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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谈歌


  向大跃点上一支烟,恶狠狠地吸了一口。他能感觉到那股浓浓的烟雾立刻弥漫了他那被熏黑了十几年的肺。戒了一年多的烟,上个星期又开戒了,而且吸得更凶了。
  他透过办公室的窗子向下看去,心里有些发慌。黑压压的人群拥进了办公楼。人们高声咒骂着,向大跃听到了几句特别难听的脏话。向大跃曾经梦到过这种场面,自己被愤怒的工人们撕成了碎片,像碎纸屑一样丢在大街上,人们在上边肆无忌惮地乱踩。可是现在不是梦。他的心急跳起来,他感到了自己心底那种潜在的胆怯。
  窗台上是两盆月季,上个星期还开得正鲜旺。因为没有浇水,现在叶子已经枯萎了,那花也蔫头蔫脑的了。
  坐在外屋的秘书陈小明走进来,皱皱眉:“厂长,你还是躲躲吧。”
  向大跃苦苦一笑:“躲?往哪儿躲?躲了初一,还能躲了十五?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徐徐吐出一口烟。暴烈的阳光从窗子上泼进来,向大跃看到烟雾在阳光里升腾着,很快就被阳光割得七零八落了。
  走廊里就听到了乱糟糟的脚步响和粗野的咒骂声。陈小明走出去,反手关上门。陈小明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看到走廊里已经塞满了人。办公室主任杨丽华试图拦住这些人,被粗暴地推开了,她那平常像唱歌一样好听的嗓子,狼狈地尖声叫着:“师傅们,别乱来啊。”
  没人听她的。人们拥过去,站在向大跃门口的陈小明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什么,就被推到一边去了。向大跃办公室的门就被一脚踢开了。人们拥了进来。没挤进来的就在外边喊:“让向大跃出来说话。”
  “向大跃,滚出来。”
  向大跃稍稍有点慌乱地站起身,看着冲进来的工人们。这都是一张张很熟悉的面孔,过去都是对着他微笑,现在都充满了仇恨。一种势不两立的情绪在人们的目光中跳动着。向大跃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人会不会扑上来活活掐死他这个不得人心的厂长?
  最前边的是一车间副主任赵志森。赵志森那张有几颗麻子的国字脸,怒冲冲横在向大跃面前。
  “坐下谈。赵师傅。”向大跃努力在脸上挤出几丝微笑。二十五年前,向大跃刚刚进厂就给赵志森当徒弟。对这张有几颗麻子的国字脸,向大跃一直很怵。一直到十几年后向大跃当了车间主任,再后来当了厂长,仍然怵这张国字脸。赵志森有一股蛮劲。赵志森说过,他一开始就没看上向大跃这个徒弟。人与人,好像是缘份。向大跃跟赵志森好像是天生就没有缘。
  太阳从窗外凶凶地射进来,向大跃感觉到了阳光今天格外地热烈、急躁,仿佛预示着一种不祥。
  赵志森恶恶地哼了一声,挑衅的目光看着向大跃。向大跃很讨厌赵志森这种目光,好像向大跃给他当过几年徒弟,他就可以永远在向大跃面前趾高气扬似的。向大跃有时十分后悔给这个浅薄自负的家伙当了几年徒弟。那年,向大跃跟阎玉梅离婚,赵志森也是用这种目光看他的,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就指着鼻子骂向大跃是陈世美。向大跃当了厂长之后,赵志森又到处讲向大跃水平不行,不是当厂长的材料,说应该让谢光当厂长。师徒关系到了这份上,感情已经谈不上了。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不好化解的仇恨。
  向大跃低头把烟蒂摁在烟缸里,躲开了赵志森的目光,朝大家笑道:“师傅们有什么话就说吧。”
  赵志森冷笑一声:“你才当了几天厂长,是不是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你不想干可以走人,为什么要毁了这个厂子。”
  “你小子心术不正。”
  “四十多年的家业啊!毛主席都视察过,厂名都是他题的,凭什么让你小子给毁了。”有人带了哭声。
  “你向大跃是个王八蛋!”有人破口大骂起来。
  “混蛋王八蛋。”
  向大跃无可奈何地听着这些人骂。整整一个星期了,他就是在这种骂声中过来的。那天,当他把申请破产的申请书交到法院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成了全厂两千多名职工的冤家对头了。头两天,人们还只是背地里骂,后来干脆面对面挖苦他,骂他。还有几个退了休的女工跑到办公室朝他脸上吐唾沫。他在人们眼里,已经不再是厂长,而是成了出卖全厂职工利益的汉奸、工贼一类的东西。人啊,真是不能伤害太多人的感情。更使向大跃悲哀的是,他实在是为了这些工人的利益才去申请破产的呀。如果厂里继续背着这几千万的债务,厂子连一天也混不下去了啊。
  赵志森站起来,领袖似的挥挥手,人们安静下来。赵志森阴沉着脸对向大跃说:“我们今天找你来,就是一件事,让你去法院撤回申请。你不想在东风啤酒厂干了。你马上滚蛋。我们选谢光干。”
  “就是呀,你他妈的走你的,别砸大家的饭碗啊。”
  “我们可是大型企业,不是什么破厂,说破产就破产。国家对大中型企业还有保护政策呢。你向大跃装什么糊涂啊。”
  向大跃艰难地把微笑坚持在脸上:“师傅们,厂子破产,大家也不会失业的。”这句话,他几天来已经不知道讲了多少遍。向大跃自己很纳闷,是自己没讲清楚,还是这些人故意胡搅蛮缠。为什么人们一点也弄不明白他向大跃实在是为了他们的利益啊。厂里已经几个月不开支了,银行已经停止输血了。可是工人还是希望着什么?希望什么呢?难道人们真的相信像天上掉馅饼一样,政府还会拿出大把的钱来,投到东风厂这个连点响动也不会有的企业里来吗?向大跃直想哭。
  “谁相信你的鬼话。离开啤酒厂我们能干什么?”
  “别跟他废话。让他现在就去法院把申请要回来。”
  “你到底去不去?”赵志森吼一声。
  向大跃摇摇头:“我不能去。”
  “你真的不去?”赵志森的国字脸涨红起来,像只斗架的公鸡,向前凑过来。
  “不去。”向大跃也皱起眉头,干脆地说。
  啪!向大跃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个耳光。赵志森打的。
  向大跃怔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会被人当众狠狠打上一耳光。他突然相信他这个东风啤酒厂的第十八任厂长,在工人们的眼里已经堕落到下三烂王八蛋的地步了。他已经好几次在厕所里看到他的名字被人倒写着,还打上了叉叉。他相信,如果现在他被人拖到大街上活活打死,工人们也绝不会同情他,而只会是朝他身上吐唾沫。他心底滑过一阵冰冷的悲哀。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他尝到一股咸咸的热辣辣的味道。
  都愣了。谁也没想到赵志森会动手。
  陈小明大吼一声挤过来,劈手揪住赵志森的衣领:“赵志森,你他妈的要造反啊?今天我教教你怎么打人。”
  壮壮的陈小明打赵志森当然是小菜一碟了,人们怕赵志森吃亏,就往外扯赵志森。赵志森被人们扯到门外,跳脚骂道:“陈小明,你拍什么马屁。你他妈的是马屁精。”
  陈小明不再理赵志森,对屋里的人吼道:“听着,这年月不是文化大革命了,有意见提意见,谁再动手胡来,我就送谁上公安局。”说完,就一屁股坐在向大跃的沙发椅上,冷眼看着这些人。
  人们就真的静下来。向大跃揩了揩嘴角上的血,强笑笑:“大家有话慢慢讲,不要再动手了。”
  窗外起风了,搅起一天的黄尘。阳光昏昏地躲进了云层。房间里顿时昏暗下来。

  就在赵志森打向大跃那一记耳光的时候,“雪莲”啤酒厂厂长程东正在跟建行行长李林纠缠着。李林要拉他去见市长陈浩然,程东不想去,可是架不住李林又哄又劝又拉又拽,把程东拉出了办公室。
  程东无奈地嚷嚷着:“老李,你这是干什么嘛?”
  李林嘻嘻哈哈地笑:“行了行了,程厂长,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跟我去一趟的。”说着,就把程东往自己的“标致”车里推。程东手扳着车门,试图做最后的徒劳挣扎。但他那又瘦又小的身体被一百八十斤体重的李林轻而易举地塞进了汽车。
  司机忍不住笑了:“李行长,怎么跟绑票似的。”
  程东苦着脸:“老李,你听我说吗。你别逼我好不好。我真是不敢答应。我要是真听了你的,全厂职工非生吃了我。”
  李林笑:“说好了,办完事我请你去王府酒家,喝五粮液。我面子小,所以请你去跟陈市长谈。开车开车,这鬼天气真是热死人了呀。”李林掏出手绢擦把汗,催司机。
  程东一个劲摇头说:“老李,话讲透了,东风那破厂子,谁敢接手?九千多万债务,谁接谁是二百五。”
  李林说:“话不能这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总是有家底的,你胆小什么啊。”
  程东撇撇嘴:“就那三千多万的破底子,现在还不知道值不值那么多呢。”
  李林笑:“程老总呀,我保你的驾,你接过来就是。就算你帮我一回。现在不讲阶级感情了,咱俩十几年的私人交情可不能不讲吧?我李林这几年可对你程东不算薄啊。如果你不接过来,我们贷给东风厂的两千多万就等于让大风刮跑了似的。两千多万啊!你总得帮帮我李林吧?”
  程东嚷起来:“那你就更不能往火坑里推我了。再说向大跃根本就没有跟我提过这兼并的事,他现在申请破产,就破产好了。”
  李林骂:“向大跃是个二百五,他是净想出风头,有病。要不他这个老婆也要跟他离婚吗。”
  提东说:“你算了吧,向大跃才不二百五呢。要是换了我也敢这么干。破产又不是死人,怕什么吗?去年灯具厂不就破产了吗,怎么样了?现在国家又允许,干吗那么贪生怕死。我小姨子在的那个纸箱厂,有半年多不发工资了,最近也闹着要破产。我看挺好。”
  李林皱眉:“你说的那是什么厂?都是几十个人的小厂,怎么能跟东风厂比。三四千人的国营大厂,厂名都是毛主席题的,闹着玩呢!再说现在国家也提倡保护大中型国有企业呢。”
  程东说:“国有企业怎么了?毛主席题名怎么了?其实你也不相信这些,你就是心疼你那几千万的贷款,怕泡了汤。可你也不能黑了主意往沟里推我啊。”
  “你这叫什么话吗1”李林嘻嘻笑着。
  车驶进了市政府。程东被李林拉下车,两人往陈浩然市长的办公室走。瘦瘦的许秘书笑呵呵拦住他俩:“二位,陈市长和田局长谈话呢,你们稍候一下。”
  李林假装惊讶:“哎?陈市长刚刚打电话催我们来的。你不知道?”说着,就不再理发怔的许秘书,扯着程东进了陈浩然办公室。
  胖胖的轻工局长田克正跟陈浩然争论什么,两人一人一支烟,屋子里烟雾腾腾。
  田克涨红着脸说:“我同意东风厂破产,可是这三千人的队伍怎么办?市长您总要帮着消化一下吧。”
  陈浩然抬头看到闯进来的李林和程东,就笑:“田克,你别跟我急了,你来了救命的了。程东来帮你了,还带着财神爷呢。”
  程东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揉着被李林扯木了的手腕子,苦着脸说:“陈市长,我可是给李行长绑架来的。”
  李林忙说:“市长,我们银行年年给东风厂贷款,可都是按着市里的指示。这一下子东风厂要破产,几千万的贷款就要闪空,这不是明着坑我们吗?”
  陈浩然笑道:“那你让程东兼并了东风厂,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程东忙喊道:“市长,我们可没有要吃东风厂的意思。”
  陈浩然笑:“怎么能叫吃呢?兼并也是解放生产力嘛。君子与人为善,东风厂现在悬崖上,能拉一把就不要推一下,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六级浮屠。这也是善人善事嘛。”
  程东连连摆手:“市长你别开玩笑。我们实在是有救人的心,无救人的力。田局长,您应该知道我们‘雪莲’那点力气呀。”
  田克就笑:“陈市长逗你呢,你倒当真了。”
  李林说:“老程,你别装熊啊。你们厂三年前不是还想兼并东风厂呢?”
  程东双手一摊:“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东风的包袱没多重,可人家宁当鸡头不当凤尾。那时黄市长还批评我们出风头。我们……”
  李林说:“你就别翻旧账了。现在陈市长都说话了,你总要给陈市长一点面子吧。”
  陈浩然忙说:“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啊。开玩笑归开玩笑,这事程东你自己掂量。别看我的面子,我这人不讲面子。”
  李林急眼道:“市长,我们都火上房了,您别跟凉水一样啊?”
  田克苦笑:“李行长,你就别通老程了,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程东也笑:“就是,我们多大肚皮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吗?我倒想成立世界啤酒中心呢,可能吗?”
  门外一阵吵吵嚷嚷。许秘书走进来:“陈市长,东风厂谢书记带着十几个老工人来见您。非见不可。门卫也没拦住,闯进来了。”
  “谢光搞什么名堂?”田克皱着眉头站起来,就要出去。
  李林笑道:“田局长,你急什么?这又不是动乱。”
  陈浩然示意田克坐下,想了想,对许秘书说:“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十几个东风厂的老工人拥进来,厂党委书记谢光跟在后边。前边的几个老工人进门就喊:“陈市长,你可要说句话了啊!”
  田克瞪了一眼谢光:“你带来的?”
  谢光不高兴地说:“怎么是我带来的?他们要来,我劝不住,只好跟了来。厂子破产的事大家接受不了嘛。”
  陈浩然朝谢光笑笑:“我看是你讲书记首先接受不了吧?”
  工人们就嚷起来:“是我们自己要来的,跟谢书记没关系的。”
  “陈市长,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四十年的厂子,毛主席亲笔题写的厂名啊。”
  “市长,您总要说句话啊。”几个老工人就猛地跪在了陈浩然的面前。
  陈浩然一愣,慌忙—一搀起这几个老工人:“老师傅们,快快请起来。别激动,有话慢慢说。东风厂就是真破产了,也要给大家重新安排工作的。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不会让大家饿饭的。放心,请放心,快快起来。”
  刚刚搀起这几个,站着的几个老工人又跪下了。
  田克气得大吼一声:“谢光,你搞的什么名堂嘛!”
  谢光怒道:“田局长,我没搞什么名堂。”
  陈浩然就觉得眼睛有点发潮:“大家要是不起来,我只好陪着大家一起跪着。”说着就要跪下,一旁的许秘书吓了一跳,忙拖起陈浩然,跺脚朝工人们嚷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一会儿有外商跟陈市长谈事呢,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吗?”
  工人们这才起来。
  桌上的电话响了,许秘书接了,连声说:“知道了知道了。”放下电话,许秘书凑到田克耳边:“法院间院长的电话,说东风厂几十个老工人正在那边闹事呢。让您去一趟。”
  “向大跃呢?”田克问。
  许秘书摇头:“谁知道向大跃跑到哪去了。”
  田克狠狠瞪了谢光一眼:“你们这是闹腾什么呀?”就起身走了。
  陈浩然对工人们笑道:“师傅们,咱们到会议室去谈谈吧。”

  法院里乱套了。
  东风厂三十几个退休工人,下午一上班的时候闯了进来。坐在走廊里,要求法院给他们做主,把前年每人交的五千块钱集资款跟厂里要出来。现在厂子都黄了,这钱可不能黄。这是他们的血汗钱。
  办公室跑出来几个法警,轰这些人出去。这些人就恼了,说我们是照顾影响才进楼里来,出去就出去,看谁怕丢人。这些人就出门在法院的台阶上坐下,引得行人围着看热闹,还有一个大胡子男人一个劲儿照相,闪光灯一个劲乱闪。过来两个法警抢了大胡子的照相机,大胡子嚷起来:“我是晚报的记者。”法警说:“记者也不行,你他妈的乱照什么啊?好事啊?快走快走。”
  院长阎振明下基层了,于副院长在家,他听到了吵嚷声,走出来,问了情况,就劝这帮人回去。可是这帮人要于副院长给个准话才肯走。再劝,这帮人就跟于副院长吵了起来。于副院长就火了,喊出几个法警赶这些人走。于是,就互相推操起来,一个法警的脸也被抓破了,血糊拉拉的。于副院长有点急眼了,黑下脸来,命令法警以扰乱公务铐这些人。法警们还在犹豫,这些人先嗷嗷叫开了,几个脾气大的,用头朝法警们的身上撞。似要出人命的样子。
  正好阎振明从下边回来,慌忙喝退了法警,赔着笑脸把这些人请进了会议室。然后就让秘书给向大跃打电话,却找不到向大跃。又给轻工局的田克打电话,轻工局的人说田局长在陈市长那里,就又把电话追到陈市长那里,把田克从陈浩然处催了来。田克慌慌地来了,就跟这帮老工人说好话,拍着胸脯子乱表态了半天,说一定让厂里给退钱。好说歹说,算是把这帮人哄走了。
  于副院长就不高兴:“老阎,这里是法院,谁想闹一通就来闹一通,咱这买卖还开不开了?”
  阎振明苦笑:“老于,事情得讲两面理。如果你也让人家坑了五千块钱,你能心平气和吗?”
  于副院长气呼呼地说:“总归是妨碍公务,依着我今天就该拘留他几个。”
  阎振明笑道:“没那么简单。都是一群上年纪的人,你知道哪个有高血压心脏病?真放倒几个,明天报纸可就有新闻了。”
  于副院长冷了阎振明一眼,满脸不高兴地走了。
  田克在一旁笑:“于副院长的脾气可是够急的。”
  阎振明皱皱眉:“刚刚转业的,愣头青,还不知道水深水浅呢。”
  “听说他跟市委李书记沾沾亲?”
  “说不透,反正有来头。要不怎么能进这儿呢?一个副团职。”阎振明撇撇嘴,露出瞧不起的神色。
  阎振明跟田克有些交情。两人过去不认识,后来总在一起开会,就熟了。后来阎振明的儿子没考上大学,就求田克给安排了工作,两人的交情由此就深了些。阎振明爱交朋友,在市里的朋友多,他总认为多个朋友多条路,朋友之间私下办点事,总是方便得多,只要不出大乱子。可是田克从未求阎振明办过事,阎振明总觉得欠田克一份人情。
  阎振明试探着问田克:“老田,你对东风厂破产的事情怎么看的?”
  田克苦笑道:“破产也是好事,就是这好几千名工人的退路是个问题啊。我下午跟陈市长也讲这个事了。”
  阎振明点头:“是啊。”
  田克点燃一支烟:“老阎,东风厂破产的案子你不会办利落的。”
  阎振明长叹一声:“的确,这事挺复杂的。”
  田克笑了,逗了阎振明一句:“别蒙我。有啥事?不就是宣判一下吗?”
  “人们都说得轻松啊。像东风厂这样的大厂,真破产了,全国都要震一下子的。”
  “破产法可没说厂大厂小啊。”
  “这倒在其次。关键是市里的头头们都还没有统一意见呢。”
  田克叹道:“这倒是实话。你这个院长也不好当啊。”说着看看表:“哟,都下班了。走吧。”
  阎振明也看表:“可不是,天塌地陷,也要吃饭。你今天到我那里去吧,我还有一瓶好酒呢。”
  “可不行,我还没跟老婆请假呢。”
  “你这么大个局长还怕老婆?”
  “你不怕?”
  “我更怕。”
  两人哈哈笑了。
  阎振明回到家里,妻子秦淑芬刚刚做好了饭。阎振明坐下就吃,吃了几口,就问:“阎石呢?”
  秦淑芬说:“又上他姑那里去了。别等他,他没准着呢。”也坐下吃饭。
  儿子阎石在塑料厂开车,晚上总到阎玉梅的“七星”啤酒厂去干活挣钱。阎振明知道这事,并不管。儿子要结婚,缺钱用。这年头多挣钱怕什么。
  秦淑芬说:“我差点忘了,黄副市长刚刚打电话来,让你给他回个电话。”
  阎振明皱眉道:“你明天把电话线掐了,对外就说坏了,修不上。省得烦人。”
  秦淑芬一愣,就笑了:“不就是一个东风厂破产的事吗?至于把你紧张成这样子。”
  阎振明瞪她一眼:“你能?你去试试。今天下午差点没闹出人命来。向大跃这个王八蛋,连个面儿也不见了。”
  秦淑芬最烦阎振明骂人:“好了好了。骂什么?你们好歹也是亲戚好几年,别一张嘴就是脏字。我顶不爱听了。”
  阎振明就不再吭气。秦淑芬当老师,平常说话最反对阎振明骂骂咧咧。当年阎振明追秦淑芬的时候,就为这个还差点吹了。
  向大跃给阎振明当过四年妹夫。阎振明恨向大跃,对阎玉梅也有一肚子的气。当年阎玉梅跟谢光搞着对象,如果没有向大跃在里边插一脚,阎玉梅现在就是谢光的妻子了,而且日子也一定会过得风调雨顺。阎振明对谢光的印象一直很好。向大跃有什么啊?不就是个电大毕业生吗?赶上那几年闹文凭热,阎玉梅浅薄,就甩了老实厚道的谢光。阎振明想起这事,就连阎玉梅一块儿恨。三年前,向大跃提出离婚,阎振明气坏了,跟法庭打了招呼,不让给向大跃判离。拖他。后来,阎玉梅找阎振明说:“算了,哥,我也不想跟他过了。”法庭这才判离。女儿小梅跟了间玉梅。至此,阎振明把向大跃恨铁了。
  半个月前,向大跃把东风啤酒厂的破产申请书交到法院,因事关重大,阎振明不得不亲自接见向大跃。这是他们消失了妻舅关系之后第一次见面。阎振明仍有要揍这小子一顿的欲望,而且十分强烈。那天,阎振明听了向大跃对东风厂现状的汇报,心里就有了一种很难受的感受,这一个国营大厂真是要完蛋了。其实也怪不得向大跃,向大跃当厂长之前,东风厂就已经不行了。银行不再给贷款了,厂里搞了几个新产品都没能挤进市场,如果东风厂再不破产,就等于还得让国家拿钱往坑里扔。向大跃这一个举动,应该说是明智的。阎振明心里也替刚刚当了不到半年厂长的向大跃窝囊,但脸上却冷冷地说:“宣判之前,你向大跃还是东风厂的厂长,还是法人代表,不能擅离职守。厂里出了什么问题,你还是要负法人代表责任的。”向大跃点点头,掏出烟,先送给问振明一支,阎振明冷冷地指指桌上“请勿吸烟”的牌子。向大跃尴尬地把烟装回去了,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阎振明却不再理他,起身径自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闹得一边的书记员都愣了。
  阎振明的感情挺复杂的,如果东风厂是向大跃自己的企业,阎振明真不想宣判它破产,至少要拖一拖,治治向大跃这个狂妄的家伙。可阎振明听完了向大跃的汇报,就清楚东风厂的的确确是个该死的企业了。一年多来,法院已经受理了几十起向东风厂讨债的案子,头疼死了。可阎振明还真是一时半时判不了。关于东风厂的破产问题,背景挺深的。市里的头头们就吵吵嚷嚷地统一不了意见,黄副市长就不同意东风破产。这里边有着很复杂的人事矛盾。阎振明不想搅进去,这几天他总躲着黄副市长。
  阎振明吃完饭,看看表,还早,就靠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一会儿,他要去练气功。上个月市里的老干部局从南方请来一个气功大师,办减肥气功班。阎振明去过几次了,觉得还管用。他倒不是嫌太胖体型不好看,他现在常常犯困,犯懒。他认为这是太胖的缘故。
  “今天还去练?”秦淑芬一边收拾餐桌,一边问。
  “去。练气功就得坚持。坚持数年,必有好处的。我劝你也去试一试。”阎振明眼睛不离电视。
  秦淑芬笑道:“我不去,我怕练出毛病来。我看你也练出事来了,这些日子别的气没练出来,脾气越练越肉了。”
  阎振明哈哈笑了:“你这人太……”
  桌上的电话响了。阎振明不再笑,示意秦淑芬接电话。秦淑芬接了,握着话筒就笑了:“黄市长啊。您好。”就看阎振明。阎振明摆摆手。秦淑芬笑着说:“老阎还没回来。谁知道他又钻到哪里去了。他这些日子又跟没头苍蝇似的,我正想找您告状呢。外遇?不会。他那样的扔在大街上也没人去捡的。好,我一定转告他。好好。回见。”
  秦淑芬放下电话:“他让你明天上午见他。你总躲躲藏藏也不是办法啊。你就跟他明着亮出观点来,他还能吃了你啊?你真是怕见他啊?”
  阎振明泄气地说:“你算说对了,我就是怕见他。我也算是看透了我自己了,没什么大出息。”他看看表,就站起身要走。
  秦淑芬就笑:“我早就说过,你就不是当官的料。”
  阎振明笑道:“看来我就适合练气功。这些天,那个大师说,那帮人里,就数我气感强了。”
  “那你就干脆辞了那个破官当气功大师得了。”秦淑芬苦笑道。
  “你还别激我,我还真兴许哪天一高兴就去当大师去了。”阎振明笑着走了。

  七十五岁的谢大山已经病入膏肓了,是肺癌,前年就发现了,医院说是晚期,本来说是不让老汉知道的,可老汉一定要看病历,谢珍拗不过他,就想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于是让谢大山看了病历。谢大山就说不住院了,回家等着,反正也没治了,就不再花国家冤枉钱。谁也没料到,老汉竟是顽强地活到现在,已快三年了。这几天,老汉的情况不大好,睡觉躺不下,一夜一夜地在沙发上坐着。谢光要送他上医院,老汉不去。谢光就不敢再说。谢光很孝顺。
  谢光五岁时,妈妈生谢珍时死了。谢大山那时在东风厂当党委书记,就有老战友给他提对象。可是谢大山很疼这两个孩子,怕再娶个后妈两个孩子受治,就没再娶,带着谢光谢珍,一把屎一把尿地过来了。谢光总觉得父亲这一辈子为自己和妹妹付出的太多了,几乎没过上一天很舒心的日子。
  今天谢光一进家,谢大山正靠在沙发上喘粗气,嘴里念叨着什么。谢珍小心翼翼地给父亲捶胸。谢光的妻子何玉莲正抱着四岁的儿子谢晓又哄又拍。谢晓嚎天嚎地,谢光问何玉莲:“晓晓怎么了?”
  何玉莲说:“有点发烧。”
  谢光摸摸儿子的头,果然有些烫,就问:“去过医院了吗?”
  “去过了,刚刚打了一针。现在烧退多了。”
  “谢光,你过来。”谢大山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地喊。
  谢光忙过来,俯身问:“爸,您有事?”
  谢大山有气无力地间:“厂子,厂子要破产?”
  谢光一惊,凑到父亲的耳朵高声问:“谁说的?”
  谢大山耳聋得厉害,没听清儿子说什么,呆呆地看着儿子。
  谢珍脸一红:“是我告诉他的。”
  谢光怒道:“你疯了,告诉他这事。”
  何玉莲在一旁说:“瞒也瞒不住,爸天天戴着耳机听广播,啥事都知道。”
  谢光狠狠瞪了她一眼:“我早说过,让你们把他的半导体拿走,你们就是不听。”
  何玉莲不高兴地说:“老爷子都这样了,你连广播还不让他听,你也太有点过了吧。”就抱着孩子进里屋了。
  谢光看着何玉莲的背影,不觉心里伤感了一下。他对这个漂亮的妻子是从心里不满意的。
  谢光结婚较晚,五年前才跟何玉莲结婚的。何玉莲比谢光小十三岁,原来是县城商店的售货员。介绍人一提,谢光没同意。一个县城的姑娘,谢光怕说不来,也有点瞧不起。可一见面,谢光就同意了,介绍人没说瞎话,何玉莲长得真的十分好看。结婚后,何玉莲就闹着要往市里调,可是不大好调。因为县城的户口转进城里挺难。谢光说何玉莲你先呆几年再说吧。可何玉莲不干,说我就是为了调进城里才跟你结婚的。那天,田克来看谢光,知道了这件事,就说我帮你跑跑吧。那时市人事局刚刚调整了领导班子,新局长是田克的老同学,田克就把这个老同学请到家里喝酒,喝了酒就逼着这个老同学答应调何玉莲进来。于是,何玉莲就以引进人才的名义调到市里的百货公司当出纳会计。何玉莲一调到市里,就特像城里人了,精心打扮一下,全没了小县城里的那种土劲。人们说谢光有艳福。谢光的自尊心满足了没几天,就有了一种上当的感觉。除了穿衣吃饭,何玉莲对什么都没兴趣。开始,谢光还想提高提高她,后来就泄了气。两人整天整天地没话说。何玉莲倒是十分勤快,家里的事她一手操持,谢光几乎没管过什么。谢珍有时看不惯,就说:“哥,你也管管家。就玉莲一个人忙,这家都成你的旅馆了。”谢光耳闻何玉莲过去在县城有过一个恋人,后来那个人调到了市里,找了对象,甩了何玉莲。何玉莲发誓找一个市里的,而且还得是有头有脸的,才能扳回面子。于是就找了当啤酒厂副厂长的谢光。谢光见过何玉莲那个恋人一次,现在已经记不清什么模样了。那是他刚刚跟何玉莲结婚不久,一次陪何玉莲上街买衣服,走着走着,何玉莲喊了一声,就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何玉莲笑道:“认识一下,这是我爱人谢光,东风啤酒厂厂长(谢光听出何玉莲有意无意间省略了那个副字)。这是小张,我过去的朋友。”事后谢光记得那男人挺窘,挺自卑地朝谢光点点头。何玉莲则是一副得意的样子,并由此得意了许多日子。谢光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里挺替那个男人上火,何必做出那种自卑的样子呢?随即又可怜何玉莲太浅薄。后来他忍不住跟谢珍说了,谢珍却不以为然:“换上我,也会这么干。你根本不懂女人是怎么回事。”
  谢光知道自己对何玉莲失去了兴趣,所以家里的事,他一概不管了。何玉莲天天唠唠叨叨,谢光就哼哼哈哈的,从不往心里去。
  谢大山半睁着眼睛,看着谢光,含混不清地问:“是不是要破产呀?”
  谢光凑近谢大山的耳朵,大声说:“谁说破产了?造谣呢!毛主席题名的厂子,怎能说破产就破产呢?”
  谢大山听清了,吃力地笑笑:“那就好,那就好。”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站在谢大山身后捶背的谢珍苦笑着看看谢光,低声说:“老爷子成心病了呀。”
  谢光心里突然特难受,可怜的父亲,在啤酒厂干了一辈子,当过党委书记兼厂长。那年毛主席来啤酒厂视察,还跟他认真谈了一个多小时。他和毛主席握手的那张照片,至今还镶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每天都让谢珍擦,一尘不染。文革时,父亲因为这张照片才没换整。照片已经泛黄,谢光每次看这张照片,总感到这好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
  何玉莲抱着孩子从里屋出来。谢光问:“孩子睡着了?”
  何玉莲点头:“睡着了。对了,村里的人刚刚又来了。催呢。”
  谢光皱眉:“你告诉他们,会给他们的,厂里不会坑他们的。”
  “说了,可他们都不相信。说晚上还要来。他们现在去找向大跃了。”
  谢光长叹一声,两眼空空地望着天花板。
  谢大山的老家在郊区的谢家庄。前几年,厂里资金紧张,由谢光担保跟村里借了一百万块钱,利息高过银行。村里也很高兴。现在听说东风厂快黄了,都慌着来讨账,已和谢光吵过好几回了。这事一直瞒着谢大山。
  谢大山好像睡着了。谢珍揉着酸疼的手腕,就要进厨房。何玉莲拦住她:“你快歇歇吧。我弄饭。”就进了厨房。
  谢珍说:“哥,厂里有人说你呢,说你舍不得那顶乌纱帽,才反对破产的。”
  谢光眼一瞪:“放屁。”
  谢珍苦笑道:“你别火嘛。玉梅姐都说你死心眼。”
  谢光呆了呆:“你还在玉梅那里打工?”
  谢珍点点头:“我想长期在她那儿干了。行吗?”
  谢光瞪她一眼:“这是你的事,别跟我说。”
  谢珍生气地瞪谢光:“你怎么天天没好气呀?”就进里屋了。
  阎玉梅原来是东风啤酒厂的供销科长。前几年辞职,贷款到郊区办了“七星”啤酒厂。开始不起眼,谁知道她通过什么关系跟一个外商扯上了,把七星厂变成了合资企业,很快就闹大了,挤得市里几家啤酒厂的生意难做。东风厂受治最大,许多技术工人都被阎玉梅挖走了。谢珍两口子也跑去了。那天谢光给阎玉梅打电话发火:“向大跃申请破产,你那里招降纳叛。你们离了婚,劲可是往一处使啊。”阎玉梅在电话里一个劲儿笑:“谢光啊,你为什么不弃暗投明呢?你要过来,我给你一个副厂长当当。”谢光冷笑:“我就是要饭吃也要不到你的府上。”就把电话摔了。
  楼下响起汽车喇叭声,急急的。有人在喊谢光。
  谢光探头看看,是他的同学吴越在下面喊。他答应了一声,忙往外走。何玉莲从厨房里追出来:“你不吃饭了?”
  “你们吃吧,我没准儿。别等我。”
  “要是村里来人找你呢?”谢珍也追出来问一句。
  “你们就说你们不管,连屋也不让他们进。这事别让咱爸知道。让他们明天到厂里找我。”

  吴越现在是市委办公室主任。谢光今天把这位老同学请出来,是想让吴越找农行的赵行长给东风厂再贷些款出来。吴越开始就吞吞吐吐的。因为吴越知道东风厂现在是种什么样子,可是吴越架不住谢光死乞白赖地说,只好答应了。
  谢光跑下楼来,朝吴越招招手:“老吴,麻烦你了。赵行长来了吗?”
  吴越看一眼钻进汽车的谢光,就叹口气:“老赵那小子不着面。老谢,我可真有点泄气了。”说着让司机开车。
  谢光皱眉说:“赵行长肯定是听了什么人的话了,要不怎么会连你的面子也不给呢?”
  吴越苦笑:“他倒不是听了什么人的话。明摆着,换上我也不会干,一个子也不会借给你的。我刚刚打了电话,但愿他今天能来吃这顿饭,可我怕还是要碰钉子。”
  谢光叹口气:“不瞒你说,我现在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前几年厂里跟我老家借了一百万,我和我爸是保人。现在人家天天找上门来追着屁股要账。厂子要是真破产了,把这一百万洗了,这些乡亲还不得活吃了我啊。”
  吴越同情地说:“这事我听说了,你当时也是太热心了。又不是你自己家的厂子。”
  谢光长叹一声:“好心不得好报,我倒霉就倒在不该跟向大跃这小子共事。”
  “阎玉梅对东风厂破产怎么看?”吴越间。
  谢光苦笑:“不知道。”谢光没说阎玉梅想吃掉破产后的东风厂。他从不愿在别人面前说阎玉梅的什么,更不愿意在吴越面前提起这个敏感的话题。
  吴越看了谢光一眼,不再说话。他看到谢光的脸色黄黄的,好像是刚刚得了一场大病。吴越眼睛投向车窗外,满街的人来来往往的,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吴越心里不禁替谢光难受起来了。

  向大跃有半个多月没回家了。
  他在办公室有张床。那天,他和许雁狠狠吵了一架之后,就住进了办公室。今天,要不是保卫科长老朱来找他,说他家的窗玻璃被人砸坏了,他还是不回去的。如果他不回家,也就看不到许雁留给他的那封信,也就不知道许雁去了海南。
  窗玻璃是被人用砖头砸坏的。前后窗都砸了,屋里到处都是玻璃片,一共发现了五块砖头。向大跃住一楼,显然,破坏者很轻松也很准确地完成了全部破坏过程。
  向大跃踢了一脚地上的砖头,苦笑了。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已经没有脾气了。
  老朱在一旁说:“厂长,你想想你得罪谁了。我看十有八九是熟人干的。一定能查出来。”
  向大跃摸出烟,递给老朱一支,自己也点着一支,深深吸一口:“全厂四千多人都让我得罪了。你去查谁?”
  老朱怔了一下:“厂长,你别把人全想成那样。”
  向大跃看看老朱:“其实你也恨我。只是你这人老实,不爱说就是了。”
  老朱脸一红:“厂长,看你这话说的。”
  向大跃苦苦一笑:“是啊,真是该恨我。是我申请厂子破产的。”
  老朱叹口气:“厂长,不能不破产吗?这话也许我不该问的。”
  向大跃摇头:“太晚了。真是太晚了。”他用凄然的目光盯着老朱。两人都沉默了。
  向大跃从厨房里找来一把扫帚,开始打扫地上的玻璃碎片,又对老朱说:“朱科长,你回去吧,没事了。”
  老朱点点头,走到门口,又站住,回头问:“厂长,这事要不要通知一下派出所?”
  向大跃笑笑:“算了,我一会儿去买几块玻璃就是了。”
  向大跃扫到写字台前,就看到了那封信。

  大跃:
    我们别再吵了。真没意思了。
    这时代当个女人难,当个男人也难。
    这真是个男人和女人各不相让的时代。我们就不要互相指责了吧。我
  们是一场误会的相识,真应了那句话:“我们因了解而分手。”或许我们
  本来就不该结婚。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何必像那些没教养的人非要
  打个头破血流一塌糊涂才分手呢?
    我走了,到海南去了。我也不想瞒你,我是跟贺加东走的。我很喜欢
  他这个人。(也许他将来也会让我失望的,跟你一样。但是现在还不。)
    报社的调转手续一下子还办不清爽,我下月回来再办。我想到时候我
  们的离婚也一并办清。如果你不想离婚,那我就只好到法院起诉了。当然,
  我想你不会是这样的。
    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许雁

  字写得很秀丽、潇洒,能看出许雁写信时很愉快。或许贺加东当时就在她身边,那个报社的才子应该是很惬意的。向大跃笑了笑,就把信撕了。他想起昨天在晚报上看到贺加东发表的两幅照片:边寨风情。挺棒的、这个风流记者刚刚离了婚,把一套住房和一个女儿扔给了那个电视台的女播音员,到海南闯世界去了,还拐走了向大跃的老婆。向大跃苦笑笑,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一点醋意。他很吃惊,就苦苦地笑了。他明白他跟许雁之间真的完了。
  向大跃继续扫碎玻璃。窗外的热风呼呼地涌进来,他觉得心里挺闷,就丢下扫帚走出门来。
  天阴阴的,没有太阳。仍然闷热。就要到伏天了。树上的知了嘶哑地叫喊着,似乎它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向大跃骑上车,出了宿舍区,就进了厂区。他想到办公室躺一会儿。
  厂区很安静,听不到机器声。向大跃把破产申请送到法院的第三天,就不顾党委书记谢光的反对,下令全厂放长假,只留下机关一些人值班。现在谢光到处告状,那天工人闯到向大跃的办公室闹事,也许就是谢光在背后挑了些什么呢。向大跃想到这些就恼火,后悔自己当初心慈,同意谢光当书记。其实向大跃早已料到同谢光弄不到一起,他们之间有一种永远也不能消解的仇恨。自从向大跃正式跟阎玉梅恋爱那天起,谢光心里就恨透了他。情敌是永远不能言和的,否则就不会是情敌。这话好像是托尔斯泰说的。
  厂道旁堆满了啤酒瓶子,像小山似的。前天晚上,有几个工人喝醉了,就在这里比赛摔瓶子,结果三车间的李志强一口气砸了一千三百多个也没失手。向大跃闻讯赶来制止,这几个醉得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的家伙,团团围住向大跃,嘻嘻哈哈地把他又推又搡羞辱了一番,又把他丢进瓶子堆里,然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了。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阴暗情绪呢?
  向大跃接任厂长第三天,才知道东风厂是个烂到底的摊子,竟有七千多万的债务,潜亏了四千多万。他呆了,他知道东风厂负债很多,但没料到有这么多。他朝财务科长拍桌子:“你他妈的怎么早不讲?”
  财务科长淡淡地说:“上届班子不让讲。”
  向大跃冷笑:“你可真是个忠臣啊。”
  财务科长同情地看着他:“您为什么不先摸摸情况再上来呢?”
  向大跃无言以对。他恨透了前任厂长耿和民。姓耿的,你这不是把我姓向的往火坑里推吗?他气呼呼地去找已经当了商业局长的耿和民。
  “老耿,你为什么对我隐藏真相?咱们可真是好朋友啊,你这叫往坑里推我啊!”
  “什么真相?”
  “负债七千多万。”
  耿和民苦笑道:“如果告诉了你,你还能干吗”?”
  向大跃恨恨道:“我这个厂长可是你力荐的?”
  “不错。”
  “你为什么不力荐谢光呢?他可是你的第一副厂长啊。为什么偏偏相中了我这个小小的技术科长?你可真是伯乐相马啊!你是不是看我向大跃特傻啊?”
  “谢光不行。”
  “为什么不行?”
  耿和民沉下脸来,不再说话。好一刻,说出一句让向大跃头皮发麻的话:“我想让你当刽子手。”
  向大跃愣了一下:“你是说让我把东风厂送上绞架?”接着突然吼了起来:“那你为什么不干?”
  耿和民苦苦一笑:“我?你说那些人能让我那样干吗?我的前任能让我干吗?”
  向大跃不吭气了。耿和民的前任厂长是胡玉兰,是黄副市长的爱人。胡玉兰在东风厂当了一年书记一年厂长,把东风厂搞了个乱七八糟。实在干不下去了,拍拍屁股去市政协当了副主席。黄副市长的秘书耿和民被调来当了厂长。耿和民干了两年,东风厂毫无起色。耿和民得了一个外号:维持会长。
  耿和民看看向大跃:“真的。非你不可。”
  向大跃笑笑:“我可是也会当维持会长。”
  耿和民摇头:“你不会。你不是维持会长的性格。”
  向大跃叹了一声:“老耿啊,东风厂真破产了,你是脱不了干系的。你我朋友一场,你说句老实话,你是真心要我去申请破产?你也躲不过责任的啊。”
  耿和民点点头:“真的。东风厂的确该死了。我也知道我脱不了干系,我情愿被你送上法庭。”
  向大跃苦笑:“别那么悲壮,跟演电影似的。我知道你尽力了。”
  那天,耿和民跟向大跃讲了许多他从前并不知道的事情。今天向大跃想起来,仍然咬牙切齿。他恨透了黄副市长,恨透了胡玉兰。妈的,这都是一帮什么人啊?拿着国家的钱打水漂儿玩呀?真是王八蛋!
  厂区一片死寂。干热的太阳光如水般泼下来,蒸腾着一股呛人的焦味。远处,传来几个工人的吵闹声。向大跃一阵阵地心烦。

  吴越拉着谢光到了市里的望友楼餐馆。
  望友楼是A市的名胜之一。传说是清初的一个厨子姓梁,山东人,在此开了这家饭庄。那一年,李鸿章被贬官,闲游到此,在这家饭庄用了饭。掌柜的十分精明,知道这位失意的老先生的宣传作用。就请李鸿章题字,李鸿章就写了望友楼三个大字。掌柜的就用上等的木料刻了,用作了匾额。从此望友楼的生意火爆起来。至于李大人望的是哪路友人,到底是望友楼还是望忧楼,已经无据可查。望友楼除了传统的油闷鱼、水蒸羊肉等非常驰名的菜谱外,新近又添了四川火锅,并高薪聘了四川的两个厨师。前一段时间,有两个报社的记者悄悄在这里统计了一下这里用公款吃喝的数字,写了一篇报道,很是热闹了一阵子。望友楼的生意淡了一段时间,最近又红火起来。于是,市电视台又有记者来采访,望友楼的经理这一回拒绝回答,笑嘻嘻地说:银行可以为储户保密,我们当然也要为顾客保密了,否则我们也太没有职业道德了,谁还敢来这里吃饭啊,我们还不得饿死啊。换上您,您也会这样做的吧?
  今天吴越做东,在望友楼请赵行长和谢光吃饭。两人进了吴越预定的雅间,坐下等赵行长。等了半个小时,赵行长也没来。谢光急得坐不住了,就让吴越打电话催。吴越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去打电话。果然不出所料,赵行长嘻嘻哈哈地接了电话,说银行有事,脱不开,不来了。吴越放下电话,看看一脸凄然的谢光,哈哈笑道:“老赵不来,咱们吃。”就把小姐喊过来点菜。谢光心不在焉地说:“你看着点吧。”吴越就乱七八糟地点了一桌子。
  吴越一杯杯地劝酒:“喝酒喝酒,老赵那小子不来算了,我今天要好好陪陪你。咱俩可有些日子没在一起喝了。”
  谢光苦笑道:“你别是想把我灌醉了,就不谈正事了。赵行长那里你还真得给使使劲。我就用几百万,你真得帮帮我啊。”
  吴越说:“先喝先喝吗。”就干了一大杯。
  谢光喝了一杯,重重地把酒杯按在桌上,苦笑着说:“真是的,你也别灌我了,这几天我真是快愁死了,谢家庄的老乡们几乎天天来找我催账。我的一个堂兄,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要是我们父子还不上这钱,他就得吊死在A市。我上次就想先跟你借三十万块钱,先把这帮老乡打发回去。可是你哼哼哈哈,也没个准话。现在连赵行长也躲着不见,真是贫在闹市无人问了啊。”
  吴越有些尴尬地说:“甭管他,老赵也许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咱们喝咱们的。喝啊。”
  吴越昨天真是请赵行长了,赵行长也答应来了。吴越的真实想法是今天想请赵行长来,跟他一道陪陪谢光,行就行,不行也表示一下爱莫能助的意思。可是赵行长今天吓得连面也不敢露了。
  两人很快就喝光了一瓶酒。吴越呆呆地看着谢光,叹一口气:“谢光,我也就不再瞒你了,不是老赵不肯帮你,你不知道,他那班人,有三个是跟他对着干的。他一个人有时就挺孤立的。再说,都是八路军的事,老赵也就不敢冒这个险了。如果真是你谢光个人用钱,老赵这人还真是挺讲义气的。”
  谢光呆呆地看了吴越一眼,笑了笑:“其实,这个结果我已经想到了,换上我,我也是不敢把钱借给东风厂的、我现在也就是有枣没枣三竿子,打到谁算谁了。”
  吴越叹口气:“你和你们家老爷子当时也太热情了。有时我总想一个问题,这世道人不能太热情了,最后受害的是自己啊。古人说得好,大恩大怨,小恩小怨,无恩无怨啊。”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谢光摆摆手,大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吴越问了一刻说:“谢光,你也别太难受了,只要是市里不同意东风破产,他老赵日后会抢着给你们贷款的,怎么着你们也是国有大企业嘛。”
  谢光摇头笑笑:“其实我特明白,今天我就料定赵行长不会来的,吴越,你是个老实人,我不会怪你的,你已经尽力了,东风厂大概是气数已尽,这也算是天意吧。”说着,就抓起酒瓶,往碗里倒着。泪也就淌下来。
  吴越鼻子一酸,眼睛也就湿了。谢光擦了把眼泪:“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吴越刚刚要说几句什么,谢光腰里的呼机就响起来。谢光低头看看,摇晃着站起身:“操蛋,家里又出什么事了。我得去回个电话。”说着就去了服务台。
  电话是谢珍打来的,谢珍在电话里哭道:“哥,爸过去了。”
  谢光脑袋一大,就软在了服务台上,电话从他手里滑落……

  阎振明与耿和民在市委学《邓选》会议上见面了。阎振明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只好和这个人聊聊。阎振明知道耿和民是个有点背景的人,否则,东风碑酒厂搞不下去了,就能轻轻松松地调到商业局当局长?这种事,如果没有些背景,是绝对不可能的。都传说耿和民和胡玉兰好得不是一般关系了,传说胡玉兰可以躺在澡盆里跟耿和民讨论问题,真假存疑。这样的人,阎振明从心里发怵,他总能联想到太监一类的人物。
  “你最近气色可是真不错了,是不是偷偷地又练着别的什么功呢?”阎振明抢着打了句哈哈。
  “是吗。你可是这几天第一个夸我的人。”耿和民笑道。
  “你们商业局好像有几个气功师,在市里很有些知名度。你是不是给我介绍一两个,切磋切磋啊。”阎振明寻找着话题。
  耿和民微微笑了:“我就是大师,咱俩切磋切磋吧。东风厂的破产案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判决啊?”
  阎振明知道耿和民会问这件事的,但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出直入地问。阎振明不敢跟耿和民谈这个话题,他含糊地说道:“可不大玩弄,几千人的一个大厂,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反正不在东风厂了,至少你用不着睡不着觉了,跟你没关系了啊。”阎振明哈哈笑了,想转开这个话题。
  耿和民笑道:“没关系?你敢打我的保票?”
  阎振明装傻:“是没关系嘛,现在东风厂的厂长是向大跃嘛。”
  耿和民摇头笑道:“说句实话,真和向大跃没有什么关系的。”
  阎振明试探着问一句:“老耿,说真的,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耿和民笑道:“有破产法嘛,你这个院长依法办案就是了。”
  阎振明点点头:“大家都说东风厂是个烂泥塘,银行往里扔了多少钱啊,连听响也听不到,是早该破产了。可是不知道市领导怎么看?”
  耿和民笑:“你就别绕弯子了,你什么不知道啊,就是黄副市长怕把胡副主任扯进去,黄也同意破产的,只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年底开人代会,他怕选举受影响。中国这当官的啊,我想你也明白。”
  阎振明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耿和民会这样一针见血地谈东风厂的事,就嘿嘿笑起来:“你这人真直。”
  耿和民突然问一句:“老阎,你妹妹想兼并东风厂,这事你有什么打算啊?”
  阎振明一愣:“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
  耿和民嘿嘿一笑:“你装什么糊涂啊。这事,谁都嚷嚷到了,你能不知道吗?”

  第二天一上班,陈浩然给阎振明打了个电话,问阎振明有事没有,阎振明说没事。陈浩然说,你要没事就到我这儿下盘棋吧。阎振明笑道:“上班时间下棋?您不怕别人说您的闲话吗?”陈浩然笑道:“我不怕,你怕不怕我就不管了。”阎振明笑道:“您不怕我还怕什么啊?”就放下电话,登车去了市政府。一路想,陈浩然一定是问东风厂的事。
  一进门,陈浩然正在看书,放下书他笑道:“我最近学了不少高招,想拿你试试手。”
  阎振明一撇嘴:“您那两下子,谁不知道。来吧。”
  两人都是业余三段,半斤八两。两人关系也是一段棋缘。
  那年,陈浩然在法院当院长,到市文化宫参加业余比赛,一路斩关夺将杀上来,和他争夺第三名的竟是阎振明。那时陈浩然还不认识阎振明,阎振明正在南区法院当速记员。阎振明当然认识陈浩然。那天,阎振明就下了软棋,败下来。
  由此两个人就熟了。后来每到星期天,陈浩然就约阎振明这个会下棋的属下来下棋。再后来,阎振明就当了陈浩然的秘书,两人还是经常在一块儿下棋。
  当了一年的秘书,阎振明就被放下去当了北区的副院长。后来,陈浩然调到市里当了副市长,阎振明就提到中院当了副院长。再后来,陈浩然当了市长,就提名阎振明当了院长。两人这层关系,有不少人知道,于是就有人议论。陈浩然听了就笑:“我熟悉他自然要用他。我不熟悉你,自然就不会提名你了。这不算是任人唯亲。”
  中国的官场艺术,其实就是跟人的艺术,跟人跟对了,就上去了。有人为此感慨不已,说阎振明是下棋拣了个官当。
  阎振明也的确干得不错。上台几年,亲手抓了几件大案,办得挺漂亮。久了,人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阎振明今天下棋下得挺臭,连连下错子,一条大龙让陈浩然锁了。陈浩然白了他几眼,就把棋一推:“算了算了,不下了,你今天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阎振明苦笑道:“今天真是没情绪。我想您也不是找我来下棋的吧?”就把棋子往篓子里拣。
  陈浩然点燃一支烟:“东风厂的事什么时候判决?”
  阎振明摇头:“怕是一时半会儿判不了的。”
  陈浩然笑道:“为什么?”
  阎振明苦笑道:“您明知故问嘛。院里都跟黄副市长唱一个调子。黄副市长插手得很厉害,找了我好几次了,吓得我总躲着他。他主管着我,我还躲不开,弄得挺狼狈。院里几个副院长都顺着他说。这事只好往后拖拖了。”
  陈浩然不高兴了:“我上次不是讲过了吗?怎么你还这样跟小媳妇似的。”
  阎振明叹道:“您都快退了,下边风传黄副市长要接班。谁还得罪他啊。”
  陈浩然有些生气了:“我看你是骨头越来越软了,跟你的棋一样,缺钙。”
  阎振明脸就有些红。
  两人一阵无语。
  陈浩然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了,或许我替你想得少了。”
  阎振明忙笑道:“你别这么说。”
  陈浩然一瞪眼:“你让我怎么说,要不就是我把你看错了。”
  阎振明苦笑道:“有时我也觉得我这人挺没劲的。可是我有我的难处。”
  陈浩然笑:“你就是怕跟我一块下台。”
  阎振明摇头:“我真不是怕这个。我的官瘾早就过够了。我是挺难的,我妹妹要收买东风厂。”阎振明终于讲出了这件事。
  陈浩然吃了一惊:“阎玉梅?”
  阎振明点点头:“是的,她胃口挺大,已经放出话来了,说希望东风厂快点破产。她要全部收买。”
  陈浩然皱眉道:“她要买就买嘛。”
  阎振明苦笑:“您说得轻松。事情可不会这么简单的。”
  陈浩然点头:“你是怕担嫌疑吧。”
  阎振明笑了:“我倒是希望玉梅收买东风厂的,她有外资支持,发展是很快的。但是,她一旦得逞,势必对市里另几家国营啤酒厂造成威胁。”
  陈浩然重重地叹口气:“可有谁能救东风厂呢?换句话说,东风厂走到这般地步,一半是它自己走的,另一半是阎玉梅挤的。可往深层想一想,如果东风厂自己不走到这一步,一百个阎玉梅也挤不垮它的。企业不是不死鸟,这一点不是市场经济谁也不会认识到的。说真的,我倒不是怕东风厂破产,我是操心那三千名工人怎么吃饭。阎玉梅如果管下这三千人,我现在就让她把东风厂拿走。”
  阎振明笑道:“您是不是跟黄副市长商量商量,让雪莲集团接收东风厂剩余人员?现在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少,如果都对黄副市长讲,也许……”
  陈浩然摇头:“一厢情愿。这又不是打群架,人多力大占便宜。谢光最近怎么样?还在跑兼并吗?”
  阎振明叹道:“他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谢大山死了。”
  陈浩然一惊:“什么时候?”
  阎振明说:“前天。”
  陈浩然叹道:“这老汉。没看到东风厂破产,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谢大山的丧事办得很隆重。谢大山是东风厂的老领导,东风厂来了许多职工为他送葬。谢光在火葬场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人们心里发酸。向大跃默默地站在一旁,他知道,谢光不只是哭他的父亲。
  回来的路上,人们议论著谢大山的好处,显得很沉重。向大跃没有说话,他心境很苍凉,觉得人生太快了。他仍然记得刚刚进厂时,谢大山对他们训话的情景,就跟昨天似的。那年的谢大山讲话声音洪亮,走路呼呼生风。转眼,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化成了烟,什么都没有了。
  向大跃坐车上,没有人跟他说话。他闭上眼睛,感到自己很孤独。在火葬场里,他碰到了阎玉梅,他曾想跟阎玉梅说句什么,可是阎玉梅看了他一眼竟没有理他,就去劝哭天抹泪的谢珍去了。没有人跟他说什么,只是谢光从火葬场出来时,跟他握握手,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人们送谢光一家回到家,就散了。向大跃觉得还应该跟谢光说些什么,就跟着谢光进了家门。只见屋里有几个农民打扮的人,向大跃认识,他们是来催账的。这些人已经红了眼睛,他们怕谢大山一死,那一百万块钱没了下落。向大跃突然感到一种人性的丑恶,就对谢光说:“我回去了,你有什么事,打电话到厂里找我。我住在办公室。”谢光淡淡地点点头。向大跃转身走了。
  他走了一会,就觉得身后有一辆车跟着他。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竟是阎玉梅。

  向大跃对阎玉梅一直有一种愧疚。
  他电大毕业那年,阎玉梅正和谢光谈恋爱,谈得热火朝天。应该说,他开始是无意介入的。他是谢光的好朋友,三个人常常一块儿看电影。再后来,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愿意单独跟阎玉梅在一起了,而且总在谢光不在身边的时候去找阎玉梅。等他明白他的确已经和阎玉梅纠缠不清的时候,他和阎玉梅都已经陷入爱河而不能自拔了。那天,当他俩正在阎玉梅宿舍里亲吻的时候,门不知道怎么没有闩上。谢光兴高采烈地出差刚刚回来,一边叫着阎玉梅的名字,一边推开了门。然后,谢光就呆呆地傻站在了那里。再然后,谢光就转身走了。等向大跃追出去,谢光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天下着小雨,向大跃把谢光从宿舍里喊出来,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进了一家酒店。向大跃涨红着脸向谢光讲明了他跟阎玉梅的事。
  谢光什么也不说,只是低头喝酒。向大跃也就不再说什么,也低头喝起来。窗外的雨下得越发急了,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喝了两瓶白酒。谢光脸色苍白地站起来,向大跃也站起来。谢光当胸给了向大跃一拳,向大跃仰面跌了出去。
  向大跃没说话,就站起来,等谢光打他第二拳。可是谢光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向大跃看着谢光的背影,明白他们两个之间那些美好的东西是彻底完了。
  向大跃冲出酒店。这时雨下得正急,向大跃一动不动,在雨里淋了好一阵。第二天,向大跃和阎玉梅去领了结婚证。
  但是,向大跃没有想到,他这个以深深伤害了谢光为代价的婚姻,却并不美满。婚后,两个人总是吵架,生下小梅之后,两人更是常常吵得一塌糊涂,有时还动手。双方都激愤地说着最刻毒的话,攻击对方。阎玉梅有一次疲惫不堪地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吵了?”向大跃至今记得,阎玉梅问这话的时候,一脸悲哀,十分凄楚。又过了些日子,向大跃终于提出离婚。
  原因是年轻漂亮的报社记者许雁闯进了他们的生活。有一天,向大跃到耿和民家里串门,正遇到耿和民接受报社许雁的采访,三个就聊了一会儿。许雁临走时给了向大跃一张名片,并笑道:“你这个人挺有意思,有机会咱们再聊。”向大跃笑笑,就不在意地装了那张名片。
  过了几天,他和阎玉梅又吵开了,向大跃就去了办公室,路上想起没带着烟,就去路旁的小摊去买。掏钱的时候,就摸出了许雁的名片。他把玩着这张名片,突然有了想找这个女人倾诉一下的愿望。他到了办公室,就拨了一个电话,竟拨通了。后来,向大跃回忆起这件事,心想这就是缘份吧。
  许雁在电话里笑道:“是你啊,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记了呢。好吧,我们在东街酒店见面吧。你要带足了钱,这种事可都是男人付账的。”
  向大跃突然觉得跟这个女人结婚一定是一件很有味道的事情。
  见到许雁,向大跃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许雁笑道:“我猜你一定受了老婆的气,才来找我的。”
  向大跃点点头:“真让你猜中了。”
  许雁一怔,笑道:“你真直爽。”
  两个人就进了酒店。
  向大跃突然没有了向许雁诉说的愿望,两个人就静静地喝着啤酒。许雁后来笑道:“你扯我出来不是请我喝啤酒的吧?”
  向大跃脸就微微红了,也笑道:“或者我不该找你出来。”
  “你不像是一个不自信的男人。”
  向大跃苦笑道:“我今天真是什么也不想说了。”
  许雁叹口气:“你或者不知道,除去采访,你大概是第一个没事约我出来的男人。”
  向大跃一怔,许雁站起身来,笑道:“那就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吧。”
  又过了些日子,向大跃真的向阎玉梅提出离婚。
  阎玉梅没有想到丈夫会这样干,她冷笑道:“你是不是已经有目标了?”
  向大跃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不想再跟你这样下去了。我们真傻,干吗这样不死不活地到了今天?”
  阎玉梅没有讲什么,低下头。
  向大跃愣了一下:“你同意了?”
  阎玉梅抬起头,眼睛里全是泪:“滚出去。”
  向大跃怔怔地看着阎玉梅,转身走了。
  两个人的婚姻又拖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许雁打电话找过向大跃几次,向大跃都没有去赴邀。他感觉自己在没有跟阎玉梅正式解决清楚之前,不好再见许雁。那天,阎玉梅找到向大跃办公室,淡淡地说了句:“走吧。咱们离婚去。”就先走出门去了。向大跃愣了一下。他看着阎玉梅的背影,突然有些自责了。但是这个念头刚刚问了一下,就被他理智地赶走了。他跟了出去。
  两个人就协议离婚了。
  阎玉梅让孩子跟了她。又过了一年多,阎玉梅就辞了职,贷款到郊区办了啤酒厂。她干得挺顺。她做的唯一绝情的事情,就是在向大跃跟许雁结婚之后,再不许向大跃看孩子了。向大跃一度想小梅想得发疯,但几次打电话,阎玉梅都是很顽强地拒绝他跟孩子见面。于是,向大跃心底那点对阎玉梅的愧疚感,渐渐被一种说不清的怨恨代替了。
  向大跃跟许雁结婚之后,也并不幸福。十岁的年龄差,使他们之间有了一段鸿沟。他渐渐感到许雁那种潇洒的性格背后,是一种极端狭隘和自私,是一种及时行乐的现代享乐主义。而许雁对向大跃的那种最初的好感也很快就烟消雾散了。向大跃在她眼里,既没有现代气息,也没有潇洒的人生心态,而只是一个蝇营狗苟的小男人。于是,许雁连孩子也没有给向大跃生。向大跃一度小心翼翼地避免着感情的破裂。而当许雁到广州跑了几趟后,心野了起来,就提出和向大跃分手。向大跃也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确应该结束了。
  这一次的婚姻失败,使向大跃感慨万千,他甚至有点怀念同阎玉梅争争吵吵的日子。那毕竟是一种生活的真实啊。

  阎玉梅停住车,打开车门笑道:“上车吧。”
  向大跃愣了愣,就上了车。
  两个人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向大跃感觉阎玉梅瘦了,他看她一眼,见她已经有了白发。女人啊,真是不禁老啊。
  向大跃干干地问了一句:“梅梅好吗?”
  阎玉梅点点头:“挺好的,今年考高中,成绩也不错的。”
  向大跃叹道:“我想见见她。”
  阎玉梅冷冷地说:“不行。”
  向大跃突然火了:“为什么不行?我还是她的父亲。这些年你也做得太绝了!”
  阎玉梅冷笑道:“我可不愿意让她见到你这种倒霉的样子。”
  向大跃怒道:“阎玉梅,你不要以为你有了多少钱就神气得不行了。你可以再找多少男人,但小梅的父亲是我。这一点你改变不了。”
  阎玉梅就要发作,却又笑了:“算了,别吵了,今天我不跟你谈这个了。我是要告诉你,我要收买破产后的东风厂。”
  向大跃一愣,冷笑道:“好啊,其实我早就听说了。不过这是第一次从你嘴里说出来。”
  阎玉梅道:“我希望你把厂子管好,别让工人们把设备弄坏了。”
  向大跃恨恨说道:“我这个厂长还不归你管吧?”
  阎玉梅笑了:“一个破产厂长,还这样神气?”
  向大跃冷笑:“你当然可以神气了,你是暴发户嘛。”
  阎玉梅笑道:“别这样说,多不好听。我可是勤劳致富,而且我现在还是全国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呢。”说着,阎玉梅随手扔给向大跃一本杂志:“上边有你夫人写的文章,请过目。”
  向大跃愣愣地接过来,是本《新时代文学》。向大跃翻开,首篇是《天之骄女——记明星企业家阎玉梅》,作者:许雁。”
  向大跃没有想到许雁竟会为阎王梅写这种歌功颂德的文章。两个视若仇敌的女人,竟会突然合作,而且亲密无间的样子,自然是金钱在里边的撮合。他心里一阵疼痛,说不清是为自己悲哀,还是为许雁悲哀。
  阎玉梅笑道:“你没想到吧?许雁能为我写这种东西。她文笔真是不错,人也不错,你的眼力也不错。我不怎么恨她了。”
  “你给了她多少钱?”向大跃冷笑。
  “自然要远远高于国家规定的稿酬标准。”阎玉梅嘻嘻笑道。
  向大跃冷冷地问:“你们两个谁收买了谁?”
  阎玉梅笑了:“别说得那么难听,这是市场经济,互利互惠的原则。”
  向大跃冷笑一声:“你们两个人是互相出卖吧?”
  阎玉梅哈哈笑了:“随你怎么看吧。”
  向大跃问了一下,喊道:“停车,我下去了。”
  阎玉梅没理他,继续开车。车子已经驶出了城。
  向大跃大喊一声:“听见没有?”
  阎玉梅仍不理他。
  向大跃咆哮了:“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下去了。”说着,就猛地打开了车门。
  阎玉梅猛地停住了车:“对不起,我也许伤害了你的自尊。”
  向大跃冷冷地说:“没什么。”他跳下车,大步走了。
  阎玉梅看着向大跃,发现向大跃真是瘦了,她心里颤抖了一下,眼里就涌满了泪,猛地伏在了方向盘上。
  向大跃漫无目标地在街上乱走。等他感到肚子饿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路灯已经很亮了。他开始在街道两旁选择饭店。他忽然听到有人喊:“向厂长。”
  他回头一看,是四车间几个工人,为首的是搅料工李志强。
  向大跃笑道:“是你们啊。”
  几个工人走过来:“您干什么呢?”
  “没事,瞎转。”向大跃笑笑,转身就要走开。
  有人笑道:“厂长,跟我们去喝点吧。”
  向大跃笑道:“我今天可是没带多少钱,你们想宰我得换个时候。”
  李志强笑道:“看您说的,今天我们请您,破坏党风一回。”
  向大跃笑道:“破产厂长,与党风建设无大妨碍。走,喝去。”
  几个人就走进了饭店。
  李志强跟服务员挺熟,一边说笑一边点菜。
  向大跃笑道:“看样子你们是常常来吃了。”
  一个工人笑道:“是我们一个哥们儿开的店。”
  李志强要了一箱啤酒。菜前呼后拥地上来了,啤酒也嘭嘭地开封了。
  向大跃笑道:“你们可别灌我,好汉难敌众手,我酒量再大也架不住你们人多啊。”
  “没人灌,没人灌。”李志强笑道。
  酒过三巡,李志强问:“厂长,咱们厂真得破产吗?”
  向大跃想了想,笑道:“我自己也说不清,你们说怎么着好啊?”
  一个工人说:“其实我们都清楚,东风厂不是在你手里败的。前任几位厂长,都是捞够了就跑了,你上来倒是挺正派的,可是厂子到了这份上,神鬼也没得治了。”
  李志强苦笑:“其实我们年轻些的还能接受。本来吧,半死不活的,算怎么回事啊。我们还真是挺同情您的。您才上来几天啊,这样一个烂摊子,诸葛亮怎么样啊?能呼风唤雨,一样没能守住刘备的江山。您也就是一个末代皇帝,大清亡不能怪溥仪。咳,您看我,瞎说了,没这么比的。”
  一个胖胖的青年工人笑道:“破产就跟办丧事似的,我们怎么也得跟着哭两嗓子啊。我们挺同情您的,您刚刚上来,一没贪污,二没腐败,可是我们也得在下面跟着别人骂您几声,要不大家就得骂我们是汉奸了。来,厂长,喝酒,不说这些了。”
  向大跃哈哈笑了:“来,喝!”仰脖干了一杯。
  李志强笑道:“厂长,我们听说您是海量,一斤酒放不倒的。可是没机遇跟您喝过,今天咱们是不是……”
  向大跃不禁豪气大添:“今天咱们好好喝喝。”

  谢光自杀了。
  一大早,田克的电话打到了向大跃的办公室。向大跃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心就突突乱跳起来。他傻傻地放下电话,还是不敢相信,谢光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他脸也没洗,冲下楼骑上自行车就往谢光家里跑。到了谢光家楼下,已经听到何玉莲那哭天嚎地的声音。向大跃腿就软了,歪在了楼下的台阶上。他真的相信谢光是死了。
  向大跃进了门,见厂里一些人已经在屋里了。有人告诉他,公安局的法医刚刚走,谢光的确是自杀的。
  阎玉梅眼睛红红地进来了。何玉莲拉着阎玉梅,又放声大哭起来了。
  阎玉梅也哭着说:“嫂子,你就别哭了,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啊。”
  谢珍哭着告诉阎玉梅,昨天晚上,村里的几个乡亲在家里闹了半夜,逼着谢光还钱。有的还骂开了。谢光的一个同宗叔叔用头直往谢光身上乱扎。何玉莲和谢珍吓得劝了这个劝那个。谢光最后给这些红了眼睛的乡亲重重地跪下了,这帮人才悻悻地离去,临走甩下话,要谢光三日后一定把钱准备好,他们来取。这帮人走后,谢光就打发谢珍和何玉莲去睡,自己就进了小屋。谢珍说没有看出谢光有什么反常。一早起来,何玉莲喊谢光吃饭,谢光的小屋里没动静。何玉莲没在意,觉得谢光昨晚没睡好;就想让他多睡会儿。可是后来还是不见谢光起来,就去敲门,敲了半天却没有开门,何玉莲就搬一张椅子趴到窗子去看,当下就晕过去了。谢珍就撞开了门,谢光早吊死在床上了。邻居们赶快给医院和公安局打电话,医院的救护车来了,摸摸谢光,早就凉了。公安局来了几个人,又是照相,又是询问,最后就说谢光是自杀的。
  向大跃叹口气,就来到停放谢光尸体的房间,他掀开苫单看了看,谢光的面容似乎很痛苦。向大跃喃喃:“也许是我害了你啊。”
  只听那边屋里乱了起来,向大跃忙跑进去,见何玉莲又哭又嚎地往外跑,说要去找那个乡亲拼命。众人拦不住他。向大跃上前说:“谢嫂,别急,你静静。”何玉莲看了他一眼,就骂道:“你向大跃闹什么破产,你要是不闹,我家谢光还死不了呢。”
  向大跃就干住了,脸渐渐白成了一张纸。
  何玉莲被人连拉带劝弄进屋里去了。向大跃一抬头,见田克走进来。田克一脸悲色,朝向大跃点点头,就带人进了谢光的屋子,向大跃也跟了进去。田克指挥着人们在屋里乱翻乱找,看看谢光留下什么遗物没有,结果什么也没翻到。田克喃喃:“他怎么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呢?这人啊……”
  向大跃突然吼道:“谢光,谢光,你不该啊!你不该啊!”接着身子一晃,就晕倒了。
  谢光死后的第三天,向大跃接到了谢光的一封信。信是谢光自杀前写的,大概是丢在门口的信筒里寄来的。向大跃没想到谢光临死前竟然会想着给自己写信。

  大跃:
    我太累了,只想睡觉。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几天老家的乡亲们恨不得吃了我,都是咬牙切齿地催我还他们那一
  百多万借款。人到了这一步,真是一点亲情也没有了啊!我不恨他们,他
  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被我和父亲扔在了东风厂这个破井里,连一点动静
  也没听到,他们一定觉得被我们父子骗了。我对不起他们,连我父亲也对
  不起人家。我父亲一辈子为家乡做了不少好事,就是借款这件事;父亲的
  初衷也是想为家乡的人增加一些收益,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下子真是
  把乡亲坑了啊。家乡的人一定也恨透了他。真是应了那句话,大恩大怨,
  小恩小怨,无恩无怨啊!
    东风厂真是完了吗?我一直弄不明白,你那样热衷破产,好像破产就
  能使得东风厂寿终正寝似的。可是东风厂破产是破的东风厂的产,还是破
  的东风厂工人的产?那天我问陈书记,如果一家企业欠了银行一笔钱,不
  管这家企业还债能力如何,如果这家企业想赖掉这笔钱,我都可以使用破
  产这个战术,它可以在主管部门的帮助下破产后再注册一家类似业务性质
  的企业。然后可以以假造业务的方式逐渐将资产向新企业转移,完成这一
  工作后即宣布破产,留下一堆破烂给银行去处理。而在西方国家,如果有
  人想用这种办法坑银行或者坑其他债权人,是很难行得通的。操作上的最
  大障碍来自企业制度的本身,股东们可以允许企业董事,将旧企业的资产
  向新企业转移,但是它却不能掩住外界的耳目。产权和所有权是不可分裂
  的。我常常想,中国现在的企业制度,是不允许破产这一个行为存在的。
  破产只是一种梦话。
    可是东风厂的确是要破产了,实际上也只是我们谢家父子在人格上的
  破产,我们父子在道义上对家乡破产了。如此而已。
    东风厂破产受害最大的是三千名职工。这一下子要砸了他们的饭碗。
  我不知道市委将如何安排这三千名职工的出路和生计。
    玉梅已经放出话来了,她要收买破产后的东风厂。她还对我说要我去
  她那里干,我没有答应她。我当年是那样爱她,可是天意将她投入到你的
  怀抱了,你却又不珍惜她,真是阴差阳错啊。按说我这样突然走了,是不
  负责任的,可是我实在不愿意在这一场乱乱的人生游戏场上看下去、演下
  去了啊!我是一个在旧规则中生活了太久的人,在新的人生规则中,我好
  像是一个无所适从的小丑了。
    外商已经开始动手了,阎玉梅决定收购东风厂这一个干干净净的企业
  (一无外债,二无工人),她会利用各种手段将东风厂尽快送上破产的法
  庭的。这也许就是将来中国破产企业的一个方向?我真是感到没顶的悲哀
  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物质不灭,生生不已。人生如此,企业也是如
  此?如此如此罢了。
                           谢光绝笔

  向大跃的心颤抖起来了。他没想到谢光最后会给他留下这封信,更没有想到谢光会写得这样理智,对东风厂破产这件事也能够这样理智地去看。而这样一个理智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向大跃还注意到,谢光的信中一句何玉莲和孩子的话也没有说。他心中涌起一个念头,或者谢光的自杀不单单是那些债主们逼债的因素吧。
  向大跃又重新看了一遍谢光的信,就颓然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火柴,烧掉了这封信。他感觉谢光的灵魂在火光中跳跃了一下,就熄灭了。一切又归于了平静。一种虚无漫上心头,向大跃想到了谢光,也想到了自己。他一阵心酸,泪就涌出来。
  程东和田克疲惫不堪地从市政府那座灰色大楼里出来了。
  田克笑道:“老程,你今天不请请我啊?”
  程东笑道:“正好我老婆这几天对我试行自主经营,走吧,我请你去吃涮锅子。”程东知道田克有话要跟自己说。
  刚刚结束的市委扩大会议最后敲定了东风厂破产的事,并且决定成立东风啤酒集团,由雪莲啤酒集团兼并原东风厂。陈浩然主持了会议,他也许是最后一次主持关于东风厂问题的会议了。市人民代表大会就要召开了,黄副市长上台已经是板上钉钉了。陈浩然在会上动了感情,他说东风厂这块金牌子不能倒,这块牌子的价值就值上千万的,不能让阎玉梅的七星啤酒厂吃掉东风,要保证国有企业的财产不流失。要壮大雪莲啤酒的声势,现在七星厂的生产已经露出垄断的声势了。新建的东风啤酒集团,由田克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提东任副总经理兼总设计师,即日向全市发股。在谈到东风厂几千名工人的时候,陈浩然说,东风啤酒集团必须全部接收这几千名工人,这是成立东风啤酒集团的第一个条件,没有谁可以把这几千名工人置之度外。我们是共产党的企业,不是国民党的企业。说到这里,陈浩然的眼睛湿润了。会场上没有一个人说话,田克看到黄副市长埋下头,把手里的一支红铅笔轻轻地捻着。
  田克和程东坐在一家小饭馆里,慢慢饮着雪莲啤酒。田克笑道:“味道不错吗?阎玉梅想弄垮我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程东摇头苦笑:“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打气。你没看到市面上‘七星’那个火劲啊,我想咱俩的苦日子在后边呢。”
  田克笑道:“我们两个大男人不能败在一个女流脚下啊。”
  程东闷闷地说:“我不敢保证我们就能打垮阎玉梅的。这个女人真是厉害,向大跃怎么就跟她离婚呢?要是我,打死也不能跟这样一个强女人分手的。向大跃实在是有眼无珠。”
  田克苦笑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不让阎玉梅当东风厂的厂长呢?”
  程东摇头道:“留下阎玉梅,还会有李玉梅张玉梅出去干的。这是大势所趋。”
  田克道:“现在雪莲厂的技术人员也让阎玉梅挖走不少了,咱们要当些心啊,别学了东风第二啊。我总觉得现在咱们在气势上已经输给阎玉梅一半了。”
  程东一拍桌子,虎着脸说:“老田,背水一战吧。”
  田克没说话,盯着窗外。街上车来车往,一股不安的气氛在街上涌动着。

  没有风,天灰灰的。
  警车开进东风厂的时候,阎振明感觉到一股愤怒的情绪在空气中燃烧着。厂门口黑压压地拥满了人,几个执行的法警在驱赶着人群。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也赶来了,几个记者扛著录像机、举着照相机跑前跑后的。阎振明一眼就看到厂门口放着一个大花圈,很是扎眼。一个黑黑的大“奠”字,结结实实地贴在花圈中间。几个工人一脸漠然地守在花圈旁边。有两个法警似乎跟那几个工人说着什么,那几个人却无动于衷。
  阎振明跳下车来,后边工商税务的车都依次开进来了。阎振明指指花圈:“谁放的?拿走。”
  就有几个法警过来,要搬走那花圈。
  一群工人就拥过来,护着那花圈。两个青年工人恨恨地笑道:“干什么啊?谁家没个丧事啊?”
  一个法警怒道:“你们不要胡闹啊。搬走。”
  “不搬!”为首的赵志森硬邦邦地说。
  “搬走?”工人们怒目而视。又有更多的工人拥上来。“不搬!”
  双方僵在那里。空气紧张了。两个法警就看阎振明。阎振明走过去,发现一些工人的眼圈已经红了。阎振明心中一颤,就回过头喊一声:“向大跃来了没有。”
  向大跃从人群中站出来:“我在?”
  阎振明瞪他一眼:“搞什么名堂?搬走!”
  向大跃看看那花圈,没说话。
  阎振明怒道:“你听到没有?”
  向大跃摇头说:“我不管这事。家里有了事,你总不能不让人家哭两声吧?”
  阎振明恨恨地瞪了向大跃一眼,对那几个法警说:“算了,就放着吧。”然后对于副院长说:“执行吧。”
  于副院长带着几个法警,抱着一叠早已经写好的封条,进了办公大楼,到各屋去贴封条了。还有几个人就去搞厂门口那块“老人家”手书的“东风啤酒厂”的大牌子。牌子已经年深月久,固定在上边的钉子已经锈蚀了,就有一个法警拿过一把锤子去砸。咚的一声,向大跃就闭上了眼睛。他感觉那锤子像是砸在他心上了,心上重重地疼了一下。
  “不要动!”随着一声喊,几个啤酒厂的老工人冲过来。把法警们推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牌子弄下来,用一块红绸布包上,扛走了。阎振明心里一沉,就把目光转向了西天,太阳正在慌慌地向下逃去,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伤口一样暗红的云霞。他感到一个时代真的过去了。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人在哭。他看到身旁的向大跃已经是泪流满面。
  突然,人群中冲出一个女工,奔到阎振明面前,怒声问道:“你们就这样把厂子给封了啊!东风厂真的完了?”没有人理她。她又转向向大跃:“姓向的,你安的什么心啊!毛主席肯定了的厂子,真的就毁在你的手里了啊?你是混蛋啊!混蛋!”女工突然伸手啪啪扇了向大跃两记耳光。向大跃一动不动,似乎木了一般,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那女工呆住了,猛地蹲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阎振明给两个法警使个眼色,两个法警就把那女工拉走了。
  阎振明缓缓走上办公室的台阶,掏出裁决书,站在早已经布置好的宣判桌前,宣布判决:

    ……东风啤酒厂所欠债务计七千八百五十二万元,无力偿还,严重资
  不抵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破产法,第七条,第十八条……第……现在
  判决东风啤酒厂从……日起破产生效,收缴营业执照,取消银行账号……

  没人说话,只有阎振明那沙哑的声音在厂区响着。向大跃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个记者站在他面前,有的问他对这次破产的感想,有的朝他摄影照相。向大跃一句话也不说,他耳边渐渐听不清了阎振明的声音。他突然清醒过来,朝围着他的记者吼道:“滚开!”
  阎振明已经宣判完了。工业公司的领导接着宣布了破产清理工作组的名单。阎振明走下台阶,工商、税务、银行的几位领导也随他走了下来。
  “谁干的?”法院司机老张恶恶地吼了起来。法院的车被扎了车胎,不能动了。
  工商税务的车也被扎了。
  工人们冷眼围着看。
  老张骂道:“都破产了,还神气个鸡巴啊。”
  “你说谁呢?”一群工人就围上来。
  “你小子嘴里干净点。”有人指着老张的鼻子教训着。
  “你们想干什么啊?”老张火了。
  “谁想闹事?”几个法警走过来。
  工人们满不在乎地冷眼看着法警们,恨恨地笑:“别吓唬人,没人闹事,要闹早闹了。只是请你们嘴里干净点。”
  “你们想妨碍执行公务吗?”法警们不依不饶。
  阎振明走过来:“别吵了!把车拖回去好了。”说完掉头就走。
  老张恨恨地说:“这也太窝囊了啊。”
  阎振明回过头来,看看老张和那几个法警,说道:“换着想想,如果有一天法院也解散,你们也一样的。”
  车一辆辆地开走了,工人们也都散去了。办公楼前只剩下了向大跃一个人。他感到心里一阵阵地发空,像被人抽走了全部的血液。乱哄哄的局面结束了,他一时觉得失重,难以承受的失重。
  铁红的夕阳终于烧化了,远远地跌进了地平线。红红的余光泻在台阶上,向大跃觉得自己好像融化在这暗红色的夕阳里了。他伸手摸烟,却摸出个空烟盒来,他缓缓地把烟盒一点点撕碎,扬手抛出去,纸片无力地在黄昏的风中飘着,又落下。一个刚刚挺完整的东西就这样被撕碎了,就像东风厂一样。
  一包烟飞过来,落在向大跃身旁。向大跃抬头一看,阎玉梅正站在他的眼前。
  向大跃苦笑道:“你也来了?”就撕开烟,叼上一支,狠狠地吸起来。
  阎玉梅笑道:“挺难受的吧?”
  向大跃淡淡说道:“别忘了你也是从这个厂出去的啊。”
  阎玉梅没说话,抬头看看贴了封条的办公楼,就转过身去。
  向大跃把半截烟蒂扔在脚下,狠狠踩着,跳起来,一肚子的火发泄出来:“你现在高兴了吧,你达到目的了吧,你可以……”他突然不喊了,阎玉梅转过身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里噙满了泪。
  向大跃抬起头,看到远远的暮色潮水一样涌过来,压得他心里好沉好沉的。

  一个月之后,东风啤酒厂破产清理完毕,全部余产作价出售,由新成立的东风啤酒集团全部吃进。七星厂准备买进破产的东风厂的打算落空。当天下午,东风啤酒集团总经理田克在本市世界大酒店举行招待会,新任市长黄超出席了酒会,市里各界知名人士请来了不少。黄市长亲自打电话请来了阎玉梅,并坐在一个桌上。有人看出,黄市长旨在安慰未能如愿以偿的阎玉梅。
  据有人后来讲,那天阎玉梅喝得意气风发,把黄市长、田克等人灌得人仰马翻。阎玉梅最后说了一句话,把几个人的酒都吓醒了。
  阎玉梅说:“不出两年,我们七星厂要把东风啤酒从市场上挤出去。”
  阎玉梅说罢,笑了笑,就退席了,留下了一桌半醉半醒的人。
  田克一旁的程东跳脚吼起来:“太猖狂了!”

  再一个月后,东风啤酒厂破产案最后审结。上一任厂长耿和民被起诉。耿和民大包大揽了全部亏损责任,被判刑五年。宣判那天,向大跃去旁听了。他看到耿和民表情挺淡,好像被判刑的不是他。耿和民一双大眼睛没了神采,空空茫茫的,是一种解脱后的空茫。
  向大跃知道,耿和民不会入狱的。耿和民已经检查出癌症晚期,这是几天前田克对他讲的。向大跃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耿和民为什么在背后推着他向大跃去申请破产,而且还发誓要承担责任了。莫非人知道自己快要走到生命尽头时,都会产生一种不顾一切的举动?那么谢光呢?
  从法院出来时,田克叫住了向大跃,两人慢步走着。田克问:“大跃,你什么时候来我这里上班啊?”
  向大跃淡淡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我还能在啤酒业立足吗?怕是要给你们带来晦气的呀。”
  田克摇头道:“不是实话。你是啤酒业的知名人物,怎好就此歇手?来吧,程东让我找你呢,当个副总,可以了吧。”
  向大跃苦笑道:“市里先把东风厂的工人安置了吧,我听说还有一千多职工没有最后去向呢。我要是去了你那里,工人们会咒我不得好死哟。”
  田克笑了。
  向大跃看了田克一眼:“许雁昨天回来了,我的家也要破产了。”
  田克怔了怔:“真得离吗?”
  向大跃点点头。
  田克问道:“那你就去阎玉梅那里吧,说真的,我还真想用你哩。可是你若是跟许雁离了,还是跟阎玉梅破镜重圆吧。”
  向大跃叹了口气:“我是不会到她那里去的。”说罢,就目光空空地向前望去,目光里似有无限悲凉。

  向大跃回到家里,许雁已经做好了饭,正在等他。向大跃笑笑,就坐到桌前。他知道,这是他俩最后一顿晚餐了。
  许雁昨天回来,一进门就告诉他,她是回来离婚的。如果向大跃不同意,她马上就去法院,如果同意,明天她跟他去民政局办手续。
  向大跃笑道:“你跟我离了去找贺加东啊?”
  许雁笑笑:“不,我俩已经散伙了。”
  向大跃笑了:“这还差不多,我俩应该在一条起跑线上,不然你是有目标的离,我则成了被丢弃的旧衣服了。”
  许雁笑道:“你难道不想对我说几句和好的话,再争取一下吗?”
  向大跃摇头:“你不是一个轻易就能被说服的女人。明天上民政局。”
  许雁怔了一下,软软地看着向大跃,张张嘴,似有话讲,可终于什么也没有讲,就款款地走到酒柜前,取出了一瓶五粮液。向大跃想起来,这是他俩结婚时买的。当时怕涨价,许雁说这瓶酒要等他俩结婚十周年时再喝的,没想到今天喝了。向大跃心里感叹一句:人生真是不愿设想糟糕的结局啊。
  两个人闷闷地喝酒,谁也不说话。
  窗外的风单调地吹着。水一样的月光漫上了窗子。
  许雁突然问了一句:“耿和民判了几年?”
  向大跃叹道:“五年。”
  许雁笑:“你倒是躲了干系啊。”
  向大跃哑然一笑:“本来我就是耿和民手里的一只炮弹。”
  向大跃一杯杯喝酒,突然感觉头晕得很,就停住杯,不好意思地说:“我有点晕了,要躺躺才行。”于是歪到沙发上了。不知道躺了多久,突然听到许雁喊了一声什么。向大跃没有睁眼,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雪崩了。”许雁正在看电视。
  “哪儿啊?”向大跃恍惚中问了一句。
  许雁说了一句什么,向大跃没听清,又问:“死人吗?”
  许雁说:“没死人。”
  向大跃又放心地睡了。
  燥热的夜风在窗上响着,乱乱的,没有一点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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