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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离开学还有十余天,他们搭车各回各的家。
  一个多月时间,花冲的老父亲一直为儿子悬着一颗心,几乎每个黄昏,都要到村口的古槐树下,抽着旱烟,眼巴巴地望着山下的路,有好几次,竟忘了回家,是大儿子打着火把将他找回去的。现在,三儿子满身风尘回来了,老军人眼眶湿润,围着儿子转来转去,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花冲睡了整整一天,然后起床整理笔记,不准任何人打扰。与亲人相见的欣慰很快过去,对他来说,笔记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回校之后,必然又有一批诗歌散文出世。
  整理的过程就是回忆的过程,每一行每一段,都写下了真诚的渴望和追求。整理完毕,却突然感到了寂寞,淡淡的悲凉也悄然钻出心之缝隙。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情。想把这种感情写出来,几次动笔,都没有成功。当他是一个流落远方的浪子,便日日夜夜地思念家园,可一旦回到家园的怀抱,又觉得单调无聊。
  古代的李白,永远吟咏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却永远也未回过他的家乡。是怕家乡的山河依旧,而人事全非吗?是担心家乡的简陋,破坏了游于梦中的美满吗?
  那些飘洋过海的老一辈华侨,可以白发苍苍,盼望落叶归根,真的千里万里地辗转回来了,流过第一次汹涌的眼泪、烧过第一次隆重的檀香,也便踽踽去国,重上飘泊之路,直到客死他国,魂人高空。
  即或现在到美国、日本、澳州留学打工的现代学者,梦里思家可谓涕泗滂沦,但若叫他马上回国,放弃外埠的林林总总,却又整死不从。
  从古至今的游子们,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或者说,“在路上”其实才是人生的要义,是人性的本能,而“在家中”只是一种无奈的放弃。倘若假以机会,人人都会背着简单的行李上路,就象现在那些蜂拥入大城市的农村打工一族,不惜荒芜了田园、离别了老婆、割舍了孩子,
  “路上”预示着选择、机遇、改变命运、再造辉煌。而“家中”只是守旧、萎顿、消沉、直至衰亡。
  花冲的思想豁然开朗。人生整个是一个过程,没有僵化、没有凝固,旧的要去,新的要来,如果连这一点都拒绝,人便是死亡。
  他为拒绝来儿感到自责,他是在破坏一个生命“上路”的契机,也就扼杀了一个可能的辉煌。
  但真要带她“上路”,他有没有这个能力、能不能成为辅佐的后盾?扪心自问,没有。
  于是只有退缩,尽管退缩得多么地心有不甘。
  再看父亲呢,因为生命的凝固,灵魂便死了。一个老红军,默默地在乡间,葬送着半生的岁月。他为什么不反抗、不申诉?即或这个反抗和申诉要用血的代价,他也应该不惜一试呀!
  花冲对父亲的生命之谜满怀悬念,破解它,成了他的重大心病。
  “哥,”有一天,他突然对大哥说,“我们今晚下河摸鱼。”他真正的潜台词没有说出来,他是想借品尝一种童趣,发散心中的郁闷。他从未摸过鱼,那一定是个新鲜事。
  “好啊。”大哥答应。
  很美的月光,浅浅的河滩里,他们脱得精光,蹲下去,让微微流动的水撸动他们的身体。大哥口里横衔着鱼针,在滩流水急处,专专心心地摸,一旦碰上,便用左手紧紧地按住,右手取下鱼针,从指缝间扎下去,一条银白的东西便穿在麻绳上了。花冲不会摸鱼,但学着大哥的姿势,尽力稳住脚,前胸撸着水,在水里乱动,有时,手被使劲地碰了一下,才明白那一定是鱼,清醒过来,鱼儿早不知哪里庆幸去了。
  但终于按住了一条,大声地叫,“快来呀!快来呀!”
  “呃,我来了!”大哥应着,在很远的滩上,从水一样的月光里游过来,“三弟,你使劲按住,不要松手啊!”
  当大哥一针扎下去,提起来的却不是鱼,而是指头那么大的“巴石板”。
  大哥笑起来,花冲一下泄了气,但却感到高兴,因为这是几年来第一次看到大哥笑。
  “在水里摸着那么大哩。”他自言自语地说。
  干脆不摸了,坐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看朦胧的河面,望天上的月。
  月如玉。寂寞的这月光啊,就是天地间一潭凄清的水么?月亮里那条青色的暗影,就是嫦娥居住的广寒宫么?
  月月——悦悦——
  想到悦悦,花冲的心颤抖起来,因为在悦悦之中,混杂着另一个姑娘的形象,他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来儿。
  我这是怎么了?他自谴着自己,我象真子指责的,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泛爱主义者吗?然而另一个声音立刻理直气壮地帮腔:泛爱主义怎么了?世上姑娘千千万万,各有各的秉性,各有各的美妙,悦悦不能代表一切!来儿,她也不能代表一切!
  要是,要是她们的长处都集中在一人身上,包括方圆的优点,第一个声音幻想着,那该多好,得到一个,就是占有全部美。
  不,这是荒谬,后一个声音更加严厉,假若一个东西能包容世上所有的事物,世界就成了单一,丰富就成了枯萎。而美是在对比中存在的呀,如果没了对比,丑不存在!美也不复存在。
  这么说,就每个单独的个体来说,它们的美都是一种破缺,是一种破缺的美。如果想拥抱所有的美,那就得一个个占有。这就是“在路上”的要义:时时新鲜、时时有选择、获得或者失落,都在过程的实践中。
  但若是针对爱情,花冲的念头转了个弯,那又怎么样呢?爱情强调的始终如一,不是与人的“上路”的本性相悖吗?可是始终如一,一生只能品尝一种美,尽管它是美到极至,但难道不也是一种单调吗?
  花冲的鼻根发酸,不由得想起雪儿,雪儿的皮肤越长越白嫩,衣服越穿越洋气。而眼前的大哥却无缘享受她的温馨,心里涌起一种很不好受的滋味。想恨雪儿,但根据自己“在路上”重于一切的伟大理论,雪儿实际上是在她的“路上”行走,有充分的选择的自由。老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孬牛在大哥的高处,雪儿向他迈出的步伐就有绝大的理由。花冲充分理解雪儿的举动,根本恨不起来。
  只是可怜了大哥,大哥与父亲一样,成了一辈子“在家中”的落伍者。

  一天,父亲背一大捆柴回来,卸在院坝,坐在梯坎上喘气。花冲赶紧走出堂屋,伸出纤细手臂去抱柴,想把它码在屋檐下。
  “冲儿,”父亲慌忙起身阻挡,“你各自耍,我来。”
  其实花冲根本就抱不动。
  看着父亲苍老的脸,看着他那松树皮一样粗糙的大手,何乡长的形象突然浮现在眼前。那受伤的肩头,以及那条充满传奇色彩的幽暗的峡谷,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
  上帝呀,我该怎样报答他们、报答我的巴山呢?
  “爸,”他一把拉住父亲的手,“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去申怨?!”
  父亲打量着儿子,误会了儿子的意思,他以为儿子之所以郁闷,是因为长期没得到这个答案。那么,如果把辛酸的故事讲完,说不定,那可以断了儿子的心病。
  “儿啦,”父亲终于张开沉默二十几年的尊口。他的一声长长的叹息,把子辈拉入了飘忽不定的历史黑洞。

  那是五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连续两年干旱,赤地千里,塘枯池干。没有任何人知道花天狗为什么失踪了一个月,又一身寒气地踉跄了回来。
  那一个月中,他上了一趟山东。
  他是从生产队长家用来包挂面的《人民日报》上,偶尔看到赵小娃的消息的。赵小娃已当了个省军区的副司令员!
  花天狗什么盘缠也没带,拄了一根打狗棍就上了路。十天后走到重庆,脚上水泡连连。然后向别的要饭者学习,从重庆扒火车,向北、再向东、再向南,总之在中国的中原大地和华南一带兜了无数个圈子,等到抵达目的地,差不多只剩一只气。
  他的要饭模样注定他要成为悲剧人物,在省军区门口被拒绝几十次就是必然,谁会相信一个衣服褴褛、满身疥疮、一路咳嗽的讨口子,会是威风凛凛的副司令员的什么战友。最后孤注一掷,瞅准赵小娃的苏制“嘎斯”吉普驶出军区大门,然后等它下午再驶回来时,一个前扑就滚到车轮下。他想这样死了算了,反正一辈子活着也不明不白。
  他没有死,与赵小娃的见面是在很尴尬的气氛中。
  他们坐在赵小娃副司令员居家的小楼中,赵小娃的老婆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城市知识妇女,很矜持、很有修养,看样子,在赵小娃面前也很有权威。她看着花天狗肮脏的身子,轻轻说:“让你的老乡洗一下再谈嘛。”花天狗马上就被一个勤务兵带进小楼底层的澡室。天啦,眼前的白铁管子里居然会自动流出滚烫的热水,抹在身上的香胰子,香得使人恨不得把它吞下肚。
  牛日的赵小娃,你他娘的简直过的是神仙日子。
  出来时,花天狗简直换了个人样,先前身上的尘垢实在太厚,不怪年轻的赵夫人要皱眉头。
  “还没有认定你的身分?”赵小娃当然是明知故问。他说话的口音夹杂着北方话的语调,令花天狗很不习惯。
  “莫有。”
  “唉,地方上就是拖拉,操!”赵小娃也操练上了北中国的“国骂”。
  “想恳请赵司令员作一个证。”花天狗看定赵小娃,“你才晓得我的根根底底。”
  在一旁读苏联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的夫人轻咳了一声嗽,赵小娃回避了花天狗的眼睛。
  赵副司令员让警卫员每天带着花天狗游逛市容,吃农村里叫不出名字来的七大碗八大盏。晚上归家,只要一有其他首长来串门,赵小娃都要叫花天狗暂时回避到楼上的侧室去。
  “我不好向他们介绍,”赵小娃直率地说,眼睛却望着天花板,“该把你说成什么呢?”
  “我是红军,红军!”花天狗阴森森地咆哮,“你的战友!”
  “呃,”赵副司令员显出原则性,一口否定,“那不行,我不是一级组织,你的事是一级组织定的。”
  “你可以为我写材料呀,我是啥东西,你赵小娃最晓得?你现在是大官了,别个听你的,你金口玉牙,不再是王坪总医院时说不起硬话的小兵!”
  “你呀你呀,”赵小娃带着怜悯直摇脑袋,“你不明白现在好些事。”
  后来总共住的五天中,赵小娃只字不提为他作证的事,只要花天狗一开口,他就赶紧把话题往一旁引。年轻的女主人象忠实的监察员,把家里的气氛控制得很合乎副司令员的水准,也很合乎与副司令员级别相当的政治规则。她在偶尔向花天狗一瞥的眼光里,有些许可怜,但更多的是冷寂的戒备。
  花天狗知道自己的一生是彻底完了,第六天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没给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换上那身讨饭的破衣烂衫,悄悄地离开了省军区大院。
  他在火车站被坐着苏制“嘎斯”吉普追来的赵小娃赶上了。冰冷的月台上,两人相对无言。赵小娃拿出两百元钱,一百五十斤全国粮票,这在农村人花天狗眼中,是一笔天文数字。他把它硬塞进他的手中。
  “给乡亲们买点粮食度灾荒,”他说,“是她给的。”
  花天狗明白那个“她”是年轻的有知识有教养的小夫人。但他期望着赵小娃在夫人看不见的月台上。说出一点别的什么,哪怕是一个空幻的许诺。
  然而他失望了,赵小娃的嘴唇紧闭,然后退步,深深地凝视他一阵,轻轻地一点头,颤声用乡音说了一句:
  “莫怪我……”
  话落,马上转身向月台外面走。两个警卫员从不远处的柱头后闪出,一溜小跑,紧紧跟在他们的首长身后。
  泪珠儿滚下了花天狗的眼眶,这是几十年前自王坪总医院见赵小娃之后,他第二次流出眼泪。

  拽着父亲讲述的余韵,花冲提前三天返回重庆。
  原来,父亲不曾向命运低头,也曾做过一次次的反抗。但他失败了。他的失败并非本身的因素,是不可抗拒的外力状如硕大的石磨,压在他的头上,他无力掀起那扇千钧之物。
  即或是赵小娃赵叔叔,恐怕也有许多难言之隐,说不定正要被提拔为正职司令员,中央军委正在对他进行全面考察,他那时能接待花天狗,已属很够“义气”,还能有什么苛求呢?
  那么,末路英雄也是英雄,父亲尽到了自己做人的本份,他企图“上路”,可惜双脚被人强行套上了枷锁,跑不起来,站不起来,只能匍伏着在地上爬,连爬也爬不出一辈子落脚的小山村。
  可父亲心底的火种没有全然燃灭,希望是伫留在儿子身上,儿子是未尽的英雄之梦的延续,他在最困难的日子里要全家节衣缩食供儿子一人上学读书,为了什么?就为了重圆他的英雄梦啊!他扬鞭催马,不是鞭策自己,而是要让儿子跑成一条千里驹,他也是“在路上”,背负着他的是儿子这个稚嫩的骑手。
  哦,父亲,父亲……
  回首小山村时,父亲的形象从未有过地在心里真实地高大起来。

  在温江家乡的邹清泉,见到了长期保持通信联系的那个高中女同学。大半年来,是他的鼓励和资助,振奋着姑娘进取的信心,但这次的高考,她无可挽回的再一次名落孙山。
  邹清泉为怕严格的父亲知晓,有限的几次见面,都是在另一个乡场的竹林背后。
  自小沉默的女同学,见着邹清泉,就是见着唯一的亲人,她的双亲都不在了,她的精神支柱只有邹清泉一人。
  “就这样,你、耽误了时间?”邹清泉问。
  女同学含泪点头。
  “那不是你的失败,那是胜利!”邹清泉激动地结论。
  好事多磨,邹清泉时时用信件寄回的作业批改,催动着女同学前进的步伐,本来就是原先班上的女才子,有了邹清泉的鼓励,更是如虎添翼。邹清泉每月节衣缩食寄给的十元钱,她又节衣缩食地换成各类复习资料,应该说,她的各门文科成绩,完全具备了大学一年级下期的水平。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全国统考的那天,邻居的两口子发生争执,丈夫本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有了几个闲钱,也就有了耍钱的爱好,半年之间,将家产输得一干二净,最后的一赌,连老婆也押给了庄家。那天早晨,绝望的农妇得知当晚就将成为一个有名的赖皮的床上玩物之时,一气之下,将一瓶剧毒农药全部灌进肚里。输钱的丈夫在头天晚上使失踪未归,是女同学听到隔壁娃娃的哭喊,发现了千钧一发的紧急。一边是高考的前程,一边是活生生的人命,在天平面前,她选择了救人。
  等到她精疲力尽地从乡卫生院匆匆赶到区中学,上午的考试已结束半个钟头。一个辉煌的前程,因此而失之交臂。
  “你做得对,”邹清泉再一次说。
  “可我,辜负了你……”女同学眼里噙了晶亮的泪。
  “不,”邹清泉看着地下的竹根,他一直不适应与女生对视,“成绩再重要,没有健全的人品重要。”
  “清泉,”女生抹去了眼泪,“我不麻烦你了,我准备到广东去打工。”
  “不行,”不知为什么,邹清泉一口就否定,“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还有明年呀!”
  女同学踌躇着,终于说出理由:“可那要、占用你的精力和钱,你——”
  “夏莲!”邹清泉的眉毛拧起来,“你要这样说,就是白费了我一片心。”他敢于抬眼正视她了,“你是有能力的,你的聪明注定你是更高一级的人才,你不是一个只能做鞋子的打工妹。你放弃自己,是对国家的放弃。”
  女同学惊讶极了,没料到从比他矮两公分的昔日男同学口里,会听到如此高的评价。
  “清泉!”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她再也抑制不住一腔情怀,向邹清泉怀里扑去。
  但惊慌的男生却适时地避开了,他拼命地压抑自己的情感,他不敢在向人生目标的冲击中,过早地沉湎于儿女情长。这个跟随黄教授的脚步,走进奇伟瑰丽又飘荡着人生悲歌的楚辞章句的小个子,随时饱含着一种社会的责任感。或许,这正是《离骚》的精髓?
  分手时,女同学坚定地说:“我听你的,明年,你大学毕业时,我将考入你的大学,你等着看。”
  邹清泉使劲点头,他听懂了女同学的弦外之音,他的脸不由自主红得厉害。

  花冲抵达学校时,发现邹清泉早他两天回了重庆。在寝室里一朝相见,两人倍感亲切,他们热烈地回忆徒步旅行的经历,路途中的一点一滴,此时都成了温暖而真挚的回忆。
  “整体上说,我们是失败了。”花冲惋惜地说。
  “但是,从山民们那里找到了一种古朴和纯真。在当今社会,是很难再见到了,尤其是都市。”
  花冲仔细看着朋友,疑心他是暗指来儿。不过花冲如今不会回避这个了,假如有人要与他公开探讨,他就要公开承认对来儿的喜爱。
  二人为此深深感叹。
  不管怎么说,一回到都市,回到校园,花冲的心情畅快多了,精神也振奋起来。难道我与可爱的故乡渐渐疏远了吗?他想。想过之后,就有一种悲哀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就是异常的想象。
  “你刚到,睡一会儿吧,”邹清泉对他说,“我到教室看书去。”他拎起书包出了门,但立即又歉意地返转来:
  “噢,对不起,悦悦来找过你。”

  悦悦提前一周就到了学校。
  这个暑假,她带着与上期完全不同的心情回了家。
  人是奇特的,整个一生,就是一次精神之旅,但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寻找家园,哪怕是朝圣者的神圣和疲惫,也总会被家园镀亮。人在痛苦无依时想家,在兴奋激动时也一样想家,这是一种难以解开的情结。
  但家是否是那么美好呢?是否总是让外来游子小憩舔伤的场所呢?
  悦悦的家乡,七十年代中期以前,该地缺水是一大忧患,虽是川西平原,却没通水渠,一遇天干,人们吃了上顿没下顿,春二、三月青黄不接之时,甚至还有人出去讨饭。
  二十多年前,父亲在省城干文化工作时,不知怎么当了右派,下放回家后,沉默寡言,若要开口,一定就是在大发脾气。一年,他的责任心突然爆发,暗中活动,用城里人的观念和组织能力,悄悄带领几个村子的社员,用义务工的形式,修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长渠道,与别的大队接通,让汩汩汤汤的都江堰清水流进来,滋润这一方肥沃的土地。
  从此,悦悦的家乡旱涝保收,靠天吃饭的历史一去不返,没有任何显赫职位的父亲,成了当地村民心中的大功臣。
  这就是悦悦的家,既不殷实,也不辉煌。
  可是,每次放假,悦悦还是迫不及待地要回去见见父母。
  一进入宽广无垠的川西大平原,她就隐隐约约地激动,到了成都,搭客车去镇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下车之后,还有六、七里地的机耕道,两边平畴千里,稻田微黄。她的家,隐藏在一片果林里,下了顺路的拖拉机,提着背包,走两根田埂,就来到屋后,用依然是奶产奶气又饱含深情的嗓门喊一声:“妈——”
  随即,一个满头银发的妇人便会惊喜地迎出来。
  女儿的归来,总会给乱乱纷纷的家里增添欢乐。除了姐姐,悦悦还有两个哥哥,都已成家立业。听说妹妹回来,哥哥嫂子都围坐到老人的院坝里,悦悦便如发迹的富豪,大大方方地给侄儿侄女分发糖果,大人也发上几颗,大家就很有兴致地吃。二嫂是一个漂亮的川西妹,很讲究穿着打扮,便拉住悦悦,说她的一身衣服好看。第二天,妈妈便忙不迭地跑到大女二女三女家,报告消息。到晚上,必然围了满屋的人,热热闹闹,欢欢喜喜,象过春节。只有这时候,家里才能吃上一顿好饭,父母亲才真正高兴一回。父亲还亲自上灶,做他拿手的“东坡肘子”。
  是呀,女儿这次的归来,不但更加漂亮,而且也更加孝顺,对亲人也更加巴心巴肠呢!
  在家呆了几天,悦悦的心情发生了变化,淡淡的愁绪爬上她的心头。千里之外的秦巴山地,不知“他”正在哪一个角落忙碌奔波?
  她提出要到县城去找老同学玩几天,一上街,就碰见了高中时的班主任。
  “何老师,茜茜分到哪里啦?”她热情地问候老师的女儿。
  “到我这个学校来了。现在,我们家里就有两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何老师笑起来,不知是真的高兴,还是自我解嘲。“悦悦,你以后咋办呢?”何老师亲切地问。“说穿了,分配比考大学还重要,因为这才是真正决定你的一生,分得差了,以后调动比登天还难!要早打主意。”
  “何老师,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定向?”
  “噢,定向沐川?”
  “是呀。”
  在成都这一方来说,沐川是十分偏远落后的,那里是大山,森林覆盖,山民们一样的进山难,出山也难,近些年,才发展起了木材加工业。
  “还是可以想办法的嘛,我的好几个学生,都是定向,但最后都走了好地方。你想到哪里?”
  “大巴山。”悦悦爽快地回答。
  “开玩笑?”何老师的脸色收紧了,“我说正经的。”
  “真是这样!”悦悦的表情严肃起来。
  何老师久久地盯着她,缓慢而小声地说:
  “你疯了?那里可比沐川还沐川!”
  “我知道。”
  “那你……噢,是不是有了个那里的男朋友?”何老师恍然大悟地大声问。
  悦悦微笑着点点头。
  何老师若有所思地评论:“不是我当面说你,悦悦,这样不明智。”
  “不是你喊人家接触花冲的吗?”悦悦娇嗔地嘟哝起嘴巴。
  “是他?!”何老师一声惊叫。
  悦悦沉静地点头,脸上是因为何老师的惊叹而染上的兴奋红晕。
  但她的兴奋没能持久,学院的一纸通知,把她和父亲一起召回了重庆。

  花冲没急着去找悦悦,他需要好好地睡一觉。知道她也回校,这就够了,他要以更充沛的精力去与她相会。
  下午,花冲站在女生宿舍楼下焦急地等候,守门的老太婆上去老半天,悦悦才出现在楼梯口。她现在住六楼,守门人在四楼把住了关口。因为一至三楼目前还没住进女生。花冲气喘吁吁地跑到四楼,被她拦住了,当老太婆艰难地向楼上爬去,花冲便下了底楼。
  他不希望让第三者看到他们相见的场面。
  悦悦穿一条宽大的军裤,比放假前明显地胖多了,皮肤黑亮黑亮的,透露出一股乡村姑娘的气息。她告诉过花冲,暑假回家,她是要帮妈妈挞谷子的。
  悦悦翻眼看了一眼楼下的花冲,又慢慢地往下走,她的头发还没有梳理整齐,脸上是一幅倦容,显然午睡未醒。
  刚才还阴沉着的天,现在哗哗啦啦地下起雨来了。
  花冲准备了一把伞,也准备了足够的热情,没等悦悦走近,就上前去抚住她的肩,撑着伞走进雨地。
  奇怪的是,悦悦却不愿意钻进雨伞,头侧向一边,脸上是一幅冷淡和漠然。花冲十分不解,伞外的大雨浇在身上,也浇进心里,一发狠,想离她而去,却又不想就此罢休,他实在不明白悦悦是什么意思。他右手举着伞,同时又必须费力地抱住不驯服的悦悦,伞便倒向一边,他们的衣服全淋湿了。
  悦悦的确是胖多了,花冲的手臂,有一种不够用的感觉。
  “我们到广播站去。”花冲说得尽量温柔。
  悦悦却干脆不走了。
  “我有事。”她说。
  花冲突然间怒火满腔,他没有耐性忍受女人的反复无常。
  “有鬼事!”他咬着牙齿,随即架起悦悦,向着广播站大步如飞。
  他把悦悦强接在凳子上,将伞往桌上一扔,坐在她的旁边,两眼的怒气尽兴地扫射在悦悦脸上。其实,他的眼睛里,更多的是凄迷。他的情绪是很容易变化的。
  悦悦低着头,静静地坐着。
  就这么沉默。
  花冲发现,悦悦素洁的薄薄的衬衫已被湿透,而且,因他路上的鲁莽,扯开了她两颗上衣纽扣。
  他隐隐约约的感到悲哀。这就是我在秦巴山地里日思夜想的小女人吗?
  悦悦抬眼望了他一下,想解释什么,可又把眼帘垂了下去。
  校园里很静,室内更静,只听见两人一大一小的呼吸。
  花冲终于伸出手,把悦悦揽过来,悦悦不象刚才那样固执,温顺地倒进花冲的怀抱。微妙的动作,让花冲不快的情绪冰消雪解,感到格外温暖。
  “小亲亲,”花冲轻声问她,“你怎么这样,难道现在才看出是我吗?”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到学校了,”悦悦带着娇柔的哭腔,缓慢地说。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你不是说从陕西回来就到重庆吗?我已经等你一周了。老大娘上来叫我的时候,我以为是在西师读书的那个高中同学。我们是一同进校的,他借了我一本书。当我走到四楼,见没人,才相信一定是你。要是他,一定是乖乖地站在四楼,绝不会又退到底楼。”
  “哦。”花冲把她抱得更紧,“对不起,亲爱的。”
  悦悦把头埋进花冲的臂弯,双手用力箍住他的腰。
  “我把我们的事暴露给了高中老师和同学,”她细声细气道,“你猜他们怎么说?”
  花冲并没猜,只是等待她的回答。
  “他们说;大巴山落后!”
  这一下伤了花冲的自尊心,他忽地一跃而起,大声道:“那是他们不了解大巴山!”
  与外面的世界相比,大巴山确实落后,鸡唱乡何乡长的形象,可说是落后的一个缩影。但他可以自己承认,由别人说出,却难以接受。更何况悦悦的老师和同学这么说,是否别有深意呢?
  悦悦看着花冲发青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伤了亲爱的人,连忙把手吊在花冲的脖子上,温柔地说,“亲爱的,不管怎样,我爱的是你,你爱的故乡也就是我的故乡。”
  花冲的脸色缓和了,感激地看着她,嘴唇贴住了她的额头。
  “我天天在想你。”悦悦闭上眼睛说。
  花冲的嘴唇向下滑去。
  “吻我,快吻我!”悦悦激动起来,柔声呼唤着,“你快啊……”
  花冲把悦悦浑身上下吻了个遍,吻得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冒出汗珠。然后,两人紧紧地绞缠到一起。
  “小乖乖,我也天天在想你。”事后,花冲说,“噢,对了,我给你捡的石子!”他猛然想起,从鼓鼓囊囊的裤包里摸出一袋五颜六色的小石头。这是故乡美丽的清溪河的缩影。
  悦悦兴奋地接过,眼睛亮亮的,掏出来一个一个地观赏。但只一会儿,她的情绪低下来。
  “亲爱的,”她凄迷的问,“我们的爱情刚开始,对吗?”
  “我们会长久的,”花冲说,“会的。”
  悦悦从花冲怀里挣出来,静静地坐着,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下撒落到木楼上。
  “你今天怎么了?”花冲问。
  悦悦不口答,眼泪只是静静地流。
  “你看你……”花冲不解,重新把悦悦揽进怀,“你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悦悦猛地抬腕看表,糟了!时间已是六点过。
  “我伯伯来了。”悦悦说。
  “伯伯”是她对“爸爸”的称呼,这是她们家乡的习惯。
  “他来了?”花冲的脑子瞬时出现了空白,“他来干啥呢?”
  悦悦不说话一眼泪掉得更凶。

  悦悦有四科补考!
  父亲所来正是为此。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呢?”听到这个消息,花冲惊诧得六神无主,“你不是说过有把握吗!”
  任何读大学的人,都十分清楚“四科补考”的含义,按校规,那就是“劝其退学”啊。本质上,这与开除又有什么区别呢?唯一的一点区别,仅是不张榜公布而已。
  “我也不晓得,”悦悦说,“迷迷糊糊的。开始我不信,到老师那里查了卷子,果然不能及格。”话没说完,已然哭出声。
  花冲困兽一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十分烦乱,如果悦悦被退回家里,他是不是也该负很大的责任呢?是他的爱情,把悦悦害了吗?
  “冲,我一点也离不开你,”悦悦眼巴巴地望着沉默的花冲。“做题时也想着你。”
  “我不是叫你好好复习的吗?”花冲大声说,“你怎么老想着我呢!”
  “我也是、怎么会老想着你呢……呜——”悦悦干脆跑到桌前,一埋头,伏在书桌上长声痛哭开了:“我好惨哟……”
  整个屋于顿时乱纷纷,花冲不知道该做什么。看着悦悦剧烈耸动的肩头,觉得怎么这样丑陋。都是卖书卖出的结果!物质与精神就是无法兼得。或者是做一个精神的徇道者,或者做物质的动物。可是人最重要的,是活一个精神啊!
  悦悦哭过一阵,忽然抬起头:“这与你无关。”她说得很真诚,言毕,头又埋在书桌上,“我一个人担当……”
  花冲的心理顿感轻松,然而一瞬间,马上生出莫大的惭愧。我是懦夫,他咒骂自己,我是想逃避责任。
  仿佛要补偿什么,他赶紧走过去,怜惜地靠住悦悦椅子的后背,摸着她湿润润的头发。
  “亲爱的,”他说,“先不要慌,慢慢想办法。”
  尽管这话十分苍白,但多少给了悦悦力量,她不哭了,
  将近七点钟,悦悦才去给老人买晚饭。
  老人住在学院招待所的底楼,四人间,除了他,屋子里还没有其他人住进。他穿着普通的蓝布中山服,五十多岁,脸上已生满老人斑。花冲和悦悦进屋时,他正衔一筒黑乎乎的旱烟,嘴皮发乌,手指焦黄,可见烟龄已不可细数。这模样,全不象五十年代在省城一个文艺单位当过编辑的文化人,而且,据悦悦说,他现在雄心恢复,正在筹划写一部长篇,名叫《社员三十年》。
  花冲带着虔诚和懦怯的心情来拜见他,刚要说话,老人颠颠地跑向门口,又跑回来:“请花冲回避!”急切地说完,又马上迎出去。
  花冲知道是系里的领导要来了,只得快步走出去,在篮球场边的看台上坐下。这儿离招待所不远。一棵高大的中国槐的暗影,把他的身影完全罩住。
  他的心里,涌动着一种屈辱和悲哀。
  他再一次感到无聊。这不是明明白白地耽误青春吗?这就是我的“在路上”吗?怎么遇到的风景都不惬意、甚至令人沮丧呢!
  大概过去了一个小时,花冲听到招待所那边传来哭叫声。是悦悦,他立即起身,小跑着向那里走去。
  系里的人已离开,悦悦扑在一架床的被子上,哭着,闹着,老人半依在自己的床位上发呆。
  “花冲呃,你没有看见鬼老头刚才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哟,就差一点没给他们下跪了!我难受啊——”
  “你难受,我不难受噢?”父亲反诘。
  “那你为啥做出那副讨厌的样子!”悦悦抬起头,满脸泪痕地怒视着他。
  “我为的啥!我毕竟把学藉给你保住了,你还可以继续读书!”
  “我宁愿被开除,宁愿死,也不愿看到你那副可怜样。伯伯哎,我为你、为我,都难受哇……”
  老人得了一阵,叫一声:“儿呢——”禁不住老泪沾襟。
  花冲两头劝。老人擦干了眼泪,悦悦的哭声却依然嘹亮,花冲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她还是不能止住。
  “注意,公共场合。”老人模模糊糊地提醒。
  服务员进来干涉了:“这女生病了吗?声音小一点行不行?”
  花冲突然想出一个办法:“走,到广播站去。”
  “干什么?”悦悦抬头问。
  “让伯伯住在那里。”
  与招待所结了帐,把老人领到院广播站,安顿好之后,花冲和悦悦走出来,校园里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走动,惨白的路灯明明亮亮。
  “你不该这样对待你伯伯。”
  “我们不谈他好吗?”
  悦悦大概是哭累了,身体绵软无力,靠住花冲,百般温柔。花冲刚经历了一场感情的大波大浪,一点没有情绪。
  他们回到花冲的寝室,冉旭、汪长云都未到校,邹清泉还没从教室回来,寝室里静悄悄的。想起来,这无疑是一场灾难,好在它已经过去。要是悦悦真的被退回去,事情该怎样收场呢?当然,花冲有一百个理由可以就此与她分手,然而,任何事都不是那么简单,要是她死死地吊住花冲不放,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呢?要是事情闹大了,传到中文系,传到整个学院,花冲的命运又是如何呢?
  当然,他相信校方不会同样把他退回去,如果那样,一切都完了,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做。可是,真有些后怕呢!
  花冲懦弱的天性泛滥起来,一遇到不快,就会夸大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在责任面前,他与许多文人一样,直不起自己的腰。
  就这么坐着,无话可谈。悦悦已经完全平静。没事儿似的。仿佛只要与花冲在一起,就觉得十分满足
  女人们都是怎么回事,花冲不解地思忖,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和风细雨,来得匆忙,去得迅速,她们的心真是秋天的云,没有一点定准吗?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邹清泉回来了,看到花冲与悦悦在一起,赶紧放下长年陪伴他的军用书包,到别的寝室去了,一直到凌晨一点,也没回来。
  “我不回去了。”悦悦说。
  花冲瞪眼看着她:“他会回来的,他从来就没有在外面留宿的习惯。”花冲的“他”,指的是邹清泉。
  “不会了,肯定早就在别的寝室睡去了。你是个胆小鬼!”悦悦撒起娇来。
  这让花冲想起他们的过去,想起让人心碎的半月湖。他木头一悦悦走出来,校园里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走动,惨白的路灯明明亮亮。
  “你不该这样对待你伯伯。”样站着,定定地出神。
  悦悦啪地关了灯,把花冲拉到床上。
  他们睡的是冉旭的床。
  “亲爱的,你为什么看到我的身体却无动于衷呢?”悦悦搂住花冲的脖子,凄迷地发问。
  花冲被悦悦鼓胀起来的乳房顶得痒痒的,一种原始的冲动慢慢冲破理性的缰绳,在蛮荒的旷野上奔驰,但他立即敛神屏气,奋力抓住脱缰的烈马,认真地说:
  “我们过早地偷食了禁果,无形中缩短了爱情的寿命。”
  “看你说得多难听!”悦悦疑讶地撑起上半身,“为什么要把爱情和偷食禁果对立起来呢?你是诗人,并不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呀!”
  “虽然如此,但我首先认为,真正的诗人并不背离公众道德。”
  “你去当一个道德家好了。按你的说法,我的行为就是不道德的了。”悦悦伤感地说,几乎落下泪来。
  花冲的“道德观”,让悦悦心头上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天啦,如果花冲知道了那一天上午,他到女生宿舍来找我的前一刻,傅勤正柔情万种地抚摸我,进入我,他不一脚把我踢开还要破口大骂我是妓女吗?!
  以前,悦悦是不看重与傅勤的那次肉体交流的,她并没把傅勤当成独立的人,只看成了花冲的使者。
  现在她才明白:傅勤是傅勤,花冲是花冲!谁也不能替代谁。有好几次,悦悦躺在花冲的怀里,都差点儿把傅勤与她的事告诉花冲,话到嘴边,又换了一种说法:“我有个秘密,现在不告诉你!”
  看来花冲并不关心她的“秘密”,没有追问。如果花冲说:“快告诉我,不告诉我我就不吻你!”悦悦一定早就告诉他了,也就是说,他们的爱情,早就又一次没有开花就凋零了。
  悦悦后悔极了,伤伤心心地哭起来。
  背面一幢宿舍大楼的灯光,从窗口直射进来,一束淡黄的光圈,玉环一样落在寝室的正中。花冲模糊地看得见悦悦脸部的轮廓。她的鼻翼微微抽动,楚楚动人。
  “我的意思是,”花冲不愿意总有风雨在头上飘洒,他伸出一只手为悦悦擦泪,“如果我们不保持一段距离,就会失去相互的吸引力。审美理论上有一个定论——雾里看花,水中观月,由于有了距离,有了朦胧,也就有了无法穷尽的至美。”
  悦悦猛地压上花冲的身体,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不!”她满眼泪水,声音尖利,“我才不管那些放屁的定论,我爱你,我要贴近的爱你!我不要朦胧,不要距离!你永远永远都吸引我,永远广
  花冲感动了,把悦悦紧紧地抱在胸前。赤裸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处,真实地感受着一种肉体的愉快。悦悦不再哭,在与花冲的摩擦中,只是幸福地喘息。
  过了好久好久,他们才稍微松懈下来。
  “你还记得以前爱给我唱的一首歌吗?”悦悦突然问。
  “记得。《月亮代表我的心》。”
  “再给我唱一遍。”
  花冲耳语似地给她唱。
  窗外没有月。
  “我好幸福!好幸福!”悦悦快速地用鼻子擦着花冲的脸,象发了春情的母猫。
  “我也是。”
  那一夜,邹清泉果真没有回来,他一到学校,黄教授就给了他一个选题,要他十天之内写出篇论文,寄到北京,参加中日文化交谊活动,为此,他已熬了两个通宵。

  开学不久,学院宣布了对悦悦的处分:留级。
  校园,依然是一派热闹景象。千余新生,给沉寂了近两个月的学府注入了新鲜活力。
  各协会的活动已经红红火火地开展起来,这学期,“老年协会”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共有一二十人,每到天光初晓或夕阳西斜时分,便集中在中心花园旁边树林里较大的一块空地上,一本正经地练“香功”,每告一段落,男男女女便舒展筋骨,踢腿扭臀,嘻哈打笑,象一群孩子,之后,合唱起“养生歌”来:

      布衣遮体胜丝绢 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粗茶淡饭饱三餐 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

  悦悦曾做过的卖书生意,如今被张旗之流的女生发扬光大。张旗的营生比开初的悦悦做得老道。她不卖书,而是租书。据说,要从市中区的降价书店里把书弄来,毕竟要费不少力气,不如固定百十本畅著作,象信鸽一样放出去又收回来,从中渔利,也落得个清闲。再说,她已经敏感地觉察到大学生的口味在变,他们已经不满足于琼瑶三毛了,而是附庸风雅地去读《百年孤独》、《巨人传》等等,这些书是不容易弄到手的。
  除租书外,她还经营一些化妆品和首饰。掌握着世界经济命脉的犹太人说:要赚钱,有两条门路,一是赚嘴巴的钱,二是赚女士的钱。张旗好象深悟其道。当然,要开食店,对她来说,在现时的条件下还不允许,但是,女人的钱却是随时可以弄到手的。课外活动时,就坐在自己的摊位上,忙不迭地收钱补钱。为了提高经营效率,她想出了一个新的方法:上课时,用提包把化妆品提到教室去,课间休息时,掏出来,在桌上一摆,又是几元十几元甚至几十元的收入。这事后来被辅导员李老师发现,觉得实在太不象话,才加以制止。制止归制止,张旗依然做她的生意,只是不象以前那样大张旗鼓。
  她真真实实变成一个小富婆了,那些一天为饭菜票累得死去活来的男生,在她面前,也不得不低头三分。
  每当远远看见张旗摊位前晃动的人头,悦悦都要轻轻地埋怨一句花冲:
  “要是……我就会比张旗还富,你也不会缺钱花。”
  “我最见不得说这些,”花冲维护自尊,立即打断悦悦,“她得到的是物质,我们寻求的是精神的家园。”
  “那也不一定,”悦悦有节制地开导他,“有了钱,可以更好地享受精神,比如,多买一些自己喜欢看的书,多去看展览、听音乐、参观名山大川。同学朋友有了三灾两难,也可以立刻救急,象那次页子动手术。没有钱,行吗?连饭菜票都要借呢。”
  花冲无言以对,只能恨恨地瞪视悦悦。
  “我是西周的伯夷、叔齐,饿死不食周粟!”好半天,才用这句话来作答,自己都知道十分无力。
  当然,张旗与食堂周围林立的餐馆老板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
  餐馆们好象一夜之间就长了出来,先前宽大的人行道,突然被这些餐馆挤得状如羊肠,人们行路,只得从狭长的“餐巷”间侧身来去。地下,随处是一汪汪馊水,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腐菜叶子味。餐馆的老板与雇请的小工一起在桌子之间汗水淋淋的穿梭,他们大多是教职员工的家属。
  明丽舒适的校园,变得拥挤和繁乱。
  主要问题是,经商风深深地搅乱了学生的意识,一些人将大学校园当作浪漫抒情的伊甸园,抛充昔日‘学海无涯’座右铭旁的秉烛苦读,而把大学视为学海求索的终点站。许多人把正业当副业,副业甚至邪业则成了正业,一门心思专注于舞会、电影、以及麻将上面,昔日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如今变成了“歌声、乐声、麻将声,声声狰狞”。
  这种现象,让老教授们深深忧虑。看来,学院几十年熬出来的声誉,就要毁在一群不宵子孙的手里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积淀下来的优秀文化传统,就要被他们如草芥一样轻松扔掉了。他们没有高远的理想,没有健康而坚定的信仰,作为大学生,正是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年龄,却那么短视,那么急功近利,预示着什么呢?预示着整个文明无可挽回的衰落!
  恰在这时,社会舆论有了转机,几种全国性大报,开始抨击大学经商的弊端。
  于是,以方教授为首,“公车上书”院党委。
  于是,院党委召开了宣传一条线的紧急会议,结论是:压制是不行的,因为蔚蔚然已成气候。放任自流更不行,将导致学生的毁灭。唯一的办法,是加强疏导。
  母部长亲自来到广播站,激动地面对花冲下命令:“赶快组织文章,宣传院党委会议的精神。你就领会两点;一,大三、大四的重在引导!二,主要是针对大一、大二的新生,新生是我们学院的未来,是我们学院明日的希望!”说着,把一份院党委会议的简报,啪地甩在花冲桌子上。
  花冲不喜欢母部长,这次却对部长的焦急以及院党委会议的决定深表赞同,因为,这符合他自己的根深蒂固的思想。
  物质是过眼烟云,他想,精神长生不灭。
  除了自己亲自撰文大造声势之外,再请邹清泉写一篇。小个子朋友行,他与自己永远持同一观点。
  两天后,邹清泉的稿子送来了,题目是:《船未靠岸车未到站》:

    “每值新生入校,常听到这样的话:‘船靠码头车到站’。言下之意,
  一足迈进大学的门槛,便可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六十分万岁’和
  “铁饭碗’的口号蒙蔽着双眼,于是学风日下,理想坍塌……
    “同学们,我们是跨世纪的一代,站在2000年的门槛上,我们应该感
  到肩头的沉重,因为,我们不再幼稚,不再无忧无虑,而将成为时代的真
  正的主人,将接过先辈交给我们的火炬,继续向前冲刺!是呀,能扛起后
  人的,才是前人,能在前人肩头站起来,才是后人!古人云:‘前车覆,
  后车诫。’新生朋友,愿你们牢记前车之鉴,不要在新世纪的晨钟里彷徨
  四顾,在伟大的时代面前无所作为,让我们以‘船未靠岸车未到站’共勉吧!”
  花冲看完文章,心潮起伏,更加崇敬这位小个子朋友。在他博大的灵魂面前,自己是多么渺小,理想,信仰,这些抽象的概念,又显得多么具体,因为它可以用来毫不留情地评判每一个人的精神境界。每当他回到故乡,站在山风猎猎的石头上,呼吸着干燥的阳光的气味,含泪看着两鬓苍苍十指黑黑的父老乡亲,一种童年就萌发的辉煌的想法就鼓荡着他的心灵,那不就是属于山鹰博击长空的理想吗?
  然而,在灵魂深处,无可辩驳的,他肯定与故乡渐渐疏远了。
  他同时想到了悦悦。她属不属于邹清泉文中举到的那一例呢?花冲不知道。他们的爱情,起起伏伏,算起来,时间不长,也不短,然而,把过剩的精力。都用到接吻、拥抱和轻悄私语当中,什么时候,才是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脱离肉体地诱惑,象朋友一样,一边呷着散发着清香的淡茶,一边谈论人生理想的呢?想起来,基本没有过。悦悦不提她游泳池里的英勇,花冲偶尔提及,她也笑着打断。连那次参观“中美合作所”的激动,都恍然若有隔世之感。
  每每思虑到此,花冲就感到大的悲哀。
  然而,又越来越离不开悦悦,仿佛吸毒者知道毒品的害处,上了瘤却无法脱离。两人三顿饭都在一起吃,打饭的时候,花冲还主动担当起男朋友的义务,在高举碗筷蜂拥而上的人潮中奋力挣扎,泼上一身一脸的菜汤也在所不惜。而且,两人早就把钱合在一起使用,生活水平也有了明显提高,有时,还可以买一份狗肉汤,弄一份小炒。
  为此,冉旭还取笑过花冲:“田夫,那天打饭,悦悦正准备排队,我看见你马上抢过她的碗,高喊:‘我去!我去!’一会儿就弄来一份鸡蛋汤,一份结鱼,我都直流清口水。看来,你是先富起来了!”说完,又低语道:“男人真真可怜,一交上女朋友,就变成奴隶了,连田夫也不例外!”
  冉旭的低语被花冲一句不漏地听到了,心里怪不舒服,冉旭太尖刻,但又不无道理。
  是的,与悦悦搭伙,毕竟改变了一些生活境遇。考上大学,家里每学期给他八十元,除去二十多元学杂费,还剩下五十多元,就是说,每月的生活费,只有十元左右!加上学院发放的助学金,也不过二十多元,生活在八十年代末期的重庆,其困难可想而知。好在能写诗,时不时地收取十元八元的稿费,即使是这样,也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更不敢奢望象其他同学一样,什么时髦穿什么,什么好吃吃什么了。到重庆读书的第一个寒假,他穿着露出大脚趾的网球鞋回到家乡,在热闹拥挤的乡镇上走着,人们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大学生,纷纷侧目而视,他却害怕这种眼光,尽量掩盖着丑陋的脚趾,还是被一个小学时的老同学看出来,疑疑惑惑地问:
  “花大学你、你都大学了,还这么子样子呀……”
  他当时恨无地缝可钻。贫困给他添加着奋斗的动力,但也给他带来着耻辱。
  他自尊,但对自己的智慧缺乏足够的自信。那些家境富裕的同学,如果能与他平等相处,他便对他们十分友好,格外尊重。如果有人贱看他的贫穷,他会对他们也鄙视。他相信,张旗、陈多多、甚至那个从未接触过的自视清高的江雨夜,都在暗地里可怜着他的贫穷。
  现在与悦悦合伙,经济宽裕了一些,两条细水合流,毕竟会变得稍加宽阔。开始一段时间,他们基本上可以一天一天地平稳度过,这是他从生活上体验到的最大的幸福,这种幸福,与小时候深更半夜饿得哇哇啼哭时,妈妈从坛子里摸出一块布满筋脉的青菜片给他塞在嘴里多么相似,为此,心里多么感激悦悦。
  那么,管他娘的冉旭,管他娘的张旗,管他娘的陈多多!老子就要高举饭碗与悦悦一起吃饭。
  心里一平静,收回对悦悦生发的感慨,便专注于邹清泉的文章。他在邹清泉的稿子上作了许多符号,哪些地方需要重读,哪些地方要放慢速度,都详加注明。在稿子的后半部,邹清泉用近五百字谈对校园商潮的思考,愤激之词,象一颗颗炮弹,炸向经商的同学。花冲的笔勾勒到此,反而颇费踌躇。按他的本性,十分赞赏邹清泉的论点,可悦悦在页子病中慷慨解囊的义举,自己以前在月底没有饭票而生出的种种苦恼,此时却一古脑儿跑进脑海。
  清泉对钞票的攻击是不是太过分了呢?还是应该留一点余地吧?
  犹豫再三,他终于把某些愤激之词删去了,尽管内心深处深表同意。
  他决定让几个播音员反复播它个三、四遍,他要利用这点小小的权力,向道德堕落的同学杀上一枪。

  处理完这些紧要事情,花冲转移心绪,将视线投放到整理暑假之行的笔记上去。他打算写成系列散文。之前,页子已有六十行的诗歌在院报上发表,他不能落后。
  十天之内,花冲的一批散文几乎脚追脚地在市内几家报纸刊出,在整个重庆高校掀起了一股“花冲热”。他的文笔是生动的、富有韵味的,他营造的气氛是特殊的、令人浮想连翩的。与河乡长的遭遇,引得多少文化人啼嘘感叹,而那个叫“来儿”的姑娘的故事,更是赚取了许多女读者内容丰富的眼泪。
  《两江潮》也出刊了,这基本上是页子一手操办,质量可说是上上乘!
  然而,院团委的资金却显得越来越紧张,刊物付印前,页子跑来通知花冲,说院团委谢书记要他去一趟。
  花冲急忙来到团委办公室,结果书记是要告诉他,随着物价指数的逐年上涨,每期花几千元钱来扶持学生刊物已经难以为继。以前每出一期,花冲他们就全国赠送,主要是高校文学社团及国家正式报刊社。给报刊赠送好处多多,隔三岔五地就会被选发一些,造成更大的影响。花冲若干首诗歌,就是这样发表出来的。
  现在却不行了,谢书记明确指示:“大半刊物,应该一本一本地卖出去,以利回笼资金,继续办下一期刊物。”
  “可我们,”花冲犹豫万分,“谢书记,我们都没卖过东西。”
  “那就在干中学呗。”谢书记也是一脸无奈,“我又何尝希望你们去当商人呢?”
  这就很使花冲尴尬。
  不过尴尬归尴尬,现实是现实。邹清泉的劝世文章应该播送,但数百本刊物也必须要靠出卖传布到读者手里,不如此,就不能为院团委收回一大半成本。
  花冲心事重重地走出团委办公室,这是他的沮丧,却也是每个人中国人今天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星期天,花冲约上页子、袁辉两人,各自抱了几十本《两江潮》,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出校门。他们知道:这种典雅的文学,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是无法找到买主的,人们宁愿把钱拿去买几颗泡泡糖,买一包香烟,跳一圆舞,甚至用来揩皮鞋,也不愿把这些离赚钱太远又不适宜在茶几上作摆设的玩意儿请回家——这既是三个大学生的骄傲,也是他们深刻的悲哀。
  “我们只能选择高校,”路上,花冲为两个士气不高的同伴打气,“在文化水准与自己相当的人群里,或许能找到一二知己。”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自己也没把握。
  我也是生意人了!他的思绪倏然转到另一方面。我现在没理由看不起张旗她们了,从本质上说,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不同的是,我比他们还寒酸千万倍。
  这怎能叫人振奋?这莫名其妙的生活,怎不令人迷惘惆怅!
  进了建筑大学,将刊物摆在学生大食堂外面,三个人都不好意思开口。
  静默了一阵,花冲想起个办法,雷翔不是在建院吗,叫他帮帮忙总可以吧。
  “袁辉,”他叫,“雷翔呢?”
  谁知袁辉不听犹可,一听,脸上立刻罩上一片阴云。
  “他翻车了,”她的嗓音暗哑,“还在甘孜州医院。”
  “啊?!”花冲和页子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两人呆呆地看着女同学,无言以对。
  袁辉给他们讲,原来,重庆市老山前线慰问团结束在云南的采访慰问活动后,暑期还有大半个月才完,团员们沿成昆铁路进入四川境内,到了盐边县,便分手各奔东西,各自回家看望亲人。雷翔的老家在川西藏区的理塘县,坐汽车沿雅砻江向北行驶,山高坡陡,涧深流急。分手时,团市委书记老孙要雷翔探完家后尽快赶回重庆,整理出几个专题,到各高校演讲,宏扬爱国主义精神,树立拥军爱民观念。可万万想不到的是,车过八角楼,翻下了数十丈深的沟底,一车四十余人,死者过半。雷翔的头部被碎石敲出一个窟窿,但他并没有死,被送往甘孜州首府康定县医院治伤。开学时袁辉一到学校就听说了消息。她哭着要去看他,但终于打消了主意,路途遥远、老师阻止不说,关键是雷翔在每封信里都讲;快要康复了,马上到重庆,亲爱的,尽管放心,见面的日子即将降临在我们的头上。信是雷翔的笔迹,但袁辉总感觉到不真实。这感觉就象夜行者看到四周鬼影似的树木,让他吃饭睡觉上课走路都在担惊受怕。
  “你说,”她抓着花冲的衣角,“会是有人模仿他的笔迹吗?”
  “不,绝对不会,”花冲被袁辉真挚的表情感动,“你的牵挂会产生一种生物电流,雷翔会感应到的,他会很快好起来的!”
  “是吗,页子?”袁辉象个小女孩,转过头,黑黝黝的大眼珠盯着她的终身追随者。
  页子说什么好呢?先是张尚清,后是雷翔,为什么袁辉就不把爱的辉光洒一点在他的身上啊。
  但是在这个时候,页子拿出了男人的绅士风度:“是的,”他说,“他一定会好起来,你会很快看见他。”
  “谢谢你们,”袁辉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真心地谢谢你们。”
  又是一阵静默。
  突然,袁辉大声喊叫起来:
  “同学快来看啊!新出刊的《两江潮》哎!买一本翻翻嘛,便宜卖,一元五一本呢!”
  几个人对她笑笑,走了过去。
  袁辉不泄气,继续大声吆喝,仿佛身处雷翔的学校,如此一卖力,远在一千公里外的雷翔就能感受到她心底的呼唤。
  看着袁辉的行动,页子抖动着翘翘的胡须紧紧跟上:“同学们啊,”他的声音尖细嘹亮,“这不过是一份肉价钱,少吃一份肉,换来几天几夜的精神享受。同学们,这是值得地啊!”
  是呀,一本书,不就是一份肉价吗?残酷的比较让人悲凉,却是那么实在,那么贴近生活。
  有几人终于走过来。接着更多的人往这边走,逐渐形成了包围圈。
  一直沉默的花冲振奋起来:“同学,随便翻,你觉得有价值,就买,没价值,就算了。”
  他本来底气很足的语音,显得格外干涩,象被火热的太阳晒干了水分的一条鱼。一放下他行云流水似的笔,走进花花绿绿的世界,他就无法自信。
  一个男生指着目录问:“这个田夫不就是你们C大的吗?”
  “是的。”花冲躲躲闪闪地回答。
  男生翻了翻,放下走了。
  “田夫,”页子灵机一动,大声叫喊,“给我找点零钱。”
  男生果然伫步,一下回过头,惊诧地问:“你就是、田夫?”
  “是的。”花冲见出这种功效,赶紧做出很随便却又很肯定的姿态回答。
  “那我买一本。哎,麻烦你给我签上大名。”
  于是,很多人都知道眼前这位相貌平平、头发甚至有些泛黄的人,就是前不久在重庆各大报刊上登出一大批高质量散文的“田夫”!
  “我买一本!”
  “我买一本!”
  “也签上一句话哟。”
  “……”
  其中一个女生要买两本,花冲真诚而友好地说:“一本就够了。”
  “不够,”她说。“给我男朋友寄一本去,他也爱好文学。”
  花冲大为感动,自我作主送了她一本。
  一百多册书,就这样在建筑大学销售一空。花冲亲笔给许多人题了名。
  他从心理上获得了极大满足。
  人毕竟是可爱的,生活毕竟还有许多美好。除了物质,还是有热血青年关注着文学,这就值得人兴奋,值得人为此而奋斗。
  三个人返校的路上,始终笑声不断。

  走进C学院大门,已是下午三点过,他们都还没吃午饭,就分头去想办法,花冲当然首先是找悦悦。
  悦悦一旦留级,神情上倒看不出多少悲哀,只是每周星期四的政治学习,让她心情不快:新辅导员从不点她的名。她知道这是一种遗忘和鄙视。
  她依然住原来的寝室,与黄瑜一起。
  花冲喊下来的,却是黄瑜。
  “悦悦不在!”她简捷地说,甚至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凹陷下去的眼睛里隐含着愤怒,配上那一张骷髅般的瘦脸,格外怕人。
  花冲到校园里四处寻找。在侧门出口的一丛夹竹桃石凳上,终于发现悦悦的身影。
  悦悦在哭!哭是她的专利。
  “又是怎么了?”花冲靠近她,几分钟前的一腔高兴烟消云散。
  悦悦根本不理,哭得更伤心。
  每遇到这种情况往往如此:你越是关心她,越是得不到好报。花冲得出了经验。干脆不慌,坐在旁边,忍受着饥饿和疲劳,听她蚊蚋一样的声音被热气蒸发,形成一团热辣辣的雾气,笼罩着自己。他的心是一堆乱麻,不说一句话。
  “你到外面寻花问柳,”悦悦突然一昂头,“就把我扔下不管了!”
  这话象一把利刃,他被深深刺伤了。
  “放屁!”他忍不住大吼一声。
  幸好旁边没人,那些从林子外穿行的过路者,是不注意里面的故事的——他们已经见惯不惊。
  一句粗话起了意外的效果,悦悦不哭了,倒在他的怀里。
  这让他消了不少气。
  “到底啥事嘛?”他摩挲着悦悦的头发,努力温和地问。
  悦悦再一次大声哽咽,不过看得出,不是撒娇,而是一种女性向强者寻求依傍的信号。
  “你走了以后,”她用手绢沾着眼泪,“我三次到广播站和你的寝室找你。一次二次都不在。第三次去,寝室就贴了一张纸条——”
  “啥纸条?”
  “‘女人与狗不准入内!’不知道是哪个写的。”
  花冲的头“轰”地一声。娘的,太欺负人了!他眼里露出凶光,觉得这是对自己极大的侮辱。
  会是谁呢?邹清泉肯定不会,难道是冉旭?最近,与他之间不是很客气吗?尽管他有时要带些小“杂皮”进来吵闹,但悦悦去找我,并没有妨碍他的什么嘛。那就是汪长云了?这东西,现在越来越阴阳怪气,吴红梅扑进了冉旭的怀抱,打破了他的梦中恋情,他就开始变态了。
  肯定是他!
  怀疑的对象一被肯定,花冲恨得牙骨锉动,直想马上捉住汪长云,打暴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悦悦听花冲半天没有出声,抬眼望他,见一脸凶相,反倒害怕起来。
  “冲……”
  “我回来没看见,纸条已经处去了,”花冲低沉地说,“不然我认得出是哪个狗东西!”他胸腔里激荡着沉闷的回声,象一块石头落进古井里。“没啥,亲爱的,”他想起了安慰女友,“你照样来找我,有我哩。”
  悦悦更加温柔地贴紧他。花冲的豪气,让她十分感动,心中充满了柔惜和信赖。是呀,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是爱我的!有了这一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又何必去计较呢?
  林子的深处,传来一丝微风,夹竹桃的药香,浸人肺腑。
  “亲爱的,”悦悦说,“我还没吃午饭呢!”
  十分现实的话题让花冲冷静下来,同时也感到了饥饿的侵袭。
  不知怎么搞的,如今的悦悦越来越贪吃,菜要吃好,还要零食,刚丢下碗不久,又喊饿得慌,每每从后校门出去,进入香气四溢的夜市,她都撒着娇求花冲给她买烤羊肉串、卤鸭脚板。花冲自是尽量满足。当悦悦津津有味地啃猪肘子时候,花冲看她那一幅细细品味的样子,听她咝咝的吸气声,甚至觉得有些讨厌。
  是不是真如某部书上的名言,对穷人来说,爱情是奢侈品?
  花冲叹一口气,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一点钱也没有吗?”他问。
  “没有了。”
  花冲再叹一声。
  “我之所以几次找你,”悦悦说,“就是看能不能一起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中午卖书的钱下午就要交团委,而且现在还在页子手里。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两件春秋衫,崭新的,都一角两角地扔给了背着大背篓提着麻布口袋在校门外收破烂的乡下女人,甚至还想过在地上偶然捡到一个大钱包——现在他为这想法感到耻辱——凭常识,捡钱包不是绝对不可能,但至少首先是文人情怀的堕落。
  还有什么办法呢?花冲焦头烂额。
  “冲,”悦悦眼睛一亮,一丝回忆的火星在眼里点燃,“你的那首《男人之歌》,不是还没给你稿费吗?”
  花冲眨动眼睛,突然一拍脑袋:“嗨,是呀!”
  这首诗就发在本市的一张文化类小报上,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花冲几次写信催问,却石沉大海,毫无结果。
  “可是,”他犹豫地摸着后脑勺,“今天不行的,都傍晚了,人家还在不在办公室呀?”
  “那就明天,”女人干起要账的事似乎比男人坚决得多,“你们星期五上午不是从来没课吗?那就明天上午去,你从来是生活的强者,你的小亲亲佩服你!”
  “悦悦……”花冲说不出别的话。悦悦的鼓励,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动。
  一想到明天就能拿到几十块钱,他们的心情都格外振奋地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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