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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呐,他们竟不顾泥与水,搂抱着向湿透了的林间草地上倒去!难道还要躺在雨地里打滚才能发挥那爱的力量吗?刘金岩终于有气力活动了。他轻轻地,连自己也没想到会从心底窜出一声悠长的呻吟,像是一只受伤的狗在冬夜里仰天对着凄冷的寒星发出的嗥叫。他木然地移动着双腿,连自行车也忘了,痴呆呆地沿着公路走回家。
  他的家,确切地说,是他自己的宿舍,就在乡政府的大院里。他的父母、兄妹在西山那边的南平庄。他自己住在一间小屋里。他呆呆地走进自己的小屋,拧开灯,站在屋中央发傻。雨水沿着裤脚向下流,在砖地留下两小洼水。那水又流进砖缝,渗进土里,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温湿的两片水迹。他觉得好玩儿,就坐在地上,扒下鞋,把鞋壳里的水倒进砖缝,看那水怎样渗进灰土。他倒了一只,再扒下另一只鞋,又倒起来。倒完了鞋壳里的水,又脱上衣,把上衣叠成长条,双后一拧,看那雨水渗进砖缝。他边拧边默默地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正坐在地上拧着水,忽听门外有锁自行车的声音,接着,门“砰”地推开了。林琇浑身是水冲进来。她看见刘金岩呆坐在地上,一下子跪在他面前,搂住他,哭着说:
  “金岩哥,我不好、不好。你打我吧,揍我吧!”她摇晃着金岩,又说:“你,亲亲我吧!”
  刘金岩什么也不说,推开他,把拧成一股绳似的上衣抖开,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已经拧成麻花的一张厚纸,小心地摊开,在膝盖上抚平,笑一笑说:“给你!图章都盖完了。晾干了,还管用。”他看看林琇,咧咧嘴角:“嗯,拿着呀!图章盖完了!”
  林琇跪坐在他面前,呆呆地看着他,忽然低声说:“你为什么不先亲我?你为什么不先抱我?不先跟我说你爱我。我等着,天天等,等得发了木。”稍停一下,说:“他跟你不一样。他只要喜欢,就说出来,他只要爱,就做出来。你——为什么不?!”这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接着,她开始解自己的上衣扣子,嘴角哆嗦着:“金岩哥,我给你。我现在还是我自己。我先爱的你,干什么都要有个先来后到。我给你,咱们在一起……”
  刘金岩呢,只是呆愣愣地抚着那张纸,喃喃着:“你不是一直盼着办学校吗?这回好了,图章盖完了。”
  林琇一下子抱住他,呆了许久,才又松开他,慢慢系上解开的钮扣,站起来,看一眼呆坐着的金岩,又弯下腰,在金岩冰冷的脸上亲吻了一下,慢慢地滚下眼泪,说:“这是为我自己,为我自己过去的爱而吻你的!”说完,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金岩呆坐了一会,突然伸平了身子趴在地上,肩膀抽动了几下,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嚎叫,就呆呆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从刘金岩那里回来,林琇就觉得头发昏、发沉,身子发冷,自己沏了一杯滚烫的红糖茶水喝,便躺下了。半夜时分,她觉得有许多人在她面前走动,又见黄黄的灯光下,有林光华焦急的脸。然而,只一晃,便又朦胧,自己又陷入嘈杂的昏暗中,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当她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傍晚。林光华正用湿毛巾给自己擦胸,她觉得那凉凉的毛巾在火热的胸上滚动,很是舒服,然而,她又为自己在光华面前裸胸而羞涩。她想抬起手扯上衣服,没想到疲乏得连手也抬不起,她想说话,制止林光华,却想不到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轻到连自己也几乎听不到。林光华正埋头为林琇擦身,好给她降温,没有注意到林琇已经醒来。当他扭身去换另一条冰毛巾时,才看见林场正睁着眼睛看自己。
  “哈哈,你可醒了。”光华说:“你真了不得,发烧到摄氏40°呢!”他看着林琇,说:“怎么样?现在该给你用冰毛巾擦下身了,物理降温,同意吗?”
  林琇愣愣地看着他,呆了一会儿,咬着下嘴唇点点头。林光华把一个毛巾被盖在林琇身上,伸进手去,用冰毛巾擦她的下身。林琇又慢慢疲乏地合上眼睛。
  她一连躺了三天三夜,林光华也在她床边守了三天三夜。无论林春夫、关韫珠怎么说要替替他,他都死犟着不走。除了吃饭,上厕所,他一直坐在林琇身边,为她搓手心,替她喂水。困了便把腿伸到另一把椅子上,靠在椅子上眯一会儿,当林琇降了烧从昏睡中醒来时,林光华的脸已经泛起了青灰色。然而,林琇的痊愈,驱走了可能侵害林光华的病魔。林光华用快活的笑声赶走了疲乏。
  林琇用一长串晶莹的泪珠和令人窒息的长吻,回报林光华的照料,而且答应做他的妻子,跟他一道去美国。
  林光华向学校发了封电报,说自己要晚些天才能报到上课。他又去了几趟美国大使馆(他是美籍华人),替林琇办理申请赴美的手续,他说,他们即将在美国结婚。
  这一切,他并没有通知林春夫和关韫珠。事实上,他连想也没想到过要问问他们的意见。也没有想到有通知他们的必要,他觉得这纯系个人私事。
  林琇只顾了快活与幻想,忘了她的老爸爸。而且,她还几乎不相信,林光华说的一切都是马上应验的现实。结婚,是件大事,至少得有半年一载的准备,对于将要嫁给的这个人,也至少得有相当岁月的了解。她把林光华和自己的一切,看作是场快活的、温柔又炽烈的爱情游戏。要走上真正的婚嫁之路吗?还早着呢?
  可是她不知道。她周围的观念,只赋予她一层薄薄的纱衣,而时代的更迭却给她注射了力量的要素,当她要获取快乐与幸福时,那层纱衣便可怜地撕碎了。
  当她从病中复苏,一天天强劲的时候,她觉得内心有一股强烈的欲望,常使她烦躁,使她不能安睡。她常常不自觉地抚摸床头,抚摸林光华坐过的地方。几次,她几乎不能自制地要在半夜跑到林光华的小屋里。她想像倒在林光华怀抱里的滋味,兴奋得浑身打颤。
  终于,有一天,夜里,林春夫和关韫珠正痴迷地谈论绘画、色彩和构图,林光华赤着脚跑到林琇房门前。
  他轻轻敲门,小声说:
  “‘麦的尔’(我亲爱的)开门,我想你。”
  林琇像猫一样,一下子蹦到床下,也赤着脚跑到门边,嘴唇哆嗦着:“不,我怕!”
  “我想你,快要想死了。开门。”光华说。
  “我……”她终于轻轻拧开门锁,林光华无声地跳进来。
  林琇一把抱住他,把他搂得紧紧的,在林光华的脸上,肩上印满无数个吻。
  光华抱起她,走进屋里,把她放到床上,用火热的吻给她回报。
  她忽然猛地推开光华,坐起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急促地喘着气,四只眼睛放着光,彼此在暗黑中寻视对方。
  林光华的手抖抖地摸到林琇的胸脯,林琇本能地捂上自己的胸,又突然推开他的手,一下子扯掉了自己的胸罩,猛地把赤裸的丰满的胸贴到林光华胸口,光华的手抖抖地,脱了自己的背心,紧紧抱住林琇,快乐的声音发颤,说:“噢,我爱你,我多么爱你啊。”
  黎明时分,他们在朦胧的快乐中苏醒,再一次踏上欢乐的道路。
  晨风,轻轻摇着海棠树,捣蛋的树叶子们,仿佛偷看了别人的欢娱,在窗外嘁嘁嚓嚓。这声音让林琇忽地感到害怕,她推开光华,轻声说:“别,别让爸爸知道。”
  “怕什么?早晚他会知道。”光华说。
  “那,小姨……”林琇又说。
  “你不觉得她应该和你爸爸恋爱吗?”光华说。
  林琇一愣:“你!……”突然一皱鼻子:“你的脚真臭。”
  光华笑了一下,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亲吻。
  当他们手拉手悄悄来到院中的时候,看见客厅里的灯还亮着。
  他们悄悄从门缝向里一望,彼此都有些吃惊。
  他们看见,屋子正中矗着一个画架。关韫珠盖着毛毯躺在画架对面的长沙发上,她的头,正枕在林春夫的腿上。她睡得好甜。林春夫不知睡着没有,背靠在沙发背上,坐在长沙发的一角,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对着画架。
  林春夫的心如同一只穿越过雷雨、风暴,飞翔了许久的鸽子,正在故乡上空盘旋。它疲乏了,它把关韫珠的裙子看作自己巢案的旗帜,已经抿紧翅膀,就要俯冲降落了。
  林光华和林琇看着屋里这幅甜甜的静美的画图,悄悄地走开了……
  中秋节到了。
  这天的月是圆的。而圆月却要引起人们对破损、残缺的记忆,让惆怅填充表面的欢乐。人们所有对中秋节的回忆与感念,无一不带有某种凄冷的调子。人,需要一个让自己抒发感伤的节日,而又要用似乎快活的礼仪把内心的伤情冲淡。
  这天晚上,榆棠小院里,有纪念中秋的家宴。关韫珠特地坐计程车到友谊商店买来螃蟹,广东月饼。林光华则跑到稻香园集市上买来活鱼、水果。
  林琇杀鸡,做鱼,韫珠烧菜、做糕点。
  林光华围着林琇转来转去,不时地偷偷亲她一下。
  林春夫却一语不发地闷坐在他的屋里。
  傍晚时分,林春夫突然出现在屋门口。所有的人都一时愣住,呆呆地看着他。
  他的脸已经刮得溜光,那野草般的胡子仿佛被烧荒的大火消灭了。他的头发涂了发乳,梳得整齐光润。他穿着一身藏青的西装,雪白的衬衣硬领下系着一条黑色的领带。白衬衣的袖口也熨得挺括。他年轻了有二十岁。可他的眼里依旧有股悲凉之气。
  两个年青人不明白他今晚何以这般装束,愣愣地看着他。光华惊诧地说:“噢,林叔叔,您真潇洒,满有性感。”
  林琇听了扬了扬眉毛,扯一下光华的衣襟。
  关韫珠却似乎毫不在意,扭回身去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碟水果,一碟月饼,一碟虾,一碟蟹,还有一只高脚杯,里面盛着多半杯通红的葡萄酒。
  她看一眼站在正房门口的春夫。春夫要去接过托盘,韫珠摇摇头,自己端着托盘走向院门。
  春夫默默地跟着她。
  林琇立时明白了一切,拉着光华的手,默默地跟上去。
  他们开了院门,走向榆叶河畔、院墙拐角,走向那关韫玮的墓地兼墓碑。
  林春夫弯下腰拨开那矮小的松树,接过托盘,把它放在那花冈岩底座的下面。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两只红烛,用打火机点着,放在托盘的两角。
  红烛的火苗摇晃着,越来越亮、
  春夫站在那缺破的圆球雕塑前,双手搭在胸前,微微弯下腰,垂下头。
  关韫珠深深弯下腰去。
  林光华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低头默祷。
  林琇跪下一条腿,默默端起那杯通红的葡萄酒,一点点、一滴滴轻洒在花冈岩底座的四周。
  今夜有风。风很轻,只吹皱了河水,只奏响了树叶,只掀起了发丝,只摇动了烛火……
  一缕缕悠长的思念,已经辨不出是悲是苦是忧是怨,已经混合在一起,如同过往的岁月,被这轻风吹送到无尽的远方,吹送到无所谓思念无所谓愁苦的所在……
  当夜幕下降,繁星初起的时候,他们给那墓碑前插上一圈黄黄的菊花,然后回到小院。点起一盏明亮的灯,摆开一张圆圆的桌,四碟八碗儿端上来,开始了中秋节的家宴。
  这顿饭吃得很慢,边吃边喝,边谈。喝了许多啤酒、加饭酒、葡萄酒;谈了许多人与事;美国那边的大学,中国这边的改革;拉斯维加斯的赌博;香山的遍地红叶;人真的可以死而复生?
  夜深了,风凉了。院外的黑枣树有枝丫伸进院墙,把一个个小红灯笼一样的果子挑在半空,它在风中摇晃,像是逗引人去采摘。然而,没人动它。它只好呆呆地瞧着院里的人收拾桌椅,轮流洗浴,一个个走进房间。
  房间里的灯一盏盏地熄灭。只剩下林春夫屋里案头的火还幽幽地亮着。他坐在安乐椅上,一动不动地出神。最后,他也熄了灯。坐在椅上隔窗望那清冷的月光。
  那月光也许真的清冷。清,是不必说了,仿佛是碧澄的水,让一切都宛如水底的石子、小鱼,清晰可见;冷,若不冷,怎么会让月光下的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雾呢?清冷的月光让人的心也清冷,一股淡淡的哀愁寒气似地往上冒。林春夫坐得有些发凉,想站起来取一条毯子盖上。
  他忽然听见客厅里有声响,像是一只小兔子在吃草。
  他开了门,掀开门帘走进客厅。
  他看见月光下关韫珠正在轻轻卷着昨夜自己画的那张画。
  关韫珠看见他,默不作声,一手拿着卷起的画,一手轻轻地摸摸自己的脖子,摸摸自己隆起的胸脯。她穿着一件淡色的羊绒衫,月光中只见她的手好像在抖,也许是胸膛的起伏让它在抖动吧。那从窗外射进的月光正照在她身上。她不高,也不能说很瘦。但她的丰满正适合她的年龄。她的腰身很好看,甚至可以说,她的身材还有少的女的魅力。
  春夫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韫珠把那卷画,轻轻放到屋角的桌上,慢慢转过身凝视着春夫。半晌,她向春夫平伸出双手。
  春夫向她走近一步,抓住她的双手,慢慢低下头,用微颤的双唇亲吻那双“冰凉的小手”。韫珠什么也不说,任他亲吻然后慢慢抽出一只手,抚摸着春夫那已经染上白雪的又浓又硬的头发。
  春夫双手握着韫珠那只手,深情地吻着,慢慢跪下,把头贴到韫珠那厚毛格呢的裙子上。韫珠的一只手放在他头上。他们一动不动,呆了许久。
  韫珠慢慢蹲下来,双手捧住春夫的脸,凝视了许久,一颗晶莹的泪珠挂上她的眼角。她闭上眼,把自己的双唇贴到春夫的唇上。
  又过了许久,韫珠扶起春夫,拉着他的手,走进自己的房间。
  她依旧什么也不说,慢慢地替春夫解开领带,脱下外衣,把它挂到椅背上……
  夜风忽然大起来,海棠树叶沙沙地响。连月光都被吹得一晃一晃。
  韫珠屋里,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后,接着,是一个男人压抑着啜泣,呻吟般的低语:“不,不该这样儿。这不是真的,不是!这不是爱,不应该……”
  关韫珠温存的声音:“你应当改变生活。正视现实吧,这是真的。你值得我爱。你也爱我。不要欺骗自己……”
  谁知道月光是羞于看见真实,还是故意扭过头去,反正它一下子隐没在云朵里。或者,是淘气的风扯来一块云的帐幕,把人间的情爱遮住,省得天上的神仙们看见了大动凡心,一个个从天庭溜走……
  有人常把开始当作结尾。其实,许多结尾却正是开头儿。
  把开始当作结尾的,一生都只是平淡。等到悟出了道理,却韶华已过,来不及补救,只留下错过与失落的惆怅,供自己品尝。
  把结尾当开始的,始终瞄准着新的征程,又一个阶梯。也许,有失败,有痛苦,但一生都充满探求的快乐。
  人生是没有终点的。
  中秋节以后,事情都渐渐变得明朗。
  一对年轻人不用说了,整天都在盘算,议论去美国以后该做的事,计划婚后的生活。
  林光华隔三差五就去美国大使馆,终于获得确切的答复,“请你先回校上课吧。请放心,一俟林小姐的护照转到大使馆,大使馆将尽快予以批准,使她尽早赴美。”
  林琇自然要做去美国的种种准备。一切似乎都应当备办,一切似乎又是多余。只要人去了,什么不会有?难道美国还不如中国生活更方便吗?!在这快活的忙乱中,她只有一怕,就是每天一次邮递员送报的拍门声。刘金岩曾经和她约好,他来,只要在门上敲四下,一慢三快,“嘭~~嘭嘭嘭。”那便是说:“琇,我来了。”
  过去,这拍门声如同音乐,她曾经谱写过许多个乐句,试验哪几个音符的搭配更能表现自己的激动、快活,后来,她发现简直可以谱出几十种调子,来适应激动、盼望、深情、羞涩等等等等复杂的感情。
  过去,这拍门声如同剧场开幕的钟声,只要拉开院门,便会有一场绝对使她心神激荡的活剧;
  过去,这拍门声如同妈妈的呼唤,总会在她悲苦不安时,带给她快乐和慰安。
  而今,这拍门声,声声依旧,却每一下都给她带来苦涩和歉疚。
  好几次,她拉开院门,看见刘金岩那瘦下去的脸,那没有表情的眼,总想说一句安慰、抱歉的话,可刘金岩什么也不说,放下报纸就走。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一把拉住他的手,满眼是泪,急切地说:“你为什么不打我?不骂我?”刘金岩却只是凄然一笑,推开她的手,骑车走了。男在前面跑,女在后面追,带着哭音喊着:“你回来!窝囊废!”
  以后,只听见拍门声,待到打开院门时,却只见门洞里的报,不见了送报人。再以后,连拍门声都没有了,只有插在门缝里的报纸通告那过去的亲爱者曾经来过。
  拍门声没有了,消逝了,连同过往的岁月。走了的是熟悉的生活,迎来的是新鲜的感觉,将要到来的是陌生的日子。可是,假如明天不是陌生而是熟悉。假如明天只是今天的顺延,还有什么意思?过去的,不忘记,将那该当记住的存留在心底,这就够了。别让昨天的阴影笼罩住未来。想通了这一节,林琇也开始把忘却赏给过去。她的心渐渐坦然了。
  她的老爸爸却不坦然。他的心分外沉重起来。虽然他阻挡不住自己的脚,每当夜晚,常常把他运到韫珠的房间;他却可以驱动自己的思绪,每个黎明他都想起亡妻,想起他身边这娇美的留着男孩子头发的女人的亲姐姐。身边这个女人是如此果决,自己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她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从不猜疑;她是这样豁达,并不觉得占有亲姐夫对于亡姐有什么不恭;她同时又这样温存、体贴;而且,她多么迷人。她让自己从身体到内心都年轻了,使自己好像又获得了一次青春。自己爱她,爱她的一切。这不是一个男人压抑了的本能的复活,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真挚最纯洁的倾慕和爱恋。
  然而,真的如此吗?没有一点杂念?没有一丝不洁的欲望?和她结合,将来怎样?连想也没想,连一点深沉的思考、周密的盘算都没有。一夜间,一刹那,便拜倒在美与青春脚下,这哪像个成熟的中年男子汉,简直是个初出茅庐的中学生?将来怎么办?她在美国呀!跟她走?那,这里呢?这里有熟悉的一切,有几十年为之辛苦的一切,这里有自己深深的印痕,而且,有她,韫珠的姐姐韫玮。她的骨灰化在那破球里,矗立在凄凉的月下。哦哦,三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韫玮那孤独的灵魂倘或窥见自己夜夜拥抱着她未曾谋面的妹妹,该怎样想呢?她会轻叹?会徘徊?或者,只有泪千行?每当想到这里,春夫的心就打颤,就想从韫珠的脖子下抽出自己的胳膊。可是,他一动,韫珠就把那剪着短发的头更深地埋进他的胸窝,两只胳膊也把他搂得更紧。
  他只有趁韫珠做饭的时候走到院外,在韫玮的墓前低头徘徊。
  终于有一天夜晚,他沉吟着不肯去玮珠的房间,夜深了,韫珠穿着睡袍跑到他屋里,轻轻笑着坐到床上,拉过春夫的被子盖上,说:“哼,好大的架子哟!”
  接着,她坐起来,对着满脸难色的春夫说:“你想的、做的,我都晓得啦。你是在为自己的心寻找平稳。好吧,我告诉你,下星期我们结婚,一个月后,一齐到美国去,我已经同美国大使馆联系好了。多谢大使先生和夫人的帮助。这院子么,请刘金岩先生代为看管,怎么样?你的夫人是很能干的。”
  “什么什么?”春夫吃惊地轻叫:“你怎么一个人就决定了?”
  “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是我们共同决定的。自从那一天,从中秋节……我不是一个随随便便、主张性解放的女人。”
  “可是,”春夫说:“具体的办法,还是要商量的呀!”
  “这不是在同你商量吗?”
  林春夫沉默了。呆了许久,他才走过来,坐在床边,拉着韫珠的手,缓缓地说。
  “我爱你。我知道这爱有多深。我也很难离开你。不,很难想象离开你会是什么样?我原来已经死了,你又给了我生命……”
  “别夸张。”韫珠说。
  “这是真的。”春夫停了半晌,又说:“可是,我已无法改变。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应付别样的生活。”这声音里充满了痛苦:“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一代人被培养成为了别人而生活,我们甚至连自己能做些什么,会做出些什么都不知道。总是别人在告诉我们,你能干什么,什么是你会干的。而且,据说,给我们指示迷津的人比我们更清楚我们自己……我们信这个,信别人说的我们自己,不信自己判断的自己,甚至连爱,连感情。别人认为幸福的,就是我们自己应当认为幸福的。当有了别样的感情、冲动、欲望,那就是邪念,就是不道德,就是罪过。我们没有,也不曾有过属于自己的情爱!”
  “这,太过份了吧?”韫珠说,“假如你这样,那,太可怕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我只知道我和韫玮过得很平静。我们很满足,虽然常常觉得好像缺了什么……只有和你,我才知道了爱的滋味,爱的狂热,才尝到男人与女人的爱……可是,可是,我已不能改变。我已经像剪断翅骨的飞鸟,徒有一双翅膀,再也不能飞翔。我知道,我已经没有生存竞争的能力,在美国那样的社会,我只有失败。我只会过别人安排好的生活……”他的眼里流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你让我有了再冲一次的欲望、你让我懂得了生命本身的幸福,我也曾决心向前迈一步。然而,我终于明白了,不能,我不能。这里有你姐姐的亡魂。她是我过去的象征,是拴住我的绳索……你走吧,别管我。我由衷感谢你,如同我在梦中去了一次天国……”
  他把头埋在盖住韫珠双腿的被子上。
  韫珠一动不动,呆了许久,她轻轻推开他的头,走下床来,走到门口。慢慢回过身,轻叹一声:“唉,你呀!你不要谢我。这是我高兴做的。只是你……不过,我明白了你过去的生活。我可不愿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说完,拉开门走了。
  这一夜,春夫一直没睡,当黎明爬上窗口的时候,他悄悄走到院外,走到温玮的墓前。他低首而立,喃喃着:
  “不,我不走,不离开你,永远!”
  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人。他回过身,看见韫珠站在那里,脸上显得分外憔悴,眼也像是哭过,显得那么涩。她站在墓前,呆了半晌,低低地说:“可怜的人!”不知她是在说谁。
  从此,她没有再去春夫的房间;春夫呢,既然那么说了,也就更没有闯进她屋里的理由。
  当秋风扫下第一批黄叶的时候,韫珠要走了,要回到她生活的异国去。
  光华同她一道回去。他在等林琇赴美的审批手续。他终于等到了大使馆给他的收文号码,告诉他,批准只是时间问题。他才匆匆订了两张机票,和关韫珠一同归去。
  头天晚上,光华就由林琇陪着到乡政府打了电话,订好了计程车。
  行李收拾好了,韫珠和光华、林琇又一道去温玮的墓前告别。林琇将代表老爸爸送他们上飞机。
  告别的话说过了。林春夫只是愣愣地看着韫珠,什么表示也没有。
  天将午,秋日的灿阳把明媚毫不吝惜地扔给大地。韫珠悄悄地走出院墙,在榆叶河畔漫步。她想把榆叶河连同这三个月的生活一起深印在脑海里。
  春夫站在河边望着她,什么也不说。
  计程车来了,扬一路尘土从公路上颠颠地驶到院门前。林光华很快地提着皮箱走出院门。林琇提着另一只皮箱也走出来,她朝河那边一望,脸上蓦然飞起红霞,呆呆地站住。河那边,刘金岩骑车而来。他驶到汽车前,对林光华笑笑,说:“欢迎你再来。”然后把一个硬皮夹子递给林琇,说:“给,作个纪念吧!”说完,骑车飞快地走了。
  林琇打开硬皮夹子一看,原来是那张印了二十四个图章的批复件,准许她开设育星艺术学校。她急忙朝刘金岩的背影喊着:“我现在不走。而且,将来还回来呀!”
  关韫珠终于出现在汽车前。林春夫却依旧站在榆叶河畔一动不动。
  关韫珠提着小皮箱,朝远处的春夫望去。林春夫背转头,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香烟,手抖抖地去划火柴。
  火柴不是折断就是不着,直到第四根,才嚓的一声点着了。林春夫吸着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远远地,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和林光华一声呼叫:“林叔叔再见!”
  他陡然回过身子,看见一阵烟尘遮掩了道路,那汽车飞快地驶向公路。
  他向前跑了几步,想喊,想叫,而终于什么也没说。他站住了。
  那轻烟似的灰尘渐渐散去。他看见,那美丽的韫珠依旧站在院门前,那小皮箱鼓鼓的,放在她的脚边。关韫珠正用燃烧的目光紧盯着他。
  林春夫慢慢朝她走来。停住,深深吸了一口烟。关韫珠一把从他嘴上把香烟拔上来,朝榆叶河扔去。那香烟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入榆叶河,“嗞”的一声熄灭了,结束了自己的一段历史。
  韫珠低声但是坚决地说:“我就不信改变不了你!”
  春夫看着她,突然把她紧紧抱住……
  榆叶河水哗哗地流,像唱歌,又像在叹息。过去的永远过去了,未来,永远是新鲜的。
        1988年11月2日凌晨2时45分草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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