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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悠悠


作者:王小鹰

  胡梅莉长得还算清秀,五官端正,皮肤也不黑,就是一脸雀斑,擦了各种各样的药霜并不见减少,有人说,这是心事太重的缘故。
  胡梅莉照镜子的时候,常常会涌起一种悲凉感:时乖命蹇,这些年来没有一天顺心日子,疙疙瘩瘩,都化成了脸上的斑斑点点呀。
  心里有事,胡梅莉又失眠了。
  三步路之外的长沙发上传来老周均匀而有节奏的鼾声,呼——哧——呼——哧——象有一块结实的粗沙皮来回地磨着胡梅莉的脑神经。现在,胡梅莉无论如何也想不清,当初自己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给这么一个外貌平庸、感情粗糙、夜夜鼾声如雷的人的?她绝望地捂上靠近沙发的左耳朵,拼命竖起挨窗的右耳朵,竭力去捕捉静谧而空蒙的夜籁,用以抵御固鼾声引起的厌恶。
  ……簌落落落簌落落落,风掠过窗前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枯枝于。啮鸣一一猫呜一——围墙根有两只野猫。打架,还是亲押?叽咔咔,叽咔咔——近郊的菜农踩着黄鱼车进城送菜,嘴里还轻轻地哼着本地摊簧:“……间叔叔,今年贵庚——有几春?……”拖腔象一根游丝。
  有一股冰凉的腐烂的腥臭的气味从关闭着的窗缝里硬挤着溢了进来。顺风,西北向,有一只垃圾箱,经常堆积如山而无人处理,附近居民已经向环保所清洁队提过多次意见了。多闻这种气味,会不会生癌?胡梅莉无可奈何地皱了皱鼻子,晦气!就冲着这只垃圾箱、也必须尽快地调房!
  “……黄芽菜,六十斤;萝卜,三十斤;长豇豆,二十斤……”街拐角处,菜场职工已经开始分菜了。胡梅莉一咬牙钻出了热烘烘的被窝。
  “怎么?你真的要去贴那些纸条?”老周在沙发上瓮声瓮气地问。神经病!刚刚还听他打鼾呢。
  “嗯!”胡梅莉没好气地答应了一声。本来,这种抛头露面的事就该他去做的,他是丈夫呀。可是老周不同意换房,他舍不得陕南村公寓式的小洋房,钢窗打蜡地板,大卫生间。说现造的新公房,预制板象积木似地搭上去,谁知牢不牢?再说水门汀地,潮湿,屋顶低,气闷……他还埋怨胡梅莉心眼太窄,不该和继父闹得这般僵,大自私!在胡梅莉和继父吵的时候,他竟然还替继父点烟!胡梅莉看不起他:哼,你以前在站直了头顶天花板、大白天也要点灯的两层阁楼里活得蛮有滋味嘛,若不是讨我做老婆,你怕是下辈子也住不进公寓房!
  “梅莉,再和姆妈商量商量嘛,是不是可以先托人借一间房,让小颛把喜事办了……”老周完全醒了,嗓门响得象打锣。
  “嘘——嘘嘘!”胡梅莉恼他。米米正睡得熟呢,闹醒了他,你管?更要紧的是,胡梅莉料定隔壁的继父肯定醒着,而且肯定竖着耳朵在听壁脚。
  老周噤住了声。
  “你真是昏头了,姆妈会舍得让小颛住出去吗?”胡梅莉压低声音说。母亲自从有了小颛以后,就把那母女之情淡漠了。若是母亲还爱自己的话,继父敢那样得寸进尺地逼自己吗?胡梅莉再也不相信自己的母亲了,准确地说,在这大千世界中,她只相信她自己。
  胡梅莉把米米往床里挪了挪,又搬过枕头挡在床沿边,她生怕米米一翻身滚到床下来,米米睡觉一向不安稳,不象嘎嘎,嘎嘎小时候,胡梅莉把他横放着睡,一晚上他也不会竖过来。现在嘎嘎和胡梅莉齐肩高了,不能和她一床睡了。前两年,胡梅莉同母异父的弟弟小颛喜欢嘎嘎,让嘎嘎和他一块睡亭子间。如今小颛有了女朋友,嘎嘎就成了累赘。有一天晚上,胡梅莉从区工专进修回家,已经挨十点,自家楼梯走熟了,她也没开路灯。拐弯处,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差点没把她绊倒。她吓出一身冷汗,弯下身去看,不由得惊叫起来:“嘎嘎,你怎么躺在这里?!”
  “妈妈,轻点,别叫小舅听见。”嘎嘎用手捂住她的嘴。
  “嘎嘎,你怎么可以躺在楼梯口?要着凉的。”胡梅莉嗔怪他。
  “是小舅叫我坐在这儿,他说一会儿,一会儿,后来我就睡着了。”
  胡梅莉贴着亭子间的门听听动静,似乎有女子娇嗔的笑声。她叹了口气,“嘎嘎,那你为什么不到妈妈房里去呢?爸爸和小弟都睡了?”
  “小舅关照的,不叫你和爸爸知道。”
  胡梅莉心疼地搂住了嘎嘎冰凉的身体……
  为了嘎嘎,必须调房!
  胡梅莉的心象被火舌舔着一般,她急切地却是蹑手蹑脚地拉开了房门,身后,又响起了老周的鼾声,真有点神经病。
  胡梅莉站到大街上,立刻觉得一阵阵阴丝丝湿叽叽的寒气把自己包围了,逼得人透不过气来。有经验的老人说,天正在焐雪,不出一星期,雪非要落下来的。焐雪天的冷是无法躲避的,尽管胡梅莉在鸭绒衫外又套上了式样陈旧的棉大衣,仍然止不住上下牙齿咯咯地打架。
  胡梅莉胳膊里挽着菜篮,可她并不径直上菜场,却拐弯,踏上淮海路。凌晨的淮海路出奇地清冷而单调,只见自己的身影在霜一般洒在路面上的灯晕里时长时短,只听自己的脚步撞在寒冰似的路面上发出局促的沓沓声。
  胡梅莉索性小跑地赶到26路无轨电车的站牌下,暗暗庆幸自己赶了个巧,站牌下没有人!她放下菜篮,用牙咬着脱去棉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瓶胶水,又抽出一张纸,准确而又迅速地把它贴在站牌旁边的电线杆上。她这个娴熟的动作还是在“文革”中练就的呢。一次红卫兵团的成立大会上,她不顾阻拦硬冲上台去了,声泪俱下地诉说她的母亲是如何被迫嫁给那个逃到香港去的资本家做小妾的,她的父亲很早就抛弃了她们母女,她的母亲已经改嫁给一位硬梆梆响当当的三代纯血统工人,她不再是资产阶级的狗崽子了,她是工人阶级的红后代!她还慷慨激昂地宣布,她已经把资本家留给她的耻辱的“胡”姓砸得稀巴烂了,她现在姓“红”,叫“红梅”!她的发言引得一片疯狂的掌声,于是被批准加入了红卫兵团,戴上了红袖章。每天晚上,她都要斗志昂扬地跟着战友们到大街小巷去贴标语和传单……
  一阵风掠过,纸被掀起一角,胡梅莉用冻得僵木的手去把它捋平、粘牢。同样的纸条在她的大衣口袋里还有一厚沓,她要把它们贴遍淮海路、陕西路的每一根电线杆。
  “诚意调房……唉!”胡梅莉不由得一阵心酸,其实,她哪里舍得放弃这样地段好结构又好的房子呢?再说,这房子还是父亲留给她和母亲的呢。父亲……胡梅莉曾经非常非常地思念过他,又非常非常地憎恨过他。现在,她极少在人前提起他,而心里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胡梅莉恨她的继父,她觉得,继父就象《红与黑》中的那位野心勃勃的于连。她亲耳听见继父又是乞求又是威迫地要母亲把父亲留下的存款交给他保管。“文革”中,造反派来抄家,把母亲当作资本家的小老婆揪出来斗,继父却屁滚尿流地躲回老家,整整两年,不给小颛寄生活费。如今,继父竟然还有脸耀武扬威地当起一家之主。他对胡梅莉说:“小颛要结婚,亭子间朝北,做新房摆不出场面,你当大姐的先把房借给他办办喜事。”
  借房?借了就没有日子还了!“文革”中胡梅莉见识的还嫌少吗?“我没空搬来搬去地折腾,要借,你为什么不把房间借给小颛?”
  继父的面色马上不好看了,“按常理,女儿成家哪有长赖在娘家的?当时,你们也说是先借住一时,等老周搞到房子就搬走的嘛。”
  “你去查查房票簿,房主究竟姓胡还是姓王?不要忘了,你也是住女方的房子!”胡梅莉冷冷地说。
  继父的脸涨得血红,憋了半天,点着她的鼻子叫:“我的大小姐,你也别忘了,你早就不姓胡了!”
  继父的话象枪弹射中了胡梅莉的要害。这是她最不愿回忆的往事。那时候自己太幼稚了,以为改了姓就可以脱胎换骨,以新面目处世做人了。谁知,上山下乡风潮涌起之时,人们又记起了她的本姓,她是资本家的臭小姐,最需要到边疆到农村去锤炼筋骨改造思想!原来,血缘关系如抽刀断水是永远隔不断的呀!她诅咒过、懊悔过,还默默地向祖宗乞求饶恕,然而,她毕竟还是学会了一点处世做人的真本领。那时候,学校毕业分配组天天派人来做她思想工作,街道里委会天天到她家门口敲锣打鼓地造声势,继父又摔门掼板凳地逼她迁户口。她咬住了牙关,眼泪往肚子里咽,三天三夜不进一口水米,胃疼得她在床上打滚。终于,她从地段医院开出了一张“胃严重下垂,不宜参加农村体力劳动”的病情证明单,为自己争得了留城的权利。
  “诚意调房”,“诚意调房”,“诚意调房”……胡梅莉记不清走过了多少根电线杆了,她把冻僵的手伸进大衣口袋,那里只剩下了一张纸条,她长长吐了口气,眼睫毛上立即结起了一层霜珠。她没有闲心和多余的时间成天与继父磨牙,她还要干其它许多更要紧的事,所以她决定忍痛割爱把房子调开。她相信她的那间朝南的二十平方米的正房可以换到一套两小间煤卫独用的公房。这样,她的嘎嘎和米米就可以有自己的小床了。她想象,离开了继父和母亲的生活一定可以清静许多的。她甚至没有把调房计划吐露给母亲听,她要给继父一个措手不及!
  马路上渐渐地有了声响,自行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站牌下出现了三三两两候车的人。胡梅莉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在贴调房启事,她拐进僻静的思南路。思南路上有家邮局,她准备把最后一张纸条贴到邮局门口去。
  路灯一盏盏地熄灭了,天色微明。夭幕依旧垂得很低,灰色的云团象挤七巧板似地把天空铺得满满的,偶有间隙。露出一束蛋青色的曙光。
  胡梅莉正想把最后一张调房启事贴到邮局门口的邮筒上去——这样,每个来投信的人都能看到它了。忽然,她瞥见街口闪出一个身穿酱红色运动衣的人影,踏踏踏地跑着步,沿思南路过来了。她便把捏纸条的手往棉手套里一塞,装着在看开信箱的时间表。
  踏、踏、踏,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她背脊后面停住了。
  “胡梅莉!”
  她吃惊地抬起头,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沈易冰,是你呀!”
  眼前这个长相有点儿象传说中的唐僧的男子是胡梅莉高中时的同学,最近,又刚刚成为她的同事。
  “你倒有闲心,天天坚持早锻炼?”
  “当然。我想活得年轻一些、长寿一些。”沈易冰双脚踏水车似地移动着,双臂做着扩胸运动。
  “你还想怎么年轻呀?我比你小一岁,可看起来,倒象你的大姐呢!”胡梅莉皱了皱满是雀斑的小巧的鼻子。
  “哪里哪里,我看你总象个小姑娘。”沈易冰收住手脚,直视着胡梅莉的眼睛。
  “哎呀,这天气真冷得受不住。没办法,只好把六十年代的棉大衣穿上,难看死了。”胡梅莉慌张地垂下了眼皮,心里直懊丧,蛮好不要穿这件臃肿的大衣的。她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可是因为操劳,并没有十分发胖,她的那件鸭绒衫很合身,穿着显得精神。她实在没料到一清早竟会遇到沈易冰。平时上班,她虽然并不赶时髦,但总是收拾得整洁而得体。
  “冷吗?越是勾头缩颈的越是冷,象我一样,运动运动,就不冷了。”沈易冰又开始踩动双脚,伸展四肢了。
  “哪有时间?一清早起来要买菜,要侍候孩子,再赶去上班已经紧巴巴的了。哪象你,没有家庭负担……”胡梅莉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低下了头,在一段时间里,她和他都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你为什么不赶快找个对象结婚呢?象你这样的条件,笃定挑个好的……”胡悔莉瞟了一眼他的富态的脸,不知不觉竟用了很温柔的口吻说着。她现在是极少用这种口吻的,甚至对孩子,也总是唬声唬气:“嘎嘎,做好作业再看电视!”“米米,看你把饭撒了一地,想遭天雷打呀!”没办法,忙忙碌碌的生活把她的感情磨得粗糙了。
  沈易冰象是赶苍蝇般地挥了下手:“我已经腻烦透了。你看看,三十好几的人了,工作才刚刚安定下来,趁现在身体还好,记忆力不算差,还想正正经经地干点事呢。老婆嘛,急不得,可遇而不可求。”
  “人家给你介绍的一定很多,难道没碰上一个合心的?”
  “你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你看不上的,却又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沈易冰自嘲地笑了笑,“不说这些吧,胡梅莉,我还得好好地谢谢你呀!”
  “为什么?”胡梅莉一阵心跳。
  “听说,是你向领导提起我的……”
  “这点小事嘛……”胡梅莉脸红了,是兴奋,她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他这事,想不到他已知道了。
  沈易冰前年从云南农场调回上海,分在公交公司当售票员,一直心灰意懒,见人抬不起头,工作常出差错,今年夏天,公司教育科职工业余学校要增添教师,到各车队选拔老三届的高中生,胡梅莉就向科长大力举荐了沈易冰,因为胡梅莉已经是职校数学教研组组长了,科长很信任她,所以尽管下面车队对沈易冰意见很大,教育科还是发出了调令。沈易冰终于甩脱了售票员的帆布包,成了职校的数学教师。
  “当然,不费你吹灰之力,可是,对于我来说,却是关系一生前途的大事呀!承蒙你还记得我……我以为……”沈易冰似乎有些激动。
  “哪能呢。”胡梅莉的心悠晃晃地飘起来。他们又陷入了沉默,互相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他们都在回忆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
  胡梅莉是班上门门5分的优等生,只因为她的父亲是资本家,而且还在香港,所以迟迟没有解决入团问题。胡梅莉灰心了,索性什么班级活动都不参加,只管拼命读书。
  团支部书记沈易冰发觉胡梅莉在闹情绪,便去找她谈心。
  “自暴自弃,是最软弱的表现。保尔双目失明,身体瘫痪,他一度想到过自杀,可是他最终战胜了软弱,以惊人的毅力活下来,而且活得那么有意义……”团支书侃侃而谈。
  “保尔是身体有病,可我……先天不足。谁还能相信我?”胡梅莉委屈地发牢骚。
  “看来,是你还没有真正信任团组织。团的大门是向任何一个要求上进的青年敞开着的。出身虽不能选择,但只要你真正与资本家的父亲划清界线……”
  “我5岁的时候父亲就去香港了,现在,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难道在你头脑中就没有留下他的任何影响吗?资产阶级的思想往往是潜移默化地钻进来的。”
  于是,胡梅莉就拼命地想呀想呀,她想起自己每天早晨要喝一瓶牛奶,自己的衣服都由母亲包给人家洗;自己15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从香港托人带回来一根金链条;噢,还有,自己从来不肯叫继父“爸爸”,是不是因为还留恋着资本家的亲生父亲呢?胡梅莉想起了许多,她写了一份长长的思想汇报。团支部让她在“五·四”青年节纪念大会上作典型发言,还把她讲的内容让美术组的同学画成连环画,拿到阶级教育展览会上展出。不久,胡梅莉就作为出身不好而表现好的青年典型被批准加入了共青团,她的入团介绍人就是沈易冰。
  有一次,下乡参加三秋劳动。收完了油菜点蚕豆,两个人一组,一个掘坑一个下种,男女生双方正好是奇数,于是,沈易冰就和胡梅莉结成了对子,团支部书记带新团员,情理上完全说得过去。
  沈易冰执锄,胡梅莉点种,三步一坑,一边种豆一边谈心,他们沿着曲曲弯弯的田埂慢慢地往前挪。
  “沈易冰,将来你准备报考什么专业呀?”
  我要报考哈尔滨军工学院,以后从事尖端科学的研究工作。我觉得,这是我们国家最最需要的……”
  “军工学院,政审一定很严格,我不行……”
  “女同志嘛,还是考文科,或者医科、”
  “不,我偏要考理科,居里夫人不也是女的吗?”
  “你雄心还真大,想当中国的居里夫人?”
  “你呢?你雄心也不小呀。”
  “那么,我就当中国的居里吧!”
  “去你的……”
  风载着他们的笑语在收割净了的田野上欢欢乐乐地跑着。
  豆种点完了,话却说不完。他们直起腰,发现他们的这条田埂转到小河边上来了,四周围都是芦苇,只听得其他同学的声音,却看不见人影,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
  他们的心都开始剧烈地跳荡着,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都拼命靠耳朵去捕捉对方的气息。
  “豆点完了,往回走吧。”
  “好的。”
  可是谁也没有移动脚步。他们都觉得此时此刻的环境和气氛实在是太美妙了,他们从来没有品尝过这么一种甜美的滋味。他们默默地站着,靠得很近,悄悄降临的晚霞落在小河里,再反射到他们身上,把他们熔成一个整体……
  “胡——梅——莉——”
  “沈——易——冰——”
  收工了,同学们在到处寻找他们了,他们从沉醉中惊醒过来,慌忙地跑出了小河湾。
  他们不自然的神色引起了同学们的猜疑,他们过分密切的交往引起了老师们的关注,班主任和团委书记分别找他们谈了话。
  他们自己都被那突如其来的感情吓呆了。他们觉得无以抵御的亢奋,又觉得无法摆脱的痛苦。他们都是共青团员,都在给组织的思想汇报中深刻地批判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他们渐渐地疏远了……
  后来,“文革”开始了。
  后来,沈易冰要到云南西双版纳建设兵团去落户了,他的名字写在鲜红的光荣榜上。
  后来,沈易冰来向胡梅莉告别。她不敢让他进屋,抄家后,她的家变得十分寒酸了。她就和他站在门洞里说话。
  “你,不能不去吗?”她轻轻地问。
  “不能。我是‘广阔天地炼红心’战斗队的队长。”
  “听说,西双版纳,蛇很多……”
  “我不怕。”
  “你会写信给我吗?”
  “你要我写信给你吗?”
  沉默。
  他们俩之间太容易用沉默来传达感情了,这一沉默就挨过了十多个春秋……
  “哎呀,已经六点多了呀?”胡梅莉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很理智地从感情的旋涡中钻了出来。虽然,她对自己的丈夫老周越来越不满意,虽然她发现沈易冰依旧对自己很钟情,自己时他也并非无意。可是,她十分清楚发展这种婚外感情的危险,那是一片泥沼,多少人为它而身败名裂。胡梅莉决不愿意为感情而牺牲前程的!那么,就让自己和沈易冰保持现在的这种距离吧,这倒别有一番滋味呢!“我该上菜场去了,牛奶还没领呢。”她说着,准备动步了。
  “我和你顺路,一块走吧!”
  她没有反对。
  他们一起穿过马路,朝菜场走去。
  不能沉默,应该找些话题。“刚调到教研组,工作还顺心吗?”胡梅莉摆出教研组长的身份问。
  “很好,比在车上卖票强多了。”沈易冰显然感觉到了她在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于是,也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昨天,科长找我谈了话,鼓励了一番。据说,局里正筹备成立职工业余大学,将从各公司职校教师中抽人……”
  “真的?!”胡梅莉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她盼望这种机会已经许多年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不应该在任何人面前泄露出自己内心的欲望。于是,她又显得很无所谓地说:“这种事一向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老实说,真要调我去我还要掂量掂量呢,在公司职校工作时间长了,上下关系都不错,局里人事关系太复杂,谁知道怎样呢。”
  “唉,都已过了而立之年,还有什么奢望?但求生活得安稳些、舒适些罢了。”沈易冰似笑非笑地应着,口气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天真烂漫的中学生了。他们对前景已经不带有五光十色的幻想,而是比较实际而谨慎地迈着步子。
  胡梅莉外表不动声色,内心却焦躁不安起来。一霎间,想起有许多关节需要疏通,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身上渐渐地热起来,手心都出了汗,她脱去了棉手套……
  一张纸从棉手套里落出来。
  沈易冰一把接住了纸条,“诚意调房?哦——昨天下班后你去总务科,就是为打印这个?”
  胡梅莉非常尴尬地嗯了声。
  “为什么?那么好的房子。”沈易冰看看她的脸,“你们……相处得不好?”
  “不不,没有。”胡梅莉从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家庭矛盾。这种事一经传播,最容易破坏人的形象了。“孩子大了,住一起不方便,想换成两小间。”
  “象你家那种结构的房子,肯定有许多人愿意换的,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你千万别专程为这事忙。”
  说话间已到了岔路口,沈易冰说:“我要拐弯了,还记得我家门牌吗?有空,来玩。”
  “好的,不过也许很少有空。”胡梅莉笑着回答,她没敢向他发出邀请,老周的醋劲大着呢。
  沈易冰的身影消失在拐弯角上了,胡梅莉的心里留下了一丝惆怅。她问自己:我是不是太冷酷了呢?


  胡梅莉领了牛奶,胡乱买了些菜,心急慌忙地赶回家。
  局里已经在筹办职工业余大学,那么,肯定已经开始在各公司的职校教师中物色人了!这么重大的事,她,胡梅莉,公司职校的元老、局级先进工作者、一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消息灵通人士,竟然会不知道。这些天,都是讨厌的换房问题缠得昏了头,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到局机关去遛遛了,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找科长谈谈心了……胡梅莉呀胡梅莉,你怎么竟变得糊涂起来?万一错过了这次擢升的机会,哪怕给你住金屋吃琼浆你都要悔恨终生的。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在人生战场上拼搏的最佳时机。而你,从小心性高强,不甘居人后,你的理想,曾经是当中国的居里夫人啊!
  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是最容易让人思想松弛而肌体慵赖的了……然而此刻的胡梅莉,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象绷紧了的弓弦!
  刚踏上楼梯,就听见米米声嘶力竭的哭嚎,夹杂着母亲的抱怨:“我的小姐宗,谁叫你去拿热水瓶的?”
  “弟弟要喝水,我给他倒。”嘎嘎的声音。
  “要是烫坏了手脚,看你妈回来不抽你的皮筋!噢噢,米米不怕,米米乖……”
  胡梅莉两格并一格地跨上楼梯,推进门,愣住了!刚买来不久的气压式暖壶歪倒在五斗柜上,水在打蜡地板上淌成了河,柜上的玻璃被震碎了,尖利的碎片溅得满屋都是!
  “米米……嘎嘎……”胡梅莉一时下气都还不转。
  “你总算回来了,”母亲诉着苦,“你看看,米米尿湿了床,我把棉花胎拿到晒台上去晾晾,一转眼功夫,嘎嘎就闯穷祸啦!”
  “阴阳怪气的天,晾也晾不干的,冲个烫婆子烘烘就是了……”胡梅莉嘀咕,怎么能让两个孩子单独留在屋里呢?
  “好了好了,我以后不管你的事,吃力不讨好,也不忖忖你这两个宝贝有多捣蛋,小颛小时候可没有这样的……”母亲怨声不断。
  “姆妈,我又没有怪你罗!”胡梅莉不耐烦地说,又问:“老周呢?一定又是坐在马桶上翻报纸了,一翻就是半天,也不晓得来管管孩子!”
  “老周……出去了!”母亲说。
  “啊?!星期天,大清早跑哪儿去了?”
  “我托人给小颛打了套家具,已经在上漆了。人家要个帮手,我就和老周商量了……”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为什么不叫小颛自己去帮忙?”胡梅莉冲着母亲发火了。哼,肯定是继父出的点子!
  “小颛要陪女朋友上南京路买东西,他们这几天忙得团团转……”
  “我就空闲了吗?今天我还得去加班,这两个讨债鬼让谁带?我又没有三头六臂的!”
  “好好好,我养你这么大,就不能差遣你们做点事了?幸亏我现在手脚还灵便,倘若要你们服侍,你们的尾巴更不知要翘到哪里去了呢!”母亲唠叨着,眼圈红了。
  “好好好,姆妈,就算我说错了行不行?头都要胀裂了……”胡梅莉说着动手收拾玻璃碎片。
  “姆妈——我要吃早饭了!”小颛在楼梯口叫。
  母亲急急地“嗳”了一声,把米米往床上一放,走了出去。
  “公子哥儿!老大小伙子,吃饭还要人把碗捧到手中!”胡梅莉恨恨地骂着。
  “妈妈,抱!”米米张开双手扑过来。
  “抱个屁!尿尿为什么不叫?看妈妈打屁股!嘎嘎,带弟弟坐到沙发上去!”胡梅莉唬住了两个捣蛋儿子,便手脚麻利地收拾房间,扫净碎片,抹干水渍,铺好床单。
  “呵——嚏——”米米打喷嚏了。
  胡梅莉摸摸米米的手,冰凉。母亲给米米穿衣服,只套了件小棉袄,毛衣都没穿。她的心全在小颛身上了。
  胡梅莉赶紧替儿子添衣服,又热牛奶、煮鸡蛋。
  “嘎嘎,自己喝奶,妈妈喂弟弟。”
  “妈妈,你吃鸡蛋呀,吃一口嘛。”嘎嘎把剥了壳的鸡蛋硬塞在她嘴边,她小咬了一口,鼻根有点酸。
  嘎嘎想起来了,从小兜里摸出一张纸:“妈妈,这是爸爸写的,给你。”
  胡梅莉展开念:“梅莉:姆妈叫我帮小颛的家具上漆,路很远,在浦东,我不回来吃午饭了……”一辈子死在外面不回来,我也不管!胡梅莉把纸捏成团,噗,丢在畚箕里。
  “妈妈,爸爸说什么呀?”
  “米米乖,爸爸不回来,有妈妈呢。”
  胡梅莉心里真是恼火透了。她怨老周太没骨气,成天看继父和母亲的眼色行事,唯唯诺诺怕得罪这个,又怕得罪那个,唯独不怕得罪她!甚至连小颛都学会差派姐夫了。
  她怎么竟会嫁给这样一个没有丝毫男子气的人?而且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
  老周比胡梅莉大八岁。
  老周个头和胡梅莉差不多高。
  老周初中没毕业,父亲病故,他就进厂当学徒了。过早地挑起生活担子,使他形容见老。
  老周不爱听音乐,不爱读小说,他喜欢打扑克,也喜欢看武打片。
  那么,胡梅莉究竟看中他什么呢?
  胡梅莉懊丧而无可奈何地记得,她并没有看中他什么,她只是为了寻找安定平静的生活,寻找一株可以荫蔽自己的大树。她千方百计为自己争得了一张病情证明单,于是,她留城当了待业青年,日日夜夜地躲在家中看书,读高等数学,做微积分习题。她象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的木头那样死死地抱住她那个“当中国居里夫人”的美梦不放,她昏昏沉沉地在梦中沉醉了一年、两年……这时候,街道革委会上山下乡办公室的干部找上门来了。
  “你的病好了没有?休养了两年,可以下乡劳动了吧?”
  “不行,胃病还时常犯。”
  “到医院去复查!”
  复查结果:一切正常。
  于是,里弄干部天天上门来动员。不同意?她们就坐着不走,喝你的茶,说她们的话。
  继父当上了工宣队员,从早到晚晃着个红袖章。“难道要让我们养你一辈子吗?”他拍着巴掌问胡梅莉。那时候,香港的父亲不再寄钱来,存款也都被没收了,继父凭什么要养活胡梅莉呢?
  胡梅莉象一头被逼到陷阱边的小鹿,她绝望了,她想到过死,她已经愉偷藏了瓶“敌敌畏”。
  这当口,有位老同学给胡梅莉介绍了老周。“他是五级钳工,工资高,人也很忠厚。你结了婚,人家就不能叫你下乡了。”
  胡梅莉几乎没有多加思索就答应了,她匆匆忙忙地告别了珍宝般美妙的少女时代……
  胡梅莉真想双手捧住脸大声地哭一场呀,可是米米偎在她怀里,嘎嘎眨巴着黑眼睛盯着她看……
  “别傻愣着,嘴巴动呀,快吃。”她拍了下嘎嘎的脑袋。
  胡梅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因为她懂了,哭是哭不出什么奇迹的。
  “梅莉,我蒸了两段鲜藕,塞糖糯米的,给嘎嘎米米尝尝鲜。”母亲又进屋来了,手中托着个盘子,声音很和善,使胡梅莉宛若回到童年。那时候,她还没有小颛弟弟,母亲爱她若掌中明珠,可她是个很爱哭的娇闺女呀!
  “嘎嘎,吃一块。米米来,外婆抱,外婆喂你吃。”母亲从胡梅莉怀里抱过米米,掰了一小块藕塞进他的小嘴。“梅莉,你也吃两块吧,以前,姆妈经常做给你吃的……”
  胡梅莉的心象被针戳了一下,……童年时的生活,也许是很快活的?她在母亲的照像本里看到过一张彩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可爱的小天使,白衬衣,鲜红的领中,小辫上打着桔黄的蝴蝶结,那黑宝石般的眼睛和弯弯的嘴角里盛满了幸福和满足。
  照片下有一行楷书小字:“爱女梅莉”。
  “这难道是我?”胡梅莉摸摸自己长满雀斑的脸。
  “怎么不是你?那年国庆节,你参加少先队了,乐得疯了一般,硬让我陪你去照相馆照的,还非要着色。你跟照相馆的人说,要把红领巾染得鲜红鲜红,记不得了吗?”母亲肯定地回答,脸上露出难得见到的慈爱,天晓得她是怎么躲过“文革,:中的抄家把这本像簿保存下来的。
  “记得的……这是我……”胡梅莉喃喃地说,她的声音象是浸在泪水里。
  ……十二岁的胡梅莉终于戴上了红领巾!以前,她总是偷偷地看其他小朋友胸前的红领巾,小风一吹,红领巾就飘呀飘,比任何花衬衫和蝴蝶结都要美丽一千倍!
  胡梅莉上课从来不做小动作,功课都是4分5分。可是谁都知道她有一个大资本家的父亲,而且还跑到台湾去了!所以,一次又一次,胡梅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戴上红领巾。
  胡梅莉懂事,她不跟妈妈哭闹,只是变得不爱笑也不爱跳了。
  管弄堂的王老爹最喜欢胡梅莉了。她不象有些孩子那样粑糖纸和瓜皮丢得满地都是,她也不跟着人家喊王老爹“红鼻子阿王”(王老爹爱喝酒,鼻子老是红通通的)。
  王老爹独身一人住在弄堂口的小木屋里,很寂寞。胡梅莉就把自己的一叠一叠的连环画搬到小木屋里,和王老爹一块看,一直看到天晚了,母亲来喊她回家吃饭。她还帮王若爹给儿子女儿写信,字写得很大很清楚,每个月写一封,虽然从不见有回信,每天早晨,胡梅莉到饮食摊上买豆浆喝,她就给王老爹带一碗,不要王老爹的钱,可是王老爹一定要还钱,而且总是从他那只油渍渍的蓝布包拣出一张最新的钞票塞给她。
  有一天,王老爹病了,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粗气,鼻子连同整张脸都变得血血红。胡梅莉害怕地说:“王爷爷,我帮你写信给你儿子吧?”王老爹摇摇头说:“不用不用……”“写信给女儿吧?”“不用不用……”
  胡梅莉发了好一会儿愁。她回去告诉母亲,母亲叫了一部三轮车把王老爹拉到医院去了。
  这些事胡梅莉不讲,老师同学都不知道。后来,班主任进行家访,到她住的弄堂里。玉老爹拉住班主任夸胡梅莉,足足夸了一个小时。
  第二天,学校的广播喇叭里播出了表扬胡梅莉的稿子,同学们还把胡梅莉助人为乐的事迹编成快板来表演呢。胡梅莉真是又惊惶又高兴,老是笑,下了课就和大家一块跳橡皮筋。
  更令她高兴的事还在后面呢。不久,大队辅导员对她说:“批准你入队了,国庆节发红领巾。”
  哦,原来,藏在胡梅莉记忆深处的那团东西是如此地色彩斑斓而富有魅力呀!
  草地,绿得闪亮,和蓝得透明的天接在一起。草地上飘扬着鲜艳的队旗,队鼓咚咚响,还有在阳光下象金子一般发光的铜号……呵,辅导员端端正正地捧着火一般红的领巾朝胡梅莉走来了,胡梅莉连气都不敢喘,生怕把红领巾吹皱。辅导员把红领巾系在她的脖子上,好似把一片阳光永远地留在她心上了。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中飘扬在胸前……”胡梅莉尽情地放开喉咙和大伙一起唱少年先锋队队歌,她发每个音时都拼足了全身力气,她是多么想自豪地唱这首歌,想了好久了,偷偷地哼,早就把歌词背得滚瓜烂熟了。
  “我家梅莉入队了!”母亲带着她走遍了弄堂里的每一户人家,婶婶娘娘阿姨们把糖果糕点塞满了胡梅莉的口袋。
  晚上,母亲为梅莉煮了百吃不厌的红烧鲫鱼和荠菜豆腐汤。吃饱了,娘俩兴致勃勃地赶到人民广场去看放焰火。
  母亲说,广场上成千成百的人中,数梅莉最漂亮。
  从没见过这么纯净的夜空,广场的人都仰着脖子注视着它,等待着……
  呯——嘭——呯呯呯——嘭嘭嘭——花炮响了,夜空中窜上一颗颗带尾巴的花弹,霎那间又迸射出万紫千红的火线……夜空成了百花齐放的花园。
  胸前飘着红领巾的胡梅莉觉得,生活是多么美好,到处是芳香扑鼻的鲜花,就象这五彩缤纷的焰火组成的绚丽的图画一样……
  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多少年时光荏苒,世事变迁。儿时的幸福到哪里去了?那可亲可爱的人似又到哪里去了呢?
  胡梅莉瞟了母亲一眼,看见母亲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她心腻了,垂下眼皮,说:“姆妈,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母亲尴尬地干笑了一下,说:“梅莉,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小颛……小颛的女朋友已经怀上孩子啦,这婚事不得不快办呀。姆妈求求你了……”
  “又是调房间!我真搞不懂,他在亭子间为什么不能结婚?人家小青年九个平方的阁楼也办喜事了。”
  “女方不肯,非要住大房间,否则就吹台,还要去告小颛犯流氓罪。梅莉,小颛要毁了,你叫我……”母亲干枯的眼眶里挤出两颗眼泪。
  胡梅莉气呼呼地说:“你心里只有小颛,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你叫我一家四口挤在亭子间里吗?”
  “老周家……不是还有间阁楼的?”
  原来想把我扫地出门了!胡梅莉索性把心一横:“没那么容易,这房子姓胡不姓王!”
  母亲也把脸扳下了:“房票簿上的房主是我呀!”
  “姆妈,说这话你也不嫌牙酸。你想想,你对得起父亲吗?”胡梅莉听了自己的话,自己也愣了。
  母亲瘪着嘴嗫嚅了半天,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你好没良心,你父亲在你两岁时就撇下我们走了,我一个人拉扯你,吃尽苦头,我嫁人也是没办法呀……真是前世作孽,养儿养女有什么意思……”
  “姆妈,别哭了,别哭了,算我说错了好不好?”胡梅莉看着母亲干瘪得象一片芦叶般的身子,不由得可怜起她来。
  母亲却越哭越伤心,掩着脸转回自己屋里去了。
  在一瞬间,胡梅莉的心被母亲的眼泪溶化了。米米看见妈妈和外婆吵架,吓得伏在妈妈怀里一声不吭。胡梅莉紧紧地揽住儿子,心想,十月怀胎,谁容易呢?为了母亲,自己就忍了这口气吧!她抱着米米站起来,步履沉重地拖到母亲房门前……
  “怎么样?说通了没有?”继父在问。
  “那么急干啥?总要让她想想……”母亲回答。
  “你真笨!跑回来哭给我看呀?到你女儿房里去哭,一直哭到她答应!”继父说。
  母亲唏唏地缩着鼻子。
  怒火呼地冒上脑门心,胡梅莉差一点想踢开门,痛痛快快地指着继父的鼻子骂一顿。她忍住了,双手卡得米米透不过气,哇地叫起来。她别转身跑回自己房间,把碗筷统统浸在水池里,然后替嘎嘎和米米穿上外套,围上围巾。
  “妈妈,带我们到公园去吗?”嘎嘎高兴地问。
  “妈妈要去上班班,嘎嘎和米米跟妈妈一块去,帮妈妈的忙,听话,真乖。”胡梅莉下决心不再求母亲帮忙照看孩子了。让嘎嘎到她办公室去做作业,米米可以在那儿玩积木。胡梅莉命令自己迅速摆脱乱线团似的家庭矛盾的羁绊,把一切精力和心思用以争取调往局职工大学。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只有不断地提高和巩固自己的社会地位,方能改变自己在家庭中的境遇。
  胡梅莉斜挎着鼓囊囊的皮包,一手抱米米,一千牵嘎嘎,雄赳赳地跨出了家门,她心里鼓荡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苍凉之情和悲壮之力。


  胡梅莉喜欢她的办公室胜于她的家。虽然这间办公室是太简陋了,平房,水泥地,东西朝向,冬天冷,夏天热,可是,在这里,胡梅莉尝到了受人敬重的滋味。她的办公桌理得非常干净,粉笔盒,红、蓝墨水瓶,小型计算器,纤尘不染,锃光闪亮,向人们喻示着:它们的主人是知识和尊严的代表。
  胡梅莉安顿稳了两个儿子,坐下,从抽屉里取出同学们的成绩表,浏览起来。马上要进行全市职工业余教育的统测了,她必须使自己教的两个班级全部通过这次考试,这才能显出她教学有方——要引起局机关领导的重视,这是关键。
  ……一百多个同学,成绩良好的只占百分之二十八,几乎有三分之一的人经常“开红灯”……唉,基础非常差,必须加强补习……
  “妈呀,你看弟弟,把我的本子都画脏了!”嘎嘎尖叫起来。
  “我要画画,我也要画画嘛。”米米听见哥哥叫,他也叫。哥哥在写字,他也要学样。
  “米米,过来,坐到妈妈身边来。”胡梅莉把米米从嘎嘎身边拖开,撕了张活页纸铺在他面前,又给了他一技红铅笔,“画吧,喏,这是太阳,太阳下有座房子。”
  米米觉得非常新鲜,专心致志地进行他伟大的创作了。
  胡梅莉把基础差的同学的名单都排列出来,她决定给他们“开小灶”。只是,她还不太清楚他们每个人最欠缺的是什么,是不是要进行个别家访呢?时间很难挤得出,怎么办?
  胡梅莉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膝盖上,渗透了呢裤、棉毛裤,冰冰凉的一片。她抬眼一看,暗暗叫苦。米米不声不响地爬上桌子,把红墨水瓶弄翻了,鲜红的墨水顺着桌子淌下来,全淌在她的膝盖上,呢裤子染红了一大滩。
  “你这个讨债鬼,谁让你爬到桌子上去的?”胡梅莉心慌手急地把记分簿从红墨水中捞出来,又重重地在米米的后颈上敲了一下。
  米米最娇,拉开嗓门大哭起来,嘴巴咧得象金元宝,一边哭一边眯着眼偷看妈妈的表情。
  “哭,再哭就不让你吃中饭!”胡梅莉没好气地呵斥着,心绪都被搅乱了,“妈的事都要毁在你手里啦,真是前世欠了阎王债,今世养出你这讨债鬼!”
  米米见妈妈脾气越来越大,便愈发地嚎哭起来。
  胡梅莉恨啊,恨不得把米米……塞回肚子里去!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
  “啊哈,小米米在唱歌呀,来来来,陆叔叔替你打拍子。”来人是一个敦敦实实的男子。宽鼻厚唇大眼,有七分象花和尚鲁智深。他径直走到哭着的米米跟前,弓起腰,挥着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掌唱:“索拉索拉多拉多,索多拉素咪来来……,:
  米米挂着眼泪咯咯地笑了,嘎嘎跳起来勾住他的脖子叫:“陆叔叔,和我下象棋,今天让我三只棋。”
  “好好好,你先做功课,陆叔叔先办公。做完正事再玩,好吗?”
  “好好好!”嘎嘎学着样连声应着跑回去,端端正正地坐下,做功课。
  “我也做功课。”米米说。
  “米米乖,你的功课就是搭积木。”这当中,胡梅莉已经把写字桌抹干净了,她对米米说。
  “不嘛……”米米扭着身子。
  “啊哈,米米还会搭积木呀?会搭什么呢?搭给陆叔叔看看。”
  “会搭宝塔,桥,轮船……”米米劲头十足地跑到积木堆旁,摆弄起来。
  “陆大荣,想不到你还是个孩子头。”胡梅莉喘了口气。
  “因势利导,当教师的,你还不懂这个?”陆大茉笑呵呵地回答。
  “今天星期天,不在家陪新娘子,到办公室来修行呀?”胡梅莉问。
  “那么你来做什么?”陆大荣反问。
  胡梅莉语塞了。
  “其实,我就猜到你会在这儿。市里面的统测马上要开始了,你在家安不了心的。”陆大荣说着,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了。
  胡梅莉心里一个咯噔:难道,他会猜出自己的心思?他一定也听到局职大要调人的消息了,那么,他也一定跃跃欲试的了!深深的忧虑在胡梅莉胸腔里漫延开来:眼前是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呀!陆大荣!
  胡梅莉眼睛盯在学生的记分簿上,心绪却再也集中不起来了。
  这个陆大荣,精力充沛,头脑灵活,是局里面颇有名气的人物。
  公司职校刚成立,教育科对新教师们进行考核,其他人都紧张地捧着书复习,只有他满不在乎地照常打球、下棋。科长敲他木鱼:“陆大荣,考不及格的,一律要退回车队。”
  “科长,你放心,我保证门门90分以上。”陆大荣竟然拍胸脯夸海口。
  “你别牛皮吹破天了,这次专门请专业学校的老师来出题目的,你能考个门门及格就蛮不错了。”科长说。
  “打赌吧,谁输谁请吃冰砖。”同事们起哄。
  “一言为定!”陆大荣爽快地回答。
  考试给果,陆大荣两门95分,一门90分!
  科长虽然输了,却也满心欢喜,买了冰砖请客。
  有人问陆大荣:“你那么聪明的脑瓜子,前两年竟没有考上大学?”
  陆大荣笑笑:“我的脑瓜子有一部分细胞是发达的,有一部分细胞是瘫痪的。”
  职校教师中有一大半是返城的老知青,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关于陆大荣的传闻就更多了,听说他在农场时曾放弃了四次上调回城进工厂的机会,雄心勃勃地想在荒无人烟的高山上建一个现代化的林业队。结果,因为在烧荒时不慎走火,死了两个队员,便被撤职,档案袋里多了一条尾巴。有人认为陆大荣傻憨,胡梅莉却觉得此人情明而有野心,专门别出心裁要出人头地,他岂会甘心在此小小业余职校栖身一辈子?
  “陆叔叔,我功课做完罗!”嘎嘎胜利地欢叫起来。
  “陆叔叔,我搭了一座宝塔,还搭了一座长江大桥!”米米也跟着叫起来。
  “可是陆叔叔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呀,要不,你们来帮我一起干。嘎嘎。你替陆叔叔拿黑板擦,米米,你替陆叔叔捧着粉笔盒。”陆大荣搬来一摞小黑板,嘎嘎和米米都抢着要帮他擦黑板,小懒虫们变勤快了。
  胡梅莉知道陆大荣又要往小黑板上抄数学公式了,这是陆大荣特有的教学方法。他上课很少写板书,把需要的东西都事先抄在小黑板上,讲到哪儿,就把小黑板一挂,学生看得明白,又省下许多在当堂课上抄黑板擦黑板的时间,所以陆大荣的教学进度总是比其他人快。
  胡梅莉装作很不经意地踱到陆大荣身后,她看他正用白粉笔抄公式,又用蓝粉笔抄出每个公式推演过程中的关键步骤,最后,又用红粉笔在某几个数据下划道横杠。
  “这横杠说明什么?”胡梅莉忍不住问。
  陆大荣仰起头回答:“划横杠的地方是这个公式最容易记错的地方,这样,能加强学生记忆。”
  胡梅莉不由得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叹息,自己的逻辑思维远远不及陆大荣的迅速、周密、准确。
  “胡梅莉,这是我最近新排的公式推演表,请提提意见吧。”陆大荣仰起头说。
  “很好,我哪里还提得出意见?”胡梅莉谦虚地笑了笑,然青很感兴趣地问:“对于这次复习迎考,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尝试一下,用最简便的方法让学生背熟常用公式。然后,多搞几次数学竞赛和模拟考试,不出难题偏题,反复练习普通题和典型题,以加强学生的辨题能力和解题速度。这样的复习方式不知能不能奏效?”陆大荣毫无保留地说出了他的计划。
  “你想干的,总能成功。”胡梅莉不无真诚地说,心里有点儿酸溜溜。
  “胡梅莉,我有一个野心勃勃的想法,这次参加全市的统测,我们班的成绩平均分要争取在80分以上!怎么样,够刺激吧?”
  胡梅莉苦起脸长叹了一声:“唉,真羡慕你,有个贤妻料理内务,又没有孩子拖累。看我,这两个讨债鬼成天闹得我头昏眼花的,老周又象块木头,不行不行,我恐怕是不能拼命了。”
  “你们老周还不体贴你吗?人家都说他快成‘家庭妇男’了!你可别象普希金童话《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那个渔夫的老婆,贪心不足,结果什么也得不到罗!”陆大荣说着又笑,他就喜欢开玩笑,胡梅莉恼他,却不好发作。
  “我知道,你想暗地里使劲,”你们女的就喜欢忸忸怩怩。我呢,习惯咋呼着使劲,表现形式不同,实质是一样的。”陆大荣不管胡梅莉恼不恼,自管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再使劲也使不过你呀!你看,复习刚开始,你就排出公式表了。”胡梅莉酸溜溜地说。
  “你想要吗?喏,你拿去抄吧。”
  胡梅莉再不喜欢陆大荣,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慷慨和坦率了!“谢谢……”她有些尴尬地接过公式表。
  “妈妈,肚子饿了。”嘎嘎首先喊起来。
  “妈妈,肚子饿了。”米米是哥哥的跟屁虫。
  胡梅莉抬腕看表,十一点多了,“好,洗洗手,妈妈带你们去吃饭。陆大荣,跟我们一块去吧,上对面‘四季春’饭馆吃小笼包子,我请客。”胡梅莉破天荒这么大方。


  傍晚,胡梅莉抱一个拖一个回到家。老周正弯着腰,伏在水池边洗头,一身工作服还没有脱下,斑斑点点的全是清漆的痕迹。
  “啧啧啧,也不换拖鞋进屋,你看你,踩了一地的脏印。”胡梅莉一见老周就来气。
  “我错我错,”老周用干毛巾擦着脑袋,诺诺地陪笑脸、对这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妻子,他几乎是百依百顺的。他疼爱她,因为她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咧!“梅莉,晚上别烧饭了,刚才姆妈来说,叫我们一家都过去吃饭。”
  “我不去,那是鸿门宴。”胡梅莉说。
  “你别赌气呀,今天我帮小颛干了一天活,姆妈是应该犒劳我们的,何况星期天嘛……”
  “要去你去,我可不愿意去,嗟来之食那么好咽下喉哇?到时候梗在脖子里,吐也吐不出来。”
  “妈妈,什么叫嗟来之食呀?”嘎嘎问。
  “小孩子家,大人在说话,别多嘴。”
  “我要上外婆那儿吃饭。小舅说,他们天天吃鸡。”嘎嘎说。
  “我也要吃鸡,”米米马上跟着说。
  “小贱坯,没出息!”胡梅莉火冒三丈,勾起食指,狼狠给他俩一人一记“毛栗子”。
  嘎嘎性子硬,委屈地瘪着嘴不作声,米米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哭起来。
  老周连忙把米米揽进怀里:“不哭不哭,爸爸带你们去吃鸡。”
  这时,母亲过来招呼了:“梅莉呀,碗筷都摆好了,就等你们一家呢。”
  “姆妈,你们吃吧,我今早买了菜的。”胡梅莉说着朝老周瞪眼,想叫老周顺着自己的话往下接。
  老周为难地看看母亲,又看看妻子。
  嘎嘎和米米等不及了,一人拖住外婆的一只手:“外婆,外婆,我们要吃鸡。”
  “嗳,外婆有鸡给你们吃的,梅莉,我带孩子先过去了,你们马上过来呀。”
  老周劝妻子:“梅莉,何必呢?礼尚往来总有的,毕竟姆妈还是心痛你的呀。”
  “我头痛,心口作呕,不想吃。你去吧,管着嘎嘎米米,别让他们没有个吃像,让人瞧不起。”胡梅莉只好让了一步,谁叫自己养了两个不争气的小猢狲呢!
  老周走后,胡梅莉颓丧地靠在沙发上,连灯也懒得开,她觉得一阵阵疲乏袭上来了……这样也蛮清爽,一个人待在黑暗里,安静得可以让人什么也不想……胡梅莉的脑子太劳累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没有停止过运动,甚至连梦里都在思前虑后呀!
  “胡梅莉在家吗?”窗外楼底下,有人大声问。
  胡梅莉触电似地跳起来,这声音太熟悉了。她推开窗,伏身往外看,夜色中有两个人影,“谁呀?”
  “是我!”
  胡梅莉颤栗了一下。是沈易冰的声音,他……竟然找到自己家里来了,胆子也未免太大!胡梅莉犹豫了一下,定了定神。跑下楼去开门。
  “看你房间的窗户一片漆黑,以为你出去了呢。”沈易冰踏进屋子,环视了一下,“真是大变样了。”
  这么些年了,他还能记得我的房间的窗子!胡梅莉心头一热,“请坐吧,坐!”她打量着跟沈易冰一起来的客人;是位姑娘,看上去顶多二十五、六岁,很时髦,很漂亮。
  “这是我的表妹。”沈易冰介绍。
  “请随便坐吧,家里乱七八糟。请喝茶,请吃糖。”胡梅莉笑盈盈地招呼着。
  “你爱人和孩子呢?”
  “在隔壁,我母亲那儿请他们吃饭。”
  “哎呀,你还没吃完饭吧?”沈易冰抱歉地问。
  “我……吃好了,没关系。”胡梅莉在他们对面坐下了,看着沈易冰,心里在问:“你带着个大姑娘上我家,什么意思?”
  “我表妹听说你想调换房子,很想来看看。”沈易冰也用眼睛盯着胡梅莉,说。
  胡梅莉脸颊有些泛红,她觉得沈易冰一定看破了自己内心的疑惑和不快。“我这一间房要想换成两间的,大调小,你愿意吗?”她掩饰地把目光转向那姑娘,问。
  姑娘笑着点点头,又看看沈易冰。
  “我向她说了这儿一大堆好处。小娥,你看看,我没骗你吧?”沈易冰很得意地说,象是在夸耀自家的房间。
  胡梅莉被他这种公开的亲匿的口吻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又很感激他,她站起身,殷勤地对那姑娘说:“要看看厨房和厕所吗?请跟我来。”
  她领着他们看厨房。厨房略小了点,是她和母亲分家后,把一间贮藏室改建成的,不过收拾得很干净。
  “喏,还有壁橱,放放棉花胎、箱子,很管用。”
  “不错。不错。小娥,你说呢?”
  姑娘依然是笑着点点头。
  “胡梅莉,什么时候我陪你去看看我……表妹的房子,好吗?”沈易冰满面红光。”
  “好的。下星期天,行不行?”
  “行,下星期天,吃过午饭,一点整,我在北站前的66路公共汽车站等你。”
  “乘66路?那房子在哪儿?”
  “闸北新村呀,66路就停在新村附近,交通还算方便。”
  “闸北新村,这么远?”
  “不是路远一点,你能一间换两间吗?”沈易冰呵呵地笑了起来,“小娥要结婚,男方分到了一套新工房。蛮不错的,22平方米,两间,独用煤卫,还带个小阳台,就是离小娥的工厂太远了,一南一北,上下班等于横穿上海城,所以才愿意以大调小的呀。”
  胡梅莉暗自思忖着,闸北新村,离老周的工厂倒是近了,只是自己上班得多换两部车子。不过……倘若自己能调往局职工大学,就在外滩,那不是挺方便的吗?呵——会不会是一种好的预兆?
  “怎么,不想换了吗?”沈易冰催问着。
  “闸北区中小学教育质量太差,我担心嘎嘎和米米以后读书问题……”胡梅莉心里已经愿意了,口中还是迟疑地说。
  “闸北区也有好学校的,到时候,你两个儿子的上学就包在我身上了。”沈易冰说。
  “那好吧!”胡梅莉很高兴地答应了。
  “一言为定,下星期去看房子。”
  “不再坐会儿了吗?”
  “不了,小娥还有约会呢!”
  姑娘笑着白了沈易冰一眼。
  胡梅莉正准备送客,嘎嘎牵着眼泪鼻涕涂满脸的米米回来了。
  “妈妈,弟弟尿湿了裤子,爸爸喝酒喝醉了,外婆叫我带弟弟回家,叫妈妈过去扶爸爸。”嘎嘎不认识这两位客人。所以毫无顾忌地向妈妈如实汇报。
  胡梅莉脑袋轰地一下胀得斗大,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自己钻进去,让沈易冰和那位漂亮的姑娘看见自己的狼狈样,这使她的自尊心受到巨大的损伤。她恼恨地把嘎嘎和米米往厕所间里一推,呵斥着:“帮弟弟把裤子脱了,妈妈一会就回来!”
  “啊,你忙你的,我们走了,不用送。”
  “不不,我……送,送你们到弄堂口……”
  走下楼梯,走出大门,沈易冰突然发问:“胡梅莉,我一直搞不懂,象你这样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怎会生了两个儿子?被家务拴住手脚,太可惜了……”
  胡梅莉心中的旧伤疤被狠狠地捣了一下,痛得她暗暗地团起了眉毛。他也许在讥讽自己?!刚结婚的时候,她也曾经想过不要生孩子,可是躲不过,老周讨老婆就是为了生儿子的,于是她有了嘎嘎。嘎嘎两岁的时候,她分配到了工作,在电车上卖票。售票员四个小时轮一班,有时清早要起床,有时半夜才回家。清早赶早班,她要把嘎嘎从熟睡中弄醒,抱着他顶星星出门,送他到车队的托儿所,半夜下晚班,赶到车队托儿所接嘎嘎,嘎嘎又睡熟了,还得忍痛弄醒他,抱着他踩月光回家,嘎嘎不习惯,老是伤凤,老是拉肚子,小脸黄瘦得象扁豆荚。老周只会怨她,对她说:“你去向领导反映反映,能不能调到车队食堂去做常日班?”她向领导反映了,领导说:“女同志哪个不生儿育女呀?”那时候,她还很懵懂,还不知道如何能使领导动心。领导不同意,她只知道哭,只知道吵,越哭越吵领导越不同意,还扣奖金。后来,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生个孩子,一个女人带两个娃,看你们照顾不照顾!老周是求之不得的,于是,米米又出世了……世界上,女人的苦楚要比男人多一倍!要把这些告诉沈易冰吗?要想取得他的……同情?笑话,胡梅莉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真有同情心,她不想让人可怜自己,她要表现出她生活得很富足,也很满意。她仰起脸咯咯一笑,说:“沈易冰,人家都羡慕我有两个儿子呢!看看儿子,什么都觉得不可惜了。我倒为你着急,三十多岁的人了……”
  沈易冰也嘿嘿地笑着回答:“我不急,可遇而不可求嘛,小娥,你说呢?”
  那姑娘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再见!”
  胡梅莉看着沈易冰和他表妹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口,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忽然想起尿湿了裤子的儿子和喝醉了酒的丈夫,便急急匆匆地奔回家。


  星期一上午,胡梅莉没有课,但是她照常比规定的上班时间提前十分钟到达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没有人,胡梅莉打了盆水,搓了搓抹布,开始擦桌子、擦椅子,擦完了自己的办公桌,再擦别人的。胡梅莉的勤快和整洁是出了名的,她不象有些当了母亲的妇女那样丢三落四、邋里邋遢,她的头发总是梳理得象刚从理发店吹了风出来,她的衣服总是穿得合体而洁净。不熟悉的人,谁也猜不到她竟会是两个吵翻了天的儿子的母亲。
  胡梅莉在擦沈易冰的办公桌时,蛮有兴趣地浏览了他压在玻璃板底下的图片,大都是从彩色画报上剪下来的外国电影剧照。有一张是美国电影《飘》中男女主人公拥抱接吻的大镜头,还有一张,整幅画面上就是一双女人的娇媚的眼睛。胡梅莉弄不懂沈易冰怎么会喜欢这些东西,而且竟然公开地压在玻璃板底下,这样会给领导和同事造成什么印象呢?自从沈易冰调到职校与胡梅莉共事后,胡梅莉感觉他与中学时代的那个沈易冰完全不同了。以前,他是热情、诚恳、积极、开朗的,现在呢,他变得对什么都无所谓。上班总是迟到,改治学习经常请假,谁也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胡梅莉有点为他担心,她揭起玻璃板,把那两张刺目的剧照挪到其它图片的下面去了。
  绕过沈易冰的办公桌,就是陆大荣的位置。陆大荣的办公桌是整个办公室中最乱的一张桌子,那上面总是堆满东西:书、练习簿、报纸、杂志,甚至还有来往的信件——有的拆了封的,有的还未拆封。这个陆大荣真是个怪人,就不怕人家翻看他的东西,难道他就没有属于自己的秘密?胡梅莉是连一张纸片都要塞进抽屉的,她的每只抽屉都装了锁,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紧紧地锁起来了。
  胡梅莉替陆大荣整理乱七八糟的桌面,趁机一本本地翻阅了他看的书。哦——陆大荣竟还有精力读英语,对了,倘若要进局职大任教,懂一门外语也是一个先决条件,自己差点疏忽了这点!奇怪——陆大荣为什么还看《心理学》?难道他想改行?不可能!他在夜大学读的还是数学系呀。对了,别看他表面憨厚,心里鬼精,想和我打一场心理故术,可得多提防些……忽然,她的手颤抖了一下,眼光定在一张黄牛皮纸的长信封上不动了,这信封右下角是一排红色铅印的字:上海市公用事业局办公室!局机关有人给陆大荣来信!是谁,什么事?和局职大的筹建有关吗?难道陆大荣早就开始活动了?……象有千百只小虫一起啮噬着胡梅莉的心尖,使她难以忍受地痛痒……看一看吧,看一看这封信吧,现在,办公室里没有任何人。何况,信封口仅仅用一只订书钉钉着,只消用刀片掰开钉子……胡梅莉最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的内心,却又最想窥探别人的秘密,她紧张地、激动地、迅速地、小心地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笺,多么薄而重的信笺哟……

  陆大荣同志:

     请你近两日抽空到局机关办公室来一次,有急
  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月×日

  没有落款人姓名,只有一只通红的局机关大印!胡梅莉捧着信纸怔怔地呆了半天,什么事这么急?为什么要他上局机关面谈?是公事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位教研组长?难道局里早已定下了陆大荣?胡梅莉一时被沮丧攫住了身心,四肢瘫软,口干唇焦。
  “胡梅莉——”
  突然一声叫唤和一阵脚步声,吓得胡梅莉头皮发麻,慌乱地把信往衣兜里一塞,扭回头,看见窗口闪过陆大荣的面容。
  “胡梅莉,你又在帮我理桌子了吧?嘿嘿,我总是顾不上这些,谢谢你啦。”陆大荣臂弯里夹着一沓试卷,笑盈盈地踏进办公室。
  胡梅莉强制镇静地说:“男同志嘛,有几个懂得整洁的?我也是顺便擦一下灰,还谢什么?”
  “谢了你,你以后还会帮我整理呀!”陆大荣说着,把手中那沓试卷往桌上一放,顺手捡起几封未开封的信拆看起来。
  胡梅莉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到那沓试卷上,奇怪,最近学校并没有什么考试呀!
  陆大荣看信非常快,看完后又顺手把信掼在桌上。
  “你看你,刚替你理干净,又乱摊。喏,看过的信都摞在这里。”胡梅莉象大姐姐似地教训他,随意地问:“这些考卷从哪儿来的?”
  “我自己出的,昨晚赶印出来,我不是跟你说过,搞一些数学竞赛么?”
  “你倒真是雷厉风行呀。”
  “我就是性子急,好坏做了再说嘛。胡梅莉,你上午有空吗?来听我课吧,帮着出出主意。”
  “好……我把一些琐事处理完了就过来。”
  陆大荣又夹起了试卷,匆匆地去教室了。
  胡梅莉赶紧掏出局机关给陆大荣的信,把信纸捋平塞进信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没有重新把信封用订书钉钉好,却把它塞进了那堆拆看过的信中,陆大荣一般是不会再去翻看这些拆看过的信的。
  胡梅莉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又拢了拢头发,拿上笔记本,步履稳重地到教室听陆大荣上课去了。
  她走进教室的时候,学生们已经开始埋头做题了。教室里没有声息,只听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擦、擦、擦……胡梅莉朝讲台上的陆大荣点头示意,然后在后排空位上坐下。陆大荣走过来,递给她一张试卷,伏在她耳边悄悄说:“第一部分竞赛内容是笔试,半小时内完卷,你看看题目。”
  胡梅莉接过试卷一看,三十道计算题,运算过程和答案全部列在卷面上,学生只需在每道题后面打上“√”或“×”的符号就行了。胡梅莉不得不叹服陆大荣教学有方。采用判断式的演题方法,不仅锻炼了学生的解题能力,而且还能培养学生思维的果断与灵活。
  “半小时到了,请同学们停笔!”陆大荣在讲台上拍了拍掌,“把卷子传上来。”
  “现在开始数学竞赛第二项内容,口试。”陆大荣咚咚咚地挂出五块预先抄好题日的小黑板,“这里有五道综合题,具有一定的难度,大家先思考十分钟,十分钟以后,考虑成熟的同学可以到讲台上来向大家陈述你的解题过程,如若有人认为自己的解题方法比他更科学更简便,也可以上讲台重新演算一遍。比比谁能够最快最好地解出这些题,每题十分。”
  教室里一片沉默,紧张的思索在进行。
  十分钟不到就有人举手了,没等他讲完,又有几个人举起了手……解题的方式不断变化着,公式和技巧的运用越来越巧妙和合理……
  陆大荣显得异常兴奋,不时地与胡梅莉交换着满意的目光。
  胡梅莉含着凝重的笑朝陆大荣频频点头,然而,她的胸口却象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磨: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么好的复习方法?经过这样锻炼的学生,应考能力一定是非常强的呀!那么,自己下午上复习课,要不要采取这种方式呢?陆大荣是不会有异议的,对,应该马上去复印这份试卷。中午不能赶回家了,给老周打个电话吧,让他回去照看嘎嘎和米米吃午饭……胡梅莉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朝陆大荣打了个手势先走了。”
  胡梅莉急急地回到办公室,冲到电话机旁,正想拎话筒,滴铃铃铃铃,电话先响了起来。
  “陆大荣同志在吗?”
  “他正在上课,你哪儿?”
  “我是局办公室,有急事找陆大荣,是不是可以请他来听听电话?”
  局办公室!仿佛有根箭嗖地射入胡梅莉的耳朵,她的心往下坠了坠。“同志,上课的时候,教师是不能离开课堂的呀。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有什么事,我替你转告吧。”说完,胡梅莉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喉口,她使劲把话筒按在耳朵上,手心渗出了汗。
  “是这样的,局里各组办有一批新上任的青年干部要报考市党校的干部专修班,想请人帮助复习一下中学的数学课程。听说陆大荣同志教学很有成效的,我们想请他来上课,不知他是否抽得出空……”
  “噢——”胡梅莉松了口气,不是职工大学的事呀!她正准备以教研组长的身分表示支持,蓦然间,又一个惊叹号蹦入她的大脑神经:陆大荣去给局组办的新领导上课,一定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后若要向职工大学推荐教师,他们必定会一致推举陆大荣的!
  “喂喂,同志,你说话呀!”
  胡梅莉张了张口,没出声。沉默,然而不能超过三秒钟,在这三秒钟里,胡梅莉心中似翻江倒海,往事如电影的快速镜头从眼前掠过……她记得自己曾经象个泼妇似地抱着米米、拖着嘎嘎闯进车队领导的办公室,骂了个痛快,又把好话说了个兜底朝天,终于被应允调到食堂去做常日班了。刚进食堂没几天,就碰上饭菜票被窃的事件,下班后全体炊事人员留下开调查会。胡梅莉漫不经心只想早点回家,肚子饿了,手中捏了块糍粑吃着,就听说要翻衣兜,她下意识地把一只手伸进饭单的口袋,手指突然触到几张硬纸片,她吓懵了。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栽赃,她记得中午时她曾把饭单脱下挂在更衣室里的。她害怕被人翻出来有口难辩,她才到一个单位,必须有个良好的开端!她一横心。手指夹着那纸片塞进糍粑里,然后一口一口地硬吞进肚里……后来她当上了先进工作者,后来她又调到了职工业余学校,那么,再后来呢?她应该一步一步地向更高处攀登!有谁知道她尝过的辛酸苦辣?不,她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败给人家,她不能功亏一篑而抱恨终生!胡梅莉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对着话筒说:“同志,我们教研组人手非常紧张,陆大荣教学任务很重,现在正在迎接全市的统测,复习课排得满满的,实在是抽不出时间的。对不起,是不是请你们另请人?”
  “这……同志,请你问问陆大荣的意见好吗?抽晚上时间也行呀。”
  “晚上更没空了。他在读夜大学,最近又新结婚,许多人找他代课他都推辞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只好另想办法罗……”
  胡梅莉放下电话筒,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汗。她长吁一口气,掏出手帕按按脑门,缓缓转过身……
  “啊?!”胡梅莉惊叫起来,马上又掩住了嘴,她看见沈易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端坐在办公桌旁了,捧着本画报在看。他是什么时候进办公室来的?他听见自己的话了没有?他会不会去告诉陆大荣?胡梅莉的脑子风车般地转得飞快:从最坏处想,沈易冰是完全听到了自己对着话筒说的话。第一,他与陆大荣不是旧交,也并不十分密切。第二,他无论如何是听不到话筒对方的声音的。好,得拢住他的感情,唯有以感情来封住他的嘴。
  “沈易冰,真坏,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打声招呼,吓我一跳!”胡梅莉带着与她的心理非常不相称的甜津津的笑,嗔怪沈易冰。
  “你进来时我就坐这儿了。谁知你心里想什么,直往电话机前冲,眼角也不朝这儿斜一下。”沈易冰瞟了她一眼。
  胡梅莉有点心虚,但她还是神态自如地走到沈易冰的桌子对面,双手撑着桌角说:“想什么?想这次统测的事呀!你怎么一点不急?要是你班上的学生考得不好,我怎么向科长交待,我在他面前把你吹上天了。”
  “急有什么办法?这儿学生基础太差……”
  “陆大荣搞的数学竞赛我看很有效果,沈易冰,中午陪我去印印试卷,我们也搞搞看,好吗?”
  “你叫我,我总是干的。”
  胡梅莉听他这么说,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她往前凑了凑身子,压低声音说:“你呀,真要注意些影响,你看你,”她用手指敲敲玻璃板,“我替你挪到底下去了。”
  “你……”沈易冰抬起头,直盯着她的脸看。
  胡梅莉脸上热烘烘的,她把脑袋一斜,笑着说了句:“你那位表妹可真漂亮啊。”
  沈易冰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我给你介绍一个,以前我们车队的,比你表妹还要漂亮……”
  “我不要。”
  “为什么?”
  “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思?”
  胡梅莉低下头不答话。沉默,这回,她是有意把沉默拖延得长一些的,沉默得愈久,说明感情愈紧。
  沈易冰先打破沉默:“胡梅莉,你要真心帮我忙,就替我跟科长说个情,让他开一张证明。”
  “什么证明?”
  “我在云南农场时的一位同事,现在在市教育局业余教育处工作,他告诉我不久夜大学要招一批插班生,主要对象就是各业余学校的教师,他劝我去考考看,三年后,拿本科文凭。”
  胡梅莉心中暗自嘀咕: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易冰也要去读夜大,这么一来,他和陆大荣都能有大学本科文凭了,那我不成了最蹩脚的货了吗?
  “其实,我也没什么心思读书的、拗不过那位朋友的好意,他把报考单都寄给我了,好歹去应试一下,哪儿真考得取呢?”沈易冰叹了口气说。
  胡梅莉看看他懒洋洋的脸,确信他说的是真话。那么,自己何必不做个顺水人情呢?“好吧,按理说你教书还不满一年,不能报考学校的,不过,我去跟科长说说,你放心好了。”
  “我就知道,你总是会帮我的。”
  胡梅莉觉得,沈易冰的每句话都很熨贴地搁在她心里了。


  “妈妈,弟弟发高烧了。中午,你怎么不回来呀?我肚子饿死了,就用开水泡冷饭吃,弟弟不要吃泡饭,就会哭。”胡梅莉下班刚踏进家门,嘎嘎就扑上来搂着她的腰告状。
  胡梅莉这才记起自己终究忘了给老周打电话,不由得一阵内疚,捧起嘎嘎的脸吻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去跟外婆说呢?外婆会给你们吃饭的呀。”
  “不,我不去。上回到外婆那里吃饭,小舅就凶我,说吃他家的饭,就要把房间让给他。”
  “我们不吃,也不让房间。”胡梅莉觉得自己的胃酸一阵阵泛上来,她使劲缩了下鼻子,咽了下口水。
  “妈妈,米米头昏。”米米歪着脑袋靠在枕头上可怜巴巴地叫。
  胡梅莉用手掌按按米米的脑袋,滚烫滚烫,得马上送医院啊!
  “嘎嘎,乖,妈妈要送弟弟到医院去。喏,这儿有饼干,妈妈给你冲杯麦乳精,你先吃。等爸爸回来,你叫他下面条,记住了吗?”
  胡梅莉用一块大毛毯把米米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米米在托儿所里个头算高的,胡梅莉抱着他,象扛着一条大米袋般地沉。
  正好是下班的高峰时刻,车子挤得要命,胡梅莉抱着米米根本没有办法挤上车,她只好走,足足有三站路,走得她气喘吁吁,汗把棉毛衫都濡湿了,贴在身上,很难受。
  挂号间的护士也许吃了夹生饭,凶得要命,“什么?复诊卡忘带了,不行,回去拿!”
  你抱个孩子去挤挤车看!你抱个孩子去走三站路看!亏你还留了满头长波浪,怎么就不同情当女人的艰辛?胡梅莉忍了又忍,才没把这几句话掷给那个护士,她懒得费口舌,多出一角钱,再挂了个初诊。
  上日班的医生下班了,上夜班的医生还没来,又等了好久。
  看完了病胡梅莉抱着米米三步一停地捱到弄堂口,看见老周领着嘎嘎等在路灯下,不觉脚骨一软,几乎要跌倒。老周奔上来接过米米,讨好地表功说:“我已经下好鸡蛋汤面了,你饿坏了吧?”
  “我一点不饿。”胡梅莉甩着酸胀的手臂,无力地说。
  “妈妈,是我拉爸爸到弄堂口来等你们的。”嘎嘎说。
  “嘎嘎想着妈妈,妈妈就满意了。”胡梅莉确实感到精神稍微复原了一点,她抬起手腕看看表,还不到八点,她止住了脚步。“老周,你先带嘎嘎米米回家,我得到科长家去一次呢。”
  “妈妈,怎么又要出去?”
  “今天太累了,明天去嘛。”
  “不行,”真的不行,胡梅莉觉得一天都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她将贻误时机。
  “什么事呀?急成这样!”
  “工作问题。”胡梅莉拣最简单的词汇回答老周,“你回去先给米米吃药,这个吃一片,这个吃半片。嘎嘎,做好功课就早点睡觉。”
  胡梅莉用手掌在脸上来回搓了几圈,她重新打起精神,去进行一场关键的谈话。
  “小胡啊,坐呀,坐呀。爱吃什么糖?吉利夹心糖怎么样,听说一颗吉利相当于一个鸡蛋的营养。”胡梅莉是科长得心应手的部下,科长待她象待自己的女儿一样随便。
  “科长,你的心脏怎么样了?”
  “最近嘛,稍稍正常了些,不过医生说还得休息。”
  “你病假在家,我们就象无头苍蝇般地瞎哄哄了。”
  “哪里的话,你是有能力的,努力干呗。”
  “最近,都在准备迎接市统测。我拟了一个工作计划,想向你汇报一下。”
  “好的,简单些说吧。”
  “我想在我们教研组内尝试一种新的复习方法。我们编排了新的公式表,想以最简便的方法让学生背熟常用公式。然后,想搞几次数学小竞赛和模拟考试,不出难题偏题,反复练习普通题和典型题,以加强学生的辨题能力和解题速度。”胡梅莉非常流利地把陆大荣的话化作了自己的语言,“我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这个复习方案行之有效的话,这次统测,我们可以争取……比较可观的成绩。”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可观”这个抽象词来向领导作保证,她才不会象陆大荣那样把自己的退路全部堵死呢!
  “很好,很好嘛。你放手去干,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提出。”科长非常高兴,他望着胡梅莉的目光是赞赏和爱抚的,他又拣了颗吉利糖,递给胡梅莉。
  “人手是紧了些,沈易冰同志刚来,业务还不够熟悉;陆大荣呢,又有些不安心工作……”
  “陆大荣?怎么回事?”
  “今天,我接到局机关打来的电话,直接找陆大荣的,要他给局领导们上课……”胡梅莉做事喜欢打双保险,办公室唯有她一个女同志,接电话的事总归是瞒不到底的,不如自己主动对科长说了,“我想,这种事按理应该通过组织手续,陆大荣他……”
  “哦哦,这事嘛,局办公室的老陈来跟我打了个招呼,这不算正式上课,只是替他们辅导辅导。他们问我要了陆大荣家的地址,找他本人商量去了。”
  胡梅莉心中暗暗叫苦,陆大荣那样个绝顶聪明的人,岂会放弃这种机会,!“科长,可是我们现在复习工作正在紧张时刻,要是统测成绩不好,对我们学校的声誉是非常不利的!”她向科长施加压力了。
  “你放心,决不影响你们教研组正常的教学工作。我对他们说了,只准占用陆大荣的业余时间,譬如晚上或星期天。”
  “现在,谁不是把业余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了呀!星期天,我拖着两个孩子在学校里备了一天课……”胡梅莉颇感委屈地说。
  “我知道,你工作认真负责,不计报酬,组织上对每个同志的表现都是一清二楚的嘛,只是,小胡,你不知我的难处,局机关毕竟是上级领导,总不能让大家太难堪吧。”科长很知心地对胡梅莉说。
  “科长……”胡梅莉想了想,决定直说。“我听人讲,局职工大学正在筹备成立,要调人,陆大荣人很活络,我恐怕他的心早飞到局里去了!”
  “哈哈哈……”科长笑起来,“我说小胡,你也太幼稚,调动工作的事,组织上会全面考虑的,我们总归要把思想上业务上都过得硬的同志推荐到局里去罗,你放心……”科长意味深长地拍拍胡梅莉的肩膀。
  胡梅莉稍微松了松心。今晚上,她若是讨不到科长的这句话,她会通宵失眠的。她还想和科长谈点家常,以巩固他对她的好感,可是她看见科长很响地打了一个呵欠,便知趣地起身告辞了。
  简直象在进行一场势均力敌的拳击比赛!胡梅莉觉得,自己只在第一回合中打了个不痛不痒的平局。
  她感觉从内脏到四肢都有种闷热感。她把长围巾解开了,还把鸭绒衫的第一颗纽扣也解开,听任冬夜的寒风钻进领口,钻透全身。
  蓦然间,有一点冰凉的东西随着风落在她的脸颊上,又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颈窝里,慢慢地在融化开来,有点儿痒痒的。胡梅莉用手去摸,湿漉漉的。她抬起头,心里轻轻地叫:“下雪了!”
  果然下雪了。
  雪点象零落的梨花瓣从深灰色的天空中飘下来,轻顺着、盘旋着。
  雪线把天空和大地的距离缩短了。
  雪幕是宁静的、柔和的、晶莹的、洁白的,它使生冷而僵硬的寒夜变得温和而亲切。
  胡梅莉不顾自己的前襟和双肩已被融化的雪点浸湿,在雪中慢慢地踱着步。她喜欢落着雪的夜,马路上行人稀少,只有雪,悄无声息地飘落,飘落……
  只有在此时此刻,胡梅莉才敢随意地放任自己的本性,她时而仰起脖子,张开嘴,让雪点落进口中,很甜;时而张开双手去追逐一片宛如蝴蝶的雪点,把它捏在手中,让它静静地融成一滩水……她甚至在心里哼起了《白毛女》插曲:“北风那个吹,雪花儿那个飘……”
  不知不觉的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在脸颊上畅快地淌着。


  早晨,胡梅莉象孩子般地穿着棉毛衫裤钻出被窝,跑到窗前去揭窗帘。她盼了一整夜,希望能看到一片洁白的雪景,可惜,南方的雪太湿太稀,融得快,马路上薄薄的一层早就被往来的车辆和行人践踏成黑糊糊的烂泥浆了,只有屋檐和树权上还留着一点落过雪的痕迹。胡梅莉遗憾地叹了口气,她为那些被糟踏了的白雪叹息,心头涌起的却是深深的自怜自惜的感慨。
  “梅莉,披件衣服吧,米米感冒了,你可别再冻着了。”老周在沙发上仰起头说。
  “下雪了……”胡梅莉轻轻地回答。
  “昨晚你啥时候才回来的?我都睡死了。姆妈等了你半天,她又提起房间的事了。她说,小颛的家具漆好了,过几天就要运回家,亭子间堆也堆不下的……”
  “我已经找到调房的人了。星期天,你和我一块去看那房子,若好,马上搬家!”胡梅莉气鼓鼓地说,她恨老周一开口就把她因落雪而引起的恬静的心情搅得一塌糊涂。
  胡梅莉把额头贴到米米的脸上,还好,不烫,烧是退了。半夜里,米米猛出汗,要水喝,要撒尿,折腾了好一会。今天是不能让他去托儿所的。
  “老周,你调休,在家陪米米。”胡梅莉说。
  “米米只听你的话。”
  “我不行,马上要全市统测,够紧张的了。你不会让米米听你的话吗?”
  老周喉节动了动,不响了。
  “嘎嘎上学时,要关照他穿套鞋,路上滑,叫他不要跑。”
  胡梅莉扒了两口泡饭,丢下碗就出门了,早点离家,免得和母亲打照面。
  路很泥泞,车子很挤,上班这一路比干一天活还累。
  胡梅莉总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没想到陆大荣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了。胡梅莉愣了一下,“陆大荣,这么早出门,新娘子没有意见?”她试图开玩笑,口气却有点僵。
  “嗨哟!”陆大荣从座位上跳起来,双手捏拳做了两下扩胸运动,“岂止早出门,昨晚一夜没回家呢!新娘子岂止有意见,电话早打来了,要罚我吃一星期的夹生饭!”说完,陆大荣嘿嘿嘿地笑起来。
  “你?”胡梅莉暗吃一惊,她打量陆大荣:眼圈乌青,眼白上布满血丝,下巴上围住黑查查的胡茬,果然是一副隔夜面孔。
  “时间实在不够用呀!昨天下班回家,局办公室来两个人,硬缠着要我替局里那些年轻的头头们补习中等数学。我不能只带张嘴上讲台呀,只好通宵备课了。”
  “你应该回绝!”胡梅莉的心里话憋不住地冲口而出,声音响得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连忙找理由掩饰自己的失态:“你不想想,离统测只剩几天了?”
  “我也犹豫过的。可是,局办公室的人说,只上三堂课。三堂课,要把高初中代数几何全部通一遍,这对我太有诱惑力了!”
  胡梅莉狠命咬住嘴唇,恨恨地盯着陆大荣。
  陆大荣并没有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只顾兴致勃勃地说着:“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能够缩短中等数学的教学时间?能不能找到一种既简便又精确的教学方法?我们搞职工业余教育的人,该为学生的实际情况想想,又要工作又要学习,年龄又都是二十出头冒三十的,让人家再花个几年功夫来上你的数学课,岂不误人最佳时光?三堂课,上完全部中等数学课,我很想尝试一下,忙就忙点,掉几斤肉也好的,我个儿矮,不能太胖!”陆大荣又嘿嘿地笑了。
  何必罗织这么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给自己脸上贴金呢?我不是三岁孩子,你那点心思能瞒得过我吗?胡梅莉冷冷地一笑,她想说:别忘了自己夸下的海口,统测成绩若是过不了关,没有人替你搭梯子下台阶的。话涌到舌尖又咽下了,现在,倒真是盼望陆大荣教的班级统测成绩愈差愈好呢。
  “胡梅莉,你放心好了,我一点不占用上班时间,三个晚上的速决战,决不会影响眼下的复习工作的。”陆大荣见她沉吟不语,以为她在为统测操心。
  “那就……祝你成功了。”胡梅莉带着含蓄的笑点了点头。
  沈易冰匆匆地走进办公室,他难得没有迟到。
  他径直走到胡梅莉办公桌前,一手按着桌沿,一手扶着椅子背,伏下身贴着胡梅莉的耳朵说:“你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就这儿说嘛。”胡梅莉斜眼看看陆大荣,并稍微挪了挪身子,她不喜欢沈易冰当着陆大荣的面表示出对她过分亲近的样子。
  陆大荣拿起搭在椅子背上的洗脸毛巾,出去了。
  “昨天托你开张报考夜大学的证明,办妥了吗?”沈易冰直起身子,问。
  “哪有这么快的?怎么一下子急成这样?”胡梅莉去科长家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把这事忘了。
  “我那位同事说,下星期天就要进考场的。”
  “哎呀,这几天科长病假了,我忙得团团转,实在分不开身去找他……”胡梅莉为难地皱起了眉。
  “我可以跟那位同事商量一下,先发给我准考证,只是你一定得替我办到,以后补交给他。”
  “那当然……”胡梅莉言不由衷,又试探着问:“就要进考场,准备得怎么样了?”
  “准备个屁,我只不过去混混,考上考不上,无所谓。”沈易冰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都冒四十的人了,还有什么心思读书哟。”
  胡梅莉笑着嗔了句:“懒虫!”
  “对了,”沈易冰象是刚想起了什么,“星期天要考试,不能陪你去看房了,你就跟我表妹去吧?”
  “我跟她不熟,难说……”
  “要不我们今天中午就去转一下,从这儿乘车还是方便的。”
  胡梅莉忖了忖:老周今天调休在家,自己可以不赶回家烧午饭,趁早把房子的事定下,也好。
  中午,他们在食堂买了几只肉包子,就上路了。
  公共汽车从早到晚没有空的时候。天冷,人人都穿得鼓囊囊的,车厢简直象一截人肉香肠。胡梅莉是被沈易冰双手推着挤上车的,她感觉到沈易冰的胸口紧紧地贴着她的背脊,嘴里呼出的气直喷在她的后脖颈上,不由得浑身热麻麻的。也有点尴尬地想移开身子,可是没丝毫的空隙,只不过徒劳地扭了扭身体。
  “怎么?站不稳吗?来,朝我这儿靠吧。”沈易冰扶住了她的胳膊。
  胡梅莉象乘上了旋转着的空中转椅,头脑眩晕。她还是竭力想把手臂从他手掌中抽出来……
  “还有要紧事告诉你呢”,沈易冰的嘴几乎要贴着她的耳朵了:“我那个同事,这次是参加职工业余教育统测考卷的出题工作的……”
  胡梅莉象被人打了一针兴奋剂,头脑立即清醒了,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他答应,过两天给我通点消息……”
  “真的?!”胡梅莉两眼发光,扭过头看看沈易冰,他们俩的脸几乎贴在一起了。“这种事,万不可声张出去的……”胡悔莉轻轻地,很温柔地关照着。
  “我可不是傻瓜。”沈易冰会意地捏了捏她的臂弯。
  胡梅莉不再企图挪动身体和手臂。
  下了汽车,又在一条蛋圪路上转了两个弯,眼前有几幢灰色的六层楼公房,胡梅莉跟着沈易冰吭哧吭哧地直登上最高层。
  “请进吧。”沈易冰开了门,有一股刺鼻的洋灰味扑面而来。
  东西向的两间房,每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看上去很狭窄。那么些家具放得下吗?屋顶很低,比大橱高不了多少,还能装画镜线吗?预制板的墙高低不平,屋外的风似乎一丝丝地透进来,很冷;不过到了夏天又一定很热了!从窗口眺望,附近都是歪歪扭扭的矮平房,再远点,就是散落着星星点点未融尽的雪,显得清冷而单调的农田,简直是乡下。
  “这里是卫生间,自己装个浴缸还是蛮舒服的。这儿装煤气,过道里可以放个小方桌,吃吃饭,”沈易冰从这道门穿到那道门,“这上面可以搁块板,放棉花胎之类的杂物,箱子嘛——对了,壁橱里也搁两块板……”他象是在安排自己的住房,“怎么样,还满意吧?”
  当然比陕南村的房子差远了!胡梅莉心里着实地矛盾起来,拿不定主意。
  “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胡梅莉抬眼看看沈易冰,他靠窗站着,背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想什么?”
  沉默。
  胡梅莉有点紧张。
  “我在想……如果时间能够倒转十几年……我,和你……也有这么一套房子……”沈易冰说得很沉重,很缓慢,声音象是蒙上了一层雾。
  胡梅莉觉得浑身的血呼地一下涌到脑门上来了,心脏象是停止了跳动。万万没想到沈易冰会说出这些话,她应该表示感动?悲伤?遗憾?愤恨?……她只是愣愣地站着,奇怪地看着沈易冰。
  沈易冰很古怪地笑着,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胡梅莉跟前,毫不迟疑地伸出双手捉住了她的双肩。
  胡梅莉想挣扎,想一把推开这个男人,想大声叫喊。可是,她的四肢象被捆住了,她的喉咙象被堵住了……
  沈易冰仿佛知道她不会拒绝似的,他非常冷静地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整整两天,胡梅莉处处回避着沈易冰,不跟他单独说话,不和他的目光接触。她恨自己,为什么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耳热心跳?为什么就这么把持不住自己?她恨他,竟然那么不露痕迹地就向自己进攻了,而且是那样地不慌不忙。她一想到自己毫无抵抗地就把内心的软弱之处坦露在他的面前,简直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而且对自己彻底地失去了自信心:那个被浅薄的情感冲垮了理智的堤防、听凭一个早就割断了任何联系的男子摆布的女人,难道真是我胡梅莉吗?不,不不,胡梅莉绝不应该是这般低级趣味的人呀!那一刻,一定是恶魔附身了,忘掉那一幕吧,忘掉他!胡梅莉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
  “你怎么搞的?见了我总是躲躲闪闪?”下班时候,沈易冰在车站追上了胡梅莉,抱怨地盯着她问。
  胡梅莉调开眼,目光落在灰蒙蒙的天际,那里点着几只褐色的麻雀。
  “你怪我了?我……我可是真心的……”
  “别……别提那个了……”
  沉默了一阵。
  “车来了,我得赶快回家……”
  “等等。”沈易冰从皮包里翻出一张叠成四方形的纸,递到胡梅莉面前,“给你。”
  “不不,我不要……”胡梅莉连退三步,她以为是情书。
  “这是我那位同事抄给我的一道题!”
  “啊!”
  “你拿着呀,快放好。”
  胡梅莉哆嗦着手接过纸条。
  “我那同事说,这是考卷上最后一道综合思考题,难度较大,占15分呢。上复习课时,把数字改一改……”沈易冰压低声音说。
  胡梅莉点点头,她不得不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沈易冰富富态态的脸。
  “还有,我表妹打电话来问,那房子,你中意吗?什么时候一起去房管所办调房手续?我陪你去……”
  “不不,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你把你表妹的地址告诉我,我直接找她联系。有些具体事还要商量商量……”胡梅莉实在不愿意再和沈易冰谈论那房子,那使她想起来就脸红的房子。
  “那……也好。”沈易冰迟疑了一下,有点不乐意地同意了。
  胡梅莉看见又一辆汽车靠站了,动了动身子,表示要走。
  “再等一辆吧。”沈易冰说。
  胡梅莉皱了皱眉头,两个人老这么站在公共汽车站下窃窃私语,让熟人看见了,算什么呢?下班时光,来来往往的都是眼睛!自从发生了那码事,胡梅莉变得越来越心虚。
  “关于那道题,最好放在星期六最后一堂复习课时抄给学生做。过早亮出来,容易走露风声。只需让学生背熟解题步骤就行了,”沈易冰说得很轻、很快,脸上却带着随意的笑,双手打着夸张的手势,旁人看来,他似乎在向胡梅莉说着有趣的街谈巷闻。
  胡梅莉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平常看来马马虎虎的沈易冰对一道试题竟会考虑得如此缜密和周到,胡梅莉发现,沈易冰脸上的动人的笑是难以捉摸的。


  嘶——胡梅莉在临出门前,顺手撕下了一张日历纸,鲜艳的绿色跃入眼帘:呵,星期六了。星期一,便是全市职工业余学校统一测验的日期。
  最后一天复习课,学校里的气氛非常紧张。
  胡梅莉刚进校门,就被几个学生围住了:“胡老师,那么多公式,背得脑袋都发胀了。”
  “胡老师,平面几何、立体几何、解析几何,究竟哪几哪何为重点呀……”
  “别急别急,今天再给你们做一批题目,基本的东西都包括在里面了。”胡梅莉说着,挤出了学生的包围圈。
  胡梅莉向陆大荣学习,找了几块小黑板,她准备把习题预先抄好,上课时能多一些时间帮学生们分析解题方法。当然,那道关键的综合思考题是不能预先抄在小黑板上的……她不由自主地朝沈易冰的办公桌瞥了一眼,最后一天复习了,他仍旧迟迟未见踪影!
  唯独沈易冰对这次统测漫不经心。
  “你刚到职校,一年试用期还没有满,万不可掉以轻心呀。”胡梅莉曾提醒他。
  “没关系,最关键的15分我们已经拿到手了嘛。”沈易冰笃笃定定犹如泰山。
  真要命,他以为那道题便是块通灵宝玉了,那还有85分呢?胡梅莉担心他会在这次统测中失败,她在科长面前替他拍了胸脯的。
  陆大荣旋风般地跑进办公室。他没戴帽子和围巾,两只招风耳冻得紫红,拼命地用双手搓着,跺着脚说:“天真冷,真舍不得离开被窝。”
  “是舍不得离开新娘子吧?”
  “嘿嘿,嘿……”陆大荣傻呵呵地憨笑。这几天,他白天上班,晚上替局里的头头们补课,睡得少,想得多,人瘦了许多。
  “陆大荣,给头头们上课,有意思吗?”胡梅莉象顺便问起一般。
  “很有意思,头头们往教室里一坐,就是学生了,头天上课,我对他们说,在教室外我归你们领导,在教室内你们得听我指挥,我是你们的头头啦。他们便个个屏息敛容起来,嘿嘿。”
  胡梅莉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上课效果怎么样?”
  “很理想。到底都是当领导的,听课专心认真,理解吸收力强。最后搞了个小测验,成绩都不错。”陆大荣颇为得意。
  “以后,你可成了局里的大红人了。”胡梅莉抬了他一句。
  “红不红,我已经顾不上了,”陆大荣捏拳擂着脑袋,“星期一就要统测,我得为平均80分的成绩拼命了。”
  “谁不知道你是早就胸有成竹的。”胡梅莉仍旧抬他。
  “时间太紧了,”陆大荣不表示谦虚,也不显得骄傲,他很实际,“胡梅莉,把前天晚上教师集训大课的笔记借给我看看,听说有些提纲挚领的内容。”
  胡梅莉犹豫了一下,她的笔记借给沈易冰了,不过,是不是还要借给陆大荣?当然,她没这个义务。“陆大荣,我没记笔记,你听谁说有提纲挚领的内容?完全是归纳书上的东西,没什么大意思的。”
  “哦——那就算了。”
  胡梅莉赶紧把抄好题目的小黑板搬到教室里去,让学生们先做起来。待她再回到办公室时,看见沈易冰已经坐在那儿了。
  “你病了吗、怎么脸色不好?”胡梅莉是以教研组长的姿态去询问沈易冰的,她急于把那笔记本要回来,便走到他的面前。
  沈易冰的眼皮有点肿,象是没有睡醒,他定定地朝胡梅莉看着,思想仿佛还逗留在很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没有回来。
  “今天最后一堂复习课,你挺得住吗?”胡梅莉大声问他,又忽而低低地说:“把笔记本还我吧。”
  沈易冰点点头,顺手拿起一个本子递给她。
  “错了,这是你自己的,我借给你的那本呢?”
  沈易冰东翻西找了一阵,想起来了:“哦——刚才陆大荣向我借笔记,我给了他一本……”
  胡梅莉心中暗叫了声:“糟糕!”她看陆大荣伏在桌上正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一定是在抄自己的笔记了。她埋怨地瞪了沈易冰一眼,蹬蹬蹬地走到陆大荣背后:“陆大荣,把我的笔记本还我!”
  陆大荣回转头,笑嘻嘻地说:“胡梅莉,你说你集训大课没记笔记,好家伙;原来记得这般完整详细,我真佩服你们女同志记笔记的本领。”
  胡梅莉顿时恼羞成怒:“你没经我同意,怎么能擅自翻看我的本子?”
  陆大荣愣了一下,“是沈易冰拿给我的……”
  “他拿错了,你难道不知道?明明知道,还要看,还要抄,你懂不懂尊重人格啊?”
  “我看了,可是没有抄,你说得对,完全是归纳书本上的东西,意思不大。”陆大荣说着,把本子递还给她,“胡梅莉,实在对不起,看以前我真不知是你的本子,看完后才发现……”
  胡梅莉有点尴尬地接过本子,自知失态,讪讪地说:“就要上复习课,我等着用的……”
  “你呀……”沈易冰望着胡梅莉耸了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上课的铃声帮他们从难堪中摆脱出来。
  胡梅莉让学生们反复地做习题,熟能生巧嘛。她抬腕看看手表,离下课只有一刻钟了,她拍了拍手掌:“同学们,现在我给大家出一道综合题,难度比较大,希望大家一定要引起重视……”
  同学们“哄”地一声,心领神会地欢呼起来。
  下课后,胡梅莉精疲力尽地回到办公室。沈易冰已经连同他的皮包、帽子、围巾一起消失得无踪无影了,胡梅莉想象得出,他一定是把那道综合题给学生讲解了一遍后,就提前下课的。他每天心急慌忙地赶回家,为什么?这个问题从胡梅莉的脑中一掠而过,没留下任何痕迹。她的头脑中塞的问题太多了。
  陆大荣也不在办公室,胡梅莉也想象得出,他一定是在教室里,被许多学生围着,解答那些永远解答不完的问题。
  好了,明天星期天,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呵,愿老天保佑,姆妈不要来缠房间的事,一切都等到星期一统测结束后再说。
  胡梅莉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陆大荣兴冲冲地走进来,他已经忘记了方才胡梅莉与他发生的龃龉,挥着手对她说:“我最后给学生来了次模拟测验,成绩出乎意料地好。现在,我对星期一的统测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了。”
  “哦……”胡梅莉不置可否地笑笑。
  “刚才,你班上有位同学拿了道综合题来问我如何解法,我看了下,难度挺大。是你出给他们做的?”陆大荣问。
  胡梅莉的心震颤了一下,马上镇定下来:“我给他们出了几道思考题,并没要求他们做。都是从以前准备高考时做的练习题中拣出来的,提高提高学生的兴趣。”
  “这次复习,我没给学生出难题,上头说的嘛,考基础知识。不过,我觉得你出的这道题很概括,很有特点,要是早知道,我也抄给我们班的同学练习练习,可惜现在来不及了。”陆大荣有点遗憾。
  “没关系的,统测不会出这种难题的。”胡梅莉安慰他,语气是很真挚的。
  星期一,全市职工业余学校开始了统一测验,于是,时间、功夫、智力和自信心的比赛进入了最后的决赛。
  “我的妈呀,总算可以松口气,睡几天安稳觉了!”沈易冰监考下场一回到办公室,就大口地叹气大声地嚷嚷了。
  胡梅莉却并不感到十分轻松,成绩如何?还是个未知数。今天,她是在陆大荣的班级里监考(学校规定,教师不得在自己任教的班级担任监考人),那两班学生解题非常敏捷,她巡视了一下,绝大部分人答题都是准确的。她不由得担心起来。自己教的那两班学生考得顺利不顺利呢?万一成绩及不上陆大荣班上的学生呢?她把希望都寄托在最后那道综合题上了,她看见陆大荣班上有好几个学生对着综合题托腮皱眉地沉思,迟迟不落笔,她暗暗庆幸了,输赢就赌在这道题上!下课铃一响,她铁面无私地抢收卷子,不准学生拖延半分钟,有好几个学生着急地叫起来:“老师,再给我几分钟,这道综合题就解出来了!”
  胡梅莉回到办公室,立即向在她的班上监考的沈易冰打听情况。
  “很好,很好,大部分人都提前交了卷。你还愁什么呢?”沈易冰朝她挤了挤眼,胡梅莉方才稍稍安了心。
  陆大荣回到办公室,没有象往常那样地有说有笑,他象是有什么心思,默默地看看沈易冰,又看看胡梅莉……


  有人说,要想过舒适安宁的太平日子,就不可有太多的欲望,欲望多了,日子也就不太平了,是不是这样?
  小颛的那套新家具运回来了,没地方放,堆在楼梯口的过道里。继父成天价指桑骂槐地发火,开门关门手脚重得象卖拳头;母亲见着人就眼泪汪汪地唉声叹气,抱怨自己命苦,儿女都不孝顺;小颛索性把嘎嘎从亭子间撵出来了,以对胡梅莉施加压力;嘎嘎睡了沙发,老周夜夜打地铺,日日嚷腰痛。胡梅莉被逼得没办法,咬咬牙决定与沈易冰的表妹对调房子。
  她不愿再找沈易冰做中人,直接给他表妹的厂里挂电话,接连三天,得到的回答不是“病假”便是“调休”,还有个多嘴的人在话筒里说:“人家正忙着筹办结婚嫁妆呢,忙着哪,过个十天半月再来问问吧。”
  这天傍晚,她刚回到家,就接到一张传呼电话的通知单,发话人姓沈。她满腹狐疑地去回电话。
  “我是沈易冰。”
  “……”真怪,上班时有话不说,偏偏要推到下班打电话,难道他……胡梅莉的心扑腾起来。
  “你晚上有空吗?我有要紧事找你。”
  “不不不……”胡梅莉用力对着话筒吐出一连串的“不”字。
  “胡梅莉……你不喜欢我做的事,我决不再去奢想了……今天,实在是有要紧的事呀,我身旁有熟人,不便说……”
  “……”胡梅莉以沉默表示了同意。
  “那么,我就在思南路那家邮局门口等你,七点半,好吗?”
  “……”胡梅莉放下了话筒。
  她对老周说:晚上要去学生家访问。
  吃过晚饭,她用一块大围巾把头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出门了。
  她来到思南路的邮局门口,没见沈易冰的影子。当然,她和他不是谈恋爱约会,不一定非要男的等女的,沈易冰是喜欢迟到的。她一会儿去看看信箱,一会儿又穿过马路,她怕老站在一处,会让人生疑的。
  沈易冰终于来了,从街口一路小跑着过来,“实在对不起,一个熟人老缠着,实在脱不开,让你久等了。”
  “我也刚来,时间不能待长,说吧,什么事。”胡梅莉希望速战速决。
  “到淮海路西餐馆去坐一会,喝杯咖啡?”
  “不,不了。”进了西餐馆谁请客?胡梅莉不想让沈易冰请她,她也不想请沈易冰。
  “那就散散步,边走边谈。”
  “不,不了。”在僻静的思南路上散步,会被当作一对搞对象的男女。还是站着说话,就象是邂逅相遇的熟人叙叙旧。
  “我下班回家,接到我的那位同事的来信,他从内部消息得知,我考上夜大学了!”沈易冰兴奋地告诉她。
  “什么?”胡梅莉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考取夜大学了,我那位同事说,过几天就要发录取通知,叫我快把单位证明寄去。这件事你是答应帮我忙的。”
  “啊——”胡梅莉的脑子象在绞丝般的小弄堂里转了半天,方才醒悟过来:“你考取了?!”
  “我考取了!唉,总算给我考取了!”沈易冰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眉飞色舞地说着,情不自禁地笑着,“我可是搭了部末班车呀!”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的双颊神采飞扬,他的嗓门宏亮而动听,他的腰背挺拔而壮实。
  平常那个邋遢而马虎、情懒而涣散的沈易冰呢?平常那个对什么都无所谓无所求的沈易冰呢?
  “你不是说不想读书了吗?”胡梅莉问了个自己都觉得很傻的问题。
  “可是,我得要一张文凭。现在的社会,是靠文凭闯天下,工作好坏、工资高低、出差乘软席、住宿开单间……甚至找对象讨老婆……”沈易冰煞住了话音。
  文凭?是的,胡梅莉也在拼一张文凭,可那张文凭只是区工专的大专文凭。陆大荣将要得到一张大学本科文凭,现在沈易冰也将得到一张大学本科文凭了……胡梅莉觉得一阵透心彻骨的冷,她害怕。
  “无论如何得请你出把力了,那张单位证明,是不是能在明后天给我呢?”
  “……科里有规定,工作不满一年,不能报考进修学校……”胡梅莉支吾着。
  “谁不知道科长对你言听计从,帮帮忙吧。”沈易冰半开玩笑半认真,“当初你可是一口答应的。”
  “为了把你调到职校来,我费了多少口舌,让人说了许多闲话呢。现在,才隔了几个月,又要替你去开后门,影响恐怕不好……等一年以后再考吧,这种业余进修的学校有的是,除了夜大学,还有电视大学、区工专……”
  “我无法再等了!为了这次考试,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再说……”沈易冰欲言又止,暴躁地对胡梅莉喊:“反正,我不能再等了!”
  胡梅莉惊慌地瞪着他,他原来也会发火的。
  “你对我的……情义,我这一辈于是忘不了的,在这世上,只有你才是我……”沈易冰显然意识到胡梅莉的不快,他凑近了她,柔声地说着,伸出手想去拉她的手。
  胡梅莉惊恐地“呵”了一声,猛地将手往背后一甩,象要甩掉叮在手背上的刺毛虫!万不可再落入他的感情的网络中。
  胡梅莉睁大眼望着眼前的沈易冰,站在幽暗的树影中的沈易冰,站在斑驳的灯影中的沈易冰!
  这才是真正的沈易冰。他寝食不安地想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他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有利时机,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步步的计划……他深知如何打消胡梅莉对自己的提防和妒忌,他明了如何赢得她对自己的同情和好感,他把自以为精明的胡梅莉当作他的棋局中的马前卒、车前炮了!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沈易冰才是真正了解胡梅莉心思的人!醒悟到这点,胡梅莉猛然打了个寒噤。
  与沈易冰相比,陆大荣算什么,一个感情外露、容易冲动的憨大而已。角逐场中,沈易冰才是胡梅莉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
  啊,不!胡梅莉远远及不上沈易冰的城府之深和手段之狠,胡梅莉还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你就爽爽气气地说一声,这个忙,你究竟愿不愿意帮?!”沈易冰沉下脸,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
  胡梅莉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是陌生的、冷漠的,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情爱?她觉得一阵阵恶心,狠狠地咽下了两口酸涩的唾沫,然后,强迫自己很有分寸地笑起来。
  “瞧你急的!我哪说过不帮忙了?这不是和你商量吗。明天,我就去找科长。”
  “真的?”沈易冰警惕地看着她。
  “不相信人,你就自己去说吧。”胡梅莉不失妩媚地白了他一眼。
  “那……我该怎样谢你呢!”沈易冰放心了。
  “谢什么,事情还不知办得成办不成呢。”
  “什么?”
  “我总归……尽力而为!”
  第二天,没等胡梅莉找科长,科长已来叫她了。
  “局里马上要开表彰先进的大会,我们这个科由于个别同志闹意见,没来得及选出先进个人,我和科里其他同志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你作代表出席这次大会。”科长笑眯眯地对胡梅莉说。
  “这怎么行?同志们会有意见的。”胡梅莉心里面喜滋滋,却面有难色地说。
  “谁有意见?你是几年下来一贯的老标兵了嘛,今天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就到局大会秘书处报到。在会上要虚心向兄弟单位学习,把好的经验带回来!”
  “嗯。”胡梅莉点点头。(天赐良机!她可以借此去搪塞沈易冰,又可以到局领导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干和能力。一般说来,胡梅莉是不相信运气的,她信服实力和努力。)
  “还有,统测的成绩报告单发下来了。”
  “啊!快给我看看,我那两个班的成绩……”胡梅莉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别急别急,嘿嘿,考得不错嘛。喏,这是你那两个班的成绩单,平均分数是77.3分。”
  “那么,陆大荣的班级考得怎么样?”胡梅莉愈发着急地问。
  “差不多差不多,平均分数略高一点,78.6分。”
  “哦——”胡梅莉先是一阵懊丧;自己仍然没有胜过陆大荣。继而又一阵庆幸:陆大荣没有达到他自己提出的平均80分的目标。“他的班级基础本来就比较好,我们班总算赶上来了。”她显得非常欣慰。
  “是的是的,你花了不少心血,领导上是了解你的。”科长挑起手指搔了搔头皮,“唉,就是沈易冰教的那两个班考得不好,拖了全校的后腿。”
  “噢?!”胡梅莉心中一阵窃喜。
  “有百分之二十的人不及格呢!”
  “这……他是新同志,是我工作没有做好。”胡梅莉低下了头,表示心情很沉重。
  “沈易冰这个同志,到底怎么样?当初你说很了解他的,如何如何有才干。可是,我听一些同志反映,他工作很不负责,经常迟到早退……小胡啊,听说你和他关系很密切,可不能以感情代替原则哟!”
  胡梅莉被科长最后一句话说得心惊肉跳,难道,有人觉察了她与沈易冰之间的隐秘了吗?胡梅莉眼前亮起一片红灯:危险信号!不能再犹豫了,为了自己苦苦追求的一回,必须把沈易冰抛开!在切身利益面前,感情成了一张轻薄无用的废纸!
  “以前,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他是团支部书记,还是我的入团介绍人,所以我……对他印象很好。”胡梅莉双手摆弄着科长桌上的一块人造玛瑙的压案石,显得很难过,象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隔开十几年,重新和他在一起工作,才发现,他变了。思想变得很……灰暗,玻璃板下竟放满了外国女明星的照片,有的……还很黄色……”
  “唔?!”科长点上了一支烟。
  “……业务上也比较……差,”胡梅莉很费力地吐着词,说一句,咬一下嘴唇,象是很不愿意谈别人的短处,“我发现……他并不安心我们职工业余教育的工作,他……只不过想把这里当成一块跳板,他,他上班时间还躲在家里复习自己的功课,开后门,偷偷报考了夜大学,以至使他的班级的学生统测成绩下降……”
  科长生气地把烟头掐灭了。
  “我身为教研组长,没有及时帮助同志,没有及时把发现的问题向领导汇报……我总想,不要打小报告……”
  “这怎么是打小报告呢?帮助领导全面了解情况,也是对同志负责!小胡啊,看来你还有不少糊涂思想!”
  “我……”胡梅莉眼圈红了,“我希望领导能对沈易冰同志进行帮助……”
  “好了,领导上会全面考察一个同志的。你快回去准备,交待一下工作,明天开会可不能迟到了。”
  胡梅莉走出科长办公室的时候,问自己:“我是不是太卑鄙太冷酷了!”她立即回答自己:“没有。我没有造谣,我说的都是事实呀。”
  胡梅莉到局里开了五天会,在掌声、赞扬声、鼓励声中过了五天飘飘然的日子。她和局职工大学筹备组的头头们谈了自己对职工业余教育的种种想法,她自信自己给他们留下了勤勉而有经验有才干的好印象。她踌躇满志地返回学校了。
  踏进办公室,她觉得气氛不大对头,没有人热情地向她打招呼,没有人好奇地向她问长问短,甚至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这是怎么了?
  她注意到了,沈易冰正在收拾他办公桌上的东西,大家的目光都默默地集中在他的身上。
  “怎么回事?”她奇怪地问。
  “你还不知道吗?”陆大荣把手中的本子往桌上狠狠一摔:“我们有些领导真不知怎么考虑问题的,下学期学生要增加,教学任务更重了,在这节骨眼上,不添人,反而减人!也不听听群众的意见……”
  “陆大荣,你把话说明白一点嘛。”胡梅莉说。
  “你真的不知道?”陆大荣看了她一眼,“沈易冰被退回车队了!”
  “啊!”胡梅莉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
  “科里做事怎么这样不上路?就因为沈易冰班级统测成绩不够理想,把人家撸了,一年还没满呢!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哪能以一次考试来衡量一个教师的水平呢?你代表我们去跟科长提提意见,让沈易冰再干下去。”陆大荣说。
  “这个……”胡梅莉心虚神慌,她不敢朝沈易冰看,也不敢看陆大荣,只好看自己的脚尖。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在科长面前一席话会起到如此大的作用,她并不是故意要撬得沈易冰回车队卖票的,她只是想让科长去压压他的傲气。可是,既然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效果,难道她还有必要去为他说情吗?
  “陆大荣,不用去跟科长说什么了,哪儿没有人走的路呢?”沈易冰说话了,他的声音……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悲哀和丧气呀!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左边挎一个包,右旁拎一个包,他走到陆大荣面前,和他握了握手。
  “陆大荣,再见!”
  “再见……”
  “后会有期!”
  他朝门口走来了,他擦过胡梅莉的身子……忽然,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胡梅莉吓了一跳:这是沈易冰的脸吗?几天不见,瘦得太狠,脸上的皮都打皱了,胡须没剃,眼皮浮肿,简直象个……囚犯!
  胡梅莉张了张嘴,没出声。
  沉默。
  在她和他之间,耸起了一座不可攀越的冰山。
  沈易冰没和她说“再见”,他不会再想看见她的。他别转身走了。胡梅莉追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
  他带走了胡梅莉心中珍藏着的一段少年时代的美妙的记忆,在胡梅莉心中留下了一个填不尽的黑洞。

十一

  趁胡梅莉到局里开会的时机,母亲哭哭啼啼地对老周说:“小颛的家具放在过道里,又潮又湿又招灰,怎么办呐!你们房间还算空,先把大橱和五斗柜暂时放在你们那儿,等房子问题解决了再说……老周呀,梅莉是我的亲骨血,我能亏待她吗?”
  老周抗不住母亲的眼泪,答应了。五斗柜叠在大橱上,大橱塞在床旁边。
  胡梅莉回家一看,气得直跺脚:“我们的房间成了仓库啦!”
  “姆妈说,暂放一时的。”
  “暂放放,暂放放,放进来了,还会拿走吗?你上了人家的当了!”胡梅莉恨老周的无能和懦弱,里里外外的事都要她一个人操心。
  胡梅莉又去给沈易冰的表妹打电话,前后算来,她已经给那姑娘打了十几个电话了。
  这次,谢天谢地,总算她没有“病假”。
  “喂,你是谁?”
  “我是胡梅莉呀!”
  “胡梅莉是谁?”
  “哦——你不记得了,你表哥带你到我们家来看房子的……”
  “我表哥?……”那姑娘顿了一下,忽然格格格地笑起来,“是沈易冰的那位同事么?”
  “对对对。上回你来看了我的房子,听你表哥说,你很满意。我想,我们什么时候当面谈一下,到房管所去办一下手续。”
  “可我没有房子和你换了。”
  “你男朋友不是有一套房子吗?我去看过……虽然地段差了点,可是我愿意换了。”
  “那是沈易冰的房子呀!”
  “什么?!”姑娘娇滴滴的声音象条蛇游进胡梅莉的耳朵,她浑身竖起鸡皮疙瘩。
  “我和沈易冰吹了!”
  “……”电话筒差点从胡梅莉的手中滑脱,她的牙齿猛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痛得眼前冒金星。
  “……谁愿意嫁给一个卖票的!他呀,只会吹牛皮,什么考上夜大学啦,将来可以调到职工大学去啦,嘻嘻,结果还是去卖票……喂喂,你要换房子,就找沈易冰去换吧,和我不搭界了”!那姑娘嘻笑着,叭嗒挂断了电话。
  胡梅莉在电话机边上愣怔了半天,直到话筒里传出电话局发出的嘟嘟嘟的盲音信号,她才把话筒搁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挤上车子,怎样走进办公室门,怎样坐在椅子上的。她的耳边一直响着那姑娘的声音:“我和沈易冰吹了……”原来她不是他的表妹!胡梅莉象读了一部恐怖的惊险小说那样毛骨悚然:沈易冰曾经设下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圈套让自己去钻呀!她象吞了只苍蝇般地恶心,真想痛痛快快地吐上一气。不过,她终于可以不再为沈易冰被退回车队的事而感到内疚了。沈易冰呀,你是自己误了自己!
  只是房子问题又象船上沙滩般地搁浅了。她贴出的调房启事要求太高,所以没有人上门联系,哪怕你是诚意的。母亲、继父、小颛,一步步逼得真紧呀。不管怎样要把房子换出去,哪怕降低条件,缩小面积……对,今天再重新拟一张调房启事,刻不容缓!她不能让沈易冰看笑话,不能让继父的美梦变成现实,她胡梅莉不是橡皮泥,让你们想捏扁就捏扁,想捏圆就捏圆的。
  胡梅莉强打起精神,她要让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精力充沛、容光焕发,步步青云的胡梅莉。
  科长是难得到教研组的办公室里来的,他一进来就双手摆动着招呼大家:“来来来,都围拢来,坐得拢一些。有一件事要宣布一下……”
  “难道是盼望已久的那件事吗?”胡梅莉心里一阵兴奋一阵紧张,拖椅子时手都抖了。她看看科长的脸,科长今天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也没有象往常那样对自己眉开眼笑,是的,这原本是一桩公事公办的事情嘛。
  科长清了清喉咙说:“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局为了加强职工业余教育,决定办一所职工业余大学,现在已经成立了局长亲自挂帅的筹备小组……”
  果然是这码事!胡梅莉心里荡漾开一股明媚的暖意。她不让自己显出太高兴的样子,只是很矜持地笑着,倾听着,等待着。
  “由于我们学校这次统测的成绩还不错,特别是胡梅莉同志和陆大荣同志教的几个班级,平均分数已经接近80分了,所以,局里领导决定从我们学校的教师中抽一名去参加筹备职工业余大学的工作,这是我们集体的光荣。”科长带头鼓起掌来。有好几个人都扭回头看看胡梅莉,胡梅莉兴奋得脸都红了,她使劲地拍着手掌,借以发泄内心的激动。
  “经过局领导的研究决定,调陆大荣同志去参加职工业余大学筹备组的工作……”
  什么?!胡梅莉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她看看科长,科长不看她,继续说:“……陆大荣同志的工作成绩是突出的,工作态度是勤恳的……”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许多人把手伸到陆大荣的面前使劲地拍。
  胡梅莉象被人猛地推下悬崖,整个身子迅速地在幽暗的深渊中下坠、下坠……五脏六腑被人扯出来撕碎了,神经脉络被人抽出来割断了!
  “……”当然罗,不是说没有去参加筹备组工作的同志就是成绩不突出了。象胡梅莉同志,作为数学教研组组长,她做了许多工作,大伙都是有目共睹的嘛。只是分工有不同,留在本校和到职工大学,都是形势发展的需要,都是为四化建设服务……”
  胡梅莉的耳朵失聪了,听不见科长的话,只看见科长的嘴很古怪地变着形状;只看见周围一张张象是映在哈哈镜里的笑脸,只看见陆大荣涨得通红的宽鼻子……胡梅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胡梅莉,你怎么啦?”有人推了她一把。
  她睁开眼,发现散会了,科长已经跨出办公室的门了……
  胡梅莉跳起来追出去。
  “科长……”。
  科长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小胡呀,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陆大荣是局里点名要的呀!”
  “可我……”胡梅莉委屈得说不出话了。
  “小胡呀,跟你说一件事,你别声张。有人到局里告了你一状,说是你统测前就偷看了考卷的……”
  “啊——!”胡梅莉象被人当头击了一棒,沈易冰!
  “这事我替你遮盖过去了,所以,也不便为你再争取。好好干吧,小胡,在这里也是有前途的呀。”科长拍了拍她的肩膀。
  下班了,同事们都回家了,胡梅莉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
  冬日短,下午五点多钟天就擦黑了,办公室里暗黝黝的,胡梅莉没有去开灯,此刻,在她心灵的每个角落,都是一片灰暗。
  她颓然地靠在椅子背上,浑身象刚刚卸去刑具般地疼痛;她好象一个从昏迷中刚刚醒来的病人,头脑里一片混沌;她不再注意自己的仪容和姿态:她的头发凌乱地披在两颊,她叉开双腿,脑袋垂在胸前;她耷拉着嘴角,眼睛眯缝着。她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的本来面目暴露出来了,她一点不美,甚至是丑陋的,她的脸上已经有许多皱纹了,她的身体生过两个孩子以后,胖了又瘦,显得很干瘪。她的形态让人觉得她是多么的脆弱和孤单,多么的可悲而可怜……
  她象一尊雕像,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没有感情、没有生命。
  她不恨不怨了,她恨得怨得实在太累了。
  她甚至想笑:这样蝇营狗苟地忙碌、挣扎、奔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啊,她也曾有过天真纯洁的岁月,有过光明美好的向往,有过高尚正直的心灵……
  朦胧中,一个少先队员向她招手,向她跑来。碧绿的草地、鲜红的领巾……
  “难道那就是我吗?”无声的泪水在她脸上流着,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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