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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画家孙多慈女士


  我并不是画家,自来台湾,却交结了许多画家朋友,孙多慈女士也是其中之一。我与多慈虽十余年前便已闻名,建立友谊则是最近一两年内的事。现在请谈谈我和多慈相识的始末。我的文字虽无价值,多慈之画则将来必传,那么这篇小文或可成为将来艺坛上的韵事,我又何乐不为呢?
  我是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卒业的。民国十九年,到安大教书,又回到安庆,母校此时已改为省立第一女子中学了。常听朋友们谈起:母校出了一个聪明学生孙多慈,国文根底甚深,善于写作,尤擅长绘画,所有教师都刮目相看,认为前途远大,不可限量。安庆本来是个斗大的江城,风气僿陋,科举余毒之中于人心者尚深,学校里偶然出了个成绩优越的学生,全城便歆慕欲狂,揄扬不已。想起过去在母校时期的自己,也会被人捧凤凰似的捧了几年,这只足以看出安庆人的眼界太低,并非自己真有什么了不起。今日安庆知识界之捧孙多慈,想亦不过尔尔,所以我当时并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民国二十五年夏,我和几个老同学避暑黄山,听说孙多慈女士正由其尊翁陪伴着在黄山写生——那时她正肄业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将毕业了——游历黄山的同乡颇多,见了面总要提起她,好像整座黄山都响澈了“孙多慈”三个字。我奇怪这个青年画家何以竟这样的声名藉藉,也许她真有点什么,很想识荆一下。一日和那几个朋友到了狮子林——她的寄寓外,开始同她见了面。她第一次给我的印象很不错:一个青年女学生,二十左右的年纪。白皙细嫩的脸庞,漆黑的双瞳,童式的短发,穿一身工装衣裤,秀美温文,笑时尤甜蜜可爱,我同她似有夙缘,一见便很欢喜,觉得自己若有这样个妹妹,那应该是多么的好!房间里满列着她黄山写生的成绩,都是油画,桌上堆着的只是几张未成的国画山水。我也曾去法国学过画,但只学到炭画半身人像为止,油画半笔也没画过,所以对于油画不敢批评。多慈那时的国画是她老师徐悲鸿一路,我对悲鸿颇有成见,以为不值得学;并且觉得西画国画截然两道,兼擅二者殆不可能,多慈既是学西画的,专精这一门得了,又何必贪多务博来学什么国画,因之对于她所作的国画也未甚措意。我当时只觉得这青年画家气魄不小,黄山的雄奇幽丽,甲于中国,也是宇内罕见的美景,多少画家诗人到此都要搁笔,而她居然敢把这一座名山的秀色,一一摄于尺幅之内。我避暑黄山月余,所居系在一个陷于深谷之中的庙宇,名字现已不忆,好像是什么掷钵庵吧,地幽势静自是幽静,可惜没法看到云海。到黄山而不看云海,那是多么的煞风景!多慈有一张大油画是写狮子林所见云海之景的,一层层的银涛雪浪,翻腾于三十六峰之间,气势浩瀚之极,景色也变幻之极。后来我写了一篇历史小说,其中曾谈到黄山的云海,多慈这幅画多少曾给我以灵感。
  民国三十八年,我自大陆来港,供职香港真理学会,隔壁有个思豪饭店,隔不上三天便有一个书画展览,我常溜出参观。虽然也有几个画展不大像样,但大多数很好。这是我在大陆时所难餍足的眼福,也是流亡生活中意外的奇趣。三十九年春间,多慈自台湾来香港,举行画展,也以思豪饭店为会场。这一次她展出国画五十余幅,油画水彩二三十幅,素描十余幅,还有若干幅的书法。我可说这是愚豪饭店自有画展以来,最为热闹的一个,整个港九都轰动了,每日来参观者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饭店的大门;也是最为成功的一个,展出的百余幅作品,除了非卖品以外,都被订购一空。
  回忆黄山狮子林的相见,前后相隔已十四年,我们画家的天才已到完全成熟之境。西画造诣固高,国画的笔法也已脱离了她老师窠臼,而独树一帜,并能作多方面的发展:山水、人物、花卉、翎毛、虫鸟,无一不能;工笔与写意,也兼擅其妙。书法摹王右军,及怀素四十二章经,刚健婀娜,富于神味。动物中她最喜画鹅,有一幅非卖品的“芊芊牧鹅图”乃一小横幅,鹅十余只排队前行,伸颈舒翼,顾盼长鸣,姿态各异,栩栩欲活,其后一小儿挥鞭赶之。芊芊乃画家长子小名,牧鹅大约是当时的一桩实事,图后有画家之父所题小词数首,而由画家手书,家庭乐事,令人欣羡。今日台湾梁鼎铭三兄弟以善画马、羊、猴著名,林玉山善鹤,林中行善猫,多慈之鹅亦称一绝。我常援诗人“郑鹧鸪”、“崔黄叶”之例,戏呼之为“孙鹅儿”,多慈亦笑受不以为忤。她现在又喜画台湾名卉蝴蝶兰了,我或者会再送她一个美丽的名号“蝶兰”。
  多慈听说那时我亦在港,画展完毕后,本想和我一见,不知为什么事耽搁了下来,及我多方探听到她的住处,想去拜访时,则她已返台多时。我心常俺俺不释,深以失去那一晤面的机会为憾。
  民国四十一年,我自巴黎回到台湾,应省立师范学院之聘,多慈那时正忙于赴美观光。她在本院第六宿舍楼下有一间画室,学校本派我住楼上,我因不便,托人与多慈相商,暂将这间画室让我,等她回国再迁。蒙她慨然允诺,因来交钥匙,于百忙中尚来访我一次。这回她已不再是黄山时的女学生,而是一个盛名之下的画家了。但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甜蜜。光阴和频年战乱的忧患,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艺术家烟云供养,善葆天和,每多克享期颐之寿,驻颜亦其自然结果。那些终日追逐声名利禄的人,膏火熬煎,自戕年命,同陆地神仙一般的艺术家比较起来,未免太可怜可笑了。
  多慈出国年余,及其归来,我楼上的那间房子已被别的同事搬入,我所许归还画室之语,竟成虚话。她家人口众多,住所逼仄,无处可以作画,但她对我从无怨言。她对待朋友之宽宏厚道,也是天生美德之一端,至足令人感念。现在第六宿舍有一家同事搬出,剩下两间房子,我们向学校当局申请到手,我住了朝南的一间,她以北房为其画室,每天都来作画,杰作源源产生。我本爱画,每天看她挥洒,精神至感愉快,并且愿意从她学习,她也乐意收我这个笨拙的弟子。但所恨者我每天杂碎文债,打发不开,虽然有这样一个好艺术家住在对面,荏苒数月,尚未开始画得一笔。何时我才能摆脱这被动的膏火熬煎之苦,而分享点陆地神仙的乐趣呢?说来惟有长叹而已!
  多慈本是学西画出身的人,素描称国内第一手。她的西画是纯粹的正统派,赋色沉着,笔法细腻,给人以一种庄严深邃的感觉。游历欧美时,看了不少现代画家作品,她当然不免受了若干感染。在巴黎时她喜去的地方是巴黎印象画派的陈列所。印象派大师蒙薨(Monet)台卡(Degos)雷诺霭(Renoir)的作品,尤为她所心折,常徘徊其下,久不能去。她对毕迦索仅欣赏他某一时期的作风,至于毕氏最近十余年之矜奇吊诡,走入魔道,则为她所深恶。意大利邦贝依古城的壁画给她的启示最为重大,这在她前冬返国时对各报记者发表的谈话已经提及,现不赘叙。
  她目前作的西画,奔放的笔意,多于矜严的设色,作风显有改变。但她艺术修养既有相当的高深,也决不至因步趋时尚,迎合庸俗之故,而走到那卤莽灭裂的道路上去。她以后的路线大约是要以国画空灵的意境,渗入西画质实的造型,而又以西画写生的技巧,补救国画过于象征,脱离现实之弊。似她这样对于国画西画均曾下过功夫,天资又如此高朗,将来一定可以融汇中西,产生一种新艺术,为祖国的光荣,供国际的取法。
  拉杂写来,不觉写满了六张稿纸,可以向《幼狮》编者交代了。至于读者们或者批评我:所见浮浅,不足以尽这一画家之美;或者骂我:狃于私交,阿其所好,胡乱替人捧场,我一概不管,我只把我所感受于多慈者,如实写出,便于愿已足了。

  选自《归鸿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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