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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来自品州商贾富户的蕙妃聪敏伶俐,国色天香。在我的怀中她是一只温驯可爱的羊羔,在我嫔妃群中她却是一只傲慢而孤独的孔雀。我青年时代最留恋的是蕙妃妩媚天真的笑靥和她肌肤特有的幽兰香味,最伤神的是蕙妃因受宠惹下的种种宫廷风波。我记得一个春日的早晨在御河边初遇蕙妃。那时候她是个初入宫门的小宫女。我骑马从桥上过来,马蹄声惊飞了岸边的一群鸟雀,也惊动了一个沿着御河奔跑的女孩子。透过薄雾我看见她在悉心模仿飞鸟展翅的动作,鸟群飞时她就扇前跑,鸟群落下时她就戛然止步,用手指顶住嘴唇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当鸟群掠过杨柳枝梢无影无踪时她发现了我的马,我看见她慌慌张张地躲到柳树后面,两条手臂死死地抱住了树干,她把脸藏起来了,但那双粉红的颤抖的小手,以及手腕上的一对祖母绿手镯却可笑地暴露在我的视线里。你出来。我策马过去用马鞭捅了捅柳树干上的那双小手,树后立刻响起一声惊惧的尖叫,人却依然躲着不肯出来。我再捅一次,树后又叫一声,我不由得笑出了声,我说,你再不出来我就用马鞭抽你了。
  树后露出女孩子美丽绝伦的面容,惊骇和颤栗在她的明眸皓齿间呈现出夺人心魄的光艳,深深地迷惑了我的眼睛。皇上宽恕,奴婢不知皇上驾到,女孩子伏地跪下,好奇的目光偷偷地打量着我。你认识我?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在皇甫夫人的宫里做事吗?奴婢初入王宫,名字还没有写上宫册。女孩子露出浅浅一笑,她垂下的头部渐渐抬起来,目光正视着我,表情大胆而调皮,她说,我一见皇上的倜傥风姿和龙颜凤气,虽不曾幸见也猜出几分了,您就是至高无上的大燮王。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没有名字了,奴婢盼望皇上给我赐名呢。我跳下玉兔儿马,扶女孩子平身站起。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纯真如此妩媚的宫女,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敢像她一样与我谈话。我牵住了她的手,那只手纤小而光滑,手心里还压着一片海棠花的花瓣。你跟我一起骑马玩吧。我把女孩子推上马背,先是听见一声惶惑的尖叫,我不会骑马,然后是一阵银铃般快乐的笑声,骑马好玩吗?
  我无从解释初遇蕙妃时的喜悦和冲动,只记得那个早晨的同骑而行改变了我从前厌恶女孩的态度。从女孩裙裾和黑发间散出的是新鲜迷人的气息,是一种接近幽兰开放时的清香。玉兔马沿着御河慢慢跑向燮宫深处,一些早起修剪花枝的园丁都停下手中活计,远远地观望玉兔马上的同骑二人。其实无论是那些莫名惊诧的园丁,还是我自己,或者是受宠若惊的蕙妃,这个早晨都是令人难忘的。
  你适才是在学鸟飞吗?在马背上我询问蕙妃。是的。我从小就喜欢鸟禽,皇上喜欢吗?比你更喜欢。我仰首望望大燮宫的天空,天空中出现了一条博大的金色光带,太阳在白晷门上冉冉升高,惯常栖落在琉璃檐顶上的晨鸟不知去向。我有点疑惑地说,鸟群飞走了,你来了把宫中的鸟群都吓走了。
  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我的母亲孟夫人从来不睦,但在对待蕙妃的态度上两个妇人取得了一致。她们都不喜欢蕙妃,并且不能容忍我对她特有的宠爱。皇甫夫人对蕙妃举手投足间的市井风味深恶痛绝,她埋怨选妃的官吏不该把这种女孩子选入宫中,而孟夫人生性嫉恶花容月貌的女孩,她认为蕙妃是媚狐转世,日后必定成为宫廷色患,甚至影响江山大计。两个妇人联手阻挠我将品州女孩蕙仙册立为贵妃。整个春季我为此焦虑不安,我想方设法证明我对品州女孩的宠爱是一种天意,她是宫中另外一个爱鸟成癖的人,她天真稚拙的灵魂与我的孤独遥相呼应。但是两个狭隘偏执的妇人却把我的肺腑之言视为谵语梦呓,她们无端地怀疑我受到了蕙仙的唆使,因而更加迁怒于蕙仙。
  先是皇甫夫人将蕙仙传至锦绣堂,在一番冗长的盘诘和讥贬之后,皇甫夫人直言警告蕙仙,以后不许再去诱惑皇上。我母亲孟夫人随后将蕙仙传至凄冷的后宫,孟夫人引领蕙仙亲睹了那些被各种刑罚致残的宫女嫔妃,然后她面带微笑问蕙仙,你想走这条路吗?蕙仙嘤嘤地哭泣起来,她摇着头说,不,奴婢无罪。我母亲孟夫人冷笑了一声,她说,什么有罪无罪的,罪都是人犯下的,也都是人制定的,我告诉你,勾引皇上很容易,把你挖鼻去目打入冷宫也一样容易。这些都是我忠心的奴仆燕郎后来告诉我的。在蕙仙被幽禁在侧宫无梁殿期间,我无可奈何,只能通过燕郎在清修堂和无梁殿之间频频传递相思之笺。
  对品州女孩缠绵无尽的相思唤起了我写词作诗的愿望。那个苦恼的春天我无意临朝问政,每日端坐清修堂迷醉于以笔传情和制作各种宫廷纸笺的工作,等到夜阑人静后由燕郎将我的诗笺送入无梁殿蕙仙的手中。我迷醉于这项工作,其实是迷醉于一种悲伤的游戏,心中的感受是复杂而怪诞的。当我在寂静的春夜泪流满面,对着皓月星光一遍遍吟诵《声声慢》时,我不再是一个赫赫帝王,更像一个在潦倒失意中怀念红粉佳人的文人墨客,这种变化使我感到深深的惶惑和惆怅。我的那些伤情感怀之作后来被人编纂成《清修堂集》,在燮国及诸乡邻国不胫而走,而我与燕郎潜心制作的各种宫廷诗笺,譬如菊花笺、红牡丹笺、洒金笺、五色粉笺等后来也被文人富豪所仿制,成为风行一时的馈赠礼品,这是后话不提。一个微雨清风的夜晚,燕郎领着我从一扇掩在斑竹丛后面的暗门悄悄来到无梁殿。偌大的无梁殿是前代的宫廷匠人留下的杰作,不见梁椽,也不设窗户,唯有巨大的神龛供奉着燮国的几位开国元勋的英魂亡灵。我不知道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将蕙仙幽禁在此的动机,其缘由或许是无梁殿没有木梁,这样蕙仙就无法采用女孩通常使用的自缢办法来以死抗争,或许两位夫人就是想把蕙仙抛在阴森黑暗的荒殿里,用妇人特有的耐心和细腻将蕙仙慢慢摧残至死。或许这只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刑罚?我这样想着心情沉重如铁,手指触及墙上的青苔,滑腻而冰凉的触觉传及我遍身,我觉得我摸到了一扇死亡之门。空旷的殿堂里忽闪着一星烛光,烛光里的女孩形销骨立,面对一叠纸笺黯然神伤。我看见十八只鸟笼整齐地堆放在女孩身边,所有的鸟笼都是空的。十八天来我每天派燕郎往无梁殿内送去一种鸟雀,陪伴蕙仙挨过这段可怕的时光,孰料十八种鸟雀被悉数放飞,我的心就像鸟笼变得空空荡荡了,我一言不发直到蕙仙突然醒悟过来。
  皇上宽恕,奴婢把鸟儿放走了,奴婢不是故意抗恩的。为什么?你不是说你最喜欢鸟禽吗?
  奴婢无罪,鸟儿无罪,我不忍心让鸟儿陪我受苦。蕙仙抱住我的双膝跪地而泣,多日分离她的声音已从豆蔻少女的清脆童音变成一个成熟妇人的喁喁怨诉,她说,皇上千万别怪我不蒙恩典,奴婢容颜已褪,心儿已死,洁净的身骨却为皇上活着,奴婢的一片真情托附于放飞的鸟雀捎给皇上,否则便死不瞑目了。我没有怪你,我不知道我该怪谁。有一只画鹏是天生的家鸟,你放它飞它也飞不远,会死在半途中的,你不该把画鹏也放飞的。画鹏早已死去,奴婢无处掩埋,就把它落葬于梳妆盒内了。蕙仙从神龛后恭恭敬敬捧出一只紫檀木梳妆盒,打开盒盖让我察看。不必看了,既然死了就把它随意扔掉吧。我摇了摇头,从死鸟身上喷发的腥臭之气已经很浓烈,蕙仙依然奉若神灵,她的富于想像的鸟葬使我浮联翩,在黯淡的烛光中我与女孩子执手相视,我在女孩颇显憔悴的容颜中发现了一抹不祥的阴影,那是一只美丽的小鸟临死坠落时飘落的一根羽毛,是那根羽毛掠过女孩红颜留下的阴影。我一遍复一遍地抚摸她冰凉的小脸,整个手都被她的泪水打湿了。
  蕙仙泪如泉涌,在啜泣中时断时续地背诵了我的每一篇诗文,诵至最后的《减字木兰花》时她突然晕厥在我的怀里。我把可怜的女孩拥在怀里,怀着无限的爱怜等待她苏醒。那天夜晚有隐隐的洞箫声飘入无梁殿,凄清而幽远,殿堂内腐木的气味和女孩身上的幽兰香混杂在一起,如在梦中。我知道现在我真正陷入了男女之情的大网。
  无论如何,我要立这女子为贵妃。我对燕郎说。
  后来就发生了我以断指胁迫两位夫人立蕙仙为贵妃的宫廷大事。事情的起因是燕郎讲的一个民间故事。故事中的张相公为了与一个风尘女子共结连理,在父母面前剁掉了一根手指。我不知道聪颖过人的燕郎是否就此暗示我如法炮制,但我确实是从中受到启发的。
  我记得在锦绣堂的那个令人窒息的午后,当我把剑刃指向左手食指,两个妇人大惊失色,她们的表情由震惊转向愠怒,渐而是无可奈何的沉默。我母亲孟夫人上来抢下我的宝剑,皇甫夫人则缩在一堆紫貂皮里连声哀叹,我的突兀之举对她年迈的身体无疑是猛烈的一击,她的花白的脑袋很可笑地左右颤动起来,干皱的脸上老泪纵横。
  如此看来我当初走错了一步棋。皇甫夫人擦拭着泪迹,对她身边的狸猫倾吐她的忧虑和绝望,她说,一国之君何至于此?如此看来大燮江山真的要败于端白之手了。执笔造册的司礼监左顾右盼,最后他终于认识到册立贵妃之事已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而且不可扭转。来自品州的名不见经传的女孩蕙仙终于金册题名,成为唯一的由我自己选择的贵妃。蕙妃诞生于我的剑刃之上,蕙妃在燮宫六年住在无梁殿后面的鹏鸣阁上,那是我在择地定名后令工匠们修筑的小楼,作为一场悲欢离合的纪念和见证。
  即使是燮国百姓也知道我立彭氏为后的政治背景。燮国的日渐衰落与彭国的蓬勃向上构成一盘棋的形状,黑吃白的险象已经发生或者将要发生。在我即位第四年的春天,燮彭交接的百里疆界屡屡传来令人不安的战报,那里的农户拖着犁锄农具朝燮国腹地及京城逃奔而来,也带来了更加可怕的消息。飞扬跋扈的彭王昭勉站在沦陷的边城泥州城门上,对着燮国京城的方向便溺,他扬言彭国军队可在八昼夜内直取燮王王宫。我的大婚因之成为危棋棋盘上的一枚重子,无疑它是缓解形势的最后一招了。那段时间我像任何一个面临国难的帝王一样焦灼不安地坐在繁心殿上,听着文武朝臣们的唇枪舌剑的论争却无法应对。我深知自己是一个无能的形同虚设的帝王,一切都将听凭皇甫夫人、孟夫人和丞相冯敖的安排,于是我干脆缄口不语。前往彭国商议通婚大事的是御史刘乾。刘乾纵横捭阖的三寸不烂之舌在宫廷内外享有盛名,朝臣们对他的出使毁誉不一,但我的祖母皇甫夫人把最后的赌注都押在刘乾出使上,她让刘乾的车马载走了六箱金银珠宝,其中多有价值连城的精品国宝。皇甫夫人在刘乾临行前向他许诺,一旦出使成功,她将以千顷良田和万两黄金奖赏刘乾。
  没有谁注意我消极悲观的情绪,没有谁知道堂堂燮王在宫廷生活的非常时刻中显得无足轻重。在等待快马回音的那些日子里,我多次想像了彭国的文妲公主的仪态芳容,我希望她有蕙仙的国色天香,有黛娘的五乐之技,我还希望她有觉空的大智大慧,有燕郎的温情体贴,但这不过是一种幻想,我很快听说文妲公主是一个相貌庸常、性格乖僻的女子,她的年纪足足长我三岁。几天后刘乾事成回朝,带回文妲公主的一只绣金香袋,大燮宫上下便漾起一派喜庆气氛。我从繁心殿罢朝回宫的路上,看见许多宫监宫女在楼廊下痴笑不迭,窃窃私语。我按捺不住一股无名怒火,令燕郎上前驱散人群。
  不准他们笑。我对燕郎说,谁笑就掌谁的嘴,三天之内不准宫人笑。燕郎遵旨办事,后来他回禀我有七十多名宫人因笑被掌嘴责罚,他的胳膊因用力过度而酸胀万分。
  大婚前夕的夜里我奇梦不断。我梦见自己像鸟雀一样在宫中跳跃,十八道宫门在我身后一闪而过。我梦见一片模糊的闪着白光的空地,空地周围聚集着模糊的黑压压的人群。杂耍艺人走索的绳子遗留在我头顶上方,有一个声音在人群和天空之间回荡,抓住绳子,上去,走索,上去,走索。我抓住了绳子,我梦见自己像鸟雀一样轻盈地飞起,恰恰落在天空中的绳索上,然后我的身体和绳子一起荡起来,向前走三步,向后退一步,无比轻捷和快乐,而灵魂中有一缕轻烟在走索的过程中袅袅上升。
  我讨厌我的王后彭氏,彭氏讨厌我的爱妃蕙妃,而蕙妃讨厌我的其他几位妃子菡妃、兰妃和堇妃。我知道自古以来帝王须与红颜丽人为伴,六宫粉黛的明争暗斗是一眼活泉挥之不去,堵之不绝。几年来我多方回避后妃们的龃龉矛盾,但她们在有意无意间制造的事端总是令我防不胜防,身不由己地落入那些无聊的脂粉漩涡之中。
  据细心的总管太监燕郎观察,我的后妃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已经各自结盟。彭氏和兰妃是一盟体,她们是最受皇甫夫人疼爱的,菡、堇二妃是一对表姐妹,也是我母亲孟夫人的外甥女,那对表姐妹无疑把孟夫人视为在宫的靠山,而孟夫人对菡、堇二妃的呵护已被宫人们看在眼里。那么我的蕙妃呢?我问燕郎。
  蕙妃孤傲自怜,不过她有陛下的宠幸也足够了。燕郎笑而作答,他说,依奴才看蕙妃是最幸运的。
  只怕她红颜薄命,我的宠幸未必挡得住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我想了想嗟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只织锦小囊袋,那里面装着些许香粉和蕙妃的一缕青丝。有时候我把它打开来,眼前会产生一种不祥的幻景,看见蕙妃的那缕青丝无风飞起,在清修堂高渺的屋宇下漂浮不定,最后消失在一片幽暗之中。她是一只小鸟飞错了枝头,我对燕郎道出了心中的忧虑,她迟早会被击落在淤泥里的。
  我的所有后妃都不能容忍我对蕙妃的深宠。她们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姿色不敌蕙妃,因而一致推断蕙妃对皇上施展了民间的妖术。我听说彭氏曾率领兰、菡、堇三贵妃到皇甫夫人那里哭诉,请求查实蕙妃的妖术,皇甫夫人竟慨然应允。我哑然失笑,对于后妃们可笑的行径我无法作任何的辩解。消息传至蕙妃的耳中,蕙妃气得大哭一场,她抹着眼泪问我该怎么办,我说谣言自生自灭,你不必在意,即使你真有妖术,我也愿意受你的蛊惑,自古以来帝王的房事都是至高无上的,没有谁可以阻碍我们同床共枕。蕙妃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破涕为笑了。后来就发生了宫女在鹂鸣阁窥听帝王房事的燮宫第一丑闻。我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小宫女桂儿是怎么潜入凤榻下的,她也许在榻下已经躲了好多时辰。蕙妃到地上端取热水的时候看见桂儿的一角裙裾露在榻边,她以为是掉落的黄巾,伸手去拽,结果拽出桂儿的一只脚。我记得蕙妃的一声尖叫异常响亮,鹂鸣阁里立刻响起守夜宫人杂沓而慌乱的脚步声。小宫女桂儿已被吓得簌簌发抖,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以手指窗外的方向,表明她是受人指使而来。谁让你来的?我拎起桂儿的鬟发,使那张极度恐惧的脸仰对着我。彭王后。桂儿说罢就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申辩道,陛下饶命,奴婢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彭王后让你看什么?我明知故问,有意让她和盘托出。看蕙妃如何用妖术迷惑陛下,可奴婢什么也没看见。怨只怨奴婢贪恋财物,做下了这等糊涂事,恳请陛下饶我一命吧。彭王后用什么财物买通你的?蕙妃在一边问。金钏一副,凤钿一对,玉玲珑一双。就这些东西。真正的贱奴。蕙妃咬牙切齿地说,这么点东西就能买通你犯杀头之罪了?我看那些首饰就是彭王后给你的陪葬。宫监们上来拖走了桂儿,那个可怜的小宫女像一只死羊被拖出鹂鸣阁,留下一路微弱的喊冤声。我和蕙妃相视无言,听得铜壶玉漏已报三更三点。大燮宫里天寂人静,蕙妃的脸色苍白如雪,黑眸中噙满屈辱的泪水。
  苍天不容我在大燮宫吗?蕙妃说。
  我不知道。苍天不容我在皇上身边吗?蕙妃又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小宫女桂儿被捆在布袋里扔进御河,按照蕙妃的意思,宫人们在布袋里还塞进了彭王后的那些贿物。管理御闸的官役打开闸门,那只装人的布袋便顺流冲出宫墙,最后它将漂浮在京城外面的燮水河中。这是大燮宫处置死罪宫人最普通的方法,名曰“漂送”。
  当天夜里适逢伶人们进宫唱戏,在东花园的戏台前我看见这场活剧的制造者彭氏。彭氏坐在皇甫夫人的旁边,以一柄桃花纨扇掩住半边脸颊。她似乎若无其事。倒是菡妃堇妃对桂儿之死动了恻隐之心。菡妃先是问我蕙妃怎么不来听戏,我说她病着无心听戏。然后我听见菡妃转向堇妃悄悄耳语,当事人无事,可惜了桂儿的一条性命。
  彭王后的烟霞堂距离清修堂百步之遥,但我很少涉足,偶尔在烟霞堂度过一夜对我来说是宫廷礼仪的需要,我不能忍受彭氏的舌口音,以及她喜怒无常的脾性。有时我从彭氏的花鬓金钗后依稀看见彭国巨兽虎口的阴影,心中便生出无限的含羞忍垢之感,我曾对燕郎感慨道,堂堂君王竟效仿娼妓卖笑求荣,可谓荒唐可悲之至。及之后来,我和燕郎习惯于以彭国指代烟霞堂,每次去烟霞堂时我就对燕郎说,起驾去彭国缴纳贡品吧。可恶的彭国女子不满于我的逢场作戏,据安插在烟霞堂的眼线宫人密告,彭王后经常在宫人面前诋毁燮国朝政,嘲讽我的无能,咒骂鹂鸣阁的蕙妃。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不曾预料彭氏会给彭王昭勉书写密信,那个信使在京城外的官道上被拦截,交出了那封插着三根雁翎的火急密信。信中满纸皆是牢骚怨言,彭氏把她的处境描述得楚楚可怜,受尽欺凌。最后彭氏异想天开地要求她的父亲急遣一支精兵开进燮宫,以此确保她在燮宫的地位。
  我怒火满腔,在密令斩杀信使之后将彭氏召至清修堂,宫监当着彭氏的面又将信的内容诵读一遍,我厌恶地观察她的表情,起初她有点慌乱,继之便是那种轻侮傲慢的微笑,嘴里仍然含着一只红色的樱桃。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我压抑着怒火责问道。并非想怎么样,我也知道你们会把信使堵住的。不过是想提醒皇上,文妲虽是弱女,却不是好欺负的。信口雌黄。你是一国之后,我对你都一向恭敬,还有谁敢欺负你呢?我是一国之后,可我却被一个轻薄的侧妃欺了。彭氏吐出嘴里的樱桃核,突然双手蒙面哭闹起来,她跺着脚哭诉道,我在彭国时父王母后待我如掌上明珠,从小就没受过别人的气,没想到下嫁到你们倒霉的燮宫,反而要受一个贱女子的羞辱,蕙妃算什么?她是狐精,她是妖魔,大燮宫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请皇上抉择而行吧。
  你想让蕙妃死?让她死,或者让我死,请皇上定夺吧。
  假如让你们一齐去死呢?
  彭氏突然止住了哭泣,用一种惊诧的眼光望着我。随即她的泪脸上又浮出那种讨厌的讥嘲的微笑。
  我知道这是皇上的戏言,皇上不会把燮国的前程断送在一句戏言之中。彭氏左顾右盼地说。
  假如不是顾及燮国的前程,我立刻赐你一匹白绫。我拂袖而去离开了清修堂,空留下彭王后坐在堂上。我在花苑里站立了好久,满苑春花在我的眼里失却了往日的鲜艳,沿墙低飞的紫燕的啁啾也变得枯燥刺耳。我踩倒了一丛芭蕉,又踩倒一丛,这时候我感到眼眶里一阵温热,抬手摸到的却是冰凉的泪。后妃们对蕙妃的围剿愈演愈烈,由于受到皇甫夫人和孟夫人的纵容,围剿的言行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最令人震惊的是去牡丹园赏花的那一次,蕙妃受到了难以想像的污辱和打击。去牡丹园赏花是皇甫夫人每年例行的宫廷盛事,凡宫中女眷嫔妃一应参加。我记得赏花请帖送至鹂鸣阁时,蕙妃似乎预感到了结局,她惶恐地问我,能否称病谢绝?与她们在一起我怕极了。我阻止了蕙妃,我说,这种场合她们不会为难你的,还是去的好,也省得皇甫夫人再跟你结怨。蕙妃面露难言之隐,最后她说,既然皇上让我去我就去吧,谅她们也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一大群妇人浓抹盛装竞艳斗芳地云集在牡丹园里,跟在皇甫夫人的镂金便辇后款款而行。无人真有赏花之心,都是三个两个地交头接耳,议论着园外的飞短流长。唯有蕙妃有意落在人后,却无意被满园盛开的牡丹迷住了,边走边看,渐而忘却了脚步的方寸。蕙妃的莲足踩住了前面兰妃的裙角,一场祸害因此骤然降临。瞎了眼的母狗。兰妃怒目回首,并且朝准蕙妃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这时候后妃们非常默契地一齐驻足回首。狐精。菡妃说。妖女。堇妃说。不要脸的小贱货。彭王后说。
  蕙妃起初下意识地撩起鸳鸯绦擦拭脸颊,继而就将鸳鸯绦咬在嘴里,惊悚的目光环顾着四位结盟的后妃,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足部,终于相信是它惹来了一场恶毒的辱骂。你们是在骂我吗?蕙妃恍恍惚惚拉住兰妃的手,很认真地说,我不过是不小心踩住了你的裙角。
  什么不小心?你是故意想出我的丑。兰妃冷笑着甩开蕙妃的手,然后不依不饶地加上一句,拉我手有什么用?还是去拉着皇上吧。她拉人拉惯了,不拉难受,品州的贱货都是这样。彭王后挑衅地直视着蕙妃。蕙妃像一株秋草被狂风吹伏,慢慢蹲在地上,她看见牡丹园中的所有女宾都驻足回首,朝这里张望。蕙妃的还击则像梦语一样含糊无边,牡丹园的锦簇花团突然散射出一道强烈的红光,蕙妃在这道灯光中再次昏厥过去。后来有人告诉我,蕙妃那天一直在喊,陛下救我,陛下救我。但我当时隐秘地离宫而去,正与燕郎混迹在京城广场上观看杂耍艺人的演出。那天我没有见到神奇的走索表演。因此兴味索然,黄昏回宫就听到了蕙妃受辱的消息。
  正是满园花开的阳春三月,蕙妃病卧于鹂鸣阁上,愁眉哀眸更让我怜爱三分。太医令前来诊病,很快就禀告了一个惊人的喜讯。太医令说,恭喜皇上,贵妃娘娘已怀龙胎三月有余。我生平首次感受到为人父者的喜悦,抑郁之情烟消云散,当下重金赏了太医令。我问太医令小天子何时降生,他扳着指头回禀道,秋后便可临盆。我又问,太医能否预知是男是女?两鬓斑白的老太医抚须沉吟了片刻,说,贵妃娘娘所怀多半为小天子。只是娘娘体虚质弱,龙胎仍有流失之虞,若要确保不失需精心调养才是。
  我来到蕙妃的绣榻边,捉住她的一双酥手放在怀里,这是我通常对女子温爱的习惯。我看见疾病中的蕙妃仍然在鬓边斜插红花,双颊的病色则以一层脂粉厚厚地遮盖,她笑容后的忧伤不能瞒过我的眼睛。我倏而觉得面前的蕙妃很像一个美丽的纸人,一半在我怀中,一半却在飘荡。你怀胎已有三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奴婢害怕。害怕什么?你不知道这是燮宫的大喜大福吗?
  奴婢害怕消息过早走漏,会惹来什么祸端。你是害怕彭王后她们的妒嫉,害怕她们会加害于你吗?怕,奴婢害怕极了。她们本来就容不下我,怎会甘心让我先怀龙胎,抢尽嫔妃脸上的荣光。我知道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怕,只要你生下龙子,日后我可以伺机废去那个狠毒的彭国女子,立你为后。我的先辈先王就这样做过。可奴婢还是害怕。蕙妃掩面啜泣起来,整个身子像风中杨柳倾偎在我的肩上,她说,奴婢怕就怕不能顺利生产,到头来一枕黄粱,也辜负了陛下对奴婢的厚望。陛下有所不知,宫廷中灭胎换胎的毒计历来是很多的,奴婢怕就怕到时会防不胜防。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无稽之谈?
  听到一些,也猜到一些。世上最毒妇人心,也只有妇人能洞悉妇人的蛇蝎之心。我害怕极了,只有陛下可以给我作主。怎么作主?你只管说,我自然会给爱妃作主。陛下移榻鹂鸣阁,或者奴婢迁往清修堂居住,只有靠陛下每日每夜的庇护,奴婢才能避免厄运加身。蕙妃的泪眼充满企盼地凝望着我,然后冷不防在榻沿上磕首哀求,求陛下答应,救我们母婴一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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