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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公司开张不到两个月,便收到全国各地作家的长篇小说一百三十六部,其中八十三部被出版商以高价买走版权,最高的一部出价六十万,开了中国长篇小说竞相稿酬之最的先河。消息一见报,便在社会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一时间,电台、电视台竞相报道,公司的知名度一下子在全国打开。
  很快地,公司的业务与全国的影视界开始了默契的联姻,苦于没有好剧本的他们终于从这里发现了另一条发掘素材的来源,他们出高价买下版权的改编权,如此良性循环使公司创造了巨额利润。对我来说,开公司的目的主要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在于繁荣和推动这一项事业。我承认,这同我从小热爱文学创作是分不开的。
  虽然我离开了“东南影视公司”,但和公司的业务联系从未中断过,许是因为它曾是我一手养大的,所以,我总是把最好的小说提供给公司改编,而且,在价格上给予倾斜,“东南影视公司”因为我的特别关照,拍出的电影、电视剧屡屡获奖。
  但不久,我发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我和“东南影视公司”之间投下了阴影。公司从我这里购买小说改编版权的数量开始减少。一开始,我并不太在意,也没往心里想,一直到“东南影视公司”举办成立四周年庆典大会,我才明白这只手来自白楚心,她开始向我挑战,通过“东南影视公司”向我拉开了较量的帷幕。
  事情发生在公司庆典四周年的那一天,我被作为主宾邀请出席了庆典会,主持庆典会的是白楚心,从她那趾高气昂的一副“东南影视公司”新主人的气势上,我明白了公司向我买改编权减少的原因。那些曾和我愉快共事的部门负责人,在我与白楚心之间显得表情微妙,从他们对我躲躲闪闪而又无奈的目光中,我明白了白楚心以强权控制了他们及整个公司。
  史野也出席了庆典会,他显得疲惫且憔悴。在他休整期间,我上岛去看过他一次,在小木屋,他正式向我提出求婚,我拒绝了。直至我离开,整整一个下午,他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到傍晚,他驾驶着游艇把我送回海阳市,我再也受不了他的缄默了,“说点什么——好吗?”史野的眼眯缝着,定定地凝视着海天交接的那一条线。
  他并没有马上把目光移到我的身上,我知道是因为我中午的拒绝使他陷入了目前这种心境。
  “你想听什么?”他终于把目光从海平线上移到了我身上,嘴角扯出一丝凄寒的笑。
  “随便什么都行——我只是不想让你把我当成一个不想再和我说话的女人,我——”我的心乱极了。
  “不——怎么会呢?”他的磁性的音质使我更迷乱了,夕阳下,他脸庞释溢着的贵族韵味更浓了——我问自己为什么会拒绝这么一个魅力十足的男人?
  他突然笑了笑,“还记得不久前你要我告诉你关于‘寻找精神家园’的答案吗?”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史野的目光再次定定地落在海平线上,“海平线使我想到了人类寻找精神家园与它的关系:它永远引起人的希望和追求,但又没有人能够最终地接近它,如同那比天空和海洋还要辽阔丰富的心灵一样。你说是不是这样?”他说完把目光又移向我,眸子里游移着很浓重的宿命色彩,他就此打祝我们就这样分了手——我上了岸,他驾驶着游艇返回他的孤岛。
  庆典会进行到一半时,在洗手间里,一位负责剧本的部门主任悄声告诉我,“她不让我们再从你手上买本子,从今天起,她就要接任这个公司的董事长位置了,一会儿史野就宣布这个任命。”
  我的心漫过渗及骨子的透冷,我有一种痛失骨肉的感觉,我爱这个公司!如果说这个世上最让我留恋的东西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东南影视公司”。它就像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一个孩子,我的血脉,我的骨肉,我爱它胜过世间一切,现在,眼看它就要落到一个蛇蝎一样女人的手里,我的心在抽痛,在流血,我有一种预感,那女人会毁了这个公司,她的眼里透出的不是拥有这个公司的欣喜,而是一种想扼杀它的恶毒,她恨我,嫉妒我,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能置我于苦海的机会。
  这个恶毒阴险残忍的女人!
  我的全身在颤悸,当我重新回到贵宾位上时,我一直无法控制着这种悸抖,我在想,我的面孔一定是死灰的。因为我发现,所有向我投来的目光都像看到了一个活着的死人似的。
  我的目光寻到了史野。
  他看着我,我瞪着他,我的目光含着透彻灵魂的谴责,他怎么能通过这样一个任命,让那女人来接管这个公司!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他的表情是复杂的,半个月的孤岛生活,并没有使他变得轻松,相反,他整个儿瘦了一圈,尽管表面上仍不失优雅高贵的风范,但他的脸庞却显得憔悴,他的眼光不再那么自信,仿佛内心某个支撑已垮了下来——无疑和我的拒绝有关。
  莫非这是他对我的拒绝做出的报复?
  不——不!他不可能这样做。我的心又乱又糟……白楚心这时走到我身边,“很高兴你能来出席这个庆典会,”她的眼睛释溢着蛇一样的幽光,“我说过,我喜欢‘夺’这个词的,”她伸出血红的舌尖舔了一下滑润的嘴唇,就像袭击成功的毒蛇在满足地品味着到嘴的血腥,“你的气色不好,很不好,你好像已经知道了就要宣布的任命——是吗?”她耸耸肩,恶毒地讪笑着,“听我说,米小姐,这仅仅是开始。”
  “我也要你听着。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我都会奉陪到底的!”
  就在这时,有人进来神情不安地对史野耳语了几句,只见史野脸色大变,立刻起身离开会常“出了什么事?”白楚心问来人。
  “梦妮被警察抓了,她杀了人。”来人对白楚心悄声耳语了一番,我看到,白楚心眼里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天哪——这女孩杀了谁?
  一小时后,史野回来了,我顾不得心里对他的不愉快,“梦妮怎么了?”
  史野把我拉到隔壁的休息室,掩上门:“是因为安,那小子在外面又姘上了一个妓女,偷了她保险柜里的首饰给了那婊子,梦妮疯了,她用刀子捅了那女人——十八刀,正在抢救。”
  “上帝!她没事吧——我说梦妮?”
  “但愿那女人死不了。”史野的脸色难看极了,“否则,谁也救不了她。”
  “上帝保佑!”我嗫嚅道,说不清是为了那女人还是梦妮。
  “米路,”史野突然扳过我的双臂,“我需要你,真的,我感到自己就要垮了,答应我,嫁给我,好吗?”
  我生硬地挣开他,“不!”一想到白楚心那得意的样子,我就从心里恨交野,他怎么会同意让她来经营我的“骨肉”呢?!
  “看来,我的选择怎么都是错了,”他离开我走到门口,在开门出去的那一瞬,他站住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想回头,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地走了出去。
  庆典会进行到了最后一项,司仪宣布,由“东方环球跨国集团贸易公司”总裁史野宣布一项重要决定。史野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走到麦克风面前,他的步履显得是那么沉重,以至全场人都感觉到了,大家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惊诧的愕然。
  我的目光和白楚心相遇了,她高仰着头,一种挑战成功的得意而又猖狂的笑纹在她的脸上释溢开来。我看到她那血红的犹如蛇信子的舌头又一次美美地滑过双唇,掩饰不住的快感使她的眼睛熠熠放光。
  “各位女士先生们,在这里,我向诸位宣布一个消息,”史野最后看了我一眼,他的脸上凝着一种难于名状的悲怆苍凉,就像一个一去不复返的壮士在出征前与相爱的人进行诀别,或者说是在宣布自己的死刑判决。
  白楚心的眼睛死死盯着史野,唯恐史野突然改变了主意。要知道,为了得到这一任命,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并动用了杀手锏,如果史野不同意,她将放弃一切把史野的商业帝国内幕全部抖出去,这些内幕其中就有他讹诈袁世雄在乔克市长竞选中所扮演的不光彩的角色和动用巨额资金贿赂省委领导人为我重新取得总编任命的不堪为外人道的隐秘——这一切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并不清楚,在白楚心与史野之间还有其他的隐秘,正是这个隐秘,使史野下面做出的宣传给了白楚心一个致命的杀手锏,当然,这是后话。
  “楚心,你过来。”史野朝台下的白楚心打了一个手势,等白楚心恍恍惚惚地走到他身边时,史野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向大家宣布:“我宣布,从现在起我将与这位女人结为夫妻。”还没等大家从惊愕中返过神来,史野朝如死去一般的白楚心说道,“告诉大家,你那苍白的脸色是因为激动所至。”
  白楚心整个儿傻了,她的脸部肌肉一阵阵痉挛,眼里燃烧着被玩弄的恼怒和仇恨,“你——畜牲!”她从牙缝里挤出后二个字。
  “别这样,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呢——还有摄像机镜头。”史野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对白楚心耳语道,然后提高了嗓门,“新娘和我向大家表示感谢。”
  有人鼓掌,接着是满场掌声,我看到,司仪一脸的迷惘,原来史野宣布的决定是任命白楚心为“东南影视公司”总经理呀!
  见鬼!我也完全傻眼了。
  “谢谢!”史野朝大家扬着手,“今晚大家喝个痛快,就算我请诸位的喜酒。”
  史野的目光和我相遇了,我忘不了他的眼光,那是一双绝望到终极的悲哀眼光,我看到他似乎还朝我笑了笑,这一笑使我仿佛又看到了九年前的他——轻浮放肆,玩世不恭……我的心一沉到底。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会场的,当一辆小轿车在我面前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时,我才发现自己走的不是人行道而是汽车道。
  透过挡风玻璃,我看到司机面如死灰,汽车的前挡板和我之间的距离只有那么几厘米,“见鬼——你找死呵!”
  我也惊出了一身虚汗。
  “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史野并不爱她,而她,也并非有心嫁给史野。”我摇着头,事情的结局太出乎意料了,尽管我心里清楚史野做出的这一决定同我的拒绝有关,但还有一个原因,我认为史野突然改变宣布内容是为了不让“东南影视公司”落入白楚心的手中,“他不该这样——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一直难以置信,史野是一个遇事相当镇定却又很有城府的理智之士,他不会也不应该——我认为史野今天的表现是一种感情冲动之举。
  我问自己,在我与史野之间,难道仅仅是一种友谊吗?
  在我与他之间始终有一种无法解脱的联系,那扇我寻找的生活的门曾经敞开,曾经有一种充实的、真实的声音呼唤过我,但我却又莫名其妙地失却……一辆警车呼啸着从我身边驶过,我想到了梦妮,不知道她的情况如何哦拦了一辆“的士”,我得去看看她,马上。
  我来到公安局的刑事拘留所,夜班看守正在换岗,看守告诉我,那女人没死,被抢救过来了。
  我的心犹如一块石头落了地。
  梦妮被关在一间单人囚房里,披头散发,神情沮丧,她蜷曲在铁窗一角,上身穿的格子衬衣有点点血污,无疑是她用刀子捅人时溅上的。我的心不寒而栗,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去杀人。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
  “听看守说,那女人没死。”我轻轻吁了一口气。
  “真遗憾。”梦妮变态地一笑,“她死了才好呢!”
  “梦妮——”我看着她,她像一只受伤的小母狼,全身在不安地痛苦蠕动着,在我坐的周围水泥地面上落满了烟蒂,我仿佛还能感觉到满屋的烟味。
  “干爸刚走,”梦妮告诉我,史野陪了她两个多小时,“明天他为我办保释手续。”
  “你这是在干蠢事,梦妮,”我拿出烟点着,她也要了一支,“我这么做是在警告他,”梦妮用冷地喷出一口烟雾,“我会杀那女人,同样也会杀了他的。”
  “怎么,你是想告诉我,你并没有想让他从你身边走开?”
  “让他走开?不——不!即使有这么一天,也不是他从我身边走开,而是我一脚把他从身边端开。”
  “这又有什么两样?”我实在不明白梦妮是怎么想的。
  “也许吧,可眼下我还没打算这样干,”梦妮绞着十指,扭曲的脸泛着可怕的幽光。
  “为什么?”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从我身边走开回到那女人怀里。”
  “你说什么,他和那女人——他们不是表姐弟?”我的心一咯噔,梦妮指的那女人显然是白楚心。
  “那女人需要他,嘿嘿……嘿,”梦妮笑得冷惨,“这小面首,他总能使所有的女人为他神魂颠倒,哈哈……”她笑着笑着不笑了,“听干爸说他要娶这女人,是真的吗?”
  “我想是的。”
  梦妮看着我,眼里突然泛起一片迷惘的怨恨,“米阿姨,我恨你,你不该拒绝干爸,干爸是因为绝望才去娶那女人的,他根本不爱她,他爱的是你,你毁了他,是的是的,因为那女人也不爱他,你……”“别说了,梦妮,”我掐灭烟蒂,“我想我们现在都应该面对现实,尤其是你,懂吗?”
  梦妮开始平静下来,她不再看我,而是背过头去,“看来我们都一样。”
  这句话很尖刻,我的心被扎了一下,很痛。
  我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她。
  在看守上前关铁门时,梦妮回过脸来,四目相视,我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样的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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