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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姊妹家庭


  家至少要有人两口才能组成,最不济也要有猪一只。你看中国的“家”字,不是宝盖下有个“豕”字吗?可是,我的家不但没有人两口,连猪都无半只。
  我的家中成员只有我独自一个,这样当然不能称为家了,可是十余年前是有一位同胞姊姊同我同住,组成了别具一格的“姊妹家庭”。
  从民国21年起,即我任教国立武汉大学的第二年,我将家姊淑孟女士接来武汉,在那山光水色、风景秀丽的珞珈山住下,一住便是七年。对日全面抗战发生,我们随校迁四川乐山,一住又是九年,那段岁月非常清苦,但当时姊妹两个年龄还不算顶老,还能撑住下来。胜利后迁回珞珈,首尾三年。民国37年赴沪小住,数月后,适香港真理学会来函聘我去当编辑,遂赴港,家姊只好随其身在海军的次子到台湾去了。我在学会任职一年,因想到欧洲搜寻解决屈赋难题的资料,再度赴法。过了两年,资斧告竭,有人介绍回台湾教书,遂返台任职于台北的省立师范学院。学校以我无家,“姊妹家庭”又不算数,不配我住宅,只让我住在单身教职员宿舍里,家姊当然不能来,来了也无她容身之地。(民国)45年,台南的成功大学改制成立,聘我去教书,我以分配住宅为条件,居然配有一幢,便是今日我安身东宁路的住宅。
  我将家姊自左营接来,“姊妹家庭”又告恢复。计算家姊和我未嫁前者不算,嫁后共同生活者前后共32年,也算长久了。
  家姊和我同住时,料理我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我若偶有病痛,她煎药奉汤,一夕数起。亲手为我补缀破绽,缝制内衣裤,替我收拾随手搁置的物件,那种细心熨贴,温意煦妪的事,要说说不完,要形容也无法形容得够,她把我宠得像个慈母膝下的骄子,故我常说她是我“第二慈亲”。
  她替我管家,精打细算,量入为出,把那时一般教书匠微薄的薪俸运用得绰绰有余,使我免除内顾之忧,得以专心教学,暇时并能创作文艺,研究学术,我今自能得在文坛学苑稍有成就者,皆属家姊之遗泽,其恩其德,实令人难忘。
  家姊爱洁成僻,我们初来台南,雇女佣也还算容易,她每日监督工人洒扫房屋,擦拭家具,把个家收拾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令人置身其间,神清气爽。花晨月夕,姊妹二人清茶一盏,对坐窗前,闲话家常,纵谈往事,一种骨肉深情沦肌浃髓,其乐又是无极!
  不幸民国61年,家姊因病长逝,我的“姊妹家庭”也就从此溃灭。她逝世至今已有14年,我每夜做梦,若醒而能记得者,总有她的影子在活动,其声音笑貌,一如往昔,而梦中总不知她已死。想家姊手足情深,知道我想念她,故特来梦中相慰,又不让我知道她已为异物,免我悲痛与小小的不自然惊吓之情,才这样的吧?
  我常想,若家姊尚在应该多好。可是家姊大我5岁,健康一向不如我。我现在已耳聋眼花,双脚无力,每一行动,总想有人扶持我一把,家姊若在,其龙钟衰迈之状当更甚于我。我今已自顾不暇,还能照料她吗?则她之先我而去,对她而言,未始不是好事。况我在世也无多日了,可与家姊在另一世界相聚的时期屈指可待,现在过一天挨一天算了。

  选自《时报周刊》第4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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