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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


  我没想到那天早上接到你的电话,你的声音苍老而且温和。你说久违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信息要告诉我。其实离上次我们的会面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上次会面我提到小莉学提琴的事只不过是没话找话而已。小莉的事自有她的父母操心——太多的操心,哪有我这个姥姥的事。你说你一天都在家,我相信你不只这一天而是差不多天天都在家。除了政协委员,你已经不承担别的任务,我们退到二线,都已经许多年了。我竟然是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是邀我到你家。自从那一年在老同志的春节茶话会上重逢你从来没有主动要我去看过你。我看你,你看我,我们都争取被动,这也是一种礼貌,把友谊探访的主动和慷慨留给别人,把接受别人的主动的看望的温暖和安慰留给自己:客人——老友的敲门声是令人喜悦的。你知道你被记挂着,你的名字虽然从在职干部的花名册上消失了,却没有从你的老友、叫作老战友的人的心中蒸发掉。
  你问:“今天你能到我这儿来一下吗?”我说当然。我原来的计划?什么计划?买鸭子和豆芽菜、看报和发信,去新落成的百货商场物色一件生日礼物的计划吗?好的,我下午去看您。
  我猜测您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上面有什么新的精神?您大概这一生总是这样津津有味而又严肃万分地说上面的事。老侯活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人事有调整还是“提法”有发展呢?他为上面,我为他,倾注了一切。照顾他的偏瘫,这一切的麻烦帮助我度过了退休后的日子。使不工作的日子不致于像羽毛一样轻飘。然后他去了,剩下了太大太空的房子。也许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着办?你说过你的孩子们总是磨着你换房,他们不喜欢住在那边。还有医疗,还有出国访问,还有家用电器的免税指标,还有老三的工作调动……这一切我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要不就是找我谈谈国际形势吧,就像你或者是我即将担任外交部长或者中联部长似的。不论黎巴嫩的还是尼加拉瓜的事情,我们管得了吗?
  你坐在躺椅上。给我倒茶的时候,你的手抖得厉害。你的脸上有一块特殊的黑。我问你到哪里晒了太阳。你说一冬都是足不出户,有一次去附近的菜市场买粉丝,来去16分钟,就感冒了,躺了16天。然而您不苍老,我说。是吗?你扬了扬眉毛,我发现你的一向显得严厉的眼睛竟是那样有神。你的眉毛长得那样长,好像一生的沧桑隐藏在花白的长毛中。我说现在天好了,昨天最高温度是12℃,昨晚上预报今天最高温度是15℃,今天早晨拨电话121就说是17℃了,已经是非常非常的春天了,也许桃花就要开放了吧?开放真是个诱人的词儿。说着我不由得动了动我的外衣领子,那领子的面是单色的素,而里子是鲜艳的花格。
  便说起了天气。你说你十年前访问过埃及的历史名城卢克索,你说卡纳克神殿我说我不知道。你说配乐解说我说小莉的事您不用费心了,我上次只是随便说说的。你说五月的卢克索已经是48℃了,我说那可真糟糕。你说不论巴黎还是罗马还是慕尼黑,冬天虽然结冰,草坪却仍然是绿的,因为它们的土地是潮湿的。我问难道我们多浇一点水,勤浇一点水就可以使华北的小草不枯萎吗?你说即使是海南岛首府海口市,冬天阴雨天仍然很冷。我说飞机票票价上涨了,退二线的人更难报销差旅费了。你说韶山冲秋天的风景实在美,那才叫“风水”呢。我问关于调整经济,中央开会了么?听说要增加信贷投放。物价越来越平稳了吧?
  后来你说起了孩子,我也说起了孩子,我说您的那个最小的孙子可真胖,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横冲直撞的劲头。他常吃健儿粉——与新加坡商人合营的一个食品公司的出品么?你说你的姐姐的两个孩子都到国外去了,新年的时候、春节的时候、国庆的时候、过生日的时候他们都给父母打电话。我说听说从国外往国内打电话更方便也更便宜。你说你姐姐和你一样奋斗了一辈子,为了中国,但是她的孩子一个又一个地往外跑领了绿卡,你在国外看到过新从中国大陆去的某些人,就像在北京看到来自安徽省无为县的保姆,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心酸的狼狈劲儿。我说我家那个小保姆忽然辞活走了,我送她一件毛背心……这时我抬起头,我恍惚看到你的眼角是湿润的。你一见到我就显出微笑来了。你眨了眨眼睛,立起身来去取暖水瓶,往茶壶里续水。你的藤躺椅咯吱响了一声。你的已经并紧了的嘴角又变得轻松和柔和了。
  这我才发现了一只黄毛色的猫,猫睡得昏天黑地,我把它抱在我的膝下,搬过来拨过去它只是不醒,它就像从来不会醒也没有醒过似的。过去到你家,我似乎从来没见过这只猫。你可不像喜欢猫的人。但我刚刚一走神,它就跑掉了,它又卷曲在你的身边,继续做它的与生俱来的梦。
  我扬头看了看四周。一盆巴西木长得葱郁茂盛。花盆里,在巨大的绿叶的庇荫下面,长出了一排小蘑菇。一幅书法写着什么“心如清风明月……”桌子上仍然堆着公函信封、报纸和文件,倒好像你还在忙着,日理万机。台历上并没有多写一个字。摆着一个仿造的铜马。你建议我看阳台门附近摆着的鱼缸,水草,金鱼。你说金鱼最大的优点是它们的沉默。不管你喜欢它还是痛恨它还是羡慕它还是轻蔑它,它总是不出一声,你很难说出它个么二三来,但是你会看着它,看着它的一动不动与或有的沉浮自由,没有任何道理和说法的动与静吸引你的目光,时间就会不知不觉地过去。在我和你的交往中这也是第一次听你说到金鱼。
  我问您要不要可以自动换水、供氧及保持恒温的鱼缸,要不要花纹斑驳的热带鱼,虽然我和那个行家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联系了。老侯养过热带鱼也养过君子兰,集过邮也收集过各式烟斗,现在,老侯没有了,热带鱼没有了,君子兰、邮票与烟斗也都四散。我还问您的猫喜欢吃什么。
  可能你说了句什么或者是问了句什么,在我的眼前正有小鱼邮票和桃花木的红烟斗飞舞。我抿了抿鬓发,不让它们盖上耳朵。都说我的耳垂比较大,像有福的人,像菩萨。我不懂心怎么能如“清风明月”。再有一个月就是清明了,是老侯他们的节日,我忽然听见你好像在远远的地方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哪里见面的吗?”
  “在1949年七·一党的生日纪念会上,那天我们冒着雨开大会,听郭沫若朗诵颂诗,回家都夜3点了。”我说。你说不是,更早……那是在老侯的办公室?你说更早。我说那我就不记得了。你说是在老区,你看过我扭秧歌,是庆祝济南解放,活捉国民党的守城司令王耀武的联欢。你说我们文工团的人举着火把,脸照得红扑扑的。你说你一眼就认出了我是来自城市,是个学生娃。你说我的头发上系着的不是红头绳而是丝带,你说我很特别。我们说话了吗?我问。我们说了,你告诉我你会弹钢琴,但是到了老区,你找不到钢琴了,我说钢琴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你说,是这样吗?我怎么完全不记得?我是学过几天钢琴,但根本谈不到会弹还是不会弹。在解放战争节节胜利的高潮,刚刚到老区的我居然会和一个陌生人谈钢琴的事,这不可能。这不可思议。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扭秧歌的人惦记钢琴做什么?有了秧歌不就行了吗?
  我说我不记得了。真的,我一点也不记得。你失望了吗?
  你好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就说身体,说吃药,说气功和特异功能,说病房设备的改善,说中美合作生产的多种维生素“施尔康”。我想起你的腰椎疾病,我发现你这次找我最终可能还是为了医疗事务,老侯在世的时候毕竟管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方面的工作,虽说是人走茶凉,毕竟还有点热乎气。我提出要不要请那个名噪一时的特级气功大师为你发功治病,而你却像没有听见一样。你问:
  “有多少年了,你不再跳舞啦?”
  我没听懂你的问题,便没有回答。我想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后来在菜市场排队买叉烧肉和酱鸭。很可能售货员少找给我一毛四分钱。后来到前门的茶叶店,有一百六十元一斤的银毫。后来回家收阅组织老干部春游的通知。如果不去春游,通知暗示说,可以发给本人一些钱。后来接到女儿的电话,说这个星期天他们带孩子去郊外踏青,便不到我这儿来了。后来炒菜吃菜,洗碗洗碟子。我想起女儿说的,金鱼牌洗涤剂不宜常用。后来看电视,看了许多次的冰上芭蕾,如要我当年学的话一定和他们跳得——滑得一样好。我本来可以多学一点东西的,却没怎么学。连续两个电话都是错号,一个非说我是公用电话,一个要我接456号分机。当我说“错了”的时候他们一定要我回答我是谁。
  我一直在想,你找我去是为了做什么。是为孩子出国的事么?你说到你的姐姐。是为腰痛?你似乎对气功大师不是那么感兴趣。是为寻找一个故人、一个老战友,你问起一些旧事,庆祝济南解放,最早济南是没有解放的,解放军英勇作战牺牲才有了解放济南,有了新中国,又不是为了鱼缸。难道是为了猫食?也没告诉我上级最近有什么新精神。每次听你严肃认真而又津津有味地讲精神我都特别爱听。我知道那是特别重要的,跟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关系。我以为我已经知道了精神,十一届三中全会,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不会变的,我早就相信了。……您找我到底做什么?
  对我们的会面的回忆与琢磨影响了我,电视节目结束了,没听到预告,明天的译制片会是什么呢?“大岛茂”的连续剧我看得够多的了,《苦难的历程》我也坚持看完了。就那么一点点“历程”么?
  很快入睡,子夜醒来。我想起你的含泪的晶莹的眼睛。老人本来不应有那样明亮深沉的目光,本不应有那样温柔。我忽然明白,你找我只是为了友谊,只是为了你“想”我了,只是为了说话。这不是非常自然,十分明显的吗?我怎么会体会不到呢?我们本可以更多地一起坐坐,一起喝喝茶水,不一定必须为了传递信息,不一定互相托付交办什么事情,不一定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具体的任务。我们可以干脆你看我我看你而没有什么“事”。难道不是真的么?尽管我们都享受着很好的照顾,尽管我们拥有一切,然而我们仍然——不是有点孤独吗?你的花白的眉头并不舒展呀?而在你的心目中,我还保持着庆祝济南的秧歌舞,那条彩色丝带和生疏了的弹钢琴的手……这真叫人感动。噢,除了你,除了你又有谁会和我谈这些呢?前个星期,我刚刚拔去了第六枚牙齿。莫非青春年华的记忆和龃齿一起拔掉了?而这一切竟然在过了那么长时间以后,在我睡下又醒来,终是心静下来以后,经过那么多隔膜寻觅和误解以后才被觉察。莫非我们所有的情感的细胞都已枯萎,我是木头人么?我甚至临别时没有说一声“请保重!”怪对不起的。
  月光照亮了窗帘的一角。风吹着树枝。就要吹出新绿的叶子来了。远远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我的鼻子酸了起来。我想起济南,当然。我相信我的眼睛在发亮,在黑暗中,我的目光在回应你的目光,我的含泪的笑容在回答你的含泪的笑容。许多的话语像热浪一样涌上我的心头。我舔到了自己的泪水的咸苦,从老侯死后,我再也没有这样哭过了,我怀着近于狂喜的心情,万分珍重地把眼泪一滴一滴地咽下去……然后,天一亮我就给你打电话,不在乎从睡梦中搅起你,我只须说:
  “我想起济南来了……”
  没有等到起床,你的孩子就来了电话,他连阿姨都没顾得叫就说你昨夜猝然去世了。心肌梗死?不是心肌梗死。叫作心房震颤的,吃硝酸甘油片也没有用。本来应该及时地按摩心脏的,但是发现晚了,一声也没有来得及出。送到急救室,心电图已经只剩下一条直线了,阿姨,您听见我说话了么?您别难过。昨晚上他没吃晚饭,说是有点胃疼,我们本来应该引起警觉的。来了许多领导,都说爸爸是好同志。后事会好好办的。讣告会寄给您……他的临终的样子很平静。我和你的孩子互相等待了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把电话机挂断。
  这一天,我一连接了三次从济南打来的电话。“我是济南长途。”对方说,那声音很认真、很陌生,好像在念一段电文。我慌忙报上自己的名字。电话断了。后来我仿佛听到,电话耳机里传出的是欢庆解放的秧歌锣鼓……一切寂静。
  1979年9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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