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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她听见一声叫喊,她们都听见了,是父亲在喊。母亲迅速地离开了她,房门被关上了。不,那时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仇恨。当她听见父亲低哑的声音说,“你进去干什么!你为什么总要在这个时候去表现你的感情!”这时,她却已经体味到那种她永远也不想体验的情感。
  父亲的话消失在寂静中。她无法想象紧闭的门那面的情形。剩下的时间漫长得没有尽头。直到父亲在外边叫她,“你可以出来了,”她也没有立刻站起来。

  在父亲面前,母亲是另一个人,好像她不能和父亲同时爱我。我又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有时他就当着我的面说。这孩子本来不是这样的,现在是母亲,是她让孩子反对他,她如愿了吧。他大声提醒她,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所做的一切是为孩子好,让她别忘了这一点,不要那么自私。他的声音里蕴育着雷闪,隆隆作响。至于那些话,可能并不十分准确。而真正记忆中的只是那突如其来的可怕的场面。
  母亲脸色苍白,她的眼睛那么湿润,使孩子以为立刻会有泪水流出来。她害怕极了,她惧怕看见母亲的眼泪,胜过惧怕任何事物。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再次听见母亲说,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我承认我做得不对,你看行吗?
  刹那间卷起的风暴,又在刹那间归于沉寂。但是,孩子感到屈辱,她不愿意再呆在那儿,就走到外面的门廊上。鸟儿通灵的鸣啭,把她的注意力引向树梢。之后,她吐出一口气,比像她那样大的孩子的气息要深要长。这样的叹息,大人们是不会听见的。
  要过很多年,很多的事情发生之后,她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父亲和母亲都在以他们各自的方式爱着她。他们爱她之深之重是她无法探知的。因为她不仅仅是他们的孩子,她还是这两个人生活的锁链,是她,剥夺了他们的自由,使他们忍受他们所不想忍受的一切。这是在漫长的夜里,我独自沉思的结果。这种结果不是寻求而来的,它是一种呈现。在黑暗的寂静中,我看见了它,它慢慢地显现出来。母亲是不知道这些的,她无邪、充盈,连她的痛苦也那么圣洁。
  她就是那个身上洒满繁花的女人。

  那时候,我天天为儿子洗澡。洗过之后把他抱起来,裹在宽大的毛巾里,轻轻揉搓,日复一日,手中日渐沉重。在这期间,我的身心感到劳累与孤独。我把这感觉告诉了我丈夫,他说,人家都是这样,还能怎么办呢?我想说,办法很多,比如你晚上不要再出去玩了。可是我知道,如果我这样说了,他会开心地笑着,一口答应下来。之后依然如故。
  我们已经不睡在一张床上,现在是儿子在我身边。睡觉之前,他常站在床头,俯视那个小小的占领者,有时还伸出手去逗弄他,一旦有了反应,他就会满足地笑出声。过一会儿,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微笑地打个呵欠,叹息道:哦,真困死我了。他双眼迷蒙地走向自己的床,躺下之后,像儿子一样迅速地入睡。

  黑暗的房间里有三个人的呼吸,可她仍感到孤单。她不知道还能企望什么,也从不去想以后的漫长的日子,不去想今天与昨天和明天的区别。脑子是空荡荡的,却异样地清醒。她躺在那里,日常生活的影子一点点地、慢慢地与旧日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真的,有时她会把自己与母亲混淆了,这感觉使她微微一笑。她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平静地对自己说,那样的日于不是已经开始了。天哪,她忽然领悟到,这孩子,孩子是上天赐给母亲的救星!把她赐给了她的母亲。现在,这婴儿又在她身边。上天的赐予,不是吗?
  她急切地伸出手臂把灯打开。
  房间从黑暗中跳出来。在灯光的瀑布中,她涌向那张小脸。事实是,她按捺着自己,慢慢地凑近……。是的,它的魅力无与伦比,经久不衰。在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次的分离之后,都那样新奇,令人激动。
  她面对着他,用胳膊支撑着头,长久地凝望。
  这奇怪吗?这是深情,抑或一片爱心?
  不,我时常感到这行为是属于大自然的,如同植物生长的一种状态:一株开放的渐渐变淡的花朵;被果实坠弯的那些枝条;它们不由谁的意志来决定,而是造化的无穷伟力。
  这时候,妈妈,我无须再向自己解释什么,它安慰了我的过去,我的将来,也安慰了我的下一天,再下一天。

  十分钟前,邻居来告诉我,你爱人来电话说他晚上不回家吃饭了,说完冲我客气地笑了笑。我真该感谢她,而且我确实说了谢谢。谢谢。我又说了一遍。
  还没有吃饭吗?在我身后,厨房的门静寂地洞开着。对,还没有。儿子呢,好吗?他在哭泣,可是我却说,好,挺好的。
  我突然拉住她的手,把她拖进屋里,一脸绝望哀告的神情把她吓坏了。你会给孩子断奶吗?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吸吮奶嘴?如果我坚持下去,他会不会饿死?究竟能够坚持多久呢?她充满了同情之心,同时又是个很有礼貌的女人,因此,她面带笑容,转身离去。没有答案,没有。我没有问,没有企求,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明白不会有转机了,不会有人出现来拯救我。我的期待是荒谬的。那天,风撕扯人心地尖叫,把城市刮成了旷野,房屋像是孤寂的洞穴。那天,我要给儿子断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再三地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我的行为激怒了他,他放声嚎啕。我空着肚子,心力交瘁,越来越多的汗粘住了内衣。

  我在想,我最终是怎样治服了我的儿子的。是用开水浸软了奶嘴,还是把奶嘴放到锅里去煮,或是用一只胳膊抱着他,另一只手悬着奶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并一个劲儿地对他说,宝贝,吃吧,吃一口吧。
  不,不是这样,都不是。是他自己战胜了自己。
  是他的欲望的得胜。我所指的不是饥饿,而是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欲望。他不再吃我的奶了。那坚硬的双乳分泌出的乳白色的汁液,已成为他的记忆。而他绝不为回忆困扰。他用一双小手捧住奶瓶,他的嘴有力地吸吮着,向天吹奏着一首无声的美妙无比的人生之歌。我心花怒放,不可救药地沉醉了。

  女人,多么容易满足。好像曾在哪本书上读到这样的话。而我几乎没有时间看书了。是风掀开桌上的书页,灰尘也悄然飞来给它们以另一番装扮。但无论怎样,它们那深不可测的魅力在世间永驻。方正的、薄与厚的,破旧的、崭新的,令我眷恋的。在某一天,记不清的日子,我和它们分手。好长好长的分手啊。可是我却知道了这个事实,女人是容易满足的。
  女人永远在期待着。
  她们总是执迷不悟,不管岁月如何改变了容颜,她们的胸中永远隐藏着那些陷阱般的渴望。想想看,瞬间的注视,目光点燃了目光,抚摸的语言,仰面躺倒时那如坠深渊的旋晕;还有誓言,些微的赞美之词……
  结局往往不期而至。
  我,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看到了那铅灰色的、由远而近的阴影。我说过,这阴影和我幼年生活中的一些印象重叠在一起。透过窗上的玻璃,你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女人睡不着,来到丈夫床前,伸出手推推他的胳膊。他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别碰我。那痛苦的神情使她停住手。痛苦随即消失了,代之以和美的鼾声。那是健康者们令人向往的忘却一切的睡眠。她在床边坐下,向里挤了挤,费力地侧身躺倒,那姿势肯定有点儿可笑。这时候,睡梦中的身体顺从地向里移去,她可以平躺了。与此同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胸部。
  她躺在那儿,承受着那只手臂的重量,在一片混沌之中,也可能她就这样睡着了。她梦见了自己。

  一个腼腆的热情的小女孩儿。
  是的,那个女孩儿感到自己是安全的,很安全。多么奇怪,在人所具有的无数感觉中,她紧紧抓住的是安全感。这感觉来自外界,来自她的双亲,来自母亲对她永不休止的亲吻和关注。母亲的吻无限温存,漫长得如同中止。就像是那张照片上的她们,母亲的嘴贴在她的脸颊上,照片并不很清晰,但完全可以看出那份醇厚的情爱。
  这张珍贵的照片一直放在一个褐色的木镜框里,而镜框现在已放在了抽屉的深处。记不清是由于什么契机把它收起来的。也许因为玻璃是易碎的,也许在哪一天,她忽然发现镜框落满了尘土。抽屉几乎不用开启,它在书桌的最底层。幽暗、宁静。在那里,许许多多飘流的记忆被固定成一个形象,使怀念的人放心,相信那将永远不会忘却。多年以后,十几年,几十年,衰老格皱的手会翻出一些被当作纪念的物品。但,也许,生命会在这之前完结。
  女孩儿和她的父亲却没有这样的照片,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如此亲热。父亲也亲她。父亲的亲吻在她的记忆里反而更为鲜明具体。那不好闻但却吸引她的气味,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吓与兴奋;她可以抱怨父亲,可以使劲推开他,从中获得权威的快感。这些是在与母亲的关系中不会发生的。当她用积木搭起房子,母亲就坐在她身边,她抬头时便看到母亲的脸。
  湖水,缎子一样柔滑美丽沉重,那湖水的荡漾就是她生活的节拍。

  父亲和母亲,他们之间的亲吻却被遗忘了。在某个时刻,她猝然惊醒,想到了这一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亲吻了?这是可能的吗?这事实。

  每天晚上我都和母亲睡在一张大床上。而父亲在另一间屋里睡觉。这样的时间很长,开始时我刚刚出生,然后我一岁、五岁、十五岁,一直到我离开他们,离开这个家,到遥远的北方去,睡在土炕上。
  睡觉之前,母亲总要给我一点吃的东西。最初是一瓶牛奶,以后就变成了一个苹果,一块点心,甚至一小碗面条或鸡蛋羹。我并没有因此丰满起来。也许这就是她一直维持着这一做法的原因。
  我纤弱的身体躺在母亲身边,从她身上发散出肥皂的香气,干松的头发里的气味,果汁留在手上的清香……。她的皮肤温暖滑腻,乳房在衬衣里微微隆起。它们曾给予我生命的乳汁,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了。它们在我眼里是视而不见的,是两个呈半圆形的轮廓。这就是母亲的乳房。只有她的手臂是我最需要的。它们环绕着我时,我想起天鹅美丽的长颈。我把我想到的告诉她,她就又亲我,更紧地抱我。我真爱这一双柔软而又有无限之力的手臂。也爱那柔软洁净的身体,和它接触,闻着它的气味,都使我懵懂的灵魂感到快乐。
  母亲就这样把她的肉体也奉献给我。
  我从未想过这对于她是一种牺牲。她有过快感吗?她渴望和一个男性的身体接触、拥抱吗?也许曾经使她周身发热的欲念很早就熄灭了。在她的身上、脸上、眼睛里,从来没留下过任何可疑的迹象。
  骚动。当我成为一个女人时,我理解了这词,并用它去揣度母亲。我感到脸红。有什么地方肯定是不对头的、荒谬的。那些完美的夜晚忽然使我难受,生理上的难受。
  可是,到底,我在替谁难受呢?

  家里的气氛在起着变化。每天,我都在早晨向他发起进攻。怎么样,今天晚上几点回来?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时,我就一直问下去。
  他回来了,脸色阴沉,对什么都不满意。说话时言语粗鲁,并且是直接针对我的。他并不恨我。他的愤慨是对这间企图封闭他的屋子。不,准确地说,他正是因为还爱我,才接受这种令他感到烦闷困惑的生活方式的。当他抱起儿子时,仿佛随时都怕他摔在地上。生疏而可爱的骨肉。
  夜晚到来,我们两个人同时承受着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所加重的压力。我不知我在抵御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没有罪恶,也没有误解,有的只是外面世界的喧嚣与那年轻强健的身躯的碰撞和吸引。
  儿子的笑脸会在某些时刻使屋子变得豁亮,空气畅通。然后,外力重新聚积,从四面挤压过来,一直挤进内心深处。

  谈到这些,并非是突然降临的某种灾难。完全不是。希望有时会在夜间显出端倪。他轻轻地走过来,坐到我的床边,伸向我的手放在胸前隆起的地方。这些短促的相聚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
  在黑暗中,我们抱在一起,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深入到我的身体之中,随着这种深入,希望像迷雾一样升起,笼罩着交媾的生命。
  当天光大白,我们起床,互相望见了对方,目光柔和,疑问犹存。对于答复的要求更加庄严、紧迫,你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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