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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子弹


⊙万方

  有些时候我想:人活着到底该在乎什么呢?我是不得不想呀。想的结果有两样东西我在乎:一是玩,二是龙生;或者位置倒过来,都成。玩就不用说了,大伙儿都明白;龙生是我二姑的儿子,比我小半岁,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和他相比我爸我妈都不算回事儿,我这么说他们不会伤心,因为他们也像我,不怎么在乎。有时候我觉得这么活着也挺好的。我这人经常稀里糊涂说不明白,不说也罢。
  今天放学回家,屋里坐着个女的,我一下就糊涂了,觉得见过她,可死活想不起在哪儿见的,好像我都七老八十满脑袋浆糊了,我才十四岁。天快黑了,屋里很暗,我妈和她坐在桌旁,就听那女的一惊一乍地叫道:哎哟妈呀,奎子吧?都长这么大了!谁是奎子?我妈支吾了一声,说,叫大婶儿,叫呵!叫就叫呗。那女的兴冲冲地答应一声,起身朝我走过来。她的脸黑黢黢像条鲶鱼,眼睛鼓泡泡的,让我吓一大跳的是她居然咧开嘴笑了,嘴里冒出一股大蒜味儿。
  我妈噌地蹿起来,冲到我面前,推我一把:“瞧你脏的,洗脸去!”自来水龙头那边有人在洗衣服。我溜达着走过去,我妈的嗓门儿真大:去找你爸,告诉他你奶奶找他,你也去看看!听见没?我明白了,这种事我有经验,是要债的。我到我爸单位找到他,他正修车呢,不用多说他就明白。
  离开我爸单位我一猛子扎到龙生家,就把那个女人的事儿和他说了,关键是我老觉得在哪儿见过她。
  她好看吗?谁?我他妈的一下都没反应过来,然后一步上前用手腕卡住他脖子,脚底下一使绊儿,他龇牙咧嘴往后倒,我只好死命抗住他,他赖在我身上喘气,累得我够呛。后来龙生乐呵呵坐到床上,胖乎乎的圆脸像个瓷娃娃。
  你傻笑个屁呀!我说。我就爱看他笑。我跟他说那女的丑得邪乎,一眼就看出是屯子里的。而且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身上有一股我能闻出来的味。这感觉我说不出口,连和龙生也没法说。
  龙生帮我分析,可能我做过什么梦。
  你做的梦你记得住吗?我问他。
  他不知道。虽然他比我聪明一百倍,有些方面比我可差得远,他连做没做过梦都弄不清。这也不能怪他,人过得顺当就没什么可梦的了。说老实话我俩最好,可我俩一点不一样。龙生他爸在县检察院工作,他上的是一中。没用他爸找人,自己考上的。二姑老给他穿得整整齐齐,像个人儿似的。我呢,从小就跟着大人躲债,不是扔到奶奶家,就是带着在外面住,这个城市一半以上的人家我都住过。后来我躲烦了,不爱躲了。前些日子我放学回家,两个要债的正在我家炒鸡蛋呢。饭做得了我跟着吃,问什么我都说不知道,他们翻东西我也不管。晚上他们睡我也睡,早上一睁眼他们走了。
  那回我妈的羽绒衣没了,还少了一双新皮鞋。拉倒吧,我爸说,那能值多少钱。他一夜下来赢的钱就够买十件羽绒大衣。没人问他你赢过吗,懒得问。
  龙生悄悄告诉过我,他爸也输过钱,让二姑臭骂一通,再不敢了。我说我妈还跟我爸动手呢,也挡不住他,人跟人不一样。你跟我,能一样吗?咋不一样?龙生他不懂。
  不懂就糊涂着吧。
  不成,干吗不一样。一样咱俩换换,成吗?我说。怎么换?我大叫一声:二姑!我跟龙生换换,成吗?二姑探进头:换?咋换?你是老王家的独苗,他算个啥。
  我走在街上,冷不丁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小奎子!是她,又是那女的。我说我不是小奎子,我叫王高。王高?你拉倒吧!你妈是知青你知道不?你妈在农村生的你你知道不?我不说话,瞪着这个疯子。你爸是谁你知道不?呸,滚你的蛋!我大喝一声。我滚哪儿去?她凑近我的脸:你妈生了你就把你扔了,给了我了,你是我儿子,叫奎子。
  去你妈的,我揍死你!我想跑,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走,咱问你妈去!这就去问她,走呀!我猛劲甩开她跑起来,她疯疯癫癫在后面紧追,一
  边喊:奎子!奎子!我比她跑得快,就听见她带着哭腔骂我妈黑了心,骂我是野种,街上的人都站住看,我撒丫子猛跑,总算把她甩得没影儿了。
  路边有个自来水龙头,我走过去低下脑袋猛冲一气,又喝了一肚子凉水。没人再跟着我了,可我心里却有点害怕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妈她干了什么?离家还二里地就听我爸在骂人:我就操他奶奶,妈了逼的让我碰上我弄死她,凭什么给她两百?扯什么鸡巴臊!和往常一样我妈那边没声音。我爸撒开了欢儿地骂。我站到门口不想进屋,可也不想离开。我妈一扭头看见我。
  住嘴!她说。我爸没想到,一愣神。你说啥?你儿子回来了。我爸拧着身子看了看我,他的眼神有点怪,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然后他慢慢转向我妈。好半天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人。
  行,别说了好不好。我妈终于说。突然“嘭”的一声响,我爸一巴掌猛拍在桌上,不行!去他妈你妈的,你给我把钱要回来,不要回来没完!我妈的脸像块铁,噌地站起身,我知道这下该开始了。他们俩打架从不出声,闷头咬牙,只听到各种东西的声音,床单撕了,镜子碎了,暖壶砸了,擀面杖横飞。我爸想给我妈一巴掌,可没够着,他的脚倒是踢着她了,也没踢在肚子上。我妈打不过我爸可一点不怕他,她没头没脑拽住他的腿,我爸一个趔趄摔倒了,碰翻了椅子,手被玻璃碴子弄出了血,他俩可不在乎。我妈直愣愣等着我爸,他一把揪住她的脖领子把她往床上一搡,我妈一翻身滚到地上,眼都没眨就爬起来…………
  再热闹的事儿看惯了也不热闹了,跟没看见差不多。可这次不一样,这次他们是为我的事打的。这件事很可怕,我不想说,连想也不愿想。我妈她不要我,把我扔了。那个黑黢黢的女的是我妈!我小时候,也就三四岁吧,半夜醒来屋里黑咕隆咚,我妈在化肥厂上夜班,家里就我一个。我不敢动,小心地一口口吸气,到最后空气都让我吸没了,人直要憋死。现在我十四岁,走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又觉得快憋死了。
  我跑到一中去找龙生,他坐在教室头一排,小腰挺得直直的,扬着圆乎乎的脑袋,老师唾沫星子乱飞,我真想给他把伞。看他眼睛一眨一眨直忽闪,我简直要喷出来。幸亏打铃下课了。
  龙生问我:哪儿去?我让他少嗦!他只得颠儿颠儿地跟着。
  我俩出了城,来到河边,这是我们的地盘,小风吹出一片片水波纹,挺好。龙生一声不出,坐在地上望天,像在等神仙。他就这点好。后来我终于愿意说了,就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傻愣愣瞪着我,好像我是个丑八怪。
  看着他那样儿我直想笑。我早知道他这人不行,没经过什么事儿。果然他开口都结巴了:你、你胡、胡嘞。他很害怕,怪可怜的。忽然我觉得嗓子眼儿一热,赶紧背过脸去。我知道不能再指望他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龙生把他热乎乎的手搁到我肩膀上。我一动不动,一缕缕的云像扫帚,把天空扫得白白的。渐渐地我觉得好多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呀,我还是我,又没缺胳膊少腿儿,龙生在我身边,天气也不赖,小风吹着。我看了龙生一眼,他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想啥呢?反正,不管怎么着,咱俩还是一家人对吧。他眼睁睁看着我,求我答应他。
  我答应了:成。
  龙生松了口气,冲我笑笑。去它的,咱下水吧!我俩三下两下脱个精光,“嗷”的一声怪叫跳进河沟。水凉飕飕的,我吸足气潜下去,龙生白生生的屁股像两朵蘑菇,好看极了。
  太阳贴近地皮儿,空气亮堂堂的发红,我决定夜里住瓜棚,不回家了。龙生回家给我拿来吃的。天黑以后虫子一股劲一个嗓门地叫,满天满地。我和龙生挤得紧紧的还是冷,星星又大又亮,龙生说它们离得那么远一定更冷了。
  奶奶说我妈在农村生我的时候让那个女的帮忙带了几天,她就赖上了。
  你干吗不带我?我奶一愣。你奶那会儿有病,带不了。我妈说。听见啦!缺德带冒烟儿的,她那是放屁,你是王家的后代,断子绝孙去吧她…………
  我奶唠叨着。我妈半天没声,两眼睃着房顶,心好像并不在这件事上。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我想好了,离婚,一定得离。
  我和我奶都不出声。是这么回事,我姥爷在北京当大官,我爸总说他是被我妈骗到手的,因为他什么光也没沾着。我妈说:我承认,我骗了你了,以后我不继续骗了好不好?想骗就骗想不骗就不骗,鸡巴没那么容易!如果没“鸡巴”那就不是我爸了。到后来我妈一听这话就笑,她一笑我爸更气得发疯。可这回我妈不笑了,说完她就上了法院。
  你妈是想回城,办回北京去。奶奶说。我爷说:继良也不是个东西!到如今我爸欠的钱太多,到处借,想瞒也瞒不住了。
  龙生告诉我他爸问爷爷怎么办,爷爷说拖着看吧。龙生征求我的意见,他爸在法院说了算。我没什么意见。我的意见是:一条生命,如果不能从石头缝里蹦
  出来,那不如是猫哇狗哇生的,骡子马也成,人太烦了。
  我在低头写作业,我妈走过来,我不抬头以为她能走。可她不走,还把手放到我后背上。
  王高,别写了。我又写了一个字。妈要走你知道吗?我“唔”了一声。好好的,看着我。她那样子真够难看的,脸色枯黄,眼神干巴巴的,头发像堆乱草。她说她只能一个人先走,因为回北京不容易,不知道能不能办成。这样,你先好好和你奶过,等我去了北京看情况再说,成吗?我想说不成,没别的意思,就是难为她一下。可我还没那么坏心眼儿。但有句话我得说,不说弊得慌。
  我问你,我说,她默默地等着我。
  谁,谁是我妈?我妈死死盯着我,眼露凶光,盯得我直发毛。我是你妈,我是。她口气冷静得要命,就像要英勇就义。我相信了。
  他们的事闹到法院以后,龙生有点变了,嗦嗦,好像他有多大本事似的。他向我透露爷爷已经动摇了,说心走了人留不住。我妈的心在哪儿我不知道,可我肯定不在这。龙生说你妈走就走吧,有我哪。我让他滚一边去。
  他不滚,还一个劲让我想开点儿什么的。我就骂他,怎么痛快怎么骂。我都快成我爸了。龙生看着我,眼里慢慢盈出泪水,鼻子一抽一抽的,忍哪忍哪,转身走了。
  我真想叫他回来。没等我叫他就又来了,你别生气了,我再不说了,成吧。
  自由啦!我从来没这么自由过。白天在课堂上我除了胡思乱想就睡觉,下了学就找龙生玩。我爸本来就不好回家,现在开着车说走就走,我家的房子干脆上了锁。他老不露面我奶就让我找他要钱,我爷听见就嚷:别纄碜人啦!纄碜多少钱一斤?这么大小子不要吃要喝吗,再怎么说也是他儿子!找我爸并不难,在城边一个小旅馆里,我敲敲门,门就开了,是个姑娘。
  找谁?我说找王继良,是他儿子。她一双黑眼珠儿在我脸上转来转去,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让我大失所望。
  我爸趿拉着鞋从她身后冒出来,塞给我五十块钱。我拿了钱却没走,这姑娘闭住嘴好看多了,脸红润润的,蒙着一层亮光。
  看他妈什么!家去!街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这个刘学芬了。她原来在饭馆里端菜涮碗,那饭馆开在山西公路边上。她今年十七,要不就是二十一,坐着我爸的卡车来到这儿,在二道街上开了个包子铺。
  我妈来信说她找到工作了,可不理想,在书店卖书。我奶说人哇,就是不知足的东西。她不在的时候我爷忽然问:高儿!你是不是也想上北京?啊?这问题让我受惊不小。晚上我躺在我爷身边,我问自己:我真能去北京?真的吗?不用说,北京是好,在那儿天底下的人我都能认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呢?第一像我爸开汽车,第二…………也还是开汽车。反正我不卖包子。
  想着想着姥姥姥爷冒出来了,我的心一下就凉了。我讨厌他们比他们讨厌我更厉害,这方面我和我爸是一头的。在我爸面前根本不能提他们,一提就骂,要是有骂人比赛他准得冠军。他和我妈一结婚就上了趟北京,立刻发现上当受骗了;后来我们三口子又去了一次,结下深仇大恨,干脆谁也不认谁了。
  期末考试我有两门不及格,我要来龙生的成绩册,改了我的名拿给我爸看。他瞟一眼,用手巴掌胡噜胡噜我的后脑勺就算完了。这时候我觉得有这么个爸也不赖。
  放假了,我们天天到河沟游泳。我吸足了气钻到水底下,黄绿色的水中两排亮晶晶的气泡“咕咕咕咕”往上冒,憋呀憋呀,耳朵嗡嗡响,脑瓜里金星乱飞,直到最后一刻炸弹“嘭”的爆炸了,我爆出水面,天上的太阳成了一团大黑家伙!我第一,谁都比不上我憋气时间长。
  龙生说我不是猴变的,是泥鳅变的。夜里爷爷睡着觉就死了,死在我身边。全家人都在奶奶那里商量事儿,我住到龙生家。我睡不着,伸手摸摸龙生,怕他也死了。就听龙生抽抽搭搭地说,爷爷啥也不知道,你说呢?他都不知道他死了。
  屋里很黑,谁也看不见谁,我俩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过了两天,家里只有我和奶奶的时候,奶奶告诉我这房子保不住了。我爸他甭想好事,他欠我姑还有别人那么些钱,谁能让他得这房呀!完了,这下算是完啦,奶奶说着哭起来,哭得直倒气,一只手噼噼啪啪拍着褥子,一股股灰尘直冲房顶,呛得她直咳嗽,咳得身子都要散架了。我用劲给她捶背,她总算喘过一口气,卖,卖了就都踏实了。
  那咱咋办?高儿,咱就都听老天爷的吧。老天爷说我不是王家人。
  老天爷真敢开玩笑,这个玩笑可开大了。有谁活了十五岁忽然听说自己和自己的家不是一家子。这类事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可我又没上电视。
  后来总算有人给我讲明白了,事情是这样:我妈是知青,在农村生下我,把我给了那个叫我奎子的女人。后来她认识了我爸,错了,不是我爸,是王继良,这个王
  继良不能生孩子,他有种病。他把我妈弄到县化肥厂,他俩结了婚然后把我要回来,花了七百块钱。上回那女人找来又花了他两百,七百加两百是九百。
  九百,我想,九百可不是个小数儿,谁要是给我九百块…………那,我有什么可卖的呢?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我有值九百块钱的东西,这么说为我花九百块我爸真是亏了。
  一星期后奶奶把房子卖了,我爸一分钱也没得着,都让我姑他们扣下抵债了。他气疯了,要和他们拚命,刘学芬和我奶抱着他的腿不撒手;他一脚把刘学芬踹到地上,刘学芬不是我妈,就会窝在地上像只猫嘤嘤哭;我爸脑门上青筋乱蹦,冲上去要踢她,我不由“嘿”了一声,我是想提醒刘学芬。这下倒提醒了我爸,他突然发现了在场的还有我,你个小杂种,看我弄不死你…………,我撒腿就跑。
  河水还在流,天凉了,水浅了更清了。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水里的鱼,小鱼游来游去,你亲亲我我亲亲你,摇着尾巴真好看。太阳轻悠悠落下去,碰到地平线上金光四射,好看极了。天越来越蓝,星星一颗颗地冒出来,像要掉到我头上。
  龙生来找我,他叫了我一声:王高,然后就抱住我哭了,像个小娃娃。
  火车“咣”一声动了,登时我的心像拧麻绳越拧越紧,结成个死疙瘩。龙生在车下面跟着走,伸手就能够着他。他一边走一边叫:王高,王高,王高…………,可我死也不答应。我的眼睛出毛病了,看什么都糊涂。后来我气急败坏把头伸出车窗,风把帽子刮掉了,只见一团黑东西呼啦打在龙生脸上,把他打懵了,他不由站住,不光站住,而且他还飞快地往后退,越来越快,很快缩成一个小人儿,一个小黑点儿,最后没有了。
  车窗外,街道在移动,房屋变换着位置,再后来满视野都是庄稼地了,我松了口气,在座位上坐好。
  我把我的塑料黑提包放到脚底下,里面是我十几年的家当。龙生把他攒的钱全给了我,他说他用不着,什么都不缺。这倒是实话,我就拿了。
  半夜我忽然醒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哪地方不对劲,低头一看,天爷!提包不在脚底下了。我趴到地上,找来找去也没有。有人在踢我屁股,我费劲地从座位底下爬出来,那个打呼的胖子直瞪着我:想干吗小子?大钟响起来:东方红,太阳升,这曲调只在北京火车站能听到,所以我很激动。周围的人都大包小裹,只有我两手空空轻松自在。东方红一完就是铛铛铛一声声钟响,一共响了九下,我走出车站来到广场上。
  白茫茫的阳光撒满天安门广场,我所以到天安门来是因为是人就知道这个地方。这儿真大,人一来到大地方心里就畅快,就像什么事儿都要重新开始了。我妈跟我说她在天安门上见到过毛主席,说他们怎么又哭又笑直抽风,我真不明白,有什么新鲜的,我也见着了,老大一个人头挂在那。
  中午我在前门吃了碗拉面,我一次次对自己说王高你太聪明了,把龙生的两百块钱放在鞋窠里,不然饿死你。我自己攒的零花钱都鸡巴喂狗了。晚上我买了两个面包,大钟打十下时我又回到火车站。我困了,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我打第四次电话才是我妈接的,听说我在北京她那边就没声了,我以为她把电话挂了呢。过了半辈子她才问:你在哪?我说就在大院门口,站岗的大兵正用枪对着我呢。
  姥姥姥爷逛菜市场去了,我妈让我抓紧时间洗个澡,连说话都来不及,慌里慌张换上她的一件运动衣,走出大院来到街上我才把情况告诉她。她一直有些好奇地听着,听我说了我和老王家的事,她没出声,也不朝我看。我并不想听她解释,因为不是时候。
  接着我告诉她我是神秘失踪的,没人知道我上哪了。她快速地看看我,忽然捶了我一拳:有两下,臭小子!唉,她到底是我妈呀!她想了想说反正是早晚的事儿,就是太突然了,去姥爷家可能有点儿问题。我不去!我坚决地说。她横了我一眼,那就住旅馆。
  旅馆十五块钱一夜,才花了四十五块我妈就找着房了。她说她运气好,同事的亲戚正有房要出租,远点儿,但是便宜,一个月一百二十元。她买了两张行军床,从姥姥家拿的被褥。她当然得告诉他们我来了,他们的意见是随你们的便。我和我妈都不会误解。
  晚上我躺在行军床上,这是我在北京的床啊!想想兴奋得睡不着。
  王高,你打算怎么办?我妈在黑暗中问我。你说怎么办。
  你听着,我一个人养不了你,我给你找了份工作,说好后天上班。
  龙生:你好!我在商店卖汽水。我妈给我买了辆车,我上班用一小时十七分,这是我的纪录。我和我妈租房住。你好吗?我很好。昨天刮大风,差点把耳朵刮没了,真惨。我挣钱可以自己花,我妈不要。不写了,经理要来了。河沟结冰了吗?奶奶好吗?哥王高龙生:你告诉大刀狼,他要敢动你我回去收拾他。千万别忘了。我天天六点起床,上班比上学好,能聊天。你说要考高中,考吧,你就是干这个的。将来你当了大官,我给你当参谋。你喜欢小虎队吗?我喜欢极了,世界第一。你好吗?我很好。就此搁笔。再见。
  哥王高龙生:你好。
  告诉你我破纪录了,五十八分钟,店里的人都不信。我妈也不信。我差点累吐血。昨天我和姐妹们去了麦当劳,是一个美国人开的饭店…………
  商店里数蔡小妹长得漂亮,这会儿她的眼睛瞪得像灯泡那么亮,照得我心一阵发慌。姐妹们都围着我。
  真的吗?!你妈把被子都咬烂了,一脸盆的血?!我说真的。她自己在床上生的你?!我说是炕,不是床。可她们没见过炕。你们猜猜她那会儿多大?我问。她们一个劲儿摇头。
  十六!我本想说十五,怕吓着她们。她们你看我我看你,看来看去,哧哧哧笑开了。姐妹们都对我妈佩服得要命,连她叫高红军她们都觉得了不起。一个女的,名字跟男人一样。我说那是“文化大革命”,她们听说过,我说插队她们就不懂了。我告诉她们就是一帮年轻人从城里到农村去种地,她们坚决不信,骗人吧你,只有人从农村到城里来打工,像我们。他妈的我也解释不清了。
  你爸呢,他在哪儿?蔡小妹的心比别人都细。我说我爸在东北,开车,老赌钱,所以我妈和他离婚了。
  这回她们全明白。
  睡觉的时候我和我妈头对头,她睡着了喘粗气,一声声儿很匀乎。我说:妈你睡觉打呼。胡说!她笑着踢了我屁股一脚。
  她这人经常这么没大没小,我了解她。我觉得离开东北和王继良,她有些改变,还爱哼个歌儿什么的。
  妈,我爸在哪?顿时,我妈没声了。过了好几万年才开口:干吗,想找他呀?我倒没想过。我爸是个顽主,顽主这个词我像在哪儿听说过。我妈说顽主的意思就是指胆子大,什么都敢干,到处乱跑的小青年。他那会儿就是那样的人。他们在集体户里呆不住,满世界疯跑,山西陕西内蒙,他人特仗义,四处有朋友。
  那多好玩呀!我听得来劲,不由坐起来。她想了想说:是挺好玩的。
  后来呢?后来他被抓起来判了,七年。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掉在一个大深坑里,他想往上爬,爬了一段“咕咚”掉下去,又爬又掉下去,怎么也爬不上来。
  这人没脸,说不上是谁,有一回差一点就爬到坑边上了,可把我急死了,一急就醒了。我妈在睡觉,没打呼,一点声没有。她一定知道我爸在哪儿,我有这种感觉。
  我恨透了北京春天的风,它像个大巴掌捂着你的嘴,不让你喘气。可是和老天爷有什么理可讲。我就学会了一条:忍着。
  夏天也不好过。人在太阳底下就跟在火炉上烤着差不多。蔡小妹她们不愿意在外边卖饮料,怕把脸晒黑了,我反正本来就黑。经理买了把大阳伞,不然啤酒汽水都是烫的。一到中午我就犯困,趴在箱子上就犯迷糊,经理拿走两瓶啤酒我也没醒,他扣了我这月的奖金。小妹她们给我又凑上了,没有我她们的脸能白吗?一天下午一辆车停到马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要一瓶可乐。我收了钱把可乐递给他。他嫌太温乎了,这怎么喝呀!我说是热点儿,可都打开了怎么办?好办,你喝了吧。他说着就把可乐递给我,我哪能喝,经理知道该扣奖金了。扣就扣吧,我给你补双份。这人说话真逗,是不是有病啊。
  我打量他的穿着倒不像个疯子,衬衫雪白,两条裤线笔挺笔挺。忽然我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这人长得像谁?怎么这么眼熟呀!小妹她们也都盯着他看。他不慌不忙地冲她们笑笑:看什么呢?她们支支吾吾,哧哧傻笑。那人拧头瞟着我说:再看看,好好看看,他和我是不是挺像?是呀,是有点像。那就对了,他是我儿子。那辆车鲜红鲜红,像人血染的。我坐上去之后他开动了汽车。我一阵兴奋,心直哆嗦。我哪儿都不看,就盯着他开车的手,他开车和王继良不一样,他开车像玩。他看看我,又看看我,问:在这儿干每月挣多少钱?我告诉他一百二,他“哼”了一声说够黑的。这话听着就顺耳。从侧面看他鼻子挺高,戴上墨镜很神气。他打开收音机:爱听歌儿吗?我说成。车停在一座闪亮的玻璃大楼前面,有个人走过来把车门打开,我不明白那人要干什么。这时他摘下墨镜拍拍我的肩膀:咱们走。
  这个地方麦当劳可比不了啦,起码高级一百倍。可是也难说,吃饭的时候老有人走过来看你吃了多少,还没吃完就把你的盘子拿走了,换个空的,这能算高级吗?但是实话实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我吃了好多,其实我还能吃,可我说我饱了。这顿饭花了二百三十六块!我估摸我大概吃了二百块。
  吃完饭他开车送我回去,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他呵呵一笑:我本事大了,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你小心点儿呵。他说话老像开玩笑。
  车停在商店门口,我要下车了,他让我等等。我眼睁睁看着他从屁股兜里摸出钱包,从里抽出两张一百元的,“啪”的一声拍在我大腿上:好好干,小子。听见没有!我光顾看那二百块钱了。
  我站在马路边看他发动汽车,他抬起一只手冲我摆了摆,我也招招手。车子像条鱼那样轻轻地游开了,可它又停住,一个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嗨,过来!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我答不上来。我的傻样儿让他觉得很开心:记住,你爸叫张峻岭,记得住吗?他确实爱开玩笑。
  姐妹们围住我问这问那,蔡小妹的大眼睛更是直
  勾勾的,像要吃了我。我也顾不得了,对所有的问题都乱答一气,我爸是做买卖的,有车,有公司,有大楼,什么都有。
  他有家吗?蔡小妹问。我忽然觉得她很讨厌。晚上我正闷头吃饭,我妈问:见着你爸了?一句话差点把我噎死。
  没想到她却咯咯笑了:紧张什么呀,是我找的他。没想到吧!我应该想到,可实在没想到。她得意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瓜儿,我冲她笑笑:我爸…………这两个字一出口我的脸就红了,一时间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我妈严肃地望着我,望了一会儿:他是你爸,没错,说吧。
  我没别的选择,只能问了,他是干什么的?我没瞎说,他确实做买卖开公司,是总经理。她还郑重地告诉我他有家,有个女儿,家在深圳,不过常回北京办事。不知为什么听了我妈的话我心里有点儿憋闷,什么也没说。我妈好像有所觉察,没再说什么,只是说,你小心点儿。
  我忽然感到生气,我小心什么?啊!小心什么?!我态度很不好,可我妈并没在意,反而伸出一只手摸了我的脸一下。
  关灯后躺在床上,我特别想龙生,真想他能在身边,愣着眼神嘟着胖脸蛋,听我说哇说,那多好。黑暗中我想和他说说这些事,试了试,不成,闹了半天我总是在和我自己说话。我又没疯,干脆闭眼睡觉。
  有那么个成语叫做“心想事成”,我听说过,可从没想过是什么意思,这回我可懂了,龙生来了!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做梦呢。不是,他就在北京。我乐得哏儿哏儿笑,姐妹们都问:天上掉馅饼了?不,掉巨无霸了!龙生放暑假了,他和奶奶一起来的,住在前门外一家旅店。我给我妈打电话告诉她龙生来了,奶奶也来了,我晚上不回家了。她吭哧了一会儿,说:好吧。
  奶奶一看见我就哭起来,攥着我的手,弄得我浑身冒汗。我不知说什么好,就说:抽烟吧。我可不是瞎说,奶奶爱抽烟,在路上我给她买了包好烟。她接过我的烟,左看右看,我一转身,出奇不意扑向龙生,左右开弓,嘭、嘭、嘭,打得他连连倒退。马上他就反扑了,使劲一搡,把我推得摔在床上,又蹿上来压住我。我俩在床上滚来滚去,龙生的力气比以前大了,我费了牛劲才算占了上风,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向我求饶。
  奶奶看着我俩又抹开了眼泪,我就又让她抽烟。她想起来了,问我烟盒上是什么字,我告诉她是英文,马波罗。她还要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说是“牛仔”的意思。
  牛什么?牛仔。放牛的。哦,牛朗织女啊!给我点上。
  我和龙生笑翻了。其实也没什么原因,我俩就是高兴,走到哪儿打到哪儿。我真后悔把存的钱买了运动鞋,不然我们就能玩得更痛快了。坐翻滚过山车的时候龙生抓住我的手腕,指甲都掐进肉里了,我冲着他的耳朵大叫:睁眼!睁眼哪!可他像死了一样。车停了他还坐着不动,脸色雪白,我扒开他的眼睛,让他看我手腕上的血印子。他说他恶心。
  一进麦当劳他的恶心就好了。他最喜欢的是奶昔,说以后挣钱了要到这来一气喝十杯。我说你喝不下,他说能。我说他要能一口气喝十杯奶昔我请客。
  真的?你有那么多钱?他认真地看着我,他真是爱喝奶昔。
  小意思。我爸有的是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话。龙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也许没别的意思,可能觉得我挺了不起,但是我们就此不提奶昔了。
  晚上我俩挤在旅馆的小床上,我要用脚摸他的脸,他不让,嫌太臭,我就挠他的脚心,他胡蹬乱踹,把我鼻子都踢歪了。
  后来他坐起来问:你爸咋样?我就告诉他了,说的都是实话。他半天没出声。我忍不住问:想什么哪傻蛋?他说没想什么,接着又说:我觉得,他有家就不一样了。
  我不懂什么叫不一样,他说你这都不懂?对了,少废话!我就是不懂!我又发火了。黑暗中龙生的眼睛是两个小亮点儿:成,那我不说了。
  他越说不说了我越心烦。这时我发现我的心对龙生也不能全敞开,这个发现让我很是难受。
  忽然龙生冒出一句:嘿,刘学芬大肚子了。我一星期没去上班,天天出去玩,把钱全花光了。我奶奶夸我真乖。她知道我爸是当经理的,不时拍拍我的脑壳:不赖呀,高儿,发啦。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得意洋洋。从那天晚上以后,凡说到我爸龙生都不表示意见。我当然不至于逼他,可我也没放过他,临走的时候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缺钱说话,别客气!他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他这小子要是倔起来也挺难办的。我想他是有点嫉妒我,我能理解。
  龙生走了。我呢,被炒了。我妈一本正经递我一张纸,给,好好写个检讨,向经理承认错误。
  我拿着纸发愣,她瞟我一眼气哼哼地说,小时候让你中午睡会儿觉,能把你憋死。她以为我真是因为中午打盹让老板看见了。
  小时候谁一睁眼就蹬两小时车上班哪!她不说话了。其实她也明白检讨是扯淡。
  我把纸一团,算了吧。
  那,算了吧。
  不用上班了,我天天睡到中午才起,吃点东西又接着睡,睡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睡得浑身难受,就上街乱逛。我没有目标,遛达到哪儿算哪儿。中午一般不吃饭攒到晚饭一顿吃。我妈问我为什么不吃午饭,我说没钱,龙生来的时候花了。她给了我十块钱。这下可害了我了。十块钱够干什么的?羊肉串是我爱吃的东西,但是炸鸡腿看着也不错,我的手在口袋里攥着那十块钱,一直走到王府井南口。麦当劳门前人进人出,一个个又干净又漂亮,我也进去了。
  巨无霸根本名不符实,眨眼间进了肚,我觉得胃口大开,赶紧起来,离开这香气扑鼻的鬼地方。出来以后我就觉得后悔,我应该选择羊肉串,那能吃多少串呀!还有很多选择,一时间我非常想见到我爸爸,虽然我从来还没叫过他爸爸。紧接着我又恨自己没出息,怀着矛盾的心情来到书店。
  我妈正在和一个上岁数的男人聊天,看见我来了挺高兴,哟,你怎么来啦,过来过来;她转过脸看那男的,咧嘴笑了,哟,该怎么叫您哪。
  叫老师,就叫老师。
  叫陈老师,这是我儿子。我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她不满意,让我再叫;不,不用叫了,我听见了。
  这个陈老师穿身格子西装,挺神气,歪头打量着我,喔,看得出来,是你妈的儿子,可比她好看多啦,是个俊小伙。我妈说哪儿呀,那么大鼻子,一脸疙瘩。这叫青春,你上学的时候也长,你都忘啦。
  我妈脸一红,一吐舌头。我有点吃惊,她是不是当自己又成了中学生啦。
  他俩又聊起书来。过了会儿还是陈老师说,你儿子找你有事吧。她才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别的,你再给我找个工作得了。她怔了怔,噗嗤乐了,你当我是大老板哪!第二天我妈下了班就和我上劳务市场了,好多饭店在招人。
  你为什么愿意参加服务行业?为什么?我不知不觉问出声来,想想说实话得了,饭店条件好,也不太累。问的人慢悠悠点头,我就知道我说错了。
  第二回我知道怎么说了,没一句是真的,也没成功。
  回家的路上我妈和我讲起陈老师,说“陈地理”当年是他们学校的名人。第一回给他们上课进教室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把一根粉笔“叭叭”掰成三截,掐住一截粗的,抡圆了胳膊,在黑板上画出一幅中国地图,把粉笔一扔,搓搓双手,掸掸衣襟,四面环视,问道:请哪位同学告诉我,这是什么?我妈举手起立:大公鸡。全班哄堂大笑。我妈笑得不成了,拽着我的胳膊,差点把我拽倒。你猜他现在干什么?猜不着。你猜猜,猜猜嘛。当校长了。
  什么呀!她吸了口气,神秘地一字一字吐出来:气、功、大、师。
  我兴奋起来,那太好了,我跟他学气功吧。你?她不屑地扫我一眼,你不成。
  为什么?你哪有那本事。什么本事?飞檐走壁?不。穿墙而过?不不。剁砖头?不!肚子上开汽车?胡说八道!吞火球?吃玻璃?你放屁!那他能干啥?治病,我妈郑重地宣布,治病救人。我不由大笑。她气急败坏,说我是大傻子,混球,狗屁不通,整个一个王继良。她从来没这么狠这么恶毒过。
  这下把我惹急了,我站住盯着她:这可是你说的!她眨巴眨巴眼睛,我说的,怎么啦?我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只听我妈在后面叫:你哪儿去?王高!有本事你别回来。嘿!你回不回来!我又在大街上瞎逛,心烦意乱。后来我理了个发,心情一下好了。
  理完发以后,我的头发齐刷刷垂在眼睛上面,轻轻一甩就能甩到一边去,但是白费劲,马上它又落到眼前,要的就是这么个劲儿。
  这样,一家台球厅雇了我。我的工资是二百八,工作也不累,我很满意。老板比我大不了多少,可他有台球厅电子游戏厅和歌厅,真牛。台球厅里铺着地毯,有人边玩边抽烟,我们就得端着烟灰缸跟着,这需要手疾眼快,我还行。码球开始我不行,半个月练下来我觉得算有一手了。我喜欢听球与球碰击的声音,清脆悦耳,我也喜欢照亮台球案子的灯光,好像那块绿色的台子就是一切的一切。
  我妈说我变了,变白了,我说:是吗?我们的工作服是白衬衫外面一件西服背心,每次我对镜梳妆感觉都不错。她端详着我,面带微笑,你呀,是个土人。
  你才土呢!傻瓜,我说你是土形人,五官大,肉多,背厚,稳若泰山,心谋难测。
  她说着笑起来。她现在和陈地理学了不少,老有活动,在这个公园那个公园,听着不错。
  那天上班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爸。他约我在建国门一路车站见面。见面第一句话他就说:嗬,小伙子挺精神嘛!我的嘴顿时就咧得跟瓢似的。
  那双皮鞋是棕色的,前头带黑色的花纹,闪闪发亮。挺好,就是它了,我爸说。他掏出钱包,他的钱包老是那么厚,抽出几张根本没感觉。他给了卖鞋的小姐
  两张一百的还加了些零钱。天哪,我心里明明知道笑得太厉害了不合适,可就是合不上嘴。怎么样,满意吗?他问我。
  爸,这是什么牌子?我毫无准备地听到自己叫出”爸”简直吓了一大跳。他像是也有点吃惊,伸手胡噜胡噜我的头发,结果他告诉我的牌子我根本没听见。等他不注意的时候我又把头发弄整齐了。
  我妈看见鞋说:不错,你乐了吧。我说那当然了!她笑笑:你呀…………;我怎么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想说什么,她没说出来就对了。
  晚上黑灯以后我躺了一会儿,妈!干吗?我说没什么。有一会儿屋子里很安静,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怎么了?我妈问。
  我,我干吗还姓王?那你想姓什么?我没出声,我觉得我的意思她应该明白了。又是一阵寂静,接着我听见的响动,她坐起来了。
  你爸跟你说什么了?我还是不出声。王高!王高你聋啦!干吗?我的声音听着气呼呼的。你说干吗?我问你话呢,你为什么不答应?我知道她也生气了,也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我们俩都有生气的道理。她的声音激动刺耳,她说我没出息,太不懂自尊了,一双鞋就能收买一个人吗?这样的人有什么价值!到最后她几乎喊起来:他管过你什么?十几年了他在哪儿?你问谁哪,我怎么知道?我拚命让自己显得冷静,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灯突然亮了,我妈的脸在灯光里气得走了样儿,灰乎乎乱糟糟的,她起身下床,一步走到我床前,好像要把我看得更清楚点。
  王高,你可以改名字,我告诉你我不在乎。我在乎吗,你说!我不说。我要是在乎我早就让你姓高了,你说是不是?难道我愿意你姓王!她这话说得有理,可我还是不说话。我不是要和谁计较,你心里的感觉我也能明白,他现在混得不错,我不行,可是你问问他你和他过行吗?你问问去!我胸口一阵发堵,恨不得我妈立刻死在我眼前,她怎么就不知道她有多可恨哪!我咬牙不理她,转向墙壁,我想象自己是个和尚,在面壁念经: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念哪念哪,不知不觉就忘了念的是什么了。
  我又翻过身来,只见我妈端正地坐在床头,灯光从上面照着她,头发帘挡住光线,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是哇,我这人是倒霉,她喃喃地说,老分不清谁好谁坏。
  我没理她,因为我觉得她不是在和我说话。人家都说我乐观,心胸开阔,她用鼻子轻声一笑,可不,我就得这样。她捋捋头发下了地,披上衣服去胡同上厕所了。
  那天我们正坐在游泳池边,我爸很认真地说要介绍我认识个人,我四下望望,谁呀?她穿着粉绿两色的游泳衣,鲜艳极了,衬托得她的皮肤白得晃眼。她不胖不瘦,婷婷袅袅走到我面前站住,伸出一只嫩手。
  我真没弄懂她是要和我握手,以前没人这么干。嘿,怎么傻啦!我爸推了我一把。这时她一屁股坐到我身边,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儿子,他才傻呢,是吧?这下我真傻了,谁是谁的儿子?我爸告诉我她叫寇琴,这名字真够逗的。我注意到了,她真会吹口琴。
  我说的是她的嘴,奇妙无比,一说话就向四面八方扭动,简直了不得。
  她老是叫我儿子,每叫一声都让我心里一惊。游泳池里人不多,“口琴”坐在池边用脚向我们撩水,我连忙把头钻进水中。等我冒出来时只见我爸拉住她的一只脚,她拚命乱踹,两人玩得高兴极了。
  我一脸傻笑看着他们玩。我爸放开她向我游过来,一边划水一边大喘气:以后、我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找你、寇大姐。
  分手时她先走一步。我爸站在我面前,头发湿漉漉的,看上去非常年轻。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捏了捏:好,儿子,有空咱们再玩儿。
  他叫我儿子我还是很高兴。当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又叫住我:嘿,别和你妈说呵。
  我能吗,真是的。听我这么说他笑了:行,去吧!这件事我本不想说,可忍不住告诉威哥了。威哥的名字叫郭威,在学校上初三,他很狂,大伙儿都叫他威哥,许多比他大的人也这么叫。他冲我挤挤眼:好哇,小子,什么时候给这姐们儿打个电话,约她出来玩玩,怎么样?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威哥和我们老板是哥们儿。开始他不认识我,有一回他和两个学校里的同学玩球,旁边台子上的人不知说了什么,他冲上去揪住一个人的衣领。那拨人不少,眼看台球厅就要大乱,我大声喊:别毁东西,威哥,求你了…………当时我真的很担心,上去想拉他们,结果被推得摔了一跤。威哥低头扫了我一眼:嘿,听着!我郭威不给哥们儿惹麻烦,走,外面去。
  那拨人再没在台球厅露面。
  威哥对朋友特仗义大方,经常拉我一起出去吃饭。我口袋里没钱说不去,他说我这人真没劲,我就舒舒服服地去了。
  放寒假威哥要去青岛,他爷爷是海军的大官。他知道我姥爷也是大官儿,他说他很理解我,因为他的爷爷也是个老混蛋。我隐隐觉出他对我不错这是个原因。这回他准备带他的一个同学坐飞机去,如果我想去也带我,机票钱他出。我真难以想象人坐在飞机上,而飞机真的飞上天空。说老实话我连真飞机都没见过。
  有关威哥的事我从不和我妈说。现在我们很少见面,因为我每天回家很晚,她乐得轻松,省做饭了。我妈她压根儿不是干家务的人,能凑合就凑合。有时我干脆住在台球厅,她问我为什么不回家住,我也不多废话,就说厕所太恶心。这倒是实话,胡同里的厕所离着八百里地一闻一个准儿。
  有两次我回家我妈不在,第二天我问她你上哪儿了?她说逛商店呀!说完以后脸有点发红,她不会说瞎话。结果她告诉我她是上姥爷家了。去就去呗,骗我干吗。
  从我回来以后还没见过姥姥姥爷,也没想见。有一次我妈拿回来一口袋照片,她替他们取的。照片上一排排戴着大盖帽的老家伙,张着大嘴,涂着红脸蛋儿,在台上亮光光的傻帽儿极了。我妈说是将军合唱团,让我看看哪个是姥爷?我挨个指,指到九个她忍不住了,这个!我把照片凑近看看,分不出跟别的人哪儿不一样。
  好哇,你连你姥爷都不认识了,王高。她笑着点点我的脑门儿,哎,不对不对,不是这个,不是不是,让我看看是哪个来着…………
  我哈哈大笑,恨不能搂着我妈亲一口。怎么了王高,出什么事了?我的同事小贲儿吃惊地瞪着眼睛,嗨,你怎么啦?!滚,滚你的蛋!我硬咽着,他没听清,还一个劲问:你哭什么…………啊?!我想破口大骂,可只要一张嘴非哭出来不可,干脆冲出台球厅。
  街上的人都朝我这边扭着脖子,我不怪他们,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样子确实值得一看,大嘴咧着,满脸抽搐,鼻涕横流,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龙生要死了,他得了骨癌,我奶奶来信说的。我走哇走哇,自己毫无感觉,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只听一个声音扯着嗓门喊五块钱三斤啦!当我能够想问题的时候我首先想到钱。道理很简单,龙生要做手术,要花很多钱。和钱关系最直接的就是我爸,张峻岭。可我不知道在哪能找到他。
  我有“口琴”的电话。我拨了她的号码,没人接。我又来到街上,有一会儿我想到我妈,但立刻把她排除了,她是穷人,没钱。大街上人来人往,一个个人模狗样儿,还都乐呵呵的,真该来颗原子弹,炸得他们一个不剩,满天的肠子肚子屎星子,满地骨碌骨碌乱滚人脑壳,眼珠子当弹球儿,叭叭四射,想出这番情景,心里松快了点儿。
  我口干舌燥,买了瓶汽水坐在马路牙子上…………,天哪,对呀,我怎么把他忘啦!陈地理!他是气功大师,能治病!我疯跑到公园,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说陈大师讲课去了,不知道今天来不来。我等了一会儿,看着这些练功的人,越看越觉得神,不知道陈地理在哪儿发功,让他们干这干那。
  在公共汽车站我遇上了陈地理。他一看见我就笑了,哟,巧啦!你妈呢?我说我不知道我妈在哪儿,我就是来找你的。他收起笑容,望着我。我把龙生的事跟他说了,求他救救我的朋友。
  陈地理显得很严肃,他说他治不了癌症,要是胃病、神经衰弱他还有点办法。
  你不是气功大师嘛!他笑了笑,什么气功大师,谁说的。我妈说的。
  他笑得很开心,你妈太单纯,到现在还那么单纯。他看看我,你想得出来吗,她是个淘气学生,比男生还淘,上课就她爱捣乱。“文化革命”的时候,她让我站在一个圈里,学驴叫。
  什么圈?我被吸引了。很简单,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圈。我听不明白。他说你是很难明白,时代不同了。后来他不干老师了,因为伤了心。
  你的朋友…………,他说。
  他有救吗?应该有办法吧。我们谈了一会儿,他说请我吃饺子去,我不想吃,和他再见了。临分手时他说,和你朋友说,不要灰心,只要坚持下去,就会有希望。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真心的难过的表情,我差点说,给我两千块钱吧。
  剩下我一个人,我越想越窝囊,可也没办法。他不是什么大师,这能怪我吗。
  借我钱的人叫豁子,在他脸上我看不出哪儿豁了,可他有种神气,我倒看出来了。数钱的时候他的嘴唇越绷越紧,牙一点点龇出来,从牙缝儿里嘶嘶直冒气,一百元一张,他数了三十张。利息是百分之三十六,一个月还清。
  半个月后,威哥从青岛回来了。他见到我,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够有胆儿的,敢借豁子的钱。
  我没说话。
  什么事急成这样儿?是不是你让谁肚子里揣上了?一帮子人哄哄大笑。我也咧了咧嘴。
  笑他妈什么笑!大伙儿立刻不笑了。嘿,王高,把妞儿带来让我瞧瞧,值不值三千,你小子忒傻,别让人蒙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我可以解释,但我不想提起龙生,就是不想。
  怎么,哑巴了?有人伸手摸摸我的后脑勺。我舔舔嘴唇,紧张地等着。“啪”的一声,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我回过头,当他是开玩笑,闹什么,别闹。
  谁跟你闹啦,小子。
  说,你借钱干吗用了。说啊!脑袋上又是一下,比刚才狠。你他妈说不说?!这时我的嘴唇开始变硬,身体也开始变,很快变成了石头,这个过程我能清楚地感觉出来。他们也感觉到了,一起扑上来。我被打倒在地上,心里数着数儿,可他们拳脚齐上,我数不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四下里真安静,有一只蜜蜂嗡嗡叫个不停。我动了动,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嘴里有股难闻的血腥味儿,我费力地欠起身,“噗”的把它们啐出去。
  我妈来电话找过我,小贲儿跟她说老板让我学技术去了。学什么技术?她挺高兴的,小贲儿说不上来,因为我没教他。
  一个礼拜以后我才回家。我妈不在。屋子后墙上有个开得很高的小窗户,路灯能从那儿照进来。在昏暗的光线里我看着两张空床,简陋的家具,闻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心里奇怪得要命。这是哪儿?我为什么在这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脸上有小虫子在爬,痒痒的,我摸了摸,手指头尖有点湿。我妈一夜都没回来,一定又去姥爷家了。
  开门的是姥爷,他一看我就愣住了,好像他在梦里见过我,一下子弄不清是不是睡醒了。看见他本人我倒想起他的模样了,和我记的不大一样。我记得他没头发,是个秃子,看来记错了,他是个半秃儿,脸红通通的,没眉毛。
  我妈在吗?他半天不出声,盯着我看,我浑身难受。我找我妈。
  她出差去了,怎么,你不知道吗?他的话充满怀疑,我听出来了,不是怀疑我,而是怀疑我妈。去他的吧!我转身要走,等等,你站住。
  我还真站住了。进来进来,我有话和你说,来,进来呀!我犹豫地朝门口迈了一步,他马上后退一步,我又走一步,他又退一步,等我刚迈过门坎儿,他就在我身后“咔嗒”把门锁一拧,他妈的,掉进陷阱了。
  我走进客厅,他让我坐在长沙发上,我偏坐小沙发,一屁股坐进一个深坑,挣扎了好半天才站起来。
  这沙发坏了,他责怪地说,我只得照他的话坐了。他自己拉过一把鲜红的人造革椅子,坐下。
  怎么样呵?听口气就像他是个大老板。挺好。我不想多说。
  是吗,他笑眯眯望着我,一个劲儿从鼻子眼儿里出气,听说你本事不小哇。
  什么?我装不懂,我也确实没摸透他的意思,反正是不怀好意。
  说说吧,你的工作怎么样?可以。我突然决定对他的所有问题都用两个字回答。
  可以是什么意思?你能解释解释吗?他像是要我回答,可不等我开口就接着说,这么小年纪就不上学,在台球厅那种地方鬼混,还可以,可以什么!对这种问题我一字不答。
  我问你,你们家是不是连镜子都没有呵?啊?!我忽然有点犯傻,说:有呵。
  他不理我,站起来“咚咚咚咚”走出去马上又转回来,手里拿了面镜子,把镜子一下杵到我鼻子尖儿上:你瞧瞧,看看自己的样子,好好看看!我的左眼还有点发青,头发好多天没洗了,肯定谈不上什么发型。我用手拢拢头发,手指头感觉阻力不小。
  没用,你就是抹一头油,洒一身香水也没用。他把镜子收到身后,你今年多大了?这话听着太够意思了。我是我妈生的,我妈是他生的,不是生,就那个意思吧。
  十七。是两个字。
  他使劲吸了一口气,肚子都鼓起来了,十七,肚子又慢慢瘪下去,还不算太晚。
  什么事儿晚不晚呢?我不由很想知道。王高,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受你爸的影响这么多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他顿了一下,你到底不是他,还不是一个坏人,还可以教育。问题是…………,他忽然停住,像是想起什么。问题不光是你,还有你那个妈!我就想不通,天底下怎么有你妈那么二百五的人,不让孩子上学,你难道愿意这样吗?愿意。我想逗逗他。
  他扬起下巴颏,哼哼一笑,好像我是个败将,已经跪在他脚下了。好,很好,你可以说这种鬼话,自欺欺人嘛。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秃脑壳,脸渐渐黑了:我告诉你,你应该看看你妈,问问她她的前途何在?不接受教训想一条路走到黑…………
  我猛地站起来。
  干吗你要?玩儿去!上哪儿?现在?!他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滚圆。我看出他没懂我的话,想解释一下是玩蛋去的意思。但是一来他太糊涂,我觉着犯不上,二来这么一解
  释就不是两个字能完的,干脆不说了。
  外面阳光明媚,天气好极了。我一边走一边把那个满嘴喷粪的老家伙痛快淋漓地大骂一通,这才消了气。
  书店的人逗我,说我妈旅行结婚去了。这些混蛋娘们儿。最后她们交给我一封信,其实是张纸条儿,上面写着两行字:我出差了,找不着你。这回我要坐飞机,所以要告诉你,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我的存折在姥姥家。你知道就行了,不会出问题的。
  在胡同里郭威和他的人把我堵住。你小子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啊!龙生做了手术,活了。他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现在在威哥手上。
  我不回答,只是看着威哥,像看一只狼。给。他把龙生的信还给我。我接过信,仔细叠好放进口袋里。忽然他向我伸出右手,我以为又要开始了,脖子一缩。走,哥们儿,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
  我们去了一个挺像样的地方吃饭,还喝了酒。威哥掏出一张纸放到桌上,我认出来了,那是我写的借据。他说他替我把事儿了了,说完把借据撕成两半,又撕成四半…………白花花的碎纸片儿四下乱飞,胸口里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往上涌,我忍啊忍啊,实在忍不住了,干脆把胳膊肘往桌上一架,不让他们看见我脸上的表情。
  夜里我一个人在小屋里睡得像口猪。过了没两天我妈回来了。我关心她飞机坐得怎么样?她说很好,很安全,和在地上一样。接着就问我出了什么事,姥爷和她说我鼻青脸肿。我说是让人打的,她瞪起眼睛,看上去有些紧张,我说没事儿,警察到台球厅抓人,我帮忙抓来着。
  我妈松了口气,伸手摸摸我的脸,勇敢是好的,她说,可你还小,以后还是让警察叔叔自己执行任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差点为警察叔叔憋死,总算没笑,忍过去了。她给我买了一件毛衣,大热的天买什么不成。她说就因为热才便宜,非让我穿给她看看。我穿了,扎得够呛,她嘻嘻笑着说,挺合适,好看。
  还有一件毛衣,我问她给谁买的,她说给姥爷。姥爷要是穿这么花哨的毛衣我就死去。结果她说了实话,是给陈老师买的。
  陈地理请我和我妈吃饭。喝了酒的陈地理眼睛亮闪闪的,他说,人是万事万物的中心,是世界的轴,世界是随着人转动的,而天下最困难的职业就是做人。
  我听得呵呵直笑,我妈瞥我一眼:他不懂,讲你的。
  要知道,人的一生很短很短,如果可悲地活着,就太长了。他端起大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我妈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他们喝的是北京的新鲜玩艺儿,叫做扎啤。陈地理说这种酒以前也有,叫散装啤酒,四毛五一升,可一改了名字就变成八块钱一扎了。
  唉,他满意地咂咂嘴,当懂得人生时,人生已经过去了。
  对极了!我妈大叫一声。是吗?你也有这种体会?我就剩这种体会了。我妈嘻嘻一笑。陈地理目光潮乎乎地望着她,高红军哪高红军,你呀你…………,他到底也没说出我妈怎么啦。
  我多年的体会是,生活中没有什么该怕的事,只有该弄明白的事。同意吗?这话我像是听懂了,不由点点头。陈地理不愧是当老师的,肚子里一套一套,哪国哪国,总统离没离过婚有什么麻烦,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哪儿有什么好吃的,他都清楚。不过他最爱说的还是咱们人。年轻人哪,他说,相信许多假的东西,老年人哪,怀疑许多真的东西。
  那你呢?我可不年轻了。你也不老啊。我妈提醒他。所以嘛,我只能是少受骗而已。我妈想想乐了。我虽然不大明白,也觉得挺有意思。
  王高,陈地理亲切地望望我,我想跟你说,人不仅要在欢乐的时候笑,还要学会在困难中欢笑。
  这还用学,我天生就会。
  噢?他张嘴愣了。
  不信问我妈。
  陈地理瞟着我妈。他还行,我妈说。那好,那太好了。他鼓励地冲我俩点点头,要知道,人生的小不幸,可以帮助我们度过重大的不幸。
  那重大的不幸呢?有什么用?我妈眨着眼问。陈地理又愣了,接着扑哧一笑,又给我捣乱,是不是?我妈转过脸来冲我笑,我也冲她笑。这一会儿我俩心心相印,很得意。
  好吧,你们就笑吧。我去上趟厕所去。陈地理不在的时候我妈说他这人特有水平,以后我可以多跟他聊聊。他受过很多苦,可是他心里充满爱,而不是恨,她以前不了解他,现在她悟出一条道理,了解一个人花费一生的时间都不够;我妈的话酸溜溜的,可我并不想反驳她。
  陈地理回来以后,叫服务员再来两扎啤酒。别喝了,这么贵。
  不不,没关系,人生难得几回痛快,一定要喝。他转动着一双微微发红、亮晶晶的眼睛。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内容。想想看,如果我们每天的生活平平常常,毫无变化,那生活多少年和生活一天有什么区别?
  你,还有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我答不上来,我觉得反正人不死就得活着。我妈用一只手托着下巴颏,眼睛瞟着空气,像在思考,她喝了酒脸红红的,比平时好看了似的。
  陈地理好像也有这种感觉,目光落在我妈身上。有两种生活,一种是燃烧,一种是腐烂!让你痛苦的事情,可能也会给你甜美的回忆。
  这话我觉得像在说我,有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就是说不出来。
  要知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真正地活过,要生活呀!不要老等待明天。他那么激动,声音都有点发颤了。我从来没听过人这么说话,心里不由觉得又憋闷又热呼呼的。
  陈地理忽然不出声了,好像被生活这件事憋住。我妈也沉默着,挨了打似地垂着头。我坐在那儿,奇怪地看着他们,不由打了个哈欠。这时陈地理轻轻一拍桌子:对,我想起一句话,很有道理。
  什么?我妈有点发愁地望望他,并不感兴趣似的。他一字一句地说:最令人烦恼的事,往往可以使人摆脱烦恼。
  怎么摆脱?我连忙问。还用问,我妈口气干脆,豁出去了呗,我早就知道。
  陈地理怔怔地拿眼看着我妈,半天说:回答正确。陈地理真逗,半疯儿似的。我说。我妈思索了一会儿,嗯,他很真诚。
  这个陈地理,结没结婚?我想都没想就问了这么句蠢话。
  我妈猛地瞪我一眼,当然结了。她斩钉截铁地说。后来我问我自己:你小子想什么哪?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可不得不承认,我心里的想法很丑恶,我想的是陈地理要是没结婚也许能和我妈…………,用王继良的话说,真叫瞎鸡巴想。
  张峻岭现在常在北京,和他一起可要多长几个心眼儿,这是我的直觉。
  过得怎么样呵,小子。我笑笑:还行。怎么个还行,说说。
  我喝了口椰汁,就是还行呗。他像是不满意,完了,你怎么不会说话呀,一点没继承我的口才。那得怪我妈,不能怪我呀。他笑了,没人怪你,心里有准儿就行。我看你心里挺有准儿,是不是?有什么准儿?他想了一下:知道该防着谁。防,防谁?得了,咱谁也用不着防,咱才没那么多心眼儿呢。“口琴”插进来说,一边用眼神瞟着我爸。
  我爸哈哈笑起来,这可真叫贼喊捉贼呀!谁是贼?你说,谁是!“口琴”急火火地尖叫。我爸笑得更开心了:谁喊谁就是,王高你看谁喊呢。
  讨厌,“口琴”说着伸手要打我爸,让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她用力挣脱挣不开,嘴八面扭动,看得我直愣神儿。我爸一松手她站起来就走,上洗手间去了。
  剩下我和我爸,他四下看看旁边桌的人,掏出烟点上。会抽吗?他忽然问。
  不会。
  抽过没有?我微微犹豫了一下:抽过一次,恶心。他点点头,小孩儿别学这个。
  吃完饭我们去了“口琴”家,吃饭的时候她一直说:让儿子去看看,认认门儿。她的家不像家,像饭店,沙发像条船,一坐下去就像掉进棉花堆里,身子轻飘飘的,眼睛也渐渐睁不开了。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屋子里很安静。我手扒靠背坐起来,四下看看,看见衣架上还挂着我爸的衣服,可人不见了。
  卧室的门关着。我想撒尿,脚跟儿着地,一步步倒腾到了厕所门口。
  厕所的门挨着单元门,衣服架就在门旁边,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儿,使我忘记了撒尿,只听“叭嗒”一声响,地上掉了个钱包。
  钱包很厚,鼓鼓囊囊,露出一叠百元大票。我没法想象它怎么就掉到我眼前了,这是天意!我弯身捡起钱包,从里面拿了三张,然后把它放回衣袋,过了几秒钟我伸手又把它掏出来,又拿出一张。成了成了,我对自己说,成了。我连尿也没撒,回到沙发上躺下,闭上眼,脑袋里轰轰响。
  到底是亲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真给呀!威哥他们都笑嘻嘻望着我。
  我说:那是,不给成吗!我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假,可他们一点没觉察。我也想过告诉威哥这钱是怎么来的,但终于没说出口。奇怪极了,我干得出来,可说不出来,真弄不懂是为什么。去他妈的吧,干杯!我请大伙在“小过年”吃了一顿,昏天黑地,最后都忘了是怎么回家的了。
  灯光从房顶直刺进眼睛,一个身影走到床前,我不由用手挡住眉头。嗬,醒啦,睡足啦。我妈的口气充满讽刺。我脑子像一锅糨糊,懒得说话。
  你醉得跟死人似的,怎么搞的?我不出声。
  干吗这么喝酒?问你哪!我不出声。
  送你回来的都是谁呀?我不出声。
  你现在尽和什么人来往,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你认识个屁!我并没想这么说话,可嗓子眼里毛扎扎的,舌头粘
  在上牙膛上,别提多难受了。
  我妈没声儿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在倒水,然后叫我起来。我坐起来喝水,她用手捋捋我的头发。我心里一热,叫了声妈,她没答应,又去给我拧了把毛巾,毛巾热得烫手,擦了脸人舒服多了,接着我就把龙生的事和三千块钱的事都告诉她了。
  她安安静静听我说完,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还钱呢?我说不用还。为什么?她很吃惊。我告诉她那些人是我特好的哥们儿。她盯着我,借钱怎么能不还?你就别管了。
  什么意思?就是不用。你不懂。这时我已经后悔不该和她说这些了。
  他们的钱哪儿来的?他们不是学生嘛!你这人真没劲。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说什么!你绝不能随便用别人的钱,难道你不知道王继良就是…………
  我就是王继良,他妈的怎么着!我突然豁出去了。你,你混蛋!她猛地从床边站起来,我也一下子蹿起身站到床上,双手攥拳,咬牙切齿,这副样子把她吓愣了。
  我们俩谁也不敢先动手,就这么傻站着。我居高临下,她仰着脸傻乎乎凶巴巴地瞪着我。
  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不由软了,觉得她很可怜。得了,我逗你哪!我说。
  逗个屁?逗什么?她仍然很凶。我告诉她钱是陈地理、陈老师给我的,他说不用还,还不让我告诉她。
  这灵机一动的谎话简直神了。我妈怔怔地一动不动,眼神发直,像个大傻子,接着用力抿住嘴角,抿呀抿呀,忽然一扭身坐到床上,用手捂住脸。
  我说去厕所,出了屋门。时间一定很晚了,胡同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蹲茅坑时我一直想着两个问题,一是陈地理可不可能给我钱,答案是有这可能。二是我妈干吗哭,哭说明什么?是感动吗?想来想去除了感动没别的解释。但是我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他们俩一定有什么秘密。难道我妈当上第三者了?这可能吗?!想到他们俩好,我身上直冒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感觉一点不像我爸和“口琴”,完全不是一回事。我爸他们玩得挺开心,可我妈和…………天哪!我实在不愿意往下想了。
  等回到屋里我妈已经洗完了脸,对着镜子擦了雪花膏,然后又洗了脚,一直没再提钱的事。我又希望她问又怕她问,稀里糊涂就关灯了。
  我就要睡着了,也许已经睡着了,一个声音在叫我,王高,王高你睡了吗?我哼了哼,喔,干吗?没什么。睡吧。
  “口琴”的家在一个新建的小区,所有的楼长得都一模一样,所有开电梯的女的都用怀疑的眼光看我,我就吹口哨。
  1206,我记得这个号码,但是每座高楼里都有一个1206,我敲了五次门,心想如果再不是我就不坐电梯了,直接从窗子跳下去。老天有眼,开门的是她。
  她没想到是我,一脸吃惊,手把着门,不想放强盗进屋。然而我不是强盗,她只能笑脸相迎。可那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忘不了,很别扭。
  我爸在睡觉,她在看电视。
  等我爸睡醒时我们已经看了好几百集电视剧。”口琴”回过脸,样子温柔可爱,睡醒啦,睡得好不好?我爸看见我还挺高兴,你怎么来啦?想你了呗!“口琴”替我说。
  那天我们没出去吃饭,“口琴”说一家人在家吃多好,于是我们一起去了赛特商场,买了三个电火锅,一人一个,还买了好多盒各种的肉。“口琴”用一只胳膊挽着我另一只手挽着我爸,笑呀笑,笑得我都觉着不好意思了。
  吃完火锅都快九点了,“口琴”说她洗个澡。屋里剩下我爸和我,嗨,我爸咳了一声,你妈是有男朋友了吗?谁说的?我冲口而出。是不是真的?一时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实话我讨厌和他谈这件事,可我知道我的心情在这地方还是藏着点好。
  是吧。她怎么找个练气功的,别是个骗子吧。才不是哪。
  不是就好。这人多大岁数了?不清楚。
  他现在干吗?气功大师呀!我爸仔细地对我看看,晃晃脑袋笑了,得,你不愿意说就不说。
  他就是气功大师。你喜欢他?还成。
  他对你呢?他追我妈。我爸两手攥到一起,攥得嘎巴巴直响,然后松开,你妈,她应该过好日子,太应该了。
  “口琴”洗完澡一出来我们就再不提这事儿了。我爸打开录像机,放上一盘武打片,是我最喜欢看的那
  种,可是坐在我爸和“口琴”中间就全不对了。我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会儿更糟糕。
  我走进厕所,关上门。等我系好裤子,站在厕所门口,心中一喜,我爸和“口琴”都不见了。
  黑衣人从墙头跃起,一飞冲天,擦着树梢划过;拿宝剑的女子腾空而起,追上他,两人在天上打成一团;我走到沙发前坐下,门突然开了:儿子,你看你的吧,困了就睡。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黑衣人从天而降,一霎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黑衣人就是我,我从高空急坠,猛烈地落地,惊醒,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地上。我迷迷糊糊撑起上身,惊愕地看见我爸光着脚丫儿站在面前。
  混蛋,你干什么了!他声音不大,但是极凶。我干什么了?“啪”的一声,茶几上玻璃杯乱蹦,水珠儿溅进我眼里,几张百元大票儿摆到茶几上。
  这是什么?我揉揉眼睛,是、是钱。谁的钱?我不知道。他一步向我逼近,你再说一遍!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谁的钱?给我站好了!不、不知道。
  他一巴掌抡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我还没明白他要干吗,手已经被他抓住按到茶几上,只见一道亮光一闪,是把刀!我剁了你,你信不信!你个小下三烂,哆嗦什么!那把刀剁人有困难,是削水果用的。可我确实是哆嗦了。
  小子,想干这行我给你找师傅,王八蛋说话不算话!当年一提大吉普没人不知道,全城有名儿,不是别人就是我。八把菜刀架我脖子上我连眼都不带眨的,就你,瞧你那雏样儿。
  他厌恶地松开我,直起身子后撤了两步,他身上穿了件条子睡衣,露着胸脯,很像电影里黑社会老大。他慢慢把刀子折起来,往沙发上一扔,顺手抄起一张一百元票子,抖了抖:这钱是谁的?我说了实话。
  他把手圈在耳朵后面,好像他是个大聋子: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你的!好,我的,这是我的钱,对吧。你看着!他面带微笑,把钱又抖了抖,那是张新票,发出好听的嘎嘎声。他两手捏住钱,手指轻轻一交错,钱被撕成两半,然后又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他一共撕了五张,就是说他把茶几上的钱都撕了,把所有的碎片小心地放进烟灰缸里。
  看见了吧,这钱是你从我这拿的,现在我把它撕了,我觉得挺好,撕了比给你用了好。
  说完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拿起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点上,翻起眼睛看看我,眼珠子像两个玻璃球。
  我问你,你喝过冰棍吗?我听不懂他的话,愣愣地看着他。是啊,是没人听说过喝冰棍儿的,可我喝过,喝得直蹿稀。
  我立刻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忘了他刚刚怎么折磨我的,为什么?我问。
  哈,他干笑一声,你说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卖冰棍儿的。
  他使劲吸了口烟,又用力吐出来,烟雾挡住了他的眼睛。大夏天,冰棍卖不完到晚上就化了,我弟天天站门口盼着我,我赶紧往家跑。天越热我越高兴,一家人都乐,四十多度呵,身上都没汗了,一出来就干了。懂吗小子!他声音洪亮起来:就我,从里面出来不到九十斤,穷光蛋一个,一无所有,靠谁?靠自己!他用手指头狠戳自己的胸口,嘭嘭作响。别看着我拿钱不当钱,有一个算一个,我卖冰棍的时候谁看见啦!指望我养你,他妈做梦!!他怒吼一声,我浑身一震。忽然我想告诉他我才没指望呢,我也是靠自己。刚要张嘴脑瓜儿里“轰”的一响,老天爷,我来这儿不就是为偷他的钱吗,这是真的,我已经这么干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拧过头,向旁边斜了一眼,我看见“口琴”斜靠在卧室门上,双臂交叉在胸前,一缕乱发挡住半边脸。她无声地把头发撩开。
  屋里烟雾迷漫,我爸把抽了一半的烟杵进烟灰缸,睡觉!陈地理来了,说要和我谈谈。我妈不在家,他坐到她床上四下看看,这个家谁收拾呀?我说没人收拾,没什么可收拾的。他笑了一声,我看挺好,很整齐。我不由冷笑了。我弄不明白自己对他的感觉,也许他能帮我弄明白。
  王高,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不知道。
  为了高红军,你妈妈。他直截了当地说。我的心一哆嗦,以为他要说他俩怎样怎样,我可不想听,都准备站起来了。
  第一条,你不该骗人。陈地理翘起一只手指头,我屁股又坐稳了,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欺骗你妈妈,这不对。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她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儿,心里有点看不起她呢?我愣了,答不上来。
  王先生,你大错特错了。他的脸上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你妈妈是很不寻常的人,非常难得的人。
  女人。很少有女人能像她这么乐观、坚强,从小她就这样,现在也没有变。这是什么?我更答不出了。
  这是人的性格,了不起的性格。我希望你能像她。我的心已经放松下来,可是却有点憋闷。陈地理的话像是击中了我身上的什么地方,我说不清。
  也许,他说,你妈妈不能给你那种高级生活,也许她并不想为了得到什么而放弃什么,她就是她,就是她天生的样子,她,他顿了一下,她从来不向你要求什么,不向任何人要求,你想过没有,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我听傻了,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我妈,她好像是个仙女。
  第二条,陈地理郑重地向我承认,关于钱的事他也欺骗了我妈。他没告诉她真相,他承认那三千块钱是他给我的,就是说他替我保了密。
  这是咱们俩的事,我让她别管也别问了。但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我赶紧点点头。再有,你得告诉我,那些钱到底是哪儿来的?结果我真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他了。给他讲了豁子,讲了龙生,讲了威哥,甚至还有我爸和“口琴”。我说了好多好多话,和龙生都没说过这么多。他仔细地听着,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还笑出声儿来。我越说越来劲,好像天底下新鲜有趣的事儿都让我碰上了。最后我终于说完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陈地理半天不出声,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拍了又拍,拍了好几百下。
  孩子,我想和你说句话。什么?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位伟人说的。什么呀?痛苦能毁灭一些人,另一些人能消灭痛苦。想想,你是哪种人?我想了想,哪种也不是。怎么?我没痛苦哇。陈地理瞪眼看着我,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喔,新鲜,真新鲜。
  我问他有什么新鲜的,他说没痛苦的人世上少见,太稀有了,伸出手要和我握手。
  我笑了:得了吧,有的是。谁?我一下想不起别人,就说:我爸。他?陈地理满脸惊奇:他不苦吗,他很苦呀!他怎么苦了,苦个鸡巴!我说的时候确实忘了他还卖过冰棍。
  陈地理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你爸,他有一位老婆,是不是?是。他不能让他老婆知道“口琴”,是吧?是。他不能当着“口琴”提他老婆,提了她生气,是不是?没错儿。你说说,他累不累?这么一想他确实不舒坦。那他愿意,他活该。我还是不服气。
  那谁不是活该呢?我。他们生的我,我没办法。那他们是谁生的?这下我想起姥爷,没话说了。陈地理说少年总爱把一切烦恼都归于父母,人老了又觉得一切都是年轻一代的过错,都不是事实,不完全是事实。他让我善待自己,就是说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他非常非常羡慕我,没有人会感觉到青春正在消失,但是每个人都会感到青春已经消失。就像我,他说,脸上显出可笑的伤心样子。
  他还说了一段话,让我回答是谁说的,这段话是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活泼而守纪律,天真而不幼稚,勇敢而不鲁莽,倔强而有原则,热情而不冲动,乐观而不盲目。这大串顺口溜想想倒不算恶心,有点道道似的。闹了半天是马克思说的,我知道这人。
  陈地理走了以后我的心情好起来了,像是有了股信心,觉得自己和别人比一点不差,好像还强不少呢。我照照镜子,把头发往后撩撩,嗯,不错。
  歌厅里光线很暗,我和威哥坐在角落里。威哥约我出来是为了安慰我。他听我讲了在我爸那儿的遭遇,说:王八蛋,我要在就好了,打得丫找不着北!听他这么说我并没觉得多痛快,我当然不能把这种感觉和威哥说。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告诉你吧,我爸一个操性,你是没见着,见了更恶心。还他妈的处长,畜生!我笑了,听一个人这么骂他爸,感觉有点怪。要是我在心里骂更自在。
  后来轮到威哥上去唱了,他唱的是:别问我是谁。
  从没想过要爱谁为谁而憔悴从没想过对不对总是很疲惫他微微晃动身体,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
  匆匆忙忙孤孤单单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突然,威哥的声音变成了大石块,砸到人脑袋上,震得人直发抖。
  哦,别问我是谁别问我是谁别让我流泪哦,别问我是谁
  别问我是谁别让我心碎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的歌,唱的就是我,唱出了我的心声,我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赶紧四下睃望,看自己是不是被人注意了。我的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天哪,那是谁呀!没错儿,是“口琴”!千真万确就是她。那张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半开半合颤巍巍正要和人亲嘴儿。这时我的心跳都停了,那个她要亲、要亲她的是个男的,可不是我爸。
  我兴奋得几乎要发疯,威哥一回来就发觉了,出什么事啦?我把我的重大发现告诉他,声音激动得止不住发抖。
  威哥也兴奋起来,甚至比我还兴奋,两只眼睛闪闪发光盯住“口琴”,手指不停地叭叭打着榧子。那两个人在昏暗中亲来亲去,黏成一团,我心里的别扭劲就别提了,恨不能站起来一走了之。
  操他妈的,威哥终于向后一靠,目光阴沉,声音充满仇恨,这他妈骚货!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命令我过去,和“口琴”打招呼。
  我听了他的话笑了。笑他妈什么,去呀!威哥的话有时难分真假,我坐着没动,有点为难。傻逼!起来。
  过去干吗?我问。你丫真傻呀!他扭过脸,气得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了。其实我一点不傻,我已经琢磨出他的意思了。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坐了半天裤带都松了,我先紧紧皮带,发现鞋带也松了,又蹲下系鞋带,黑灯瞎火摸了半天。威哥踢我一脚我才直起身。刚走出两步腿就绊在别人的椅子腿儿上,差点栽了。我磕磕绊绊,说了八百六十个对不起,总算走到那张桌前。那个男的抬眼瞟瞟我,又瞟瞟我,他比我爸可年轻多了,简直比我大不了多少。“口琴”跟着他扭过头来,嘴一下张得老大,像吸了一口毒气。
  我以为她会晕倒,可是她却叫了我一声:王高,是你呀!她那么兴奋,兴高采烈,把那男的吓了一跳,以为她犯什么病了。“口琴”使劲瞪他一眼,看什么看,你躲开。
  那小子真听话,乖乖站起来离开桌子。我扭头想看看他上哪儿去,“口琴”却拉我坐下,一个劲问我喝什么?我说我有的喝,在那边。她顺着我眼神的方向看了两眼,威哥也正往这边儿看呢,那副样子一点都不好看。那孩子和你一块的?她扭回头,假装镇静。
  对。
  来玩儿?对。
  有一会儿她没话说了,冲我笑笑,清清嗓子。你爸走了知道吗?去海南了,又要到那边开公司,瞎折腾。
  我不吭声,不说话有时候是绝招。果然她有点发慌,马上又接上话茬儿,上回那事儿我说你爸了,干吗呀自己的儿子,不就几百块钱嘛!他那人就那样儿,火一上来谁都不论,没事儿,过一段就好了,我再跟他说说。
  说什么?你说说什么,你说。她讨好地望着我,准备听我的意见。我心说玩儿蛋去。
  她等了一会儿,轻幽幽叹口气,王高,这事也不能全怪你爸,你干吗那么干哪,用得着吗?你要缺钱和谁说不成,那么干不是惹你爸伤心嘛,是不是?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说着说着她眼里泪光闪闪,我差点儿吐了。她这套是从哪儿学的?就是给我一百万块我也学不会。
  真的,王高,你要用钱干吗不和我说,我能不给你吗?她亲热地对我看着。
  那是,你敢不给。她吃了一惊,我自己也吃一惊,没想到我来得挺快挺顺溜。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哪?她有点儿发急了。对了,我就这么说话,我说错什么了?她一时语塞。威哥他一直盯着这边,我冲他微微点点头,让他心里有数。
  那孩子是干吗的?“口琴”忽然问。我告诉她是开歌厅的。就他?她哼了一声,根本不信。可威哥让她心里不踏实是真的。
  她假装并不在意,转过头去看台上唱歌的人,嘴里跟着瞎哼哼。我盯住她,死死地盯着。我觉得我的目光就能要她的命,我真有这种感觉。才一会儿工夫我就差不多学会威哥那种本事了。
  果然她受不住了,向我转过脸来,干吗老看我?你好看哪。
  胡说八道什么,看着你挺老实一个孩子。我特老实。
  是吗,她挑起一条眉毛。我冲她笑了,心里痛快地感到那么一股无赖劲儿。
  听我说,王高,“口琴”把身子凑近点儿,声音压得低低的,知道吗,你还不了解你爸,他的事不会都让你知道,他要维护他的形象。他不是就我一个,还有…………
  呸!滚你们的蛋吧!我恨你们。我终于说出这句憋了很久的话。
  她微微眯起眼看了我一会儿,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们还算是朋友怎么样?你同意了。
  我咬紧牙关,仇恨使我都忘了为什么来的了。可她没忘。
  她伸出一只手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皮包,从里面摸出一个精致的钱夹子,“咔嗒”打开,看了看,数出五张一百元票子。
  我不由自主移开目光,威哥在昏暗中像只野兽,冲
  我龇了龇牙。
  给,她把钱放到桌上,拿着吧,算我替你爸给的。一时间狂风骤起天昏地暗,我一把抓起这些钱把它们撕得粉粉碎,扬到“口琴”脸上,碎片满歌厅飞舞,“口琴”、还有威哥、还有整个歌厅的人都目瞪口呆,而我哈哈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这一连串的镜头在我脑子里飞速闪过,闪电一样。终于我松开攥得紧紧的拳头,抬眼望望四周,没人注意这儿发生了什么,除了威哥。我匆匆伸出手,一把敛起那些票子,把它们揉成一团,塞进裤袋里。“口琴”耐心地等着我,脸色平和。
  我站起身的时候她说:再见。操她姥姥的,丫认栽了!威哥的声音欢快得直打战,她就给咱哥们儿吐血吧,要敢不吐,就揭丫的!我们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嗷嗷乱唱。已经是深夜了,我俩干脆走到马路中间,威哥跳起舞来,我也跟着他跳,远处车灯闪过,照在我们身上,没人敢碰我们。我像狼一样扯着嗓子狂吼,痛快极了。噢,他妈的生活,我的生活,谁说它平平常常,谁敢这么说!我突然很想陈地理出现在我身边,他一定会激动地朗诵点什么,让人心里热呼呼的,他有这本事。
  小贲儿冲我跑过来,神色慌张。
  出什么事儿了?威、威哥进去了。老板今天没来,台球厅里玩的人不多。也许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报信儿,可我不想等了,让小贲儿照看着点儿,我到威哥学校找人打听消息。
  走之前我先上了趟厕所。
  我哗哗尿了一大泡,心里不那么紧张了。真要出了事儿,不光有哥们儿,还有那个畜生处长呢。我一边想着先找谁再找谁一边系着裤子走出厕所。
  一个人窜到眼前,又是小贲儿,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他说有人找你。
  找我?谁?不认识。我绕过小贲儿走进台球厅,一眼看见我爸站在那儿,他也看见我了。我们俩互相看着,像不认识似的。
  他一步步朝我走近,面无表情的样子很吓人。我一时冲动转身想跑,但忍住了。他一直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好像要往上啐东西,可没碎。跟我走,出去。
  我们坐在街边的一家小饭馆里。他皱着眉瞟了瞟肮脏的桌子,老板,来…………,你吃几两?我说了个数儿。
  来六两饺子。对,不要别的。饺子上来之前他坐在我对面抽烟,不时瞟我一眼,我不出声,他也不说话。
  后来我一个一个把六两饺子吃进肚子里,盘子光了,我放下筷子。
  吃饱了?饱了。那好,我就两句话,说完了就走。他把烟往脚底下一扔,碾了碾,你的朋友,他们是王八蛋还是英雄好汉早晚你能明白,但是我把话撂这儿,谁要再敢打我的主意我就捏死他。他从大衣里掏出一个信封,推过来,这是给你的,一千块钱,你爱怎么花怎么花。从此以后你别再找我了,找也没用,我不认识你。我没你这么个儿子,你听明白了吗?我也没你这个爸。我冲口而出。成。咱们就说定了。
  他站起身,我坐着没动。我得告诉陈地理,这条道理是我发现的:一个人聪明不聪明,看什么?不看别的,就看他会不会骗自己。一个人一天走到你面前,说,我是你爸爸,你就信了。这叫什么?这叫白涮你玩。你要是聪明就该这么想,小子,想当谁爸爸呀,当我孙子还差不多。那你就对了。有人管这叫阿Q,自我欺骗。我觉得自己骗自己总比受别人骗强。可大伙儿都不乐意,宁愿受人骗也舍不得骗自己。这就叫贱,活该。
  人人都活该,没有一个不活该的,包括我王高。威哥从里面传出话,让我收拾“口琴”。事情是这样,他去找“口琴”要钱,“口琴”不给,还骂了他,威哥让她等着瞧,“口琴”就告诉我爸了,我爸找了警察把威哥拘了。如果我不给威哥报仇,不灭了“口琴”,他就灭了我。
  我当然可以灭“口琴”,我很想灭她。我开始琢磨用什么方法灭,刀子,绳子,煤气或者放火…………有时候我真想痛下决心,来它个一了百了,可脑子里乱得要命,一下子解不开。这些天我真有点想见见陈地理,听他说点什么。
  我妈出出进进不大注意我,我却不由地注意她。和张峻岭分手以后我忽然发现我妈老了,眼角有不少皱纹,不能细看。女的和女的真太不一样啦,我妈和“口琴”,她俩都是女的,我妈她那么傻,一点不觉得自己是女的;“口琴”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不闲着。对,我应该灭了她!让张峻岭抱着死尸乐去吧。
  我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有人声,是个男的。我立刻停住,就听那人在问,你心里到底怎么想?我在问你。
  没人回答。嗨,红军,你说话呵!我要知道你的意见,这总不过分吧。
  是陈地理!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倏地蹲下身,一点点蹭到窗户底下。
  你愿意听我说吗?你应该相信我,我对你的感情…………
  好哇这老家伙,他真的在追我妈!一时间我紧张得直要抽风,浑身哆嗦,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一动不动。
  你十来岁还是个黄毛丫头,我就认识你了,算有缘分。那会儿我多年轻,多好的时光。现在我老了,可你没变,真是一点没变。你是我见过的最开朗的人,也最坚强。我、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冷静地想想…………
  我妈还是一声不出。她在干什么?我忍不住抬起头,窗子上是毛玻璃,但是有一块是破的,有条缝儿。
  这些日子我很痛苦,这辈子,就是加上“文化革命”我都没这么煎熬过。没有一天夜里我能睡着,想着我们的事,想着你,…………
  用不着。我妈突然冒出一句。不。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不能勇敢地选择,要这样委屈求全!为什么我不敢追求真正的生活和爱?我妈不理他。
  家里人都看出来了,问我哪儿不舒服。他们怎么知道我这儿疼,疼得厉害…………,陈地理用手捂住胸口。
  我妈的脸青白青白,嘴角咧了咧,我告诉你,你不用怕。
  怕?我怕什么,可笑。可他一点没笑。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有点犯糊涂。走,你滚。我妈说。
  我不走,我不会离开,除非你能原谅我。好,我原谅你。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陈地理的身影走近我妈,恶心地攥住她的一只手。我妈想挣脱,他死攥着不放。
  红军,我爱惜你,你难道不信吗?我妈不动。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可咱们抛开别的,实事求是地说,你能要孩子吗?你想想,这是不可能的呀!猛然间,我妈拚命一搡,陈地理倒退着撞到墙上,差点摔倒。我吃惊地“啊”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嘴。
  只听陈地理的声音像炸雷似的:高红军,天地良心!你要我怎么样?他的声音那么响,冲出屋子,飞向空中。我一阵惊恐。
  我妈病了,她说是感冒,可我知道不是。她去了医院,回来的时候坐了出租车,然后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发现了她换下来的两条床单,上面都有血迹。
  她休息了一个礼拜,然后就上班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离家出走。因为我觉得在家里时时刻刻都喘不上气,我受不了我妈,受不了她说话,更受不了她不说话,受不了她发愣,受不了她干活。她就像一块大石头压着我。
  可我没走,一天天拖着。晚上我睁眼躺在床上,想着这张床就要空了,我要去找龙生,他要是愿意我俩就一块走,去哪儿再商量。我们肯定要去很远的地方,没人能找得着,除非我们自己愿意出现。我妈她会难过吗?还是高兴?她一个人怎么过?人哪,真还不如没妈呢。
  肚子里老有股气窜来窜去,我努着劲想把它们放了,可放不出去。小贲儿教过我一个法子,把屁股冲上,撅起来。我轻轻翻过身,趴着,悄悄地把屁股撅高,果然气开始一点点往上移动,转悠来转悠去就差一点了,我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着,等着生活中这件最最痛快的事到来。哦,它终于放了!平心而论我妈真不是个嗦的女人,她一次也没有提过陈地理,我也不提,这个世界就像陈地理根本没存在过一样。他就像一个屁,被我们放出去了。
  天冷了,树叶稀里哗啦掉,满天乱飞。我的心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我妈从外面回来,满脸的土,她倒水洗脸,然后把水泼到院子里。
  王高,你说…………,她拎着空盆站在门口。说什么?你说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你说什么哪!她笑了笑,可不,我说什么哪。她把盆放到床底下,从包里找出一张晚报看上了。过了一会儿我不由扫她一眼,她正望着屋顶发呆,我忽然想起过去,那时候她看着房顶,然后说我要离婚。现在她谁的老婆也不是,没人要她。
  妈,我要走了你怎么办?她没有动,也不看我:那还不好办。怎么办?我追问道。
  我呀,我还住这儿。你上哪儿去?哪儿也不去。我说。
  当然,我也可以和姥爷他们住,那样省点钱。可是不自由。
  你要自由干什么。我恶狠狠地说。她扭头看着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话。不管怎么样,人还是得靠自己,你说呢?我没理她。
  当然,要能有个好工作就更好了!这时一股恶气猛冲头顶:他妈的那些王八蛋就该死!谁?她有些犹疑地问。没谁。我!你干吗死呀!你可不能死,那还不如我死呢。不行,干吗你死!我没好气地说。
  她一下笑出声来,哟,还舍不得你妈呀。废话。
  她扔下报纸走过来,坐到我身边,小床被她压得吱嘎乱响。王高,你要好好的,听见吗?好好的。将来让他们看看。
  我忍了忍,点点头。
  她摸摸我的肩膀,半天又说:孩子,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去看看姥爷。
  干吗?我和他提过,能不能给你找个工作…………干吗?什么干吗。要不下礼拜天怎么样?要去你去。你爱和他们怎么着我不管。你,你也不能老这样哇。
  哪样儿?她眨眨眼。我觉得挺好。你不是说想有个好工作吗,他们怎么不管你呀!她舔舔嘴唇。他们是干什么吃的!他们怎么不来?我妈不回答,眼神一闪一闪,颤抖抖的。她站起身一屁股坐回自己床上。我家除了床还是床,没别的地方呆。
  过了一小会儿,她把脸在衣袖上使劲蹭蹭,抬起头。
  不愿意就算了。我买面条去。下雪了,雪片落在眼球上,冰凉冰凉,很舒服。大雪纷纷扬扬那么洁白,一落到地上就变得湿唧唧黑乎乎的,汽车不住地乱按喇叭,街道响成一片。
  天慢慢黑了,雪还在下,下到地上也是白色的了。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好几次差点摔跟头,结果真摔了个大跟头。我坐在地上抓了一把雪,心里一阵激动,就捏呀捏呀,捏成了一个雪球。我本来想砸公共汽车,接着又想砸骑车的,后来又想砸商店,砸小汽车,可砸的东西太多啦,我一直犹豫不决,最后我的手失去了知觉。
  我妈的脸凑得很近,一说话一股酸味儿,你别起来,躺着休息,多喝水,这有一满壶,千万记着吃药,不会忘吧?我没忘,心里都明白,我病了,发烧,躺了好几天了。可有一件事儿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别急,慢慢想想。
  对,有人死了,是龙生,没错儿,就是他,他死了。龙生没了,我再也见不到他的圆脸蛋了,想到这儿胃绞成一团,疼得我恨不得给自己一刀,把肚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扔了。我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想象自己血流成河,快要死了,干脆咕咚滚到地上。我窝着一动不动,凉气飕飕往上冒,就像躺在冰箱里似的。我感觉身体一点点变凉了,越来越凉,凉到骨头缝里,这感觉挺过瘾。我就要死了,脸色惨白,呼吸微弱,身体冰冷,我挣扎着给我妈留了一张条:我走了,把我和龙生埋在一起。
  我妈攥着我的手,哭得死去活来。龙生也哭了,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眼泪,王高,王高你醒醒!我困难地睁开眼睛,你、一定要、要给我报仇!后来我实在太冷了,哆哆嗦嗦爬回到床上,盖上被子,可还是冷,怎么都冷,这时我真怕自己要死了,难道就这么死了吗?这也太惨了。我不干,这绝不成…………
  现在我有了一件事,干完了我就准备死,怎么死都成。这件事是:把我恨的人全部干掉,用枪消灭。
  不是什么人都能弄到枪的,可我能。那把枪就放在姥爷屋桌子的抽屉里,是他从一个国民党师长手里夺的,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儿,纪念什么什么战争,109。我妈告诉过我109是个团,姥爷的团,那把枪叫勃郎宁。我的计划是先配好钥匙,等白天他们逛菜市场的时候我就稳稳当当进去,把枪拿到手。
  拿到枪以后,天哪,先干掉谁呢?我的脑子转得跟飞轮似的,直冒火星。
  第一个,他妈的就陈地理了。陈地理这种人我太清楚了,包蛋一个,只要枪口一对着他他就得昏过去,我得准备好凉水,不能让他糊里糊涂就死了。
  嘿,醒醒,你个老王八蛋,你知罪吗?知、知、知…………
  知个屁!听着,人总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知道谁说的吗?毛、毛主席。知道你是什么吗?鸿、鸿毛。
  呸!第二个该轮到我爸了。我要让他给我跪下,他当然不跪,还他妈挺凶,你小子给我…………滚字还没说出来,一发子弹就从他脑瓜顶上嗖地擦过去,头发削掉一溜沟,他扑通跪那儿了。
  把钱掏出来。我说。他把钱掏出来。都给我吃了!我用枪杵着他的鼻子,他一张一张把那些钱吃下去,吃得直翻白眼儿。我得让他先消化消化。
  威哥嘛,我还在考虑之中。他从拘留所一出来就让他爸送青岛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没想好要不要他的命,也许不至于,可我得让他肝儿颤。
  对了,还有王继良。当然他离得远了点儿,要不就算了吧,他要死了我奶奶肯定不好受。还有就该是姥爷了。我想来想去,决定让那老家伙活着,不管他多可恨,起码他没骗我。他讨厌我我还讨厌他呢,公平合理。
  我按计划先拿到我妈的钥匙,这很简单,跟玩一样,然后去了趟六里铺自由市场,配好以后把钥匙往床上一扔,她以为是她自己搁的,收到包里了。
  下一步是姥爷的钥匙,这就难多了,只能是晚上,等他睡着了。
  屋子里真黑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可不是形容,我真把手举起来了,可看不见它在哪。我觉得自己像个瞎子,原来人要是瞎了还真不好办,不敢动,就觉得一动准撞上东西。
  屋里真他妈暖和,有股说不出的干木头味儿,我站
  着站着都有点儿犯困了。过了得有好几千年,耳朵渐渐听出嘀哒嘀哒的响声,眼睛模模糊糊看见一块灰乎乎的方框子。我琢磨了一会儿,琢磨出那是厨房里的窗户。
  我记得姥爷的屋子在厨房右边,要不就是左边,好像还是右边,就开始往右摸,脑子里冒出一个问题,他会把钥匙放在哪儿呢?我并没有糊涂到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我得承认考虑得不多,很少很少。所以我越想越心急,伸出去的手猛然杵到什么东西上,一阵剧痛,眼冒金星,操你妈我的手腕子呀!我冷汗淋淋,蹲在那儿眼泪都出来了。这时灯光大亮。姥爷穿了件背心儿,光着两条腿,头发蓬乱,手里攥着一个玻璃瓶子,正要往我头上砸哪!我总算能叫出来了,哎呀妈呀!疼死我啦!没想到人的手腕子长得这么结实,居然没折。可是比折了疼一百倍,我龇牙咧嘴,眼泪横流,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姥爷镇定地拿来云南白药,别说,还真管事儿,不一会儿我就活过来了。他缓过神儿把衣服穿好,这工夫足够我想出对策。
  我说我妈说明天一早出差,今晚不回家了,可我发现她把钥匙丢在家里了,我来给她送钥匙来了。这话应该说合情合理,没什么大毛病,可是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儿,我话音刚落,有人用钥匙拧开了大门,进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妈。
  咦,你怎么在这儿?她惊讶得直揉眼睛。没等我开口老头儿就说,你也太粗心了,钥匙丢了都不知道。
  什么钥匙?咦,你是怎么进来的?老头儿糊涂了,不,应该说他有点明白了。
  用钥匙开的哇。这不是嘛。立刻,配钥匙的问题就暴露出来。紧接着他们要我交代为什么偷偷配钥匙。
  我没有准备,灵机一动忽然冲着我妈去了,咱家跟冰窖似的,你倒是一冷就往这儿跑,我怎么办,想冻死我呀!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
  这么个理由谁也没想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可我说的句句是真话,绝没半点儿假。加上这屋子里这么暖和,说的时候心里真觉得有点委屈,声音都有点发颤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回家呢。我就是回家你也不生火呀!那谁知道你回来不回来,再说我不也冻着吗?怎么,你们冬天不生火?对了,我妈懒得生。
  你就那么懒吗?他老不回家,回来也那么晚,干脆钻被窝得了。那你自己呢?我,我能凑合。
  怎么凑合?她老逛商场。瞎说。
  谁瞎说了,你告诉我的。那你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干冻着,等着你呀!我还尽干冻着哪!开玩笑,岂有此理!为什么不生火!生了,到晚上就灭了。
  这叫什么话?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姥爷把生火问题一下上了纲,我妈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那是她的家,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没碍别人的事。她的态度把姥爷惹急了。
  我问你,你是人还是猪?什么意思?我就问你这句话,你回答我。当然是人。我替我妈回答了。我没问你,问的是你妈。
  是人。我妈大声说。
  谁呀?姥姥搭了句茬儿,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出来,稀里糊涂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她。
  我妈“扑哧”笑了,我也想笑,可手腕子还很疼,没笑出来。
  姥爷看着我妈,脸色有点发白,你还笑,你有什么可笑的?我都为你害臊!我怎么了?你看看你们俩,半夜三更到处乱跑,哪像正经人,简直就是盲流嘛!我妈伸手就来拉我,走,王高,咱们走。这一拉疼得我差点晕过去。她吓坏了,问我是怎么搞的,结果又绕回到配钥匙的问题上。姥爷分析,大半夜,一不敲门,二黑着灯,三偷偷摸摸,这种行为像什么,他让我自己说。
  我当然不说。他替我说了:小偷!他回的是他姥爷家。
  哼,我不认他这个孙子。你不认他也是,这是事实。我还不认你哪!我激动得声音发抖。那你干吗上我这儿来,干什么来了?你说呀!我想大吼一声,我要拿枪崩了你!可是上下牙咬得太紧,一下子分不开。我妈又要拉上我走,老头儿怒火万丈,大喝道:站住,高红军!我妈的脸一哆嗦。姥姥看看老头儿又看看我妈,就是没看我。别生这么大气,有什么话好好说,好好说好不好?姥爷呼哧呼哧大喘气,你说,你告诉她你那回看见她和谁在一起,说啊!姥姥一脸为难:算了,老早的事儿了。不成,憋了多少日子了,你不说我说!我问你,你和陈地理是什么关系?我的心一沉。
  104新华文摘1998.9文学艺术那个陈地理,你上学的时候我就看不惯他的样子,神经病一个。你怎么和他弄到一起了?还挽着个胳膊,算干什么的!我妈的眼睛发黑,咬住嘴唇。我告诉你,你不要一错再错。想当年我就坚决反对那个姓王的混蛋,头一眼我就看出他不正派。事实证明怎么样?我是对的,一点没看错。有其父必有其子,再看看他儿子,这是有遗传的,是科学。
  他瞟瞟我这个物证,恶狠狠的脸上洋洋得意。谁说我是王继良的儿子?他不是我爸!我爸姓张,叫张峻岭!霹雳一声震天响,我这一句话把我妈多年隐瞒的事捅出来了。
  姥爷姥姥全懵了,两个人像是失去了知觉似的。看着他们老糊涂的样子我倒有点可怜他们。可他们不让人可怜,他们不是那种愿意被可怜的人。
  等我妈简单把事儿说清,一起坐到客厅沙发上,他们眼里渐渐冒出火来。看得出他们越想越气,邪火直拱都压不住了。把我妈生出来,生成这副样子,这是谁犯的错误!他们俩你看我我看你,连我妈都忘到脑后了。我就想,老魏,为什么你当初一生下来就把她送出去?姥爷问姥姥。
  你问我?我那会儿正要求入党,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人不都入党了,也没扔下孩子不管哪!我出身不好,不好好表现成吗?我那么玩命干还拖了我五年哪!入了党你也没时间呀,开家长会从来是我去。别说得好听了,你尽不去。谁说我不去,不去我怎么对陈地理那么熟悉?那天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好,你了不起,你光荣!姥爷讽刺得要命。姥姥气得打了个嗝,你、你先下手为强,我还要问你哪,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去干校?你糊涂啦,人家还给我办学习班呢,怎么带!别人也有问题,很快就讲清了,就你国民党的问题怎么一直就讲不清。混账话!谁是国民党!我三七年就入党了。可介绍人呢?死了,牺牲啦,为革命英勇牺牲你懂不懂!别吵别吵了!我妈大喊一声。他们一下子泄了气,屋子里鸦雀无声,静得吓人。我妈翘着一条腿,颠呀颠呀,猛地停住:是我不好,跟你们没关系。
  你为什么早不说?姥爷困难地看了她一眼。说有什么用,已经发生的事儿了。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那他就不是那个姓王的儿子。那他也是姓张的儿子,她冷笑了一声,他总得是谁的儿子吧。
  说得好,我都想给她拍巴掌了。姥姥擦擦眼角,叹口气,我就想不通,你怎么老这么倒霉,找的男人都这么混蛋。
  因为混蛋太多。屁话!姥爷猛地挺直身子,两眼红通通瞪着我妈。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是你的思想有问题。你早该总结教训了,你有没有脑子?他把手指头放到太阳穴上,戳来戳去,人是有思想的,是思想决定一切。为什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的就是这种臭味相投的人。还有一丘之貉,都是同样的道理!你自己要好怎么会和混蛋搅到一起,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他妈的又缓过劲儿来了,我再也不受他这套了。
  凭什么说我爸混蛋,我爸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吗?他干什么?姥爷梗着脖子问。
  他干的事儿多啦,他是经理。王高!我妈想阻止我,我才不听她的哪。经理?只听姥爷从鼻子眼儿里冒出两股凉气,扭过脸去不打算理我了。
  他是共产党员!我忽然明白该怎么说了。老头儿的脑袋又转回来,一脸的惊讶,是吗?他是吗?当然是了。他还是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哪!劳动,他劳什么动?他给咱国家挣了多少钱你知道吗?做梦你都猜不出来。一亿!我可能说得太邪乎了,他们大眼儿瞪小眼儿,死死盯着我,我赶紧往下说,他要让我上大学,让我学了知识为国家多做贡献。
  那你为什么没去呢?姥姥认真地问。我爸怕我走了,我妈伤心。他老跟我说要我孝顺我妈,他还给我钱让我给她买营养品呢。
  我妈噌地站起来,目光闪闪朝我瞪着,可我并不受干扰。
  我爸对他父母特好,还带我去看爷爷奶奶,他们住的房子都是他给买的,比这房子大多啦,特高级。
  那他有钱,姥姥说。
  他挣了钱尽赞助别人,赞助学校什么的。我爸干的好事儿多啦,都拍电视了。
  我还想往下编,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怪吓人的,连忙转过脸,那是我妈。只见她的嘴哆嗦着,脸也开始抽,越抽越厉害,都不像个人样儿了,嗓子眼儿里一个劲咯咯地倒气儿。
  她这是怎么啦!我纳闷儿极了。我妈总算喘上一口气,猛然爆发出极为响亮的嘎嘎嘎嘎的声音,妈的,原来她这是笑哪!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头抢地,两脚直蹦,她简直就是疯啦!你、你、你、你,她笑得都哭了出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你、你太逗啦!笑、笑、笑、笑、笑死我啦!我妈又哭又笑,浑身乱颤,鼻子眼睛嘴七扭八歪,都要从脸上飞出去了,这辈子我还没见过这么种笑法
  儿哪!她实在太痛苦啦。看着我妈那副没法儿形容的模样,我他妈也忍不住了,也笑开了。没错儿,这件事儿是可笑,实在能把人逗死!我正笑得起劲,我妈朝着我就冲过来,我赶紧一把拽住她,不然她准得撞到墙上。她扑到我怀里,一个劲儿直哎哟,我也有点受不住了,觉得笑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结果我们光顾笑了,等觉出事情不对头已经晚了。
  姥爷脸色铁青,手指头直哆嗦,滚,你们俩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不要看见你们。滚!他的面目凶恶万状,刺激得我不由问道:你先滚一个,教教我。
  王高,别,别这样。爸,爸你,你…………你别生气。我实在,没、没法儿…………哎唷我的妈呀,快救救我王高…………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玻璃杯摔在地上了,摔得粉碎。这一手灵极了,我们猛地止住笑,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四秒钟五秒…………,我妈的嘴又开始噗噗往外吹气,姥爷的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说不出话,抓起一个杯子又朝我妈扔过来。我妈一闪身,杯子从她耳边飞了过去,飞向电视,正砸到屏幕上。
  屏幕裂开来,四分五裂冒白烟儿,我妈回过身看着电视机浑身乱哆嗦。这时我觉得我妈有点不对劲,想帮帮她又不知道怎么帮,就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妈,妈你怎么了?她想挣脱我,用力把我推开,别管我,别、别管!让我笑,我愿意…………
  可她已经笑不出来了,她的劲儿都笑光了,咧着嘴,手扶着电视机一口口喘气。姥爷姥姥都怔怔地看着她。
  我,我看看,它坏没坏?她说着去按电视开关,屏幕上很快就冒出人影儿来,不过那些人都在水里泡着,说话乱跑调儿,手脚一动都跟面条似的,这下又糟了,我妈又要笑,她刚刚发出两声哈哈哈,就没声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害怕的表情,连忙转过头去,只见姥爷的身体一个劲儿往后绷,都快弯成弓形了,嘴角两边冒出一些小泡泡,小泡泡堆积成白色液体往下流,姥姥惊慌得声儿都变了,老高,老高你怎么啦?你说话呀!老高…………
  爸!我妈张牙舞爪冲上去,掐住姥爷的鼻子和嘴唇之间的地方,狠狠地掐呀掐呀掐,姥爷的身体慢慢地沉重地向后倒下去,倒进了沙发里。
  救护车尖叫着,把姥爷拉走了,姥姥和我妈都跟车一起去了医院,她们把我忘了。
  帮忙的人散了,楼道里空空荡荡,单元门大敞四开,我走进去,转过身“咔哒”把门锁上。
  电视里一大堆身穿制服的男男女女正在大合唱,从他们飘来移去的嘴里实在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一股股忽高忽低的声音伴随着一小股一小股的白烟儿从电视机里冒出来。我想把电视关了,怕它爆炸,可开关不管用了,我只得拔掉插销。白烟儿慢慢地不冒了。
  屋里很安静,让人觉得不对头,好像有人在看着我。我把四间屋子巡视了一遍,姥爷的床上乱糟糟的,被子都掉到地上了,我走过去想把被子捡起来,不知怎么搞的却倒在床上。
  我横躺在姥爷床上,心里沉甸甸的,脑子里也有点糊涂。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使劲回忆,想起我的手腕子,抬起来活动活动,好像不疼了。是啊,是我惹的祸,都怪我,要不然我姥爷这会儿正躺在这儿呼呼大睡呢,一直睡到录音机里放出哒哒嘀哒嘀哒…………我一骨碌爬起来,想看看这会儿几点了。
  两点十分。
  我四处转悠,打开一盏盏灯。厕所里,雪白的澡盆在灯光下很是耀眼,水龙头没关严,一滴滴漏水。我伸手去拧龙头,发现水是热的。
  这发现让我又惊又喜。我放了满满一大盆热水,脱个精光,躺进澡盆里。热乎乎的水包围着我的身体,真舒服啊。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是我妈,她想起我来了,告诉我姥爷正在抢救,让我别着急,她的声音有点哭咧咧的,你好好的,好好的别闹,就像我是个小小孩儿。放下电话我回到澡盆里,想接着舒服,心里却不由自主生起自己的气来。许多事混成一团在脑子里乱转,水太热了,应该加点儿凉水。我的手刚放到龙头上,突然间一道亮光一闪,天哪!枪!我的枪!我冲出澡盆,弄得满地是水,差点摔了个仰巴脚。我湿淋淋跑到姥爷屋,桌子的抽屉根本没锁,我拉开抽屉,可里面没有枪,他妈的没有!我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觉得窝囊死了。难道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姥爷根本没枪,原来有,现在没有了。不,这不可能!我顾不得穿衣裳,光着屁股把姥爷屋翻了个遍。衣柜、书橱都翻了,手摸得黑黢黢的,就是没有枪的影子。他能把枪藏哪儿呢?忽然我觉得有个地方很可疑,床底下!我趴到地上,费劲地钻进去,这儿的东西可真不少,一双带毛的大头鞋,一个破脸盆,上面印着些红字,盆里装着一个水壶一个饭盒,饭盒一摇咣咣响,原来是把破勺子。还有一个小木箱,很像放炮弹的。我把箱子拖出来,打开一看全是些发黄的烂文件。
  我气得猛踹几脚,爆土扬尘。我已经成了个土人,干脆一屁股坐到床上。这时我觉得有点冷,伸手去揪被子,就在枕头下面露出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小截管子,天哪!老天爷!这件事真把我弄傻了,是那把枪。姥爷枕着它睡觉呢。
  我拿到了枪,心里直哆嗦,左看右看,把子弹夹卸下来,里面是空的,没有子弹。可我照样兴奋。
  我拿着枪回到澡盆里,水还很温乎,我平躺进去,心里为一个问题感到迷惑:姥爷枕着枪干吗?我双手稳稳地举起枪,扣动扳机,咔哒一声响,好听极了。我连
  续扣动扳机,咔哒咔哒咔哒…………
  枪在手里沉沉的,很有分量,让人不由自主地激动。当然了,姥爷一定是睡不着觉,想起他的宝贝,打开抽屉拿出枪,摸呀摸呀,摸着摸着就困了,就像当妈的抱着儿子睡觉一样。想到这样的情景我心里忽然很难过。
  是我,要把他的宝贝偷走。我把枪慢慢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混蛋,想不想死,我问。没等回答我就开枪了,很好,真他妈痛快。
  我开了一枪,又开了第二枪第三枪,不知不觉我的眼睛有些模糊起来。
  我谁也打不死,我只能这么活着。王继良,陈地理,“口琴”,我爸,这些混蛋,他们欺骗我,我恨他们。可我拿他们没办法。就像我对我妈,我妈对我,姥爷对她都没办法一样,我们谁都没有法子。一滴泪珠落进水里,我知道自己哭了觉得讨厌又恶心。人哪,要是能做主就好了,可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哇!我紧紧闭上眼睛,不让眼泪再流,同时感觉到身体有点飘起来似的。飘啊飘啊,我们在河里游泳,河水像块闪亮的大绸子在眼睫毛上下抖来抖去,太阳底下我和龙生浑身油亮,嘴里喷着水珠,脚底下用力一蹬身体蹿向空中,我来啦!一头扎进水里。
  你们听着,别烦我了好不好,饶了我吧。我不恨你们了,谁也不恨,真的。你们爱怎么活都成,随你们的便,让我一个人呆会儿,洗个澡,求求你们了。
  枪弄湿了,我用毛巾擦擦,小心地放到厕所地上,然后我拧开热水龙头,腾腾的热气渐渐把我吞没。
  半个月后姥爷从医院回家了。又过了一个礼拜,我到109团去当兵。我的生活从此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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