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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钟锐敲谭马家的门,门开处露出一张年轻女人胖而紧凑的脸。听说是找谭马,她掉头就走,边走边喊了一嗓子:“找你的!”就不见了。
  谭马闻声迎了出来,见是钟锐,很感意外。钟锐摆摆手,让他先不要多问,自己径直往离大门最近的屋子而去。谭马赶紧拽住他:“这边这边!”引钟锐进了北边他的房间。
  这是一间凌乱的单身汉房间。进屋关上门后,谭马说:“那屋是她的屋。”
  “噢。我把你们这茬事儿给忘了。”
  “这么晚了,有事儿?”钟锐在单人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电扇的头扭向自己:“有没有……冰水?”谭马两手一摊:“冰箱在她那屋。”
  钟锐不再提要求了,重点突出地对谭马讲了自己的遭遇,然后,请潭马帮忙找间房子做工作室,不要钱最好,要也不能多要,他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谭马心说,要有这等好事,还等你?早给王纯了。他曾想让王纯住在家里,但前夫人不批准,说是不想跟陌生人祝其实她就是要让潭马不痛快,谭马知道,但没辙。
  对面屋里男女的喧哗声浪阵阵传来。
  钟锐叫:“谭马!”“这事儿不好办。”
  “……我想马上开始做OLTP已经耿误这么多天了。我要求不高,能放下台电脑就成。”
  对面屋里的喧哗达到了高潮,谭马烦得抓起手边一个铁制品拼命藏暖器管子。钟锐制止他:“都寄人篱下了,还这么牛!”“寄人篱下?我现在是她的衣食父母!……就这屋,十平米不到,还是间北屋,你知道她一月要我多少钱?七百!还不让我用厨房!……知足吧钟锐,你媳妇够不错了。”
  钟锐忽然心里一动:“哎,我说,咱俩合用这间房好不好。我白天你晚上,房租平摊。”
  “你想把这当工作室?”“暂时。”
  “我无所谓,能有人分担房租还不好?反正白天房子阑着也是阉着。不过有些事儿还是得事先因你说说明白,免得到时候落埋怨。她是个演员,唱歌剧的,这你知道吧?……演员不排练没演出时不上班,丽她们一般的不排练也不演出,所以她除了上街,就待在家里,大白天也待在家里。你要不觉着别扭,尽管来。”
  “只要你不觉着别扭。”钟锐微笑着说。
  “我?……你今晚上能把她拐走明天我就请你客——整天都让她吵死了!体是没领教过她的大嗓门儿,怎么跟你说呢?……对了,在上千人的大剧院里,唱歌,不用麦克,最后一排、最边上的那个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钟锐连连摇头表示全无关系。
  支吾到最后,谭马才说,这事他说了不算,得问房东。他当场把他前妻叫来,他前妻当场就说不成。
  “怎么不早说?”事后钟锐埋怨道。
  “不愿意让人知道我这么惨……”
  两个男人面对唏嘘。
  这夜钟锐没回家。他实在不想看晓雪的脸,能施一刻是一刻。潭马把床让给他,自己铺张凉席睡在地上。
  钟锐快要睡着的时候,谭马忽然想起一处符合钟锐要求的房子,是在一所小学校里,是他托他同学为王纯找的。他同学的姐姐是该小学校的教导主任,房子原先一直用来堆放杂物,经他同学一提,校方才想到可以创收。租金潭马觉着不多,校方觉着不少,有点收入就比没有强。原有的杂物该扔的扔,该卖的卖,卖不掉又舍不得扔的,就转移到传达室大爷的屋里。传达室大爷是个一辈子未娶的孤老头,姓吕。老昌平生只一个爱好:吃好饭。他一个人吃饭也是仨盘俩碗地摆上,除了吃这一点,他什么都好商量,于是一切都谈妥了。最后一次洽谈时,对方偶然得知房客是个女孩子,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女孩子不行,容易出事。”女校长说。谭马再三担保王纯的人品也无济于事,女校长的理由是,就算她不主动出事,晚上一个人依在空空的学校里,也可能被动出事。总之,女孩子不行。治学圣地,这方面尤其要严谨。
  潭马把这个地方对钟锐说了但没提王纯。一方面,王纯特地嘱咐过她的事不要告诉钟锐;私心里,谭马也是要避免他给双方做感情传递的纽带。钟锐若听说王纯是为了他失去工作失去了住处,没想法也得有想法了。
  钟锐当即要起身去看房子,但已是夜里一点多了,只好等天亮再说。
  一大早,钟锐就奔那个地方击了。
  房间约有十米,在一座简易二层楼楼上的尽头,门窗敞亮。
  谭马陪钟锐与校方谈妥后,就去上班了,传达室老吕帮着收拾剩余的杂物,钟锐则回家去搬电脑等。
  清晨,晓雪睁开眼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墙壁上一个移动着的黑点,再看,确实是在移动。她坐起身,凑近了看,原来是一只棕黑色的大蟑螂。她没有动它,要有就不会是这一只,等买了药吧。屋于里杂乱无章,这些都可以馒慢收拾,当务之急是炉子,家里有个孩子呢,要吃要喝要洗。上哪里去弄炉子?她都不记得在哪个商店里看见过。还有,煤,印象中常看到路上有拉着蜂窝煤的平板车,却一点不知道它们都是打哪里来的。对了,还得多买几个盆,现有的几个洗脚盆有的升为脸盆,有的降为了尿盆。钟锐一夜末归,他在也指望不上。为搬这个家已经请了好多天的假,今天无论如何得去上班,哪怕点个卯再走。看看表,六点半了,她跳起来。得抓紧了,这个地方离单位比原来远着一倍,今天她不能迟到。她借东屋邻居家的炉子给丁丁和自己热了两袋奶放在桌上凉着,再把丁丁叫起来穿衣服,然后小跑着去胡同的公用厕所倒尿盆。回来后,晓雪叫丁丁洗漱,喝奶,自己就着水管于往脸上镣了两把水,擦擦干,连脸油都顾不上抹,拽上丁丁就走。
  丁丁坐在妈妈背后的车架上在胡同里穿行。一早晨太匆忙了,妈妈嘴里的“快快快!”就没有停过,因而他没顾得上说话,这财总算得了空。
  “爸爸呢?”没听到回答,丁丁提高嗓门:“爸爸呢!”“你问我,我问谁?”丁丁安静了一会,又说:“我不喜欢新家。”
  “不要再说了,丁丁!”
  妈妈生气了。她肯定也不喜欢新家。那为什么还要搬家呢?可能是不搬不行。丁丁的心情有些沉重。
  “青木书屋”的门医依然挂在门上方,贴着一张公安部门封条的房门紧闭着。屋里,书屋的几个年轻人正百无聊赖地闲坐着。处长也在。书屋原来的两个主人晓雪和周艳却一个没来。
  已经到上班时间了,处长不时看看表,铁青着一张脸。有脚步声沥渐走近,几个年轻人有些兴奋,相互对视一下,又偷看看处长的脸。处长也听到了脚步声,他坐坐正,挺直腰,使自己看上去更加威严。
  门开处,进来的是周艳。她看看屋里的架势,先是一楞,继而对大伙笑一笑。年轻人也冲她干笑笑。处长脸上无一丝笑纹。局艳一看处长的表情,马上做出相应的反应。她收起笑,把脱下的外套挂好,坐下,脸上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处长谁也不看地向前方发问:“现在几点了?”片到后,一个年轻人答道:“八点三十八。”
  “应当几点上班?”“……八点半。”
  “八点半上班就该在八点半之前赶到。”处长说,眼睛仍然看着前方的空气。年轻人又都偷看看周艳的表情。
  周艳转脸正面对向处长:“是批评我呢吧处长?……今儿我是来晚了点,昨晚投睡好。经前期紧张综合症,一月也就这么一回,请处长看在我最近一直早出晚归的份七,多加原谅。”
  “你!你还好意思丑表功!要不是你,一个好端端的书屋能被封吗?你知不知道局里对我们这个书屋寄予了多大希望?你细不知道你这下于毁了多少人的饭碗?”“知道您憋着这个劲儿呢,早说呀!……我承认我有错误,不该买卖出租盗版光盘。但我这是工作中的错误,我要是不工作也就不会有这个错误。谁都知道,书屋的总经理不是我!我只是觉着自己是一个老同志,在总经理不在的时候应当主动多承担一点。事实证明,我错了!……尽管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在我们单位,仍然是不干工作比干工作要好,少干工作比多于工作要好!……”“你说谁?”周艳一笑:“您心里清楚。”
  屋里静静的,外面的蝉鸣越发响亮,晓雪就在这时候赶到了,喘吁吁地,一脸的汗。
  “对不起。”她向大家说,为了这几天的没来和今天的迟到,同时她心里也有点纳闷,他们怎么还没有开始营业。定了定神后,她看到了处长,忙笑着对处长招呼:“处长。……我家新搬的地方比原来的地方远得多,一时攀握不好时间。我以后注意。”
  “家家家!如果你心里只有你那个家,以后就不要来上班了!”
  众人都低着头,局艳员头看着窗外。晓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棒打借了,呆呆地站着,以后处长说了些什么她几乎没有听清。直到最后处长点到她的名字时,她才回过神来。
  “……夏晓雪、周艳负责把这里恢复原状,下周一开始资料室的正常工作。”“处长,今儿都星期四了。”周艳说。
  “星期四、五、六、日,四天时间,够了!”这一天晓雪没能“点个卯就走”,而是扎扎实实地干了—天,厕所里亮着昏暗的灯,晓雪选了一个较为干净的茅坑走过去。突然旁边坑里站起个人来,把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个老太太。老太太系好腰带,拎起自家的马桶架边向外走,边对晓雪说:“人老先老腿,蹲下起不来,起来蹲不下,解大手就得带上这个。……你是新搬来的?”晓雪点点头,勉强笑笑,心中一片茫然。
  晓雪端着尿盆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家里传出电视的声音。
  电视还没来得及安呀,怎么回事?她加快了脚步。
  钟锐在家,正在调电视上方的室内天线,丁丁在看电视。
  晓雪没理钟锐,从桶里倒了半盆水,坐下动手脱脚上已污迹斑斑的丝袜。钟锐提起暖壶要给她兑水,她拦住了,简短地道:“还得留着喝呢。”
  钟锐惭愧极了,看着晓雪洗脚,说不出话来。
  晓雪洗完脚,端着盆要出去倒水,顺便洗洗手。钟锐跟着她走出去,小心翼冀地说:“晓雪,我,我找到房子了……”晓雪——下子转过头来:“是吗!……在哪里?”见她为他高兴,钟锐心里轻松了些:“离这不远,骑车二十分钟。”
  “你觉着怎么样?”“你去看看?”晓雪匆匆冲了冲手,肥皂盒也忘了拿就急急往屋里走:“那,咱们现在就去看。……丁丁怎么办?”“带上。”
  “对,带上。……饭还没做,我倒不饿,你吃了没有?”“去外面吃嘛!”进了家,晓雪二话没说就关了电视。丁丁愤怒了:“你干嘛?”“走,跟爸爸看新房子去。”
  “我要看电视。”
  晓雪蹲下,双手握住了丁丁的小手腕,说:“丁丁,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家吗?所以呀,爸爸又给咱们找了个新家,这下子你的钢琴就可以拉回来了……”“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家。”
  晓雪这才想起来,回头问钟锐:“比原来的房子怎么样?”钟锐知道全弄拧了,面对满怀期待看着他的妻子儿子,不知怎么说才好。半天,他道:“晓雪,你弄错了,不不不,是我没说清楚。……”没等他结结巴巴说完,晓雪眼泪已流下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钟锐试图用一连串的“对不起”息事宁人,却根本没用。手足无措她站在不断流泪的妻子面前,他硬着头皮又说:“但是,但是这也是相捕相成的呀。有了好的工作环境,就可以马上开始工作。事业成了,一成百成。……”“一成百成,一成百成!”晓雪仰起泪光闪闪的脸,“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够等到你的一成百成?”“当初我和方向平靠十几万元贷款起家,干到百万元资产时也不过一年时间。晓雪,相信我,很快!”胡同里黑黝黝的,钟锐胳膊下夹着被褥衣物,步子沉重。胡同里没有路灯,没有天光,天光完全为低垂的乌云所遮蔽。空气粘糊糊、沉甸甸的,要下雨了。走了近七八分钟,他才走出胡同上了公路打了辆车。到小学校时,校门已经关了。
  “大爷!大爷!”已开始落雨点了,稀疏而巨大,预示着暴雨的来临。钟锐把东西紧紧抱在杯里。
  老吕用一把蒲扇遮顶,小跑着出来开门。雨点开始变得急骤稠密。
  “你拿的这是……被子?”老吕边把钥匙往朗匙眼里捅,边说,“上我这拿把伞,被子淋湿了可不好办!”好不容易打开大门,钟锐随老吕跑进传达室。老吕击找伞的工夫,雨声、雷声顷刻在天宇间响成一片。
  “住住走吧,就这雨,伞也没用。”老吕拿着把伞从柜子田出的里间走出来,说。
  窗玻璃被雨水浇成了水帘,外面漆黑一片,闪电划过,瞬间的雪亮使一切更加惊心动魄。
  “好雨,憋了这些天!……我寻思你今晚不能回来了,刚刚锁上大门。把衣裳脱了吧,湿呼呼的不难受啊?你媳妇儿怎么没来?……幸亏没来。这雨且得下阵子呢。坐,坐埃啊呀,好凉快埃吃了没有?……”钟锐眼看窗外,没心情跟老吕搭汕。老吕全不在意,独居惯了,自说自听惯了。钟锐在想那两间暴雨中的小平房,想平房下的妻子儿子,心里沉甸甸的,早晨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假使晓雪换一种态度呢?他想。又想,这是不可能的,换了他,也一样。
  他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雨越下越大。
  钟锐注意到老吕屋里有一部电话。王纯似乎很关心他走后的情况,为此还专门呼过他,并一再说,安定下来后,给她个电话。
  “这电话可以打吗?”钟锐问老吕。
  “打打打!”钟锐拨电话:“王纯吗?”不是王纯,是另一个年轻女孩儿。王纯已经走了。
  “请问她去哪了?”“不知道。”
  钟锐又给谭马打电话。谭马知道无法再知情不报了,只好讲了王纯被解雇的事。钟锐在震惊愤怒的同时,又感到了心痛。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家在外地,专业又不太好,她怎么办?这是一间拥挤而整齐的大学女生宿舍,十四平米的地方放着四张上下床、四张桌子。王纯在一张下铺上香甜地睡着,离开“正中”后,她去了一家电脑门市部做临时工,每天装货发货,非常辛苦。住处一直在找,还汉有太合适的,现在暂时住在母校她—个小同乡的宿舍里。宿舍里一个叫毛菌苗的女生母亲病重,画家去了,王纯就睡在她的床上。屋内顶灯已经熄灭,女孩儿们都睡了,只有王纯的小同乡燕
  子仍躺在她上铺的小台灯下,边吃东西边看书。
  走廊里传来由远面近的拖箱的”轧轧”声,燕子好像有什么预感,放下书,坐直身子,田耳静听。施箱声在宿舍门口停住,片刻后响起了轻轻的因门声。燕子跳下床去开门,毛茵茵回来了。
  毛茵茵看到了睡在自己床上的陌生人。
  “咱们学校毕业出去的。我同乡,在北京没地儿祝我……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你妈妈好些了吗?”燕子磕磕巴巴地说。
  王纯被惊醒了,几秒钟后,明白了面临的情况。她迅速起身,抱歉地笑着,几下子穿好了衣服,把随身的东西塞进她的大包里,准备走人。
  “都这个时候了,你去哪里?”燕子担心地问。
  “放心,我有的是地方。”
  “我陪你去!”
  “你回来的时候谁暗你?……快睡吧,明天还有课。”王纯笑道,又对毛茵茵说了声:“对不起。”她背起大包出门,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走出宿舍楼,当确认背后不会再有眼睛注视时,王纯停住了脚步。真不想走啊,但不走不行,可走又往哪里去?她很困,很累,渴望睡眠。最后,她决定找家旅馆,只是不知道现在田家旅馆还没有关门。王纯拍起沉重的双腿,好像一个疲惫的旅行者,在身体和精神都准备休息了的时候,又被迫连夜向火车站赶,手里捏着的是一张站票。
  大雨落下时,王纯正走在一段两边全是院墙的马路上,急骤的雨柱顷刻间把她浇得全身上下里外没有一根于丝儿。雨水流进眼睛里、田里,她闭强眼睛走。睁着眼睛走也是一样,现在走到田里都一样。她仿沸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可脱逃的黑色水洞,只能听天由命,反而没有了恐惧惊慌。一座立交桥好像就在不远的地方,但似乎走了好久,还是可望而不可及。忽然她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大蘑菇公用电话亭前,立刻钻了进去。尽管下半身仍暴田在雨中,但听到头上方雨打金属的答答声,雨不再是打在自己的头上,她还是感到安全了许多,但同时她就感到了冷,深入骨头的冷。她哆哆嗦嗦徒然抱紧了双臂,放跟望去,天地间到处混沌一片,没有人,没有车,整个世界似乎就剩下了她一个人……突然呼机响了起来,借着路边雨丝打不断的路灯光,她擦诧地发现,是钟锐呼她。他找她什么事,这么晚了?好不容易从湿淋淋的包里翻出几个硬币,她回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钟锐劈头就问,他绝没有想到她会在路中的雨里,他的“哪里”指的是哪个公司或她现在住在何处。
  王纯沉默片刻,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处境。
  二十分钟后,钟锐乘一辆好不容易认出租公司叫来的车赶到了。他接王纯上了车。一刻钟的路程,他没有说话。想说想问的东西太多了,干脆就不说。
  女孩儿在瑟瑟发抖。
  他身上也湿透了。从传达室到进出租车的几秒钟内,他就给淋透了。那雨大得像是兜头浇下的水,这样的雨,老吕的伞毫无用处。
  湿衣紧贴着身体,又凉又粘,很不舒服。
  他心痛得不去看她。
  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了小学校。他领她去了他的小屋。
  灯下,女孩儿脸色煞白,田唇育紫,不住地打着哆嗦。钟锐帮她把勒在庸上的大包取下阿,田到了她的冰凉。这时候应该让她洗一个热水澡,喝一碗热汤,可是他做不到。他只能默默地找出自己的衣服,让她换上。
  她换衣服,他背过身去面朝窗户。外面雨仿佛也下得累了,原本铺天盖地的喧嚣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嗒,嗒嗒”声,好像—个人—通咆哮怒吼之后的喘息。
  “我好了,你换吧。”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穿着他衣服的女孩儿。一件圆领衫的短袖几乎长及她的肘部,裤子被挽厂好几道堆在脚面上。他心中忽然感到异样,赶紧收神对她笑笑。她也想对他笑笑,但止不住的冷颤使她没能笑出来。她挨边坐在他的床上,有些拘谨。
  “上床吧,盖上毛巾被。”
  她有点犹豫,像是在问自己这样做合适不台适。
  钟锐走过去,抖开毛巾被,让她上床,然后,用毛巾被把她整个裹祝女孩儿裹着毛巾被,下巴抵着蜷起的膝头,垂下眼睛说:“你也赶快换衣服吧。”
  钟锐身上流下的水已经在脚下积成水洼。
  他三下两下换好衣服,又跑到老吕处要了两瓶开水,用方便面的作料给女孩儿冲了一大碗热汤,看着她喝下去。
  “已经十二点多快一点了。”你睡吧。”钟锐说。
  屋里只这一张单人床,女孩儿看看四周,问:“那你呢?”“我工作。我喜欢夜里工作。”他对女孩儿笑笑。“你忘了?”彻底暖和过来的女孩儿微笑了。她放心地、充满信任地在干爽的床上躺下,很快,睡熟了。
  为了不影响她休息,钟锐关上灯,屋内,只有小小的一方微机荧屏闪烁。
  健盘轻巧的“嗒嗒”声与女孩儿均匀平稳的呼吸声错落有致。
  雨停了,天晴了,月亮在刚被雨水洗灌过的空中露出了皎洁的脸。微机前的钟锐直起腰,坐着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扭脸向床的方向看去。
  睡梦中的女孩儿沐浴着月华,宛如在童话里。
  钟锐赶快转过脸来,“嗒嗒嗒”的键盘声再次响起……雨后的黎明,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小学校静静的,到处是一汪汪的水,映出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
  微机前的钟锐忽然感到有点异样,他回过脸去: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坐在黎明的淡蓝色中,坐在他的单人床上,出神地看着池,似乎若有所思。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她的脸刷地红了。
  “影响你工作了。”她说。
  钟锐问她睡得好不好,想吃点什么,并指点给女孩儿水房在哪里,让她洗漱。然后两人一块去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有早点供应的餐厅吃早点。钟锐点了皮蛋粥、蒸饺和新鲜的泡菜。
  他一句也不问有关于她的事,她也不说。
  吃完早点,女孩儿要走。钟锐说她可以先住在他这里,他回家去祝她说这样会影响他的工作。钟锐怎么说也不行。后来他发了火。发火也没用。她说她一个人在外面闻荡惯了,昨晚上的情况是绝无仅有的,让钟锐放心。然后她就跳上——辆公共汽车,不见了。
  王纯走后,钟锐睡了一个小时,尔后再也睡不着了。那女孩儿把穿过的四领衫和裤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枕边,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和气息,人却不知去丁田里。这成了钟锐心中无法释然的牵挂。无名的怒火、情感没处发泄,钟锐跳下床给谭马打电话,痛斥:“……明知道她没有去处,你不管不问,还号称喜欢
  她,就这样喜欢吗?……”谭马为自己分辨,一、二、三、四地列数自己为她找过而没有成功的住处。于是钟锐呼了乔轩。
  自从钟锐离开正中公司的消息传出后,就有无数的人来找过他,乔轩是其中之一,是通过谭马的关系。乔轩想要ARPHA2.0的核心资料,他们公司打算在正中公司之前推向市场,他找了钟锐几次,钟锐没有同意。钟锐一向讨厌这类行径,不论是买的还是卖的,凡是这类事他一概回绝,这是他的原则,对事不对人。
  这次,他决定为王纯例外一回。
  乔轩几乎一秒钟都没耽搁地赶来了。
  钟锐告诉乔轩,他同意给他ARPHA2.0的核心资料,条件是,乔轩要说服父母把房子租给王纯,房租二百元,所欠部分由乔轩用应给钟锐的酬劳代为补齐。
  乔轩高兴之余暗暗惊讶,这王纯到底是什么人,倾倒了这么多好男人?钟锐不解释。乔轩走后钟锐便开始工作。手中没有ARPHA2.0的资料,要全凭记忆重做困难很大。
  撂下正干的项目,抛开所有的琐事,钟锐在微机前坐了两天两夜。两天质,乔轩按约定的时间来取资料。
  钟锐临时又改变了主意:“什么时候王纯搬进去了,她满意了,这软盘我什么时候给你。”
  这不是钟锐的风格。在这方面,他一向不够严谨,王纯使他不得不严谨起来。一想起那个狂风暴雨的晚上,想起那女孩儿瑟瑟发抖的样子,钟锐心中的滋味便无以名状。
  晚上,老乔下班回来,在楼道里就听到自家传出的“叮叮当当”声。他开开门走进家,看到老婆正往厨房门上钉挂锁的台页。
  “干什么呢?”
  “忘了?……乔轩今天带黄客来。”由于嘴里含着钉子,许玲芳发音有些困难,把“房客”说成了“黄客”。老乔倒是听明白了,但不明白这跟钉台页有什么联系,他想也许是自己没说明白。
  “我是说,你钉这干什么。”
  许玲芳从嘴里拿出最后一个钉子,用左手的拇指、食指捏着,右手扬起锄头,歪头眯眼对准了,几下子敲进了门框里。嘴里没了东西,她说话立马利索多了:“锁门哪。我可不想跟谁合用一个厨房。”
  “说说就行了。这像什么,防贼似的,显得多不友好。”
  “那家家户户都敞着过得了,那多友好!”她边扣上钉好的台页边吩咐丈夫,”去,去厕所把手纸香皂伍的收起来,收屋里击。”
  “不用了吧。”
  “去啊!”
  老乔只好去。许玲芳把锁挂在合页上,锁上门,推着试试,挺好;又在衣襟上拍拍手上的灰土,就去因所里巡视。厕所里,老乔取下手纸,正拿香皂。许玲劳拿过一个盆,把洗发水、牙膏什么的统统收进盆里。
  “这……以后咱自己用着也不方便呀。”
  “那也不能因小失大……长了也就习惯了。那人来了是你跟她谈还是我跟她谈?”
  “你谈你谈。女人和女人谈,方便。”
  “我要跟她谈就得把丑话都说在头里,什么许用,什么不许
  用。水电费怎么个交法——我想还是两家对半劈……”“不合适,她一个人,咱们俩人。……”许玲芳一挥手:“她不同意再说。”转身又到小房问里去。这里已收拾干净了,只有光秃秃的家具。许玲芳目光敏锐地做最后的检查,一边把床下一双拖鞋收拾出来一边问:“那人你见过没有?”“没有!”“先见一面就好了,看面相能看出一个人的好坏来。”
  “乔轩说还不错。”
  “他的话能有准儿?”
  乔轩乘一辆“面的”去接王纯。在车上,他才告诉她他母亲其实并不知道来客究竟是谁。“不过没关系,这事儿由我和我老爸去对付,你只要见机行事就可以了。”乔轩又说。
  王纯不由得紧张起来:“还是应当先跟她说好了。”
  “说好了。我说是女的,二十多岁,人很老实。……你得算是老实的吧?”“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应该说清楚是我。她认识我。”
  “她不知道我知道她认识你。去了你装傻,我也装傻,以不变应万变,保证没事。”
  到了家门口,乔轩让王纯在下面等会,他一人先扛着东西上楼。
  是许玲芳开的门,她满面笑容,见门外只乔轩一人,便收起笑,纳闷地问:“她人呢?”“在楼下,看东西。”
  “东西挺多?”许玲芳撸撸袖子向外走。
  乔轩忙拦住她:“不用,再有一趟就都上来了。”
  “我待着也是待着。”
  老乔过来了:“行了行了,你颠颠地跟着跑什么?不管从年龄上还是身份上说,你现在都应该端着。”
  许玲芳觉着有理,待乔轩放下东西下楼,她便进屋对镜整理自己,把自己搞得更有身份些。
  “妈,客人来了。”
  许玲芳迎出来一看是王纯,愣住了。
  王纯硬着头皮道:“你好。”
  乔轩说:“你们认识?……那太好了。靠边点妈,让我们先把东西放下。”
  许玲芳机械地往边上让了让,看着王纯跟乔轩进屋后,扭身去了自己房间。老乔正端坐在沙发上,双手举着报纸,一张脸整个隐在报纸的后面。许玲芳几大步走过去,一把抽走报纸,目光灼灼地问:“这事,是你一手安排的吧?”“什么事是我一手安排的?”“那个王纯。”
  “哪个王纯?”
  “甭跟我这装傻!就是你们公司那个王纯!”“她!她怎么了?她早就离开我们公司了,你见着她了?”许玲芳不再理他,扭头高叫:“乔轩!”北屋王纯听到这声厉叫吓得哆嗦了一下,乔轩做了个抚慰的手势,一边向外走去。
  王纯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那边门却“砰”地关上了,她倚在桌边呆呆地等,好一会儿乔轩才回来。
  “你妈不同意,是吧?”
  “那也不至于再把你赶出去,不过一一”他妈交代的事叫他张不开嘴,许玲芳自个儿临阵逃脱,把他送上了前线。
  “什么?”王纯神情焦虑地问。
  “就是那个厨房——”乔轩半吐半吞地说。
  王纯想了想,豁然开朗道:“我不用厨房。我一个人,用不着厨房!”“还有水电费……”“我会按时交!”“我妈说,一个表,没法算,要两家对半劈……我妈那人,有些事你跟她根本说不通。”
  王纯开心地笑了:“对半劈又能有多少?房租一个月才二百!”
  她的确可爱,乔轩想。
  王纯彻底放心了,开始打量四周。这虽是间北屋,却很明亮,窗子摄得仿佛没安玻璃,清风透过谈绿的窗纱扑面面来,一群鸽子在窗外飞去飞回。墙壁雪白,桌上地上一尘不染,窗台下立着一组墩墩实实的暖器。这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小屋。待到她把床铺铺好,东西摆上,小屋立刻变得生动温馨起来。
  王纯把一个镶有与父母合影的镜框摆在桌上靠墙处的正中,然后后退一步,眯起双眼神情很投入地审视着。
  乔轩看了看她,咳一声,道:“你还满意吗?”“岂止是满意!”“那就请你马上通知钟锐。”
  通知钟锐——为什么要通知他?王纯有些不解地想。乔轩找她时自我介绍是“老乔的儿子”,然后就说家里已经收拾好了.请她去。她还以为是谭马帮的忙,就没有多问。乔轩则认为钟锐与她应早有联络,也就没有多说。
  夕阳隐去了,天边红色的晚霞渐渐变成深紫,路灯也亮起来叮王纯的小屋里夜色朦胧。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抵着倚背,两条长腿伸向前方,双手叠放在身上,头微垂着正在想心事。
  自乔轩走后她就一直这样坐着。
  他为她工作,为她违背了原则,为她!
  小屋仿佛他温暖的怀抱。这强有力的关爱呵护令她头晕目眩令她心跳令她全身一阵又一阵地颤栗……忽然她想起乔轩让她给他打电话。她跳了起来。她要请他来,来看看她的小屋。他欣然同意了。
  她等他,心神不定,忐忑不安,不知所措,每有脚步声传来就向外奔去,分分秒秒都是折磨。为了打发时间,王纯用电热杯给自己煮了碗方便面——早就该吃饭了,但她刚吃了一口,又觉得堵得难受,于是又全部倒掉了。
  钟锐终于到了。她给他倒水、让座,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他注意到了桌上她和父母的合影,饶有兴趣地拿起来看。
  她站在他的身后,佯装与他同看。离得稍近了点,她闻得到他的气息感觉得到他的体温。
  “这是你的父母?”他问。
  王纯说:“是。”声音喑哑。他回头看看她,她笑笑。他放下照片,说,“该走了。”
  她送他出去。两人同时伸手拉门时,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
  仿佛触电般,王纯的意志理智顷刻间崩溃了……“别,王纯,别……”他的声音好像自天外传来。
  她用更紧的环抱回答他,头上是他的下颏,耳畔是他擂鼓般的心跳。
  他呻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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