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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余长文与县里有线电视台的女主持人潘小姐已经是熟人了,知道她全名叫潘莉,还知道潘小姐是去年通过考试,竞争上电视台生活栏目主持人这个位置的,潘小姐这段时间自然有理由向他表示自己的兴奋,因为她正在筹备县级有线电视台的第二次谈话节目。
  余长文与潘小姐打交道,起因于两星期前的一个晚上,他从县文工团宋涛的宿舍出来,走过一家卖烟酒糖果的小杂货铺,看见围了一大堆人在那里,街灯昏暗中,他一时以为是出了什么案子。
  余长文当时的心情很不好,宋涛比之过去更加消沉,五一节文工团搞了一次卖票的营业性演出,宋涛经心准备的美声唱法的意大利名曲《我的太阳》,居然被团领导临时撤了,理由是三个外请的小歌星的流行歌曲更受市民大众欢迎。宋涛在一个星期里除了吃两顿饭,从未走出屋子一步,早饭他本就不吃。余长文去看他时,恍若有隔世之感,才一个星期,年轻的歌唱家就瘦得脱了五形,一屋子的烟头和凌乱的铺盖说明了他精神上的绝望。余长文把他一顿披头盖脑的臭骂,说为了给以后的正经文化人留个种子,他也不该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宋涛对他的劝说不吭一声,一直到离开,都没说一句话。因此余长文走在街上心情分外压抑,难道当今天下,他们这种酷爱真文学、愿为真艺术献身的人,真成了社会的多余人了吗?
  看着灯影幢幢下小杂货铺前的人群,他不由自主地迎着走去,他原先最瞧不起在街上扎堆看热闹的市民,把这归结为中国人的懒惰和市民窥阴的恶习。可今天不这样认为了,他愿意那里是一场斗殴,他要去参加,他渴望在拳脚相交中发泄一通从宋诗家里带来的郁闷。
  走进人堆时,看到的景象却不是原先的想象,只见柜台上一台肮脏的彩色电视机在播放着什么,仔细一看,县电视台那个亭亭玉立的主持人小姐居然在主持一个谈话节目,这在余长文的记忆里,可是开天劈地第一回。他一声不吭地站了大半个钟头,直到把节目看完,然后立即拨通杂货铺的公用电话,通过114台查到电视台值班室,接着点名找到了那位在屏幕里伶牙利嘴的主持人小姐。
  “你就是那个主持人?”他对着话筒一点不客气。
  “我是潘莉,”那边姑娘的嗓音珠圆玉滋,但丝毫不能减弱余长文对她的敌视。
  “你的观点是狗屁,”因为隔着电话,没人知道他是谁,他尽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小城人民都爱使用的粗口,“什么女人才是美丽的?我看你的引导全是虚张声势,女人的美当然不是外表,可也不是远大的理想,更不是你贩卖的内外双修达到的抽象的什么统一。女人的美在于善解人意,在于不要总想与男人对着干,在于不要总以为真理永远在她们一边,在于永不固执己见,在于使自己在男人面前更具阴柔,在于使男人更男人。女人不要强调她的社会性,不要强调她的智慧、她的聪明,女人的美在于她的依附,在于她的胆小,在于她走夜路时要尖叫,在于看见老鼠要赶紧缩进男人的胳肢窝,而绝不在于离开男人去打天下,那样的女人不是女强人,只能叫女强盗!”这一段谬论是为梅佳丽而发,他心里清楚,是梅佳丽的出走一直使他对漂亮女人心存芥蒂,“如果离开这一点,”他以政论家的干脆发布声明,“你们的貌似正确的观点都是狗皮膏药,没人信你那一套!”
  想不到潘小姐在电话里相当克制,是职业锻炼出来的冷静,“我其实很同意你的观点,”她的声音一如电视里那样悦耳动听,“但那只是私下里,在公开里我们是宣传舆论的喉舌,我们要注意新闻的导向。”
  “那你们就不要搞这类假模假式的讨论节目,我们男人看了心痛。”
  “那不行,我们不但要搞,还要继续搞下去。能引起你以及其他男人对这个话题的强烈反响,不正好证明我们的节目打动了人心,证明了我们某方面的成功吗?如果你有兴趣,你可以陈述你的意见,我们非常欢迎。”
  “我不在这儿陈述,”余长文出着粗气说,“我要到你们电视台去陈述,可惜你不敢让我去。”
  然而潘小姐的回答出乎他武断的结论:“我们当然敢,下一轮谈话节目,我们可以邀请你来当嘉宾,”她不知怎么笑了一下,“可是不知道先生你敢不敢留下你的真名实姓,和工作单位?”
  余长文突然有点后悔,他意识到刚才只不过是一通胡说八道,其目的是发泄宋涛和他的纯艺术的失宠遮在心中的不散的阴影。他手心出了一点汗,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不适,另一种豪情马上占据了心胸,“好,我就是想到你们电视台去,我叫余长文,在县文化馆领工资。”
  潘小姐在那边尖叫了一声:“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余诗人、余老师?哎呀我大学时候读过你写的诗。我们请还请不来呢!你一定来呀,我们在这儿说好,一旦定了新的话题,我首先就给你们文化馆打电话。我们说好了哟,你不要到时候……出差了哟!”
  余长文对潘小姐的热情报以感动,特别她说她大学时读过他的诗,在现在诗歌跌价、诗人蒙羞的时代,竟然还有一个貌似天仙的女孩子读过你的诗,并且记得住你渺小而平凡的名字。这不由得不让你鼻子里霎时间会漫上一股热流。“我不会走的,”余长文控制住嗓音的一丝颤抖,“刚才,这个……我对你太失礼了,我知道你在电视上那样说可能也是身不由己。请别介意,我是有感而发,其实你的主持还是、还是很不错的。”话一落音,他马上就发现自己也满身是脱不掉市侩陋习,人家一夸你的诗,也不知是真是假,你马上就变了个声调。可是已来不及声明什么了,因为耳机里传来的是潘小姐悦耳的嗓音。
  “那就谢谢余老师的鼓励了。喂,你到时一定来哟。”
  放下电话前,余长文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且慢,”他叫住潘小姐,“你们不是搞的现场直播吧?”
  “当然不是,”潘小姐在电话里告诉他,一个县级电视台,技术水平跟不上是原因之一,另一重大问题是台领导怕现场有人捅漏子,“你想想看,”潘小姐完全成了老熟人似的向她尊称的大诗人交底,“节目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突然一个心怀鬼胎的嘉宾扬着脖子叫一声,‘潘小姐我爱你爱得没商量’,或者‘刘先明的老婆昨晚偷人是我亲眼所见,我就是不满意连老婆都管不住的刘先明,居然还能当我们三百多人的家具厂的厂长’!这不就麻烦了吗?肯定成为全县全省甚至全国人民的笑柄不说,单是台领导及县广播局局长的乌纱帽就要为此而摘掉,所以直播是万万不行的。但又不能不搞,全国各个省会和省级以上的电视台和广播电台都有直播节目,团结和吸引了许多年龄层次的听众,我们是县级小台,我们为了增加收看率,为了把时常讥讽我们县台是‘公社生产队水平’的县里观众拉回来,也必须在节目的参予性和贴近观众上下功夫,所以啊,在我和我们一帮有同样热情的年轻职员的强烈要求下,台领导终于同意搞类似中央台的‘实话实说’栏目了,但不能直播,只搞录播。可这也是我们年轻人的胜利了呀,也是时代的胜利了呀。余老师你说是不是呀?”
  余长文说了“是”,然后轻轻放下了电话,那一小会儿,他心里是舒坦的,为潘小姐敢于与他推心置腹,为她不把他当作外人而将台里的底细都讲给他听。

  从后来余长文得到的反应来看,县电视台第一次的录播算是相当成功,县上的老百姓感到新鲜,那次聊的关于什么才是女人的美,播出后成了多少家庭茶余饭后不断议论的焦点,身材美是不是美?脸蛋美是不是美?或者一定要加上心灵美才算美?而她的心灵对你美了就不一定对他美,你觉得她只美人家不美你就不承认她美,这道算式怎么才计算得平衡……
  余长文星期一上午去馆里开每周一次的例会,开头见面,大家以互相询问为北山之秋音乐会弄到多少钱为主,特别是袁馆长,挨个检查,逐一落实,但大伙儿语调悲枪,神色黯然。
  “唉,”美术干部大罗摇着脑袋做杨白老状,“拉赞助,好比叫化子上街——永远遇不着好脸色。”
  余长文补充:“文化文化,一文难化,找钱最难,挨打最怕。”他这两星期根本就把拉钱之事放到了后脑勺,一是放不下文人这张说宝贵已不宝贵、说不宝贵却还宝贵的脸,二是赵晶轻捷的身影总是在脑海里晃动,他有空就约她去河滩边散步闲谈,占据了大部分业余时间。
  然后是会计陈大姐的一句问话扭转了房间里的气氛。
  “喂喂各位大师,”陈大姐眨动着她的并不可爱的绿豆小眼睛,向左右的文化人们放射着友好的光芒,“你们看没看前天晚上电视台播出的谈话节目?”
  殊不知先前还垂头丧气的人们立刻兴致勃勃起来,陈大姐于是高声向余长文和大罗等几个年轻人发难,“你们心目中的美女到底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胸脯大腿屁股合于大罗画家的黄金分割线,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是美女第一?”陈大姐的三国不敢恭维,远看像皮球,近看似东瓜,仗着姐夫是工商局的副局长,5年前才得以从境况更惨的金星煤矿调进文化馆,她知道自己的身材有点对不起县上这所独一无二的文化单位,所以她总对其他女人的三围天然犯忌。
  “黄金分割当然重要,”大罗有意为难陈大姐,知道陈大姐的胸怀与她的身材一样宽广,从来不轻易生气,因而专门与她顶牛,“大姐哎,三围是美女的基础嘛,胸脯像飞机场上的跑道平坦无遗,大腿是地里的细麻杆,风一吹就倒,那是万万人不了美女的行例啊。”
  陈大姐立即与大罗打开了嘴仗,双方嬉笑调侃,唇枪舌剑,拉赞助带来的阴霭一扫而光
  哈,余长文心里好笑,可见潘小姐主持的那台节目深入人心。又一转念,赵晶算不算美女?没看过她脱光衣服的胭体,不知符不符合大罗的黄金分割,但单从脾气秉性来说,乖乖女一样的赵晶是天下最令人称道的美女,任何男人与她接触,大概都会这样认为。
  不不,他心里一惊,为什么是任何男人?她只做我一个人的朋友就行,我不要其他男人碰她。
  我这是自私,他又笑了,可感情就是自私的,没有谁把自己心爱的东西——特别是心爱的人——专门要贡献出来成为社会的财产,没有!这就是人类。
  玩笑开完了是领工资,县上财政年年困难,弄得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余长文所在的文化馆,以及文化局下属的图书馆、博物馆、再加上没被撤销的文工团,除了没有奖金不说,每月的正工资也只能拿到百分之七十。
  拿着300来块钱走出文化馆办公室时,袁馆长又追着他的后脑勺喊了一嗓子,叫他下星期一定要跑来几个钱的赞助。平常听到这声音他会心烦,但现在却不觉得有什么煞风景,心里却是少有的开朗。
  有点意思,他在走回偏殿的宿舍时想,看来去电视台漏一下脸不是白去,至少可以让人们听到一点新鲜活泼的声音。

  又过了一星期,潘小姐正式到文化馆来给余长文选参加第二次录播的邀请书,他猛然间有一丝紧张。哈,此事越弄越真,看来是得有所准备了。
  其时,他在等赵晶正等得百无聊赖,刚去大罗的画室里打听了一下拉赞助的情况。大罗近一年钱包看涨,已买了一部12000元的进口本田摩托车。余长文私下问其秘诀,大罗说是画一些俗里巴几的西洋人体油画,县里那些结婚的小青年装饰新房爱用,300元一张,大罗一天可以画两张,匠人的活儿,难不倒美术学院油画系正规毕业的大罗。余长文问他认不认识一些厂子的头头,大罗更加来劲,说那几个厂子呀,几年前就都请他帮忙画过五讲四美两个建设等等等等的宣传广告,他跟那些厂子呀,铁哥们儿,叫他们今晚把裤子脱下来给他穿,他们不敢拖到明天。又向余长文夸口,说是袁馆长分给他的几千元赞助款已经落实,后天就去一个厂子落实。
  “再多拉几千又如何,”吹到精彩处,大罗越发得意,“还不是我一句话的小事。”
  余长文眼睛闪亮:“好哥们儿,”他大叫,“那就拜托你了。”
  大罗不笑了,脸色变得警惕:“等等,什么事?”
  “你从你的黑名单里分一个殷实大户给我,让我也完成我的赞助任务啊!”
  “我?”
  “不要保守,事情完成,我一顿好酒感谢,全县好饭馆由你点,我皱一下眉头不姓余。”
  殊料大罗马上就变得小气,强调他其实也无把握,那些厂子,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到时有无银子还不敢打保票。余长文由此明白大罗是在吹牛,遂从他的画室退出。
  走到大殿前沿,迎面就撞见了潘莉高挑的情影,余长文从电视屏幕上早就认识她,而潘莉一张口也喊出了“余老师”三个字。
  “你就不怕叫错了吗?”余长文问,“你凭什么认定我就是余长文?”
  潘莉很活泼,笑声在大殿的挑角上缠绕,“那还用说吗,你气质非凡,一看就是大诗人呀。”
  这句话说到余长文心里去,对潘莉的好感增加了几分。
  两人都做出欣喜状,互相握手。潘小姐看来是刻意打扮过的,紧身卡腰的浅色时装,西式短裙,裙沿下的小腿修长,肥瘦正好,丰满的胸脯不像是假的,脸庞很白,不是抹了过多的粉底霜的那种白,而是天然的健康的白色。这一点比赵晶强,赵晶脸上的皮肤不如潘小姐细腻,余长文不用为赵晶护短。
  可潘小姐身材再好皮肤再白与他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他的赵晶!
  想到这,他嗤地笑了一下。
  潘小姐笑眯眯地审视他,也不问他笑什么。
  此时距下班时间只差半个钟头,为了避嫌,不让馆里馆外的长舌妇觉得他经常把稍微长得可人一点的女孩子都往自己的小屋里拉,余长文把潘小姐带到二殿后面的长廊旁边去闲聊,那里有一阵阵凉风吹来,比进自己的旧宿舍里闷着舒服得多。
  他们的谈话很轻松,微风吹着也让人惬意。潘小姐礼节性地再次赞美了一番余长文过去的诗作,余长文报以对她那天主持的谈话节目谨慎的夸奖,潘小姐一看话题到了自己的事情上,立刻说,十多天里,有好些男女打电话到电视台值班室和台领导家中,要求再接着一个一个题目地聊下去。所以第二次谈话节目决定在这个星期六搞起来。她到文化馆来,就是亲自向余老师下邀请书。
  “这一次是什么题目呢?”余长文问。
  潘小姐谦虚地说自己脑子不灵,但她给台里的哥们姐们儿说,至少要坚持一点,那就是:要搞就搞热门的,不痛不痒的不要。
  “比如说第一次的谈话题目吧,”她告诉余长文,“我本来想出来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才风流’,这题目肯定更有号召力,可台长一看吓了一跳,说你这不是存心让我解甲归田嘛。”
  余长文立刻发表意见:“好个官僚台长卜风流’只是一个中性词,看你怎么用,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我知道过世的毛泽东主席有一句诗里写着‘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毛主席当时是赞颂千千万万个人民群众的,他都居然敢用‘风流’这个词,我们是谁?我们是毛主席创建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的中国人民,我们为什么不能用毛主席都能用来赞颂人民群众的词儿?”
  潘小姐拊掌大乐,为余长文的机敏和睿智,她接着叹了一口气:“我也搬了许多道理,只是没余老师那么尖锐,可是台长不为我的巧舌如簧所动,坚决否定了我那个过于暧昧的‘风流’词汇,录播时话题就变成了‘什么样的女人才美丽’。而这次,我向台领导汇报,我们一帮年轻编导创议出的新一轮的话题是‘男人是否活得累’,这也是直接受到你那晚那个不客气的电话的启发。我预计这个话题会创造一个新的收视纪录,也算得上是上一个话题的姊妹篇。余老师,据我所观察到的周围,县城的大部分男人在年轻妻子拧着耳朵的指挥下都活得很累,可他们不是没有大男子主义理想,他们连做梦都在幻想着复辟,期望有朝一日太阳从西边出来,过去男人当家的大好时光重复再现。包括余老师可能也有这种潜意识。”
  余长文笑了:“何以见得?”
  “那晚那个电话还不说明问题吗?”她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眼睛。
  余长文挠着脑袋非常惬意:“假如是直播就好了,我的无遮无拦的阐述会为你们多拉回五千个观众。”
  潘小姐摊手耸肩,不经意间就带出一点影视里舶来的欧美女人的风范:“哦,那是不可能的,为了保持新闻传媒的纯洁性,我们总要在录下来以后动一点修枝嫁果的手脚。可即使剪去一半,播出时你还有一半的观点可以出笼呀。”
  余长文想想,只能如此,而且能有一半的意思通过电波和画面传达进观众的耳朵和眼睛,这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潘小姐的表情一下很正经了:“余老师。”
  余长文看着她:“不要搞得这么严肃嘛,说。”
  “给你商量一件事,”她说,表情并未因为余长文的不要她严肃就显得松弛,“为了避免冷场,保证我们的讨论能进入到一种白热化的程度,我们对所请的嘉宾一般还是要作一些分工的。”
  “分成正反两方?”凭余长文的聪明,他—下就明白了,“一方革命人民,一方反动派?”
  潘小姐嘿嘿笑起来,她的笑里似乎有一丝狡黠,可余长文并不觉得讨厌,反而认为就是这一丝狡黠,令潘小姐的面容更加生动。
  “我上次已经知道你的基本观点,”潘小姐愉快地说,“你看是不是这样,你就当强调男人是太阳的发言者。”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反面观点,我来充当大受正派人士围攻的反动派?”
  “余老师你就爱开玩笑……好吧,就叫反方,在辩论中,正方和反方的称呼都是中性词。”
  “如‘风流’一样?”
  “对”
  “好吧,做反方正合我意。”余长文当仁不让,并且潘小姐这样的风采女性请你当反动派,那都是能随便拒绝的吗?余长文感到他在漂亮女性面前又一次缺乏反抗精神,然而他乐意做一次投降,顺着令你愉悦的女人设的陷阱往下滑,即使下面是没顶之灾,那也是一次温柔的失败。“并且我还要把反方的道理讲得十分极端,”余长文向潘小姐保证,“让围攻我的正方斗士全部落荒而逃。”
  潘小姐拍着手,不知她的一脸天真是不是装出来的,不过即使是装,也使人如沐春风,浑身轻快。
  “啊呀太好了,”潘小姐说,“我们在讨论中就是需要这种极端!我都预见到了星期六的节目现场了,那一定是非常有水平、非常激烈、也非常兴味盎然的一次成功的节目!”
  正说到兴头上,一个姑娘的影子顺着长廊左侧的夜来香花架飘然而来,潘小姐先看见,随后她停止了兴奋。余长文跟着她的眼光转到长廊左侧,才看清来人是一个姑娘。
  “赵晶?”他略微有点意想不到,接着忆起了是自己要她赶来的。
  赵晶甜甜地笑:“余老师。”当着外人她都尊他为师,尽管他曾要她一定叫他余哥。
  先前自由自在女性味十足的潘小姐,一下变成了公事公办的电视台女职员,“余老师,”她的声音不含一点工作之外的味道,“我还要到建设银行、县妇联去送请帖,告辞了。”
  “我们再聊聊,”余长文很大度地拦她,“我们是朋友了吧?”
  但潘小姐绕过他,笑吟吟地向他挥手,也向赵晶点了点下颏:“再见。”
  直到潘小姐的背影转过花圃那边的偏殿不见,他转回头,才发觉赵晶好奇地一直在打量他。
  余长文问:“怎么了?”他摸不清赵晶脸上的虚实,仿佛似探究,似怀疑,又似不满意。
  “余哥认识她?”
  “老朋友了。”潘小姐离开的一丝惆怅还在心里缭绕,余长文的感觉被潘小姐拉走还未完全回归丹田,而赵晶的问话听起来是不是有种谴责?这就是一个发火的理由了,余长文回过神,立刻补上一句,“而且是比你认识还早的老朋友。”哼,偏要叫你心痛,我要检验你是不是一般女人那样的醋坛子。
  赵晶拍着手跳着蹦了一下:“这么有名的主持人,她她、她都……”
  “她都怎么样?”余长文逼上一步,直瞪着赵晶。
  “她都对余哥这样恭敬,这样礼貌,我简直高兴得很哩!”
  余长文端详着她,怕姑娘是说的违心话,“我和这么有名的女主持人一起玩,你心里不别扭?”
  “我别扭什么呀?”赵晶由衷地喜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说明余哥你好伟大。而我这么样的小蠢才,比那个主持人差远了,余哥都让我做朋友,我真是喜欢得都说不出话了哩。”
  余长文看出她绝对不是表演,绝对不是说假话,赵晶没有表演的天赋,她的水晶样透明的心一眼就能洞察。一股甘甜的流水从余长文心里淌出,与赵晶在一起,烦恼会变成开心,而开心会变得更开心。
  如果不是白天,不是有文化馆的人不时进出,余长文真想抱着赵晶亲热地拍她的肩。这小妹妹,太令人轻松了,太让男人怜爱了。
  “我中午就给你打过电话,让曹大爷转告你4点钟来的,”他当时没有在电话上等,而是叫对方尽快转告,宣传部的刘科长要找赵晶到县委去一趟,“你怎么这时候才到?”他向她伸伸手腕,表盘上的指针已将近6点了。
  “曹大爷半个钟头前才给我说的呀。”赵晶一脸吃惊,“我那时刚走出车间,一听到,立马就一路跑来了。”
  余长文不再多说,曹大爷是答应过一定亲自给赵晶传达到的,但说是这样说,他哪能随随便便就离开大门口往厂区里乱跑,还不是叫路过的女工帮着给赵晶带活。看来今天去城外登山野餐的计划告吹了。
  余长文取下腰间别的BP机,递给赵晶:“拿着。”
  赵晶直往后退,仿佛要她抓的是一条蛇:“不不不,余哥你有用,我一个小工人的……”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余长文故意虎着脸,“你要惹我生气吗?”
  “不。”赵晶不争了,低着头,两只手掰着指关节,‘”可是,你比我有用处。”
  “我的最大用处就是想你的时候,一呼你你就知道。”
  赵晶抬起脸,阳光灿烂,真是一朵青春的含苞乍放的花蕾,看着叫人爱叫人怜。“余哥……”
  余长文心底的某种欲望又在蠢动,他感受到了它的强烈冲击,他很清楚,只要自不想把持它,它随时随地都可以像野兽一样破栏而出,如果他想要赵晶脱衣服,只要他说一声,赵晶不会犹豫一秒钟,这一点他有绝对把握。但是不行,虽说与梅佳丽分居两地,但意识深处,他其时还在想她,他们还是合法夫妻,他在小城是名人,他如今已不把面子看得很重,然而没有面子也不行,人家会说,那个作家堕落了,这要比说一个小工人堕落了要严重得多,因为诗人是知识和良知的代名词啊。
  BP机别在赵晶腰上,她甜甜地看定他:“余哥,我就是飞在天边,也不会跑出你的手心了。”
  “好,”余长文拍了一下她的肩头,赶紧又退一步,看看四周没有其他的人,心里才稳住了。“那我们就,在一起了。”谁知道呢?他对这句话其实内心不能肯定,赵晶比他单纯,一副要爱就爱到死的模样,可他比她多经历了生活的磨砺,他的心地已没有小姑娘水晶一般的单纯。
  “那,”他忽然决定,“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电视台。”
  “好呀!”赵晶再一次蹦起来,“原来主持人是请余哥去电视台演节目啊!”

  接着是今天,星期五下午3点钟,几位嘉宾和受邀的群众鱼贯进入演播厅。
  赵晶属于受邀群众之列,是余长文后来特地在电话里向潘小姐推荐的,谎称她是厂工会的宣传干事,厂里思想工作的需要使她也能来听听最好,潘小姐当即用电话向丝绸厂发了通知,因此他们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坐在了一个演播厅里。
  赵晶的座位在下面五排弧形人群里的第二排中间,崇仰地望着与主持人一起坐在被环形人群围绕着的台中央的余长文。她今晚特意穿了一件大红镶金边的薄呢小马甲,套在藕绿色的小短裙外面,格外地抢眼,进演播室以前她抓住最后的说话机会向余长文悄悄耳语,“我是为余哥穿的,我觉得这很像一面小红旗。”
  “穿这么厚的衣服,”余长文关心地问,“不嫌热吗你?”县气象台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气温是32℃,可他感到实际热力起码有35℃。
  “不。”赵晶用力摇头,“这是为余哥的胜利打出来的红旗,余哥要成为这次节目的明星,真的哩。”
  “那可不一定,我要说的都是信口雌黄,都是不利于你们女人的大道理。”
  “我不管,你随便说什么,我听着都是对的。”
  余长文心里一阵热,这小女子,乖起来像一个毛绒绒的小动物,你总是想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将五指插进那温暖的皮毛,感受一种令人心悸的暖意。
  坐定后,为克服在十多盏聚光灯照射下的一丝儿紧张,余长文做出一副老练的模样,音响师叫他试话筒,他故意学着中央台那位著名体育播音员流畅的音调飞快地说道:“各位女士各位男士海外侨胞港澳同胞,今天我们是在伊丽莎白体育中心向大家实况转播世界女子排球锦标赛……”引来观众席上一阵佩服的笑声。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用眼光环视左右,小小的县级有线电视台,所谓的演播室也像一间普通的小学教室仓促改造而成,显得挤促而寒酸,但主持人潘小姐肯定兴奋,她两颊绊红,眉眼精致,一身藏蓝色的西服套裙,脖子上翻出洁白的衬衣尖领,细心梳卷过的刘海像通了电一般,一直在微微颤动。
  20多分钟后,灯光调好了,摄像机位架好了,各种注意事项也由台领导向嘉宾和群众反复交代了,只见大胡子导播学着西昌卫星中心发射导弹一般念着倒计时“五、四、三、二、一。”猛地把手一挥:“开始!”哗哗的掌声就拉开了谈话节目的帷幕。
  “观众们,你们好,”这是潘小姐在对着镜头讲开场白,余长文这才注意到,离开了生活中的人而对着镜头前虚拟的景象,潘小姐激情澎湃,似乎换了一个人,这大概就是主持人的特殊功夫。“北山县有线电视台生活栏目又来到您的眼前,今天我们的谈话节目所要讨论的话题,相信是许多普通男女都很关心的,这就是‘男人是不是活得累?’大家都知道,我们中国的文化背景使男人自豪,也给男人压力。今天的主旨是谈男人,但我们的嘉宾里除了文化馆的著名青年诗人余长文老师和其他一位男士以外,还特别邀请了几位女士,希望大家站在不同的角度看男人,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潘小姐转回头,殷勤地一一介绍另四位嘉宾,他们是一男三女,在比例上形成阴盛阳衰,让女同胞在心理上先就占了优势。余长文在台下的准备会上就认识了要与他“作战”的那三位女士,一个是县妇联的张主席,一位是县师范学校的文科教师冯淑云。再一个什么女企业家。余长文对张主席没啥好印象,举手投足嗯嗯哈哈的,端着县级小官僚的作派,好像天下女权运动的发展大势都操在她手上似的,真是井底蛤螟没见过大的天;冯淑云显得有教养一些,话不多,电视台邀请嘉宾吃中午饭时,余长文发什么出格的论调她都报之以微笑。女企业家一看就是个简单之辈,做出一付每天都见大世面的派头,结果在人人都用纸巾揩鼻涕的时代,她还用着一条花手绢抹嘴。从这一点上余长文就很轻松,他觉得让这样三位女人来当他的对手,他这个“反动派”保证能打胜仗。
  “我们这个节目是聊天的场所,”潘小姐还在讲,“所以,今天大家不必拘泥,不用太理论化,都以平常人平常心来发言最好。”她亲切地转向嘉宾,“哪位嘉宾先请?”
  余长文想来个先下手为强,刚要开口,张主席抢了先。
  “我在群团组织工作,啊,也就是妇联,这个妇联是党领导下的妇女同胞自己的组织,”张主席字斟句酌地,力求严密,不出政策上的纸漏,“当然我在妇联负一定的责,平时我们也研究各种妇女活动动态,啊,阅读各种妇女情况材料,我想我对、啊、这个关于男人的话题,应该是有发言权的,是不是?”
  狗屁,余长文心里不屑,那你每天都看报纸,看《人民日报》社论,你就对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工作也有发言权了吗?全是废话,录像完了后得提醒潘小姐,编辑片子时一定得将这一段剪去。
  “首先,”张主席散淡的眉毛忽然全体总动员,聚成了两个黑黑的军团,像要对敌人发起冲锋了,“妇女的懈放,是衡量整个人类解放程度的天然尺度,啊,这是马克思他老人家早就教导我们的:‘妇女要顶半边天’,啊,这句话也是我们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多年前教导我们的。两个伟人的语录说明了什么意思?啊,说明了妇女只有参加社会化的大活动,占领过去曾是男同志独霸天下的那些领域,啊,才能达到自立、自尊、自强、自信的地步,是不是?才是人格上、精神上真正的与男同志的平等,啊,才能消灭对妇女的歧视、才有妇女的真正的独立和解放,是不是?”
  “对对对,”想不到女企业家已在大声支援了,看她那种迫不及待的样子,肯定早就与张主席是朋友。“张主席讲得非常好,非常英明,非常是真理。我再补充一句,从张主席的意思引伸出来,我觉得今天讨论的题目本身就是个错误,什么‘男人累不累’,太过时了,封建味儿太浓,这个问话本身就有问题,它首先就把男人放到高于我们女人的地位上,我们女人不累吗?我们就没有想要大声倾诉我们的苦恼的时候吗?我对这个题目不感冒!”
  余长文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双手紧紧抓住桌沿,女人的话一落音,他霍地一下伸直了颈子,不料冯老师比他还快,抢了他的先。
  “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冯老师貌似平和,但只要听一会儿,她话里的锋芒就暴露无遗,“成功的男人比较累,身心都累,但可能身体的累更多一些。失败的、平凡的男人,应该主要是心里累,也就是精神上累。特别是一个男人,在家里不如老婆——老婆事业上的成就可能比他高;在外又没有朋友——没有精神上的朋友;自己在事业上又没有目标,这三样占齐了,肯定就活得很累。但是话说回来啊,男人累,女人也累,男人在外边成功了,回到家就像回到了港湾,女人在外边成功了,回到家照样要干活,所以,女人更累。”
  “不对!”余长文迅速逮着插嘴的机会,他在战前过低的估计了女人对手,如果他不主动一些,他必败无遗。“我认为,在现代社会里男人确实很累。原因呢,是传统社会里赋予男人的社会责任一点没有减轻。一般来说,男人不在事业上累,就会在家里累,都很累,我认为就是这样。特别是市场经济来了,男人要对付市场经济带来的一切冲击。比如我本身是搞创作辅导的,国家事业单位,财政拨款,不愁吃不愁穿,哪怕你全中国普遍贫穷,我自己可能还在中上水平,一点不觉得生活有什么压力。但后来一眨眼就变了,事业单位也得自己挣自己的奖金,不然就只能领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什么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以文促文,以文养文……花样可多了,归结到一个字,找钱。这时压力就大了,社会地位比起经济较好的行业来,也是一落千丈了,你的内外环境都不安稳了。女人下岗挣不到钱回家可以专搞内务,人们觉得天经地义,男人下岗了不想法挣钱就会被人指责为窝囊废,社会就是这个道理。男人走运时比女人风光,男人背运时肯定比女人受累,这是相辅相成的。男人没有施展身手的地方,似乎体力上就会付出少一些,但心理和精神上所承受的压力,却更加大得不得了。一个社会、一个家庭确有分工不同,不过,在当前这个阶段,我说,还是做一个男人更累。”
  “累与不累,这是个挺实际、挺具体的问题,”冯老师讲课一样大度地微笑着,“但也可以说是相当理论化的问题。看你怎么对待。我有一个朋友,一次骑自行车上街,突然后边过来一辆汽车挂住了他,把他带翻了,他从地上爬起来,自己扶起自行车,哈哈大笑,说,‘又捡了一条命。’这个例子很特别,也很典型。从生活的角度来说,可以说是兴趣和心境决定你累不累。像我那位朋友,他决不是自我解嘲,而是一种境界,所以,遇到很多困难他都能轻易化解,他总是不显得累,而且随时都过得很愉快。如果我们对生活持一种正确的态度,对累与不累这样的问题选择一种恰当的方式对待,我们就会驾驭生活,而不被生活压倒。”
  潘小姐适时插言:“这个故事讲得好,很有味,亦深亦浅,可深可浅。其实我们这两次讨论的话题都含在这个故事里了,那就是作为一个男人,或者就是作为一个人,如何寻找合适的人生位置,以及如何理解自己的人生价值的问题。人生的追求、人生的目标有很多,有了这些追求和目标,人才会感到自己活着的意义。可是也因为有那么多的目标和理想要去实现,所以就会有累与不累的问题,就会有角色的定位问题。”
  余长文没找到继续进攻的突破口,而且对温文尔雅的冯老师,他也得有一点谦让。于是冯老师趁机微笑着又在发言了。
  “对于咱们今天的话题,”冯老师说,“就这个场合而言,我觉得累主要是一个心理概念。也就是在你的意识里,在你的价值系统中,你的人生追求和你为此付出的种种代价是不是符合你认定的恰当比例,你觉得付出与收获很均衡,就不觉得累,如果你尽是付出而得不到任何回报,你肯定觉得疲惫不堪。”
  妇联主席始终不忘为女人说话:“现在的男人与女人都累,比如我一个同事,她回家要接孩子、买面条、做饭等等,作为女人她肯定也很累。”
  “真要分得很清的话,”余长文现在不客气了,想打断她就打断她,“我说肯定是男人更累!我接着开头我的话,那就是男人的累来自于传统的社会观。至少在中国,女人可进可退,干得好,可以做女强人、女名人;退则可以回到家庭,做贤妻良母。不管从哪种角度,女人的选择都很多。男人则不然,他必须做好,如果没有社会地位,不能光宗耀祖,给妻儿带来优裕的生活,就抬不起头来。所以,说到底,在社会观念没有完全转变之前,在还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心理盛行前,男人确实是很累的,这种累不能只靠调节心境来改变,因为它是外力作用的结果。”
  一个观众大声声援余长文:“这位余先生讲得好,确实有的人说男人累什么啊,男人很硬的嘛。其实男人的硬是玻璃,一敲就碎。女人倒是很软,软得像橡皮,掰都掰不碎。男人为什么会碎,就是社会对男人的压力太大。你们听社会上流传的那些顺口溜,比如什么一等美人嫁老外,二等美人嫁港台之类,还有什么新三从四德之类,都是对男人巨大的压力。女人们要求男人什么都好,什么都会,什么都有,什么都干,男人能不累吗?真的,要我说,男人在现实生活中很可怜,别看有那么多桂冠戴在男人头上,男人已经不那么光亮了。现在文艺作品中有一种怕老婆的男人形象——女人一发怒,男的就哆嗦,这不就是男人在现代社会中困苦不堪的写照吗?”
  余长文大声喝彩:“讲得好,我为这位男同胞的有力阐述喊三声好。”
  可是没容他继续得意,男人的阵营里马上杀出一匹黑马,这是一个油头粉面的奶油小生,没理由不相信他活得正顺畅。
  “可能我们这代人一生下来就生活在男女平等的背景中吧,”奶油小生说,“我不觉得男人有特别的优越,也不觉得男人有特别的压力。作为一个有志气或有事业心的男人,如果你确实想在社会上闯一闯,可能会是很累的,特别当你暂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的时候,你会更累。不过我总觉得累不只是属于男人的概念,大多数的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累。所以,有的男人在外边工作比较累,回到家就回避或拒绝干家务活,我不赞同这样。我是自由职业者,妻子比我还能干,我情愿多做些家务,我不觉得这有多丢人。”
  余长文立即凑向话筒,语合不屑:“刚才这位男士发言很大度,”余长文说,“主旨是谈男女平等。我很赞同男女平等,在理论上我们早就进入了男女平等的时代,男人能干的女人都能干,女人能干的男人也必须干。可实际上,无论是在发达国家还是在发展中国家,男女的社会地位和角色分工都远远没有跳出传统的框框,离所谓的理想状态还差得太远太远。我主张正视现实,而不是空谈理论,空谈只是自欺欺人。具体到男人这个角色上,他的社会定位、他的角色义务和他的历史责任,都不可能与女人平等,这不完全是由我们在家庭中的夫妻关系或家务分工决定的。总的来说,男人在当代社会所承担的角色义务还是比女人要多,因此相应地,男人在精神上和体力上确实比女人活得累,最明显的例子是,女人可以不必强求事业上很杰出,而男人就要拼命地挣钱,争名誉,争地位,至少要让自己觉得自己确实是奋斗过了,不仅中国如此,在其他许多国家,男人都要为成功两个字付出许多许多。”
  在余长文发表滔滔宏论时,张主席一直在怪异地盯着他看,她可能没料到这次讨论会的理论水平会被提得这么高。她平常开的会不是这样的,她与她的手下干部以及工作对象开会时,所说的大都是婆婆妈妈一根针一条线的具体事情。她现在在绞尽脑汁,她也得拿出一些道理来,以不辱一个县级妇联主任的崇高身分。
  “请听我说两句,”等余长文停下来喝一口水的时候,张主席回过精神,赶紧发起第二次出击,“我听了半天,姑且承认你们说的男人的累。但是——请注意这个但是,啊,男人的累,只有一半是社会给的,另一半全是自找的,啊。别人给的累,就是你们说的社会赋予男人的那种角色义务,比如男人要养家糊口啊,男人要事业成功啊,男人要胸怀博大啊等等,这样的累是无法逃避的,啊。可是,”张主席斜了余长文一眼,得意地提高了声调,“男人另外的一半累纯粹是他们自找的,而这种累往往是无聊和无意义的,啊,比如唱歌、跳舞、喝酒、赌博、搞阴谋诡计,这并不是你们男人必须做的,可男人偏偏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所以我说,啊,累死也活该!”
  观众席上的妇女一阵哄笑,甚至有个尖嗓子在里面喊:“张主席说得好,那种男人累死都活该!”
  余长文激动得都站了起来,但潘小姐适时地向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他醒悟过来,立即坐下,嘴里随即连珠炮般发起了反攻。
  “张主席的水平让我们领略了什么叫哲学上的‘偷换概念’,”余长文尖刻地指着她,“不过我也顺着她的错误往下走一走,张主席的意思是男人把干坏事的权力都包揽尽净,所以男人才比女人累。那么请问张主席,中国监狱里拘禁的那么多卖淫贩毒偷窃杀人的女犯,难道都是从外国买来的人口?反革命‘四人帮’的首犯江青,难道不是女人倒成了男人?”
  张主席一脸煞白,呆在座位上。
  余长文穷追不舍:“请张主席说啊,你说啊。”
  冯淑云大度地插进来,她说话不紧不慢的样子,一幅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但眼光里却没有一点柔情。
  “请两位同志不要感情用事,”她说,“这不利于我们讨论的深入。其实据我所知,社会上大男子主义思想不是没有,而是有相当市场的,有的人就公开说过,男人是太阳,女人只能是月亮,那意思很明显,男人就是社会和家庭的中心,女人只居于从属的地位。既然男人自己都把最重的担子挑到自己的肩上了,那么男人累了,还好意思向女人抱怨吗?”
  余长文一时不能反应。妈的,他想,表面温和的冯老师,却出人意料地砍来这一刀,这个问题还真叫人费脑筋。
  冯淑云的助阵救活了仿佛已经死去的张主席,她的胖脸上一下子放出了红通通的光芒。
  “冯老师的道理说得太有力量了!”张主席大声欢呼,“男人自认为自己是太阳,这是明显的唯我独尊,啊,比如我偶尔听到县委机关里有的男同志跟同事吹牛,说‘昨天晚上我老婆又给我端洗脚水了’。这算什么,啊!现在不是刀耕火种的年代,女人完全可以比男人强,是不是?比如我是高中毕业,现在却是领导干部,我丈夫研究生毕业,现在却只是县科委的一般科技人员,我在单位里承担的义务就比较多,啊,我比他累。于是我丈夫尽可能地包揽了家务事,煮饭啊,洗衣啊。要说端洗脚水,也是他给我端。”
  下面一阵哄笑,余长文眉头皱紧了。
  “这是为工作而端,”张主席得意地一挥手,“为事业而端,啊,他是要让我有更多时间和精力投入我们的四个现代化。啊,所以我们生活得很和谐,很自然,他根本不觉得矮我一头,啊,我也不觉得高他一等,是不是?我们仅仅是生活分工、工作性质有所不同,人格上却绝对平等。所以我认为,一味感叹男人累,仿佛女人天生都在当女皇,男人一累就赶紧弄出来讨论,而女人累死都没人同情,这是对女人最大的不尊重。”
  女企业家也来了劲,立即补上一句:“这是中国男人的虚伪性的表现,是男人在打肿脸充胖子!”
  “对,”张主席再次说话,并对自己阵营里的生力军女企业家投之以感激的一瞥,“妇女参加社会活动,做起来其实非常吃力,特别是在商品经济发展的今天,啊,工作压力更大,社会问题也更多。有时我要调解一对夫妻的矛盾,那硬是没有白天和夜晚。而我的家,就成了我真正的港湾。”
  “你在家里是太阳了?”余长文讥讽地问。
  “啊,我觉得我在家里就是太阳,我不用看丈夫的脸色。我如果工作不顺心,回到家心情烦躁时,我可以发火,丈夫也完全能够体谅。啊,所以,我要毫不惭愧地说,我们家里有个好丈夫,我们过得很和谐,他从来都充满微笑,他从来没说过自己很累。”
  余长文逮住她歇口气的机会,将自己的语言军队杀了进去。
  “可你真正问过你的丈夫吗?”他说,“你知道他在他真正的男朋友圈子里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你知道他醉后吐的真言吗?你给过他自由批评你的机会或条件吗?什么‘他根本就不觉得矮我一头’。你的丈夫其实活得最累,累得连个发泄自己怨气的机会都被剥夺了,所以我最为他感到悲哀。”
  张主席鼻子都气歪了:“你胡说,我可以找出很多像我的家庭一样的例子,在我们国家,男女平等,说男人受欺压,说男人累,就是不正确!这是挑动男人斗女人,挑动群众斗群众,我反对!”
  “文革遗风最好不要在这里亮相,”这一次余长文不生气,反而破颜为笑了,“如果爱好给别人下政治定义,请不要在这里,这会把你的形象播出去,你们妇联的女大众们不一定会喜欢你的。”
  “你你这个同志……”张主席气得够呛,急切间居然说不出话。
  潘小姐笑微微地适时打圆场,“今天的话题是历史形成的,”她向双方摆摆手,以止住已经站起来的余长文,“我觉得可以从两种角度来看。从文化性来说,中国历来存在一种男权主义,男人是天,男人至上,所以男人是家庭和社会的中心。这种观念在今天仍然存在,从社会性的层面来说,男人承担了许多的社会责任,以致形成那种‘我操劳,我很累’的心态,因此余老师刚才的话是对的。”
  余长文长舒一口气,潘小姐不错,至少在引导话题上,对男人没有偏见和敌意。
  可潘小姐的话锋说转就转,弄得余长文一时没了脾气:“可是,”她说,“在现代社会里,女人承担的社会责任越来越多,大家都忙,都有追求,所以,我觉得在家庭中不要有太阳,而是应该寻求和谐。我们可以用太极图来表示男女关系,那是一种特别富于动力的和谐关系。当然,我们的话题来自传统,来自传统文化中的角色意识。中国文化对于男人的基本要求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人最好当皇帝,实在不行了,也得弄个宰相当当。这种角色定位赋予男人极大的权力和想象力,它迫使每一个男人都去做梦,梦想自己成为金光灿灿的太阳,这种角色观念的基础是农业自然经济。即使在工业社会里,它也有现实合理性。但是在日益信息化的今天,社会分工的差异已经明显缩小,这种角色定位还应该存在吗?还能够保持它的合理性吗?我们要讨论的就是在现代社会中,男人女人的角色定位已经日益趋同的情形下,累的还只是男人吗?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具有现实感的话题,它既不是封建意识的延伸,也不是男权主义的死灰复燃,而是当代人如何寻找最合适的人生位置、及最佳的能量发挥方式的问题。这对各个阶层的男人、女人都是需要的。”
  嘉宾席里唯一的那位男士发言了,他是余长文的支持者,在录像前划分正、反方时,这个来自水电局的小科长就坚决要当余长文的战友,“从宏观上讲,”小科长说,“我认为男人应该争取累一点,一个家庭里,男人不干事业,不比女人强,那是很奇怪的,那不是男人,那纯粹是太监。”
  余长文颏首称是,这家伙说得不错,虽然有尖刻之嫌,但很有力度。
  可没想到科长的下一句话出来,马上就把余长文钉在惊愕的木桩上。
  “不过,”说这话时,小科长还看了一眼余长文,眼里似乎带着一丝歉意,“话又说回来,如果女人确实很能干,家里家外的事业都搞得很好,那么……那么男人做个助手也未尝不可。比如说,假设我的老婆很能干,我就愿意做个月亮。我不一定非当太阳呀,当太阳好累啊!”
  妈的货真价实的大叛徒,余长文觉得脊梁上微微冒汗,现在的人以当叛徒为荣,特别是在行政单位里领工资的人!
  “可我不想太累的要求没有现实的可能,”科长的话峰回路转,再次让余长文丧失了判断力,“我老婆除了打麻将,别的方面并不能赢了我,所以我觉得大多数地方,还是应该男人做太阳。然而一做太阳就累,这种累你无法逃避,社会就要求你累,你该累,或者叫你累得活该,所以一句话,还是男人更累。”
  余长文有了醍醐灌顶般的舒畅,情不自禁地大鼓其掌:“好,向这位同志致敬,他的发言言简意赅地说明了问题,女人的骨子里有一种庸懒的天性,不是谁不要她们当太阳,而是她们自己当不了太阳,不是谁不要她们累,是她们自己就不想累,所以男人的累就是必然的了。”
  冯淑云咬了咳嗓子,又准备发言了
  余长文看着冯淑云,脸色有点恍忽。冯淑云向他笑一笑,但余长文不敢掉以轻心了。这位态度最好的女士,说不定是最暗藏杀机的枪手,她的战术是棉里藏针,门后暗器,他可不能小看她。
  “其实,”冯淑云说,“女人有女人感知事物的方法,除了体力外,女人并不比男人差。男女在社会中或家庭中,就像是旅行中的伴侣,如果你身边有一个总是自视比你强的旅伴,那么你肯定高兴不起来。所以,我不想说男人是不是太阳,男人是不是更累,我只想说,我愿意男人杰出,但不愿意男人主宰一切。”
  观众席里一位戴眼镜的文秀男士高高举起手,嘴巴还不停地无声地张合著,潘小姐把一只无绳话筒递给他。
  “我想,这位女老师的话有道理,”眼镜原来是个女权主义的附合者,余长文拿不定主义应不应该肯定他是冯淑云的一个血缘亲戚。“说句老实话,”眼镜才说了不到两句,嘴角两边就出现了螃蟹吹出来的那种白沫,“在现代城市和部分经济发达、妇女解放程度高的农村,恐怕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家庭都是老婆当家,‘女人就是太阳’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反正我在家是名义上的一把手,实际上的三把手,位置排在儿子妻子之下。”底下一阵哄笑,“不怕诸位见笑,我连工资都没自己领过,不抽烟,不喝酒,不花零钱,没买过米面,而且绝对服从夫人的领导,因为我的妻子里里外外一把手,在单位是先进,在家里也是什么不用我干,她不比我累吗?累!我不服行吗?不行!所以我看哪,男人累,女人也累,男人是太阳也是月亮,女人是月亮也是太阳。”
  余长文反驳,“你这位先生是位中庸大家,说话谦虚,令人感动,但不使人佩服,你想抹杀性别的区分,男女不分,太阳月亮搅成一锅粥,整个地呼唤一种怪胎社会,这很让我奇怪。先生,我要遗憾地告诉你,在我所接触的男人中,持有‘太阳情结’的不在少数,而要将自己从太阳的队伍中拉出而甘愿排进月亮的行列,这可真需要男人有一种不怕杀头似的勇气。话说回来,在现代社会里,一个女人如果做错了事,如果失败了,人们往往随口说,‘她是女的,不行。’那意思太明白了,女的嘛,失败是正常的,无所谓。而一个男人犯同样错误,人们就把那错误或失败归结为个人的原因,那个人不行,或者那个人笨。这表明了什么?表明了从古到今,人们在潜意识中就认为男人是太阳,在要求男人和女人上,历来就存在着两种标准,这不是我们愿意不愿意承认的问题,而是本来就存在的事实。”
  “余老师请等等,”冯淑云永远是沉静的模样,但余长文已不会对她淑女风范下暗藏的杀机视而不见,“可是作为女人,”她说,“我认为男人在他发出太阳的光芒的同时,再有一些月亮的特性会更好,我喜欢男人在他刚毅、沉着的性格中,再有一些博大、宽容。”
  “不,”余长文激烈地往下一劈手,他现在认识了当老师的冯女士,她的温和都是表面的假象,她内心里是希望彻底征服男人这匹烈马的女骑手,“这个世界应该是有差异的,是万象纷呈的,”他放大音量,伴着猛烈地一甩头发,“如果男人像女人一样,女人像男人一样,那世界就成了乱七八糟的一缸泔水,全乱套了2男人更雄壮些,更坚强些、更阳刚些,伴随着女人更阴柔些。更温和些、更小鸟依人些,这世界才会更美好。”
  说这些时他不由得想到了梅佳丽,梅佳丽就是太独立了,太要强了,所以造成他与她现在的冷战。他不喜欢女人太有主见,他喜欢赵晶那样的姑娘。
  想到赵晶,他赶紧用眼睛去找,刚才只顾辩论,忘了用眼光与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不时打个招呼。
  他看到了第二排正中的赵晶,赵晶一脸通红,鼻翼轻轻地唿扇着。余长文没想通,她是在为什么激动呢?
  这时张主席缓过了气,发起了第三波进攻,“这位余先生的意思是,啊,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男人不能更温柔一些,女人也不准再强壮一点。啊,我才知道在我的面前,竟然真还存在着大男子主义的人呢,是不是?可我还是要奉劝余先生一句,啊,即使你认为男人永远都是太阳,你也应该争取只做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给大地以温暖和朝气,啊,而不要做中午12点的那种晒得死人的、令人不敢仰视的太阳。”
  “太阳的使命就是发光发热,”余长文一口接过去,不想让张主席轻松溜掉,“太阳给大地以能量,使万物有生命,那么作为男人,既然我们所从事的工作也是向这个社会释放我们博大的能量,给社会以生命,那么我们有多大的能量就发多大的光,越多越好,越热越好,有什么令人不敢仰视的道理呢?”
  张主席大叫一声,“你说给社会以生命的是男人?”
  “这只是一个比喻。”余长文懒得深说,张主席不具备与之深说的水平。
  但张主席不放过他:“不行,我请问一句余先生,你们男人能生小孩吗?如果不能生,那么是不是说,给社会以生命的应该是我们女人,啊?因为只有我们女人才能生小孩,是不是?”
  下面一阵大笑,张主席得意地向前一摊手,“说,你说呀!”
  哭笑不得的余长文反而镇定了:“前面你犯的第一个错误叫作偷换概念,”他有条不紊地说,“现在你犯的第二个错误是把理论问题生理化,把政治观点庸俗化。尊敬的张主席,以你现在的身分和水平,你不应该低能到如此地步。你其实清楚,生孩子的讨论应该放在医学院的课堂上,或者你们妇联的计划生育例会上,而不是在这里。”
  “还是互谅互让好,”一个观众站起来打圆场,“谁都不要比谁强。”
  余长文越发平静了,居高临下的看着脸色铁青的张主席,“我也不是男权主义者,给大家透个底,我在家庭中的地位最多也只占百分之五十,但这只是一个个别的现象。如果从整个社会、整个历史的角度看,目前我们所处的还是一个男权社会,所以不论男人愿不愿意,他都只能去累。女人的累,是累皮,”男人是累心。这个社会是要求男人有成就的,如果他没做到,社会就要歧视他,往往歧视得最狠的,正是那些女人。君不见,所有有姿色有水平的女性都嫁给有成就的男人,她们为什么不能嫁给所谓一般一点的男人呢?潜意识里,她们是在歧视普通男人啊。当然,现代社会提供了条件,女人有时也能成为太阳,也可能活得比普通男人累。算了,”他突然对这种不着边际的讨论感到了厌烦,“我不想说关于谁累谁不累的话题了,我只在这里,最后说说我对男人女人的一点最起码的希望。”
  “余先生请。”潘小姐同意。
  “我觉得男人是阳,女人是阴,这个性质绝对不能随便颠倒,如果有人鼓吹太阳月亮可以互换,那么我要说,雄化的女人只能是‘黑太阳’,是灾难;雌化的男人不能做太阳,他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女性如果表现出男性特征,想在社会上压住男人,那么她总是被同代的男人所鄙弃,同时也被同代的女人所不容。但是反过来,女性如果把她女性的特点发挥到极至,男人却无法同她相比,因此最女性的女人就是最美好的女人。看看人类历史上那些最杰出的妇女,她们绝对不是男性化的。也许到了共产主义,性格差异会取代性别差异?至少目前做不到,是的,做不到!”他把手沉重地向下一劈,“我的话完了。”
  冯淑云的声调提高了,看来对余长文的偏见十分不满,“余先生此言甚谬,如若要讲极端的话,那我也可以说,谁都可以当太阳。不管在社会还是在家庭,有实力有能力的就应该是太阳。没有能力没有实力的,就只能退位当月亮。”
  潘小姐向伸长脖子又想与冯淑云打仗的余长文做个压制的手势,微笑着转向观众席。
  “我们的嘉宾们唇枪舌剑,”潘小姐说,“使我们的讨论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现在我想请一位观众陈述一下自己的意见,看她同意哪位嘉宾的意见。”
  下面马上举起十几双手,看来人人都对这个问题有话要说。
  潘小姐的眼光在观众席上梭巡,把话筒忽然递到赵晶面前。这是她早就想做的事了。前几天去夫子庙送通知时见过这个女孩,从她对余长文的眼光里,可以看出她是他衷心的崇拜者。后来余长文又向她推荐了她,说是在工厂工会做宣传干事。如此看来,余长文与这个女孩的关系可能不一般。那么,听听这个女孩的看法,无疑是很有意思的。
  赵晶俊在座位上,漂亮的主持小姐站在她身前,所有人的目光盯着她不转眼,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先前一直在专心听她的余哥发言,不管余哥说的什么,不管他讲的话她能否听懂,她觉得既然她是他的小妹妹,她就要全部给以支持,而对那些气势汹汹地向余哥发难的人,不论男女,她一概仇恨。
  可现在这个话筒伸在她面前了,她说什么呀,她从来没在这么正规的场合发过言呀,何况还有三台摄像机对着她扫瞄。
  “别紧张,”潘小姐宽慰着赵晶,心里还好笑,这就是余大诗人的好朋友,怎么这么没见过大世面。“你就当平常在下面与好朋友说私房话,”她继续做着动员,“说说你听了嘉宾们的发言后有何感想。”
  赵晶迷惘地看着她,迷惘里夹杂有小兽见到猎人的心慌。
  潘小姐隐蔽地叹口气,打算收回话筒往回走。
  可是赵晶却活了过来,她的眼光在向嘉宾席上求援时,看到了余长文的脸色,余哥的脸色很复杂,似乎是希望她讲几句,又仿佛担心她丢了脸,他最后还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不知是鼓励,还是在安慰她?
  “主持人,”赵晶出乎全体人们的意料站起来,“那我就,说……”
  潘小姐优雅地把无绳话筒递上去,“请。”
  赵晶脸涨得通红,吭哧了几秒钟,没说出一个听得清楚的词。
  观众们以为这个窘迫的姑娘就要半途逃跑了,特别是坐在嘉宾台上的余长文,心里埋怨着赵晶怎么会这样胆小,这又不是上杀场,说句话没人割你的舌头,你就当作私下里和你的余哥在讲话啊。
  潘小姐的手往回一缩,就听到赵晶突然着急地喊道:“等一下。尸忽然间,窘迫从她脸上和眼里飞得无影无踪,她以比开初高一倍的音量很大地说道,“我听了他们的讨论,我的感想是,我愿意做月亮,不管男人如何,男人就是比女人强。男人是太阳我就是月亮,男人是月亮我就做星星,男人是星星我就当小沙粒,我永远崇拜男人,离了男人的太阳,这个世界就是不安全的,你们想没想过,它就是不安全的呀!”
  全场一片安静,其实里面包含着多少震惊,特别是对那些高举女人也是太阳大旗的论者,他们想不到攻击她们坚固营垒的杀手,却是一个性别属阴的女人。
  余长文感觉脚下的座位在飘,他有坐在云端里的感觉。啊呀呀,这个小晶晶,这个小姑娘,这个小东西,她怎么想起了说这些话,她太让人应接不暇了,她是他的好妹妹,她因为刚才的发言,在他眼里成了演播室里最耀眼的明星。
  赵晶,谢谢你!不是因为你发言的水平,而是因为你对一个叫余哥的男人的爱心。
  潘小姐见好就收,对着摄像机作最后的结束语。
  “感谢各位嘉宾的出席,”她说,“感谢你们的发言。咱们这个栏目是个聊天的场所,不是学术讨论,所以不求结论。我们也不想硬送给读者某种观点和观念。我们还将不定期地组织类似的讨论,我们非常希望观众中提出与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观念有紧密联系的好题目,我们欢迎这些观众与我们加强联系,我们的电话是……”

  出电视台大门时,已经是吃晚饭时候,潘小姐专程赶到门边与余长文握手,赵晶站在余长文旁边,潘小姐不像那次在文化馆那里对余长文身边的这位姑娘退避三舍,电视台是潘小姐的地盘,她在这里与什么样的男人接触都是工作需要,都有资格理直气壮。
  “节目录好后,”潘小姐边说边兴奋地拢头发,挥手,做出许多很风采的主持人动作,“下次我们还请你来,你的锋芒将会为我们的栏目扩大影响,我们就是要你这种既有思想、又有杰出表达能力的专家来做节目。”
  她没有看赵晶一眼,似乎她面前只有会写诗的余长文。
  余长文没留心潘小姐对赵晶的轻慢,只为潘小姐对他的称赞心里飘飘然。
  “下次嘛,再说,”他突然变得矜持,可顿一顿,还是忍不住又问,“下次谈什么话题?”
  “题目早就有了,叫做‘找什么样的女人做妻子?’以后相应的还要搞‘找什么样的男人做丈夫?’当然后一个话题是女性话题,就不能请余大作家了。”
  “那就该我们的小赵同志去谈了。”他忘形地指着身边的赵晶,赵晶的脸立刻就飞红。“她今天的发言就很精彩。”他说。
  潘小姐不接余长文的碴,也不看赵晶,只顾左右而言它,根本无意表示“请”还是“不请”。
  这下余长文感受到了赵晶所受的冷淡,他对潘小姐的好感马上就减弱。
  “问你呢,”他偏要向潘小姐讨个说法,赵晶最后在演播室的表现令他感激,他不能让他的小晶晶受这个主持人的冷落。
  “这个,”潘小姐无奈地想了想,“到时候再定。我也说不准。”
  “那我也到时候再定,”余长文拉下脸,“我也说不准。”
  他向潘小姐道声再见,也不管那个姑娘的尴尬,拉着赵晶就走。
  出了电视台大门,走进一条有饭馆的小街,余长文一边寻找着口味适合的食店,一边还在时不时讲评一下这次辩论中的得失,可是半天没听到赵晶的反映,他偏头看了看,姑娘脸上怅怅的,似乎有什么失落。
  他猛地住了口,捏了捏赵晶的手臂。
  “咦,”他问,“你是怎么了,怎么不高兴?”
  赵晶垂下头:“我在拍电视的时候,讲的那些话,”她嗫嚅着,“不知道是不是、叫余哥不满意。你都没有告诉我哩。”
  余长文才明白她还在为这件小事担心。他把右拳猛地击在左手心:“小晶晶啊小晶晶,”他大声感慨着,“你那几句话大长了我们的志气,大灭了对方的威风。我倒不是真想争出个什么输赢,就是争出了输赢有什么用?‘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汽车照样要烧汽油才跑得动,啤酒照样2元钱一瓶。起不到什么作用的,不过是电视台给观众提供的一种消遣方式罢了。但我要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了你的那颗善良的心。你是看我太孤单,所以你不怕有当妇女的叛徒之嫌疑。哎,不过小妹妹,你也给提点意见呀,在录像的时候,我哪点表现不对啊?”
  赵晶一下笑了:“你讲什么我都高兴,在录像时候,你的反应最快,比哪个都高一截。我就喜欢你那种不服输的样子,即使是歪歪道理,只要把别人说得一塌糊涂,你就是英雄。”
  要不是在街上,要不是有行人从身边密密地擦过,余长文说不定就要热烈地吻她一下。
  这姑娘,暖人心扉。

  6月的第三个星期六,晚8点40分,余长文在县城南门河边一家有电视的小饭馆里坐好,头一天下午就接到了潘莉的电话,说他参加录制的“男人是否活得累”的谈话节目今晚九点播出,他想起的第一个应该与他共享殊荣的就是赵晶,他给她打了传呼,赵晶回答一定准时赶到文化馆。余长文后来一想,在自己的宿舍里容易引起误会,特别是程芸这段时间好像对他特别注意,他可不想有多余的把柄捏在那个女人手里,他重新给赵晶打传呼,临时改到南门河边的小饭馆。与饭馆里不认识的人一起看电视好,听听他们随口而出的反应,管它是支持的反对的,都不啻是一种无尚的享受。
  9点正,他和穿得新崭崭的赵晶已在小餐馆一个靠角的小圆桌上坐好,他自己收拾得比平常更整洁,亚麻布衬衫扎进裤腰,头发刚理过,整个人朝气蓬勃。离他们的小桌十来步远处,正对着的柜台上,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余长文认为黑白够了,又不是看歌舞节目,用不着大彩色。他们的桌上摆了一瓶啤酒,二两卤猪耳朵切成细丝,淋着芝麻油,另外一碟油炸花生米,黄酥酥亮闪闪诱人涎水。主菜是半只烧鹅,切成两寸长半寸宽的块,整齐地码在青花大瓷盘里,那是赵晶下班时专程绕到县城东街有名的“黄烧腊”的铺子里买来的。
  酒杯亮晶晶的,盘子亮晶晶的,顶棚上的电灯亮晶晶的,而对面那个贴心暖肺的姑娘的两颗黑油油的眸子更显得亮晶晶。
  余长文浑身舒坦,在这个一切都显得亮晶晶的夜晚,坐在这么一个简陋的小饭馆里,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几桌不认识的男人女人吃饭喝酒时的喧嚷成为一种环境的映衬,这不就像俄罗斯大文豪高尔基当年流浪人间时的生活再现吗?
  我也是大文豪。他想,我混迹你们中间,体察世态民风,说不定将来把你们写进我的大作,这是你们的荣耀!
  9点正,一阵广告过去,潘小姐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果然是那天录像时的打扮,藏蓝色西装,白色的小尖领衬衣翻在洁白的颈子外面,青春而不轻浮,高雅而不俗艳。余长文偷眼看看赵晶,姑娘的眼睛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屏幕,比他还激动还专注。
  哗哗的掌声过后,潘小姐介绍嘉宾,余长文看着自己的形象总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他不明白他的五官怎么会是这样,可挑剔处太多,鼻子太翘了一点,右嘴角有点歪,神色也很滑稽,不知道赵晶会不会因此而小看他。他又偷偷溜过眼光,赵晶已经欣喜地张开嘤红的小嘴,盯着他屏幕上的形象笑得像喝了一大盅蜂蜜。一余长文明白是自己神经过敏,遂对自己的模样放了心,耳朵里又装进了电视里的对话。
  潘小姐的那段开场白余长文能记住大概,潘小姐一口气背完,接着嘉宾们开始各抒己见。余长文大气不敢出,生怕听漏了自己的宏论,赵晶也是人了痴迷,山摇地动也坚不可摧的神态,可恨的是另外吃饭喝酒的顾客们不知道县城的历史将在今晚这一刻掀开新的一页,他们照样猜拳行令,吼喊盈天。
  可看着看着,余长文脸上的笑意不见了,随之代替的是越来越重的愤怒,他被强奸了,活生生的强奸了,他的精神在一个充满虚假的环境里发着愚人节才可能出现的傻笑,他的语言之矛在电视台的后期制作中被彻底缴械,他成了一个小丑,一个供几个妇女攻击嘲笑而自己只会乐呵呵地龇牙傻笑的弱智儿。他记得在论及男女谁是太阳这个问题时,他曾激烈地往下一劈手,慷慨陈词,“不!这个世界应该是有差异的,万像纷呈,如果男人像女人一样,女人象男人一样,那世界就成了乱七八糟的一缸泔水,全乱套了!男人更雄壮些,更坚强些、更阳刚些,伴随着女人更阴柔些。更温和些、更小鸟依人些,这世界才会更美好。”这一段台词被缩减成,“这个世界应该是有差异的,万象纷呈,男人更雄壮些,女人更温和些,这世界才会更美好。”谁不会说这样的话?一个初中生就会说,还要他余长文干什么?这是套话、空话,完全不是辩论中才有的鲜明观点。
  最令他可气的是,他反驳张主席的关于生孩子的那段对话,他认为最得意。最能代表他的个性、而且播出来也最可能令全县男人们向他致敬的段落,整个地被删减干净,他记得他曾在讨论中大幅度地挥手,几次站起几次坐下,激烈地甩着头发,那种辩到酣处席卷千军如卷席的斗士雄姿,全然不见了,历史在这一处留下了空白。不,也不是空白,而是被篡改,他从头至尾都在向着几个妇女微笑,他牙齿雪白,头发整洁,风度皎好,可这都无意义,重要的是,他的个性不见了,作为一个人的特性被抽走了,他只是一个套子,一个皮囊,一个蜡像馆里的蜡人,一个无生命的木乃伊,一个模棱两可的中性人。
  “太监!”他向着电视屏幕低吼一句,“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太监!”
  他慢慢站起身,向电视走去,举起拳头。
  这时他听见赵晶带着哭腔的喊声:“余哥啊!”
  他顷刻之间清醒。
  我这是干什么?我要砸电视机吗?电视机与我有什么仇?何况也不是我的,我这是与饭馆老板过不去,而真正与我过不去的,不是饭馆老板,只是县电视台,是潘莉那个小婊子,她倒是很有一手啊,笑呵呵的,风情万种的,就哄着多少男人钻入了她精心设下的圈套!
  余长文转身走出小饭馆,夜晚的青河夜风凉快,此时不到盛夏,南门大桥上还没有歇凉的人,但只要一到七八月间,大桥两边将排成两条长长的人链,太阳一落到西边的山脊后面,就有人提着凳子来占位置了。现在清静,适合一个人用沉重的脚步把沉睡的土地敲响。
  赵晶在后面结了账追上来,她的心里咚咚跳得厉害,如果她没有参加那天的录像,她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是亲眼看到余哥的表现的啊,现在播出,竟成了这付模样,不光余哥会生气,她一样的气得够呛。可是余哥不能出问题,他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可千万不要闯祸!
  “余哥!”她气喘吁吁地赶到他身边,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你到哪儿去?”
  余长文站在原地,忽然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喘不过气,笑得弯下腰。
  赵晶摇撼着他:“余哥!余哥你不要笑,你再笑,我、我就要哭了……”
  余长文不笑了,他站直了身体。
  “没事,”他说,口气竟是异常随和,“都是一场玩笑,我没把它当真。”
  赵晶仰脸望着他,不相信的样子:“可我看你刚才的样子好可怕。”
  “是吗?那现在过了。”我是愚蠢,他心平气和地想,我怎么会相信一个堂堂的国家的县级电视台会播出我的信口雌黄。“其实啊,”他的手揽住赵晶温软的削肩,“我在那天辩论时,自己就不相信自己的一些言论,我的乐趣只是在于与她们顶牛。谁还相信当今高速发展的时代,男人还是太阳?去他妈的男人太阳,我在家里就不是太阳,我要是太阳,梅佳丽还会离我而去吗?宋涛还会一天到晚地抽烟抽得要死吗?傅老师还会因为写出的艺术歌曲没有人要而咳嗽咳得胸膛都要掏空了吗?哈哈,男人不是太阳,男人只是一块稀泥,特别是没有钱没有权的文化男人,他们是多余的人,他们只能任人踩在脚下,人家还嫌脏了高贵的鞋。”
  “余哥!”赵晶一把抱住他:“你是太阳,不管别人怎样,你就是我眼里的太阳,你是太阳啊!”
  余长文停下来,慢慢扳起赵晶的脸,直视着那对亮晶晶的瞳仁,月亮跃出了东边的凤凰山,月亮的光辉映进那对瞳仁深处,那里面的光芒是真挚的,没有一点杂质。
  余长文把嘴唇凑近赵晶的额头,将一个吻庄重地印上姑娘细腻的皮肤。
  然后他牵着她的手,像哥哥牵着他最心爱的小妹,沿着月光下的河堤走回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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