去嚼舌头?比方阿姨你吧,你晓得了也不会去讲的,是吧?”
  阿姨不置可否地笑笑,却摆出一脸正气的模样,拎着被鸡屎弄脏的衣服上楼了。
  吃晚饭的时候,亭子间阿姨对儿子媳妇讲了这件事,并义正词严地说:“明朝去跟里弄小组长讲一声,叫爱卫会的人来把两只鸡杀掉!”
  “姆妈,千万不可做这种缺德事呀!”儿子媳妇几乎同时喊起来。
  “这怎么是缺德事?每个公民都应该遵纪守法嘛。”阿姨退休前上过普法课。
  媳妇很贴心地说:“姆妈,俗话说冤家易结不易解,天天要碰头的,作啥要弄得大家疙里疙瘩的?人家天井里养两只鸡对我们也不碍什么事,说不定我们什么时候要求人家帮忙呢?
  儿子压低了嗓子说:“过两天我们的空调机就要运来了,你告人家私自养鸡,人家反过头来到供电局告你私装空调,罚起款来价钿远远超过两只鸡!姆妈你怎么越来越拎不清了?”
  亭子间阿姨讲不过儿子媳妇,不响了。肚子里掂三掂四权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汰好衣裳又要下楼晾,一双脚像拴了盘磨挪不动。迟疑片刻,终于下了决心,用只食品袋装了一袋小米,这小米是阿姨的兄弟从山西托人带给她尝稀奇的,说是很有营养的。阿姨想通了,和气生财,待会下去,叫一声婶娘,小米送给她喂鸡,昨天的一点误会就一笔勾销了。
  阿姨下得楼来,天井里除了太阳的影子,到处寂寂无声,东张西望不见那两只鸡的踪影。正满心疑惑,却闻得厨房里有奇香飘出,阿姨蹑手蹑脚走过去往里窥探,但见婶娘正用双竹筷在大钢精锅里翻翻戳戳。阿姨再踮惦脚,看见那钢精锅里沉浮着油光光黄澄澄的老母鸡,让人垂涎三尺。
  阿姨顿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差点没喊出声来:“你怎么把鸡杀了呀?!”

十六

  R君突然收到大洋彼岸姑妈的来信,喜出望外,姑妈的信,内容极简单,她将于X月X 日抵达上海,望R君届时到机场接她,并有要事相商。这寥寥数语却引得R君浮想联翩。
  姑妈在R君未出世时就随姑夫去了台湾,后来又移居美国。R 君少时,父母从没告诉他有这么一个姑妈,那种年代,有海外亲眷是危言耸听的。待到姑妈辗转磋跎找到断绝近四十年的同胞兄妹时,R君的父母已相继去世了。姑妈的通讯地址牢牢地捏在叔叔婶婶手中,每次姑妈来信,叔叔或婶婶或堂姐会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姑妈来信问你好呢。”仅此而已。妻几次三番跟R 君说:“你有个亲姑妈在美国,又那样有钱,何不让她为我们出具经济担保?”R与妻为了出国,结婚五年不生孩子,夫妻俩每天晚上去托福补习班上课。可R君却没有办法向姑妈请求经济担保,地址捏在叔叔婶婶手中,叔叔总是对R君说:“你有什么话要跟姑妈说,我帮你转达。”叔叔自己二女一男都想着靠姑妈出国呢,还有小娘娘的儿子女儿也眼巴巴地盼着呢!
  “可这回姑妈为什么单独给你写信?而且还要我们去机场会面?”妻两眼兴奋得闪闪发光:“有要紧事相商,我估计,她要收你做螟岭子。姑妈没有儿子,她万贯家产靠谁继承呀?喂,你可不能心软,坚决对叔叔婶婶保密!我们把姑妈接到我们这里来住,要像真儿子真媳妇那样待她!”夫妻俩一夜无眠,第二天请了事假,买来昂贵的床罩被单,将房间布置得焕然一新。
  等到那一天,R君夫妇收拾得庄重典雅,手捧一束红玫瑰,急急来到机场。踏进接客大厅,他俩都呆住了,叔叔婶婶堂姐堂弟外甥侄子一个不拉地站在那儿,整一个欢迎团!叔叔一家见了他们也有惊愕的神情,大家面面相觑,虚与委蛇地寒暄几句。妻捅捅R君的腰眼,但见小娘娘也领着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气咻咻地赶来了。
  姑妈步出通道口时,R君已没兴致奉上精心准备的红玫瑰了,叔叔婶婶娘娘及其儿女们把姑妈团团包围起来。R君满腹疑惑地盯住姑妈保养得白皙富态的面孔,姑妈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说道:“难为你们都到了,我这次是代老头子来接洽几桩生意的,要转好几个地方,在上海只能逗留两天。我恐怕没时间访亲问友,只好事先一一发了短信,约你们上机场会面。”
  “你不是说,有重要事情……”叔叔小心翼翼地问。
  “我就想跟大家商议一下,在上海近郊买一块墓地,将爹爹姆妈大哥大嫂的坟都移在一起,将来,我也好叶落归根呀!”姑妈说着,特别关注地盯了R君一眼。

十七

  卿卿从小就是个听话的乖乖女,隔壁邻舍难得听到她的哭闹声,大人从来用不着大点声对她说话,弄堂里家家教训小孩都以她为楷模,所以卿卿的奶奶和父母脸上都很光彩。
  乖乖女卿卿在托儿所、幼儿园都很得宠,上了小学,王老师说她太乖了,胆子小说话声音小,所以没有选她当小班长,卿卿没有当小班长仍然是班上的好学生。
  卿卿人一点点长大,头发一点点聚长,奶奶每天帮她梳根长辫子,晃来晃去很是好看。有一天,上语文课的时候,坐在卿卿背后的牛牛使劲拽卿卿的小辫子,卿卿被拽得很痛,上课时间又不敢喊叫,只好忍着。放学回家,卿卿眼泪汪汪地告诉妈妈牛牛欺侮自己,妈妈正在淘米洗菜,没好气地说:“你呀真没用,人家拉你的辫子,你就回过头去揪他的头发,看他下回还敢欺侮你不?”奶奶在一边听了,训斥妈妈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教育小孩?”叫她学打人呀!”妈妈哼了一声,不响了。奶奶就对卿卿说:“打人不是好孩子,卿卿不打人,小朋友要是再欺侮你,你就告诉老师,让老师去批评他,”卿卿点点头。
  后来,牛牛又在上课的时候拉卿卿的小辫子了,卿卿就举手告诉了王老师,王老师就叫牛牛站起来,严肃地批评了他。卿卿心里很开心。有一次,王老师让大家默生字,卿卿写错了一个偏旁,想拿橡皮擦,可是橡皮不见了。卿卿急得东找西找,头扭来扭去的,她看见牛牛手里捏的橡皮很像自己的橡皮。王老师在讲台上说:“卿卿,默字的时候不要回头看人家呀。”卿卿委屈地说:“王老师,牛牛拿我的橡皮。”牛牛叫起来:“这是我自己的橡皮。”王老师就从粉笔盒里找出一截橡皮头递给卿卿,说:“卿卿,自己忘了带橡皮,不要乱怪小朋友呀!”这次默生字,卿卿差点不及格。放学回家的路上,牛牛幸灾乐祸地对卿卿说:“谁叫你老是告状?活该!”
  牛牛愈发大胆了,过了几天,他又在上课的时候悄悄将卿卿的长辫梢系在椅子靠背的横档上,卿卿一低头,“哎哟”叫了起来,王老师忙问什么事?卿卿说:“牛牛又拉我小辫于。”牛牛抬起两只手说:“我没有拉她小辫于。”王老师想了想,就把卿卿调到另外一排位子上去了。王老师还对卿卿说:“一点点小事体不要动不动就告状,这种习惯不好,小朋友有缺点错误,你可以自己向他指出呀。”
  卿卿回到家,一个人呜呜地哭,奶奶和妈妈都急了,围着她问,她就把王老师的话告诉了奶奶和妈妈。奶奶连连摇头叹道:“现在的老师这样不主持公道,把小孩子都教成什么样了!”妈妈替卿卿擦去眼泪,说道:“妈妈老早就教你了,谁敢欺侮你,你就坚决反击。现在社会上,想求别人来替你主持公道呀,做梦!只有自己保护自己。”这回卿卿牢牢记住了妈妈的话。
  几天后上体育课,牛牛在跑步时故意撞了卿卿一记,卿卿忽然扑了上去,死死揪住牛牛的头发不放,两个人扭打起来。放学的时候,王老师把卿卿和牛牛叫到办公室狠狠批评了一顿,并且打电话到他们家里,要家长来把他们领回去。奶奶颠颠地到学校领卿卿去了,妈妈却跑到超市花了四十几元钱买了只长毛绒的大狗送给卿卿,作为对她终于不做乖乖女的奖励。

十八

  好婆的做人家四邻八方都是出了名的,比如她总是将早晨的洗脸水存着洗手,洗完手又倒进铅桶里存着好冲马桶。好婆最看不惯儿子媳妇孙子们的大手大脚,天还没黑电灯就开了一路,电视机不看也让它开着,烧一点点东西煤气拧得笔直,用起水来龙头哗哗地放,好婆心疼,成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啪嗒啪嗒摁开关,同时伴以勤俭持家的唠唠叨叨。
  有一次,老家亲眷来玩,送来一袋自制的大虾干,是用刚刚捕捉上来的活虾晒制成的,十分鲜美。当晚,媳妇做菜时狠狠抓了一大把煮汤,那汤红殷殷泛着一层金黄的虾油,十分诱人。孙子眼睛碧绿盯着那虾一气吃了十几只,儿子和媳妇也抢着捞虾,吃得红光满面,只有好婆一口不吃。媳妇说:“妈,你怎么不吃虾?比菜场买的条虾好吃多了。”儿子说:“妈大概怕海货会发吧?喝点汤,汤鲜得脱眉毛。”好婆的脸拉长了,说:“这种干货那能像吃炒米花似的一把一把抓?做只汤顶多放两三只就十分鲜了。多少难弄到呀,做人家吃吃,好吃到大年夜呢!”
  好婆发了话,媳妇做菜再也不去碰那包虾干,有时孙子吵着要跑来一看,心疼得啧个不停,一袋虾干几乎都发霉了。又不好怪谁,是自己舍不得拿出来吃呀。只好将虾干统统倒在水池里,一只只用板刷刷去霉斑,又放在竹匾里拿到阳台上去晒,晒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重新晒干了。
  这天好婆吩咐媳妇做虾干汤,媳妇咕哝了一句:“省省吧!”好婆生气了,自己抓了一大把煮了一大锅汤。吃饭的时候,媳妇和孙子对那汤碰也不碰,儿子也只是应景似的勺了半匙假模假样啜了啜。好婆疑惑地说:“你们不是讲我吝啬,不给你们吃虾干吗?今天拿出来给你们吃,怎么都不动筷啦;想气气我呀!”
  媳妇满脸堆笑地说:“妈,这么难得的东西,您老人家多吃点吧!”
  “你不要来哄我!”好婆瞪了媳妇一眼,夹起两只大虾往孙子碗里塞,说道:“小强,奶奶知你爱吃,给你吃奶奶不心疼的。”
  孙子“哇”地叫起来,将碗一堆,哭腔喊道:“我不要吃你的虾,报上说的,发霉的东西吃下去要生癌的!”
  好婆如雷轰顶,面孔煞白。

十九

  初为人妻时,丈夫曾经谆谆告诫她:小叔子性情阴郁脾气蛮横,尽量远而避之,切莫招惹事非。当年,因为阿哥留城进了工厂,阿弟势必面向农村上山下乡。小叔子去内蒙插队十年,回城后工作不称心,老婆找不到,放而对阿哥一直是耿耿于怀,两兄弟可同天下难同屋下,常常是针尖麦芒、剑拔弩张。
  嫂于也曾经下乡插队,看着小叔子郁郁寡欢反倒很同情他。有时候小叔子归来晚了,她便为他热饭热汤;小叔子脏衣服堆得多了,她便悄悄顺带着洗净了。渐渐地,小叔子对大嫂再不设防,有点心事也会找嫂子商量,看见嫂子里里外外忙不转,便抢着做买米擦地板之类的力气活。因为有了对嫂子的信任,对阿哥也不像以前那般记恨,饭桌上常有了家人温馨的交谈和笑声,公婆十分欢喜,到处夸大儿媳贤德。
  小叔子终于有了对象,婆婆为难地跟嫂子商量,没有像像样样的新房,人家不肯嫁过来的,要么你们把房间暂时让出来,阿弟成了家,单位里迟早会分配房子的。嫂于心里纵然有一千个不愿意,为了保持贤媳妇惠嫂子的形象,咬咬牙应了下来。
  自从讨了老婆,小叔子看见嫂子便不似从前的随和亲热了。嫂子多问几句话,他总是吞吞吐吐地言不由衷;有一次嫂子爬阁楼翻棉花胎,喊小叔子相帮递递手,小叔子刚登上扶梯,弟媳就在屋里畦啦哇啦地喊起来,小叔子只好匆匆下了扶梯。
  弟媳自进门起便俨然以家中功臣自居:除了我,谁肯嫁到你们家?不久弟媳生了个儿子,愈发地骄横,小菜稍不合胃口,抱起孩子回娘家;哪怕全家人都被尿憋死,她仍笃悠悠地占着卫生间描眉涂红,衣服一件件换过来。公婆眉开眼笑抱孙子,自然不会责怪弟媳什么,阿哥更是尽量回避,处处谦让,嫂子却终于忍不住了。
  这天嫂子下了班照例下厨房做饭,栗子红烧肉,喷喷香。弟媳进来,拿着小饭盒,说是明天上班中午要带菜,一双银筷鸡啄米似的在碗里夹粟子和精肉,大嫂实在看不过了,说:“哦哟,你手下留点情好吧!你把好货拣光了,待会吃夜饭我怎么端上桌?阿爸姆妈全不好吃肥肉的。”弟媳柳眉一挑说:“谁叫你捡便宜买老壮肉的?我又不吃着你,我们是交了伙食费的!”两个人刀光剑影地吵了起来,吵起架来哪里还有好听的话?阿哥跑出来喝斥嫂子少说两句,小叔子却躲在房中不露面。嫂子愈加气了,大骂忘恩负义之徒,弟媳尖着嗓子喊:“谁受过你恩啦?真正不要面孔……”吵架不断升级,厨房间的东西摔坏不少。一时下四邻惊动,纷纷看热闹。公婆觉着丢尽了脸,捶胸擂膝地说:“前世作孽呀!做阿嫂的原是个贤惠人。怎么也变得如此容不得人了?”
  两老敦促大儿子要训导训导大媳妇,做嫂子要有做嫂子的样子。大儿子苦笑着对爹妈说:“怪谁都怪不得,这是天之常理,世上万物都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

二十

  新娘子进门,搅动了全家,特别是家中的女性,更特别是与新娘子同样辈分的女性。
  新娘子做一次新婚妆花去二百八十元钱,婚纱绕缭,云鬓高耸,小轿车叭叭响,大嫂想起当年她一件蟹青蓝的卡两用衫,坐在丈夫自行车书包架上进新房的情景,心中隐隐委屈;小姑三十有余还待字闺中,自然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她们对新娘子横挑鼻子坚挑眼,大嫂说:“领口那么低,裙子那么短,难看死了。”小姑说:“头发红兮兮的是染成的,眼圈墨墨黑是描成的,都是假的。”显露出十分的清高和鄙弃。
  无论怎样清高和鄙弃,在一个屋顶下过日子总归要交往。有一口新娘子在厕所间碰着小姑正在梳头,新娘子便笑着说:“看你的头发好干燥,该焗焗油了。到理发店去很贵的,买一瓶焗油膏,我来替你做吧。”小姑看看新娘子光采熠熠的长发,不无妒忌,却作不以为然状,淡淡地说:“忙也忙死了,谁还有心思弄头发。”又有一日,大嫂上班正好与新娘子同时出门,两辆自行车推出门,新娘子轻巧地上了车,大嫂却因为裙子太长,被链条缠住,磨蹭了好一会。新娘平等着大嫂,说:“嫂子,骑车时穿短裙方便,而且,我想象你穿一步短裙会显得更精神些。”大嫂心里颇不服气,冷笑一声说:“人到中年了,再穿得露腿露胳膊的样子成何体统。”话是这么说了,可是,大嫂日后在叫裁缝做裙子时有意无意地把长度缩短了两寸,小姑也终于忍不住,悄悄地到理发店去焗了一次头发。
  这一天,吃晚饭时辰,大嫂朝着小姑多看了两眼,小姑说:“不认识我啦?”大嫂说:“小妹近日气色不错,头发光生生的,年轻多了。”小姑偷偷瞥了新娘子一眼,不说什么。大嫂起身去盛汤,小姑突然叫起来:“嫂子,你这条新式裙子样子真好,穿着人显得苗条多了。”嫂子迅速地瞟了新娘一眼,动动唇,没作声。
  后来某一天起,小姑躲在房里悄悄地淡淡地描了眉。她一出房门,大嫂就看出来了,说:“你也学她的样啦?”小姑说:“我只是稍稍涂了点,哪像她,画得墨墨黑。”第二天,大嫂也躲在房中悄悄地描了描眉。
  终于有一次,小姑正描眉,新娘子撞进门来看见了,兴致勃勃地教小姑如何先打粉底,再涂腮红,再描眉眼;描眉头浓些尾梢上淡些,画眼线不能封死等等等等。小姑逐渐听入了迷,依样画葫芦,果然面目焕然一新。于是小姑又手把手地去教大嫂,大嫂先是不肯来全套的,逐日加上一点,最终也是一项不漏了。
  新娘子进门不到一年,家中的女性特别是与新娘子同辈分的女性全部越活越年轻了,大有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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